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公桃李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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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外祖父去世三十多年了,我每每回到家乡,都要回到有着一百一十五年沧桑历史的母校——贵州都匀一中走走看看,看到外祖父那辈人当年留下的校训,看到校史室里外祖父的旧照、用过的辞典和墨宝,再想到我家几代人多与都匀一中渊源至深,心中便生无限感慨。夜灯下读着外祖父留下的日记,便会想起小时候他老人家第一次指点我读诗的情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这是他老人家教我读的第一首诗。
  外祖父一生的經历不可谓不丰富,青年时酷爱读书,非常努力,作为佼佼者考上了英美教会办的华西协和大学,这在当时非常不容易。由书僮相伴骑马到成都走了一个多月,一路上历经饥寒交迫、遭土匪抢劫、遇洪水落入江中险丧命等天灾人祸,当时求学之路艰难困苦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所以他格外珍惜学习机会,以期玉汝于成。
  外祖父深受新文化运动熏陶和影响,内心涌动着对旧时代的唾弃和对新生活的渴望,之后又赴齐鲁大学深造,立志学成回报乡梓。因家庭经济实在负担不起,他也曾几度辍学,但凭着自己的执着坚持完成学业。可是,学成后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兵荒马乱中生活完全没有着落,经人介绍在四川、贵州交界处一个军阀手下当秘书,成为一名抄抄写写的军人。进入军队后血气方刚的外祖父看到军阀混战、鱼肉百姓,不愿助纣为虐,雨夜冒死逃跑,万幸那时年轻身手敏捷得以逃脱,后来还被通缉,他马不停蹄回到贵州躲藏了好一阵才出来。外祖父《旅川日记》中记述当晚生死攸关、惊心动魄的情景好像是电影画面一般。后来他的学生通过回忆录知道了这些情节,惊异这么斯文的学究还有当兵的经历和如此亡命天涯的历险记。外祖父平安回到贵阳,嗣后在贵州省教育厅任科员,后又在省中、都匀一中分别任教员和学监。
  外祖父的祖先系江西南昌人,明末老祖万国清因赴滇旅行,返程途中因交通受阻,无法返乡而落籍贵州,后定居独山县。祖辈于清朝康熙、雍正、乾隆年间多人中进士、举人,有官授翰林者,故乡人称万氏为书香世家,世代都是传承文化,坊间有“一郡有鸿儒,万姓无白丁”之说,还有人说县城里十个人手上的书,至少有七本是万氏的。现贵州独山县翰林府中的莫府、杨府、万府已对外开放,成为贵州省一道亮丽的文化风景线。
  万氏祖辈刚正,家教甚严,从小熏沐在书香之中。据外祖父幼年记忆,当时家中藏书甚多,设有专门书房,分类有序,供五兄弟从父读儒经。外曾祖父每日给子女布置的背书作业,晚上必逐一检查,如果背不下来,跪地接着背,直至背通。在这样父训既严、母仪又肃的家庭氛围里长大,他毕生卷不离手、笔耕不辍。
  外祖父崇尚“素质为主,实践为用”的办学理念,视教书育人为信仰,始终坚持并在实践中把握育人为本这一宗旨。他学贯中西的底蕴在严谨的治学中得以体现:既强调古人高风亮节的做人准则,又光大西方注重人性养成的文明思想;既有远大的学术抱负,又有“三省吾身”的清正品格。我记得外祖父曾说过,他一生只专注学问,不争功名利禄。抗战期间,外祖父举家逃难的盘缠都得靠向学生家长告借,这曾让极讲面子的他无比尴尬。他平生只做过一次生意,且以失败而告终。那是为了贴补家用,他在学校门口办了一个小书店兼卖文具,当时穷学生没钱,经常上门的,要么来借书借文具,要么就是赊账,但外祖父仁德宽厚,不忍拂逆学子所求,如此经营不到一年,书店便亏损关门了之。
  外祖父国文、西学功底深厚,授课语言生动,文史课多以中、外掌故穿插讲授,颇受学生欢迎。他给学生答疑解惑、批改作业、写评语、回信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绝不马虎。遇生僻或有质疑的问题一定查阅资料,不找到出处不歇手。因此,无论授课还是研学,他手边总不离工具书。几十年来,外祖父将深厚的文史积淀,当作最好的精神食粮,毫不吝啬地传授给一代又一代学生,成为都匀一中在人品、文字、文采、学识方面众所称道的“三公”(许伯远、蔡季强、万仿苏)之一。
  外祖父八十寿诞时,本地、外地学生几十人自发组织为他举办八十寿庆活动,前来祝贺的学子多已雪染双鬓,他们送了许多对联,其中“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使外祖父尤为喜欢。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外祖父被调到师范学校,主要给进修的青年老师上文史示范课。“文革”期间,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他被剥夺了教书权利,在图书馆做管理员。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图书馆这个特殊且安静的环境,于他无异于世外桃源。在图书馆,他和当时的“走资派”任摩逊校长偏安一隅,二人谊兼师友,相知极深,心里的忧虑和共识在这小小的图书馆里得到了倾诉和共鸣。在那特殊的岁月,他们不降志、不媚时、不落井下石,互相见证了守望懿德的君子品性。
  万氏家族对文化遗产极为珍视,在独山、都匀两地藏书不下三万册,还有不少名人墨宝,家中藏书楼被命名为“明尹楼”。抗战期间,因“黔南事变”举家避寇乡下,以致藏书丢失焚毁大部分;“文革”期间又多有损毁,后外祖父长兄将独山剩余部分分两次捐赠给独山县文化馆。1990年在外祖父提议下,子女将都匀家中尚存的部分珍贵史料(日记、诗文、函牍、谱牒、舆图、论著)共一百四十件全部无偿捐赠贵州省史志办。1992年外祖父辞世,他的学生为其挽联:“同颊仰规范,当年矩步绕趋,时有好音传弟子;九泉沉龟象,此日风消云散,犹存正法在人间。”
  我作为万仿苏的后人,在缅怀祖辈勤奋苦读精神和磊落清明品质的同时,亦难忘记周华、蔡季强、任摩逊、许伯远等历任优秀校长,是他们前承先贤,后励来者,忠诚刚毅,在艰难困苦中办学,坚守理想,诲人不倦,才有了一代代的薪火相承。
  莽山苍苍,剑水泱泱,先贤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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