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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餐厅的一角,老老实实地吃一个馒头,馒头散发着淡淡的小麦面粉的香味,咬一口馒头,吃一口被漂汤油浸过的炒得过了火已经没有任何嚼劲的菜花。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能掏出手机看一会儿网上的新闻。一只苍蝇飞过来,这只入了冬还在顽强生存的苍蝇简直是神送来的,此时想和他分食同一份食物。他气愤地将它赶走,它又飞过来,这并没有影响他继续吃馒头,继续低下头看手机。突然,他被一则蹦出的搞笑视频吸引住了,他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打开了,转而冲着再一次飞过来的苍蝇微笑。
他身上布满了灰尘,手也没有洗干净,尽管在食堂的门口象征性地摆着一小瓶酒精,但好像从来没有人使用过。他们活得没有那么仔细,打完砼从工作面上下来,脚上的泥糊了厚厚的一层,鼻孔里也沾着一小撮泥巴,每咀嚼一下,那小撮泥巴就随着上下抖动,弄不好,它会掉在馒头上又一同成为他的口中物。
终于又应付完一餐,他走出食堂的时候,回望了一下餐厅周围,还有好几个和他境遇相同的工人正在用餐,餐厅的地面上尽是泥土和脚印,整齐的桌椅和眼前的一切极不相称。但,这已经足够好了,比起小时候在寒冷的风雪中没有一双囫囵的鞋子,他很知足。如今,能吃上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住的地方也能遮风挡雨,他觉着一切生活都充满了希望,每一次从震耳欲聋的工作面上下来,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由与放松。因为自己的勤劳,妻子儿女也衣食无忧,家里老母亲治病的钱也不用发愁。这又苦又累又脏的活,在他看来都是应该欣然接受的,为了养家糊口,没有什么委屈。唯一不能称心的,就是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工地上的活儿虽说可干可不干,自己跟人家也没有什么正式合同,随时走人,也没人阻拦,可是除了这粗笨的活计,自己又能干些什么呢,一个五十多岁又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对家庭是有用的,但对社会的用处也就是这些力气活了。他深知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所以就安心跟着包工头在工地干下去。好在长年不间断地在工地上干活,熟悉的人多,各自寻寻开心,也不孤独。只是到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对人生的悲叹就渐渐爬上这个表面坚强、内心脆弱的男人的心,有时候因为劳累躺下就睡着,有时候躺下到天亮也合不上眼,这样看来,家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工地上的工友们都夸他脾气好,遇事不急躁,和工友相处也融洽,从来不会因为小事和他人争吵,能忍的都忍着,能让的都让着,是个老实人。这个老实人不会因为包工头少给的两毛三分钱叽叽歪歪,也不会因为包工头的语气重了点就来点硬的,总之,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点硬气男人的痕迹。家里的女人并不觉得这是他的优点,反倒时常不轻不淡地说他窝囊,除了在他手里接到钱的那刻脸上会开花,其他时候很少看到她在他面前笑。即便是这样,他也十分尊重自己的妻子,从不跟她红脸,吵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会跟女人吵架似乎也是缺点,但又说不出他究竟缺了什么。
墙角上等待上工的男人排成一排,各自用沾满泥的手点燃一支烟,也有偷着在墙角喝酒的。因为上工不允许喝酒,对于这种时常偷喝酒的人,包工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耽误干活,都不是不可饶恕的。然而,这天偷喝酒的不止一个人,有那么三五个。
他用眼瞥了一下他们那副没出息的囧态,不觉自顾自微笑起来,“嗨,下午还有不少活,少喝点。”
“你也来一口?”有个人用挑衅的语气回他,发出像猫一样的笑声,其实他们在杠他,希望他能喝一口,似乎这口酒是神仙才能沾上的。
“我才不喝那辣水,没什么喝头,你们少喝点。”他压低声音悄悄说,“小心管理员罚你们。遇了事又赖你们身上,喝多了误事。”太阳恰到好处地四散开来,喝酒的人没有听他的劝告,继续他们偷喝酒的乐趣。马上到年底了,回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近了,他的心情虽平淡,却也时时感到希望回家的迫切。酒气在空气中,时而有时而无,说不清这酣畅的醉意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来自偷偷摸摸的倒酒的过程。和他们一样,以前他也干过同样的事,但后来觉着喝酒没什么意思,再加上要长年高空作业,就把这个嗜好戒掉了。
“是男人不喝酒还算个什么男人,哼。”人群里突兀地钻出对老实人的不服气,这是同村的另一个男人嘴里吐出的不屑,他懒得跟他轴舌头,有空坐在墙角歇歇,想想回家的事。然而,那个男人见他不吭声,声音却高起来,像突然被激起情绪的公鸡,抖起脖子上的毛,要弄事的节奏。老实男人不接话,他向来听从母亲说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闲得。”看来,干活是唯一得到消遣的可能,对于这群头脑简单的人来说,相互之间的话还是少点好,动不动就爱跟人杠上,找事是他们用来消遣的另一种方式。他一只眼挑起来,一只眼眯起一条缝,偷着看那人的表情。见他不回话,也许那人烦闷极了,竟然站了起来,暗绿色的廉价酒的酒瓶还攥在手里,要打架的样子。这群人,因为一句话闹事打架是常有的事,根本不用理睬他,除了两只手,估计心和大脑都是多余的,这两样东西长在他身上毫无用处。
“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啊?”那人显然酒喝得有点多了。“不是吧?酒也不喝,话也不说,你要憋死你自己。你,是不是老婆跟人跑了你都不说话,随她去了啊?”为了激怒他,那个头脑简单的男人指着他,越说越离谱。那人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满脸通红,酒气顺着眼前的空气密集起来,集中在一处,全在那个人的身上爆发出来。
老实男人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也不理他,他是村里有名的酒捻子。他想,忍忍,忍忍对大家都好,不管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都决定不理他,反正过不了一个月就要回家了,自己知道如何去证实这个酒鬼说的话,这都是小事。妻子虽说跟他性格不一样,不是像自己这么忍气吞声,但也是持家过日子的女人,跟人家跑了,天塌了才会发生那样的事吧。他拉了拉衣襟,正午的阳光很好,很温和,虽说到了冬天,天还不是那么冷,只要不是冷得过分,工地上都是拼命在抢工期的。昨天晚上,妻子跟他视频,说家里一切都好,儿子交了女朋友想过年带回家来。看来是要张罗一下孩子的婚事了,花钱的时候到了,處处需要钱,在外面能干就多干几天,一天四五百块呢,早回去一天就损失四五百,还是别想着早回去。儿子渐渐长大,但读书不好,上了县里的一所职高,好歹混个毕业证,在县城找个工作就了结一桩心事;闺女还小,女孩不用操心,到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算是给人家养的。他心里盘算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一年嗖地到头,又快一年过去了。 “你老婆跟了别人你知道不?”那醉酒男人又搡了一句,“老婆跑了也不吭声?”此时,太阳的光似乎一下子全转到了他身上,他压了压火气,到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墙角处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过来,有人制止那人:“别瞎说,瞎说会闹饥荒的。”别人不说还好,这一句话点燃了那人体内亟待燃烧的酒精,“呼”地蹿出一股火苗。“哎,你这个老实人,你快回家看看去,你家里是不是多了个男人啊?”
他不屑地将眼瞪向那个被酒烧着的人,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跟他争论,自己的老婆还用得着别人下定论。“我家孩他妈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猜错了,酒瓶放下,省着砸着自己的头。”周围一阵哄笑,没人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他真是喝多了,距离上工的时间还只有半个小时,大家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只要到了工作面上,大家几乎没有时间话家常,也没有时间开玩笑,砼车一来,就开始接受机器轰鸣,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打进砼去儿,一点也不能留在外面。
你个嚼舌头的,等会把你一起和砼里去,看你还癫狂。他在心里自己暗暗发狠,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尿了,真烦人。他回缩到自己的壳里,坚硬的外壳慢慢把心裹起来,结结实实地建起一个屏障。他认为那人的醉话是在说别人,跟自己无关,很多出来打工的男人被扣了绿帽子,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是,那跟自己又有什么狗屁关系,老婆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地里的活也都是她一个人张罗,还要赡养老人,你还要求她做什么。他边想,边安静地闭上眼睛。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猛地感到眼角一阵剧痛,他睁开眼,那醉酒男人怒目四射地喷向他,拳头还抡在半空中。他觉着这真是天降的灾难,因为自己多嘴说了一句“别喝了”,就得承受这个喝红了眼的疯子的拳头。“你,你准备干什么!我不想跟你啰啰。”他说,“你最好老实点。”没想到,话音刚落,第二拳又落下来,那人不发话,只管抡拳头。此时,并没有人上来拉架,只远远地喊:“算了吧,算了吧。”平时都异常男人的一帮男人,现在似乎显得都很猥琐,不敢也不愿意上前拉拉架,甚至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视频。
“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是那个工地女管理员的声音。“一个酒鬼在打人。”有人怯怯地说。“他非说人家的老婆跟人跑了。这不,打起来了。”说话的人向后退了退,怕被打到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退出了人堆,看热闹的人多起来,可拉架的人却没有。那女管理员说:“别打了,都干活去!”她的喊声对一个打人的酒鬼来说无济于事。老实男人退后两步,捧着自己的脸,他开始骂人。他从来没有那样用无比粗鲁的语言骂人,他觉得他良好的克制被两拳一下打碎了,他一边擦拭嘴角暗暗流出的湿湿的液体,一边大骂这个嘴里弥漫酒气的酒鬼,疯了,喝了点酒就疯了吗?女管理员说:“谁让你们中午喝酒的,叫你们的头儿来!”
女管理员的出现让这一切瞬间有了转折,酒鬼并不糊涂,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下去,那么今天就白干了。他说:“别,别,我们闹着玩的,玩笑开过火了。”“又是你!”女管理员说,“你上次偷的扣件罚款钱交了没有?你回去吧,别干了,净惹事!”“那可不是我偷的,你别看我穷,我可不是个小偷!”酒鬼老实了许多,生怕女管理员再继续追究偷扣件的事。“一定是那个看门的诬赖我,我怎么可能是个小偷!”
老实男人忍了又忍,他看到那天偷扣件的不是酒鬼,而是另外一个人和门卫合伙偷的,还反复偷过好几次,这个酒鬼还没开始往口袋装,刚起意就被捉住了,他是冤枉的。可是,今天他打了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失去了男人的尊严与颜面,自己不必替他说话,他不想管他的闲事。但,他又不想看到酒鬼脸上露出的可怜的表情,在这一堆陌生人里,他们之间还是近的,至少是一个村子里的,虽说在村子里相互不搭腔,但也有同水饮缘。他放在心里忍了忍,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说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这分明是胡说八道。老婆是个善良的人,长得虽说不怎么好看,脾气不好,但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勤快;对老人好,是村里的人都知道的。当初自己和老婆是自由恋爱,不管现在混得怎么样,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浪漫情怀的人,夏天,她给他在水库洗头,那个时候人们思想保守,不开放,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他们洗头的故事,拿这对热恋的人说笑,那番疼爱与被疼爱现在的年轻人也不能相比。
想到这里,他心里暖暖地涌出一股热流,他不能相信他胡说八道的话,他只是个酒鬼,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他想帮帮这个人。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那个偷扣件的人不是他,丢了的肯定是有人偷,只是他没有干。”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别人一定以为他太蠢了,自己被那人打了,还替他出头说话。“你有什么证据不是他偷的?那天明明有人说是他,还调了监控,看身影跟他也差不多嘛。”“就是差不多也不能就肯定是他嘛。”他瞟了一眼那个嘴里依旧呼着酒气的可怜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酒也没有给他更大的胆子,他站在一旁正诧异地盯着老实的男人,一声也不吭,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了刚才的嚣张。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打了老实人,这人还站出来帮他说话,他似乎有点不适应,也有点怀疑,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没偷?那天自己的确是起意想偷几个揣在衣服里头换酒喝,可是,刚起意就被自己脑子里尚存的一点点良知给打消了。当小偷是下作的行为,自己在村子里是最憎恨小偷的,不管是偷鸡摸狗,还是偷女人,都是下三烂的人才干的,自己为了瓶酒钱就得把自己变成像真正的小偷一样的下三烂,还真有点不情愿。他怔怔地站着,眼睛里冒出一丝泪光,他忍住一个男人来自心底深处的哭泣,但瞬间却崩溃了,他嘤嘤地哭起來,无助得像个孩子一样,像一个做了亏心事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弥补的孩子。他蹲下身来,把脸埋进那沾满土的上衣里,羞愧地不想露出来。
女管理员心软了,说话放缓了口气:“好吧好吧,就算扣件不是你偷的,那你喝酒、打人,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让你再留在这里了。等你工头来了,跟他算算工钱,走吧。”她口气显然软下来,跟这帮人打交道久了,也自然同情他们的处境,谁家里要是经济宽裕,还到这里来吃这个苦力,都是可怜的人。“他,他的手艺不错,活干得也好,就不要让他走了吧。他打我,我认了。”老实人咬了咬牙,嘴里吐出这句话。“他那是喝了点酒,你知道,喝了酒的人说话都不作数,有时候就是胡说八道,酒醒了他也知不道自己说了些啥。”众人也跟着说:“就是,就是,你让他走了,他去哪里挣钱去,一大家子人口都等着吃饭。”有的人眼里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也有幸灾落祸的。“他得能证明扣件不是他偷的。”有人小声嘟噜。但老实人说:“我给他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你有录像吗?”另外有人质疑。“我没有,但是,但是我能保证我是用我的眼睛看到的。”女管理员也没有想再追究下去的意思,她清了清嗓子说:“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开始干活了。”她见那酒鬼哭得可怜,还递上一张纸巾说:“都不易,你也得知道我们的不易,不是你偷的最好,要是你偷的你又不承认,那可就真的该走了。”她把人群驱散后,对老实人说:“要不是你替他说话,他就得走,你是个好人。”老实人表面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真该让他走,可是自己没那么做,打工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唉,不易啊,都是出大力的,总不能落井下石吧。
他身上布满了灰尘,手也没有洗干净,尽管在食堂的门口象征性地摆着一小瓶酒精,但好像从来没有人使用过。他们活得没有那么仔细,打完砼从工作面上下来,脚上的泥糊了厚厚的一层,鼻孔里也沾着一小撮泥巴,每咀嚼一下,那小撮泥巴就随着上下抖动,弄不好,它会掉在馒头上又一同成为他的口中物。
终于又应付完一餐,他走出食堂的时候,回望了一下餐厅周围,还有好几个和他境遇相同的工人正在用餐,餐厅的地面上尽是泥土和脚印,整齐的桌椅和眼前的一切极不相称。但,这已经足够好了,比起小时候在寒冷的风雪中没有一双囫囵的鞋子,他很知足。如今,能吃上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住的地方也能遮风挡雨,他觉着一切生活都充满了希望,每一次从震耳欲聋的工作面上下来,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由与放松。因为自己的勤劳,妻子儿女也衣食无忧,家里老母亲治病的钱也不用发愁。这又苦又累又脏的活,在他看来都是应该欣然接受的,为了养家糊口,没有什么委屈。唯一不能称心的,就是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工地上的活儿虽说可干可不干,自己跟人家也没有什么正式合同,随时走人,也没人阻拦,可是除了这粗笨的活计,自己又能干些什么呢,一个五十多岁又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对家庭是有用的,但对社会的用处也就是这些力气活了。他深知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所以就安心跟着包工头在工地干下去。好在长年不间断地在工地上干活,熟悉的人多,各自寻寻开心,也不孤独。只是到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对人生的悲叹就渐渐爬上这个表面坚强、内心脆弱的男人的心,有时候因为劳累躺下就睡着,有时候躺下到天亮也合不上眼,这样看来,家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工地上的工友们都夸他脾气好,遇事不急躁,和工友相处也融洽,从来不会因为小事和他人争吵,能忍的都忍着,能让的都让着,是个老实人。这个老实人不会因为包工头少给的两毛三分钱叽叽歪歪,也不会因为包工头的语气重了点就来点硬的,总之,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点硬气男人的痕迹。家里的女人并不觉得这是他的优点,反倒时常不轻不淡地说他窝囊,除了在他手里接到钱的那刻脸上会开花,其他时候很少看到她在他面前笑。即便是这样,他也十分尊重自己的妻子,从不跟她红脸,吵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会跟女人吵架似乎也是缺点,但又说不出他究竟缺了什么。
墙角上等待上工的男人排成一排,各自用沾满泥的手点燃一支烟,也有偷着在墙角喝酒的。因为上工不允许喝酒,对于这种时常偷喝酒的人,包工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耽误干活,都不是不可饶恕的。然而,这天偷喝酒的不止一个人,有那么三五个。
他用眼瞥了一下他们那副没出息的囧态,不觉自顾自微笑起来,“嗨,下午还有不少活,少喝点。”
“你也来一口?”有个人用挑衅的语气回他,发出像猫一样的笑声,其实他们在杠他,希望他能喝一口,似乎这口酒是神仙才能沾上的。
“我才不喝那辣水,没什么喝头,你们少喝点。”他压低声音悄悄说,“小心管理员罚你们。遇了事又赖你们身上,喝多了误事。”太阳恰到好处地四散开来,喝酒的人没有听他的劝告,继续他们偷喝酒的乐趣。马上到年底了,回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近了,他的心情虽平淡,却也时时感到希望回家的迫切。酒气在空气中,时而有时而无,说不清这酣畅的醉意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来自偷偷摸摸的倒酒的过程。和他们一样,以前他也干过同样的事,但后来觉着喝酒没什么意思,再加上要长年高空作业,就把这个嗜好戒掉了。
“是男人不喝酒还算个什么男人,哼。”人群里突兀地钻出对老实人的不服气,这是同村的另一个男人嘴里吐出的不屑,他懒得跟他轴舌头,有空坐在墙角歇歇,想想回家的事。然而,那个男人见他不吭声,声音却高起来,像突然被激起情绪的公鸡,抖起脖子上的毛,要弄事的节奏。老实男人不接话,他向来听从母亲说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闲得。”看来,干活是唯一得到消遣的可能,对于这群头脑简单的人来说,相互之间的话还是少点好,动不动就爱跟人杠上,找事是他们用来消遣的另一种方式。他一只眼挑起来,一只眼眯起一条缝,偷着看那人的表情。见他不回话,也许那人烦闷极了,竟然站了起来,暗绿色的廉价酒的酒瓶还攥在手里,要打架的样子。这群人,因为一句话闹事打架是常有的事,根本不用理睬他,除了两只手,估计心和大脑都是多余的,这两样东西长在他身上毫无用处。
“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啊?”那人显然酒喝得有点多了。“不是吧?酒也不喝,话也不说,你要憋死你自己。你,是不是老婆跟人跑了你都不说话,随她去了啊?”为了激怒他,那个头脑简单的男人指着他,越说越离谱。那人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满脸通红,酒气顺着眼前的空气密集起来,集中在一处,全在那个人的身上爆发出来。
老实男人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也不理他,他是村里有名的酒捻子。他想,忍忍,忍忍对大家都好,不管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都决定不理他,反正过不了一个月就要回家了,自己知道如何去证实这个酒鬼说的话,这都是小事。妻子虽说跟他性格不一样,不是像自己这么忍气吞声,但也是持家过日子的女人,跟人家跑了,天塌了才会发生那样的事吧。他拉了拉衣襟,正午的阳光很好,很温和,虽说到了冬天,天还不是那么冷,只要不是冷得过分,工地上都是拼命在抢工期的。昨天晚上,妻子跟他视频,说家里一切都好,儿子交了女朋友想过年带回家来。看来是要张罗一下孩子的婚事了,花钱的时候到了,處处需要钱,在外面能干就多干几天,一天四五百块呢,早回去一天就损失四五百,还是别想着早回去。儿子渐渐长大,但读书不好,上了县里的一所职高,好歹混个毕业证,在县城找个工作就了结一桩心事;闺女还小,女孩不用操心,到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算是给人家养的。他心里盘算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一年嗖地到头,又快一年过去了。 “你老婆跟了别人你知道不?”那醉酒男人又搡了一句,“老婆跑了也不吭声?”此时,太阳的光似乎一下子全转到了他身上,他压了压火气,到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墙角处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过来,有人制止那人:“别瞎说,瞎说会闹饥荒的。”别人不说还好,这一句话点燃了那人体内亟待燃烧的酒精,“呼”地蹿出一股火苗。“哎,你这个老实人,你快回家看看去,你家里是不是多了个男人啊?”
他不屑地将眼瞪向那个被酒烧着的人,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跟他争论,自己的老婆还用得着别人下定论。“我家孩他妈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猜错了,酒瓶放下,省着砸着自己的头。”周围一阵哄笑,没人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他真是喝多了,距离上工的时间还只有半个小时,大家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只要到了工作面上,大家几乎没有时间话家常,也没有时间开玩笑,砼车一来,就开始接受机器轰鸣,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打进砼去儿,一点也不能留在外面。
你个嚼舌头的,等会把你一起和砼里去,看你还癫狂。他在心里自己暗暗发狠,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尿了,真烦人。他回缩到自己的壳里,坚硬的外壳慢慢把心裹起来,结结实实地建起一个屏障。他认为那人的醉话是在说别人,跟自己无关,很多出来打工的男人被扣了绿帽子,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是,那跟自己又有什么狗屁关系,老婆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地里的活也都是她一个人张罗,还要赡养老人,你还要求她做什么。他边想,边安静地闭上眼睛。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猛地感到眼角一阵剧痛,他睁开眼,那醉酒男人怒目四射地喷向他,拳头还抡在半空中。他觉着这真是天降的灾难,因为自己多嘴说了一句“别喝了”,就得承受这个喝红了眼的疯子的拳头。“你,你准备干什么!我不想跟你啰啰。”他说,“你最好老实点。”没想到,话音刚落,第二拳又落下来,那人不发话,只管抡拳头。此时,并没有人上来拉架,只远远地喊:“算了吧,算了吧。”平时都异常男人的一帮男人,现在似乎显得都很猥琐,不敢也不愿意上前拉拉架,甚至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视频。
“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是那个工地女管理员的声音。“一个酒鬼在打人。”有人怯怯地说。“他非说人家的老婆跟人跑了。这不,打起来了。”说话的人向后退了退,怕被打到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退出了人堆,看热闹的人多起来,可拉架的人却没有。那女管理员说:“别打了,都干活去!”她的喊声对一个打人的酒鬼来说无济于事。老实男人退后两步,捧着自己的脸,他开始骂人。他从来没有那样用无比粗鲁的语言骂人,他觉得他良好的克制被两拳一下打碎了,他一边擦拭嘴角暗暗流出的湿湿的液体,一边大骂这个嘴里弥漫酒气的酒鬼,疯了,喝了点酒就疯了吗?女管理员说:“谁让你们中午喝酒的,叫你们的头儿来!”
女管理员的出现让这一切瞬间有了转折,酒鬼并不糊涂,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下去,那么今天就白干了。他说:“别,别,我们闹着玩的,玩笑开过火了。”“又是你!”女管理员说,“你上次偷的扣件罚款钱交了没有?你回去吧,别干了,净惹事!”“那可不是我偷的,你别看我穷,我可不是个小偷!”酒鬼老实了许多,生怕女管理员再继续追究偷扣件的事。“一定是那个看门的诬赖我,我怎么可能是个小偷!”
老实男人忍了又忍,他看到那天偷扣件的不是酒鬼,而是另外一个人和门卫合伙偷的,还反复偷过好几次,这个酒鬼还没开始往口袋装,刚起意就被捉住了,他是冤枉的。可是,今天他打了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失去了男人的尊严与颜面,自己不必替他说话,他不想管他的闲事。但,他又不想看到酒鬼脸上露出的可怜的表情,在这一堆陌生人里,他们之间还是近的,至少是一个村子里的,虽说在村子里相互不搭腔,但也有同水饮缘。他放在心里忍了忍,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说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这分明是胡说八道。老婆是个善良的人,长得虽说不怎么好看,脾气不好,但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勤快;对老人好,是村里的人都知道的。当初自己和老婆是自由恋爱,不管现在混得怎么样,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浪漫情怀的人,夏天,她给他在水库洗头,那个时候人们思想保守,不开放,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他们洗头的故事,拿这对热恋的人说笑,那番疼爱与被疼爱现在的年轻人也不能相比。
想到这里,他心里暖暖地涌出一股热流,他不能相信他胡说八道的话,他只是个酒鬼,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他想帮帮这个人。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那个偷扣件的人不是他,丢了的肯定是有人偷,只是他没有干。”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别人一定以为他太蠢了,自己被那人打了,还替他出头说话。“你有什么证据不是他偷的?那天明明有人说是他,还调了监控,看身影跟他也差不多嘛。”“就是差不多也不能就肯定是他嘛。”他瞟了一眼那个嘴里依旧呼着酒气的可怜的男人,在这个时候,酒也没有给他更大的胆子,他站在一旁正诧异地盯着老实的男人,一声也不吭,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了刚才的嚣张。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打了老实人,这人还站出来帮他说话,他似乎有点不适应,也有点怀疑,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没偷?那天自己的确是起意想偷几个揣在衣服里头换酒喝,可是,刚起意就被自己脑子里尚存的一点点良知给打消了。当小偷是下作的行为,自己在村子里是最憎恨小偷的,不管是偷鸡摸狗,还是偷女人,都是下三烂的人才干的,自己为了瓶酒钱就得把自己变成像真正的小偷一样的下三烂,还真有点不情愿。他怔怔地站着,眼睛里冒出一丝泪光,他忍住一个男人来自心底深处的哭泣,但瞬间却崩溃了,他嘤嘤地哭起來,无助得像个孩子一样,像一个做了亏心事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弥补的孩子。他蹲下身来,把脸埋进那沾满土的上衣里,羞愧地不想露出来。
女管理员心软了,说话放缓了口气:“好吧好吧,就算扣件不是你偷的,那你喝酒、打人,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让你再留在这里了。等你工头来了,跟他算算工钱,走吧。”她口气显然软下来,跟这帮人打交道久了,也自然同情他们的处境,谁家里要是经济宽裕,还到这里来吃这个苦力,都是可怜的人。“他,他的手艺不错,活干得也好,就不要让他走了吧。他打我,我认了。”老实人咬了咬牙,嘴里吐出这句话。“他那是喝了点酒,你知道,喝了酒的人说话都不作数,有时候就是胡说八道,酒醒了他也知不道自己说了些啥。”众人也跟着说:“就是,就是,你让他走了,他去哪里挣钱去,一大家子人口都等着吃饭。”有的人眼里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也有幸灾落祸的。“他得能证明扣件不是他偷的。”有人小声嘟噜。但老实人说:“我给他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你有录像吗?”另外有人质疑。“我没有,但是,但是我能保证我是用我的眼睛看到的。”女管理员也没有想再追究下去的意思,她清了清嗓子说:“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开始干活了。”她见那酒鬼哭得可怜,还递上一张纸巾说:“都不易,你也得知道我们的不易,不是你偷的最好,要是你偷的你又不承认,那可就真的该走了。”她把人群驱散后,对老实人说:“要不是你替他说话,他就得走,你是个好人。”老实人表面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真该让他走,可是自己没那么做,打工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唉,不易啊,都是出大力的,总不能落井下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