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中的父亲舒芜

来源 :当代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bgch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题记:
  2011年初,和中山大学的一位老师聊天,他说:“你爸爸的每一句话我们都想听,你们要是能写出来,就太好了。”
  恰巧我陆陆续续记了许多爸爸日常谈话,随后,我就慢慢把日记整理出来。从父亲谈的各项内容可看出家中大致氛围,他对问题的思考、评论,写的过程中,我又回到从前,又能听见有桐城口音的父亲的亲切声音和笑声,这真是另一种形式的亲人重逢,只可惜,这些日记断续不连贯,时详时简,但即使简单的几句,也能立刻使我想起比日记丰富得多的当年的场景,那真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岁月。
  现在我据日记恢复原貌。
  豆谷胡同日记
  1973年 2月
  1972年,我从爸爸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先回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了我一间十四平米的小屋,两个月后,奶奶回京,半年后,爸爸从干校彻底调回北京,冬天,插队的哥哥姐姐回京探亲,出版社没再给房,五六个人塞在这间小屋里,晚上睡折叠床,早上起来收床、收椅子,所有物体大都处于临时状态,只有墙角一张单人床白天不拆,供奶奶睡觉。
  今天中午,姐姐的几个插队朋友来串门,进屋见家里拥挤不堪,爸爸棉袄没有罩衣,正趴在桌上睡觉,大概他们的家都没这么狼狈,他们明显用陌生的、优越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清醒地扫视着潦倒的爸爸。听到人声,爸爸睡眼惺忪地抬头,从下往上懵懂地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人。
  1974年
  我们挤得实在喘不过气,经向社领导反复请示,反复请示,终于同意我们住进旁边一间庞大的黑洞洞的半地下室。那是一间常年堆煤从不住人的黑屋,土鳖、爬虫在黑漆漆的地上爬来爬去。但屋子很长,可以隔成三间,我们大量刷了大白,晾了几天,就往里搬东西,在外间屋富富余余摆下爸爸的一张破书桌、单人床,和一个哥哥用钉子钉的书架;在最里面的那间摆了我的床、桌子,中间用两张大床单隔出一个堆杂物的空间,爸爸住外面,我住里面。
  今天,我们搬进去,爸爸高兴地拍着单人床说:“终于有一张自己的床了!”
  又摸摸书桌和桌前的椅子, 已过了五六年没有书桌的日子,即使如今书桌放在没窗的地下室里,也比没有强多了,爸爸颇欣慰,兴致勃勃地挂上他最喜欢的对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地下室有门没窗,两扇对开的门,开在通往前后院的小过道,除了严冬房门紧闭,一年三季门都敞开采光, 挂着半截门帘,光从门帘下射进,将近中午时,靠门的这部分空间短暂地处于半明半暗中。
  1975年
  今天,爸爸笑着说:
  “周总理对尼克松说:‘你的手跨过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跨过了没有交往的二十五年。’这话说得真好,尼克松说他久久不能忘。”
  1975年 9月
  今天周日,艳阳天,上午十点多,小院很安静,爸爸正在书桌前灯下看清人笔记,后院的唐奶奶——文学出版社总务科长唐同志的妈妈忽然一撩门帘进来了,她忙活了一早上,利用做午饭前的空档,来找爸爸聊天。她一肩高一肩低,穿着蓝色大襟衣服,小脚,笑呵呵地径直走来,爸爸连忙请她坐下,把清人笔记扣在桌上,转身面向她,听唐奶奶 滔滔不绝地聊家常:
  “您猜怎么着,我今天早上烙的葱花饼忘了放盐,您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孩子他爸也不说,就这么淡了吧唧吃完走了。”
  唐奶奶说完独自个儿咯咯笑起来,爸爸和她一起笑,以示呼应。
  唐奶奶是家庭妇女,认识一些字,爱拿起报纸贴着眼睛看看大标题。人开朗,爱说话,她又说起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爸爸陪老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全是她家的各项日常事务,每人对饭菜的态度,看到爸爸不断地笑,气氛热火朝天,唐奶奶越发兴致勃勃,聊完儿子聊孙子,直聊到中午十一点,她才“哎哟”一声说要回去做饭了。她站起告辞,抹一把脸,驼着背,笑呵呵地走了。
  我知道爸爸耳背,问:“唐奶奶说话这么快,你听清了么?”
  爸爸笑着摇头:“一句也没听清,好像烙了两张饼什么的,是不是?”
  我哈哈笑:“那你还老点头,好像听明白了。”
  爸爸笑:“嗳,要有礼貌嘛。”
  我说:“阿爸,你说唐奶奶怎么那么爱和你聊天呀,一有空就跑来。”
  爸爸说:“不知道。”又调侃:“唔,和我友好嘛!”
  1975年 除夕夜
  今天晚饭后,中华书局的沈玉成同志来看爸爸,他们在干校相识,彼此十分投緣,要一起守岁。他们围着熊熊火炉,吃瓜子花生,喝热茶,沈玉成清秀儒雅,较瘦,戴眼镜,才气外露。爸爸频频给客人添茶,他们黑色身影投射在墙上,被炉火烘烤着,暖洋洋的。
  两人都满面春风,纵谈古今中外:
  古希腊哲学、苏格拉底、中世纪、十字军东征,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那是爸爸最喜欢的书;还谈到黑格尔、康德、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谈完某个观点,爸爸常兴奋地搓手,问:“阁下以为如何?”
  然后又谈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王维、苏东坡,室内充满此起彼伏的笑声;又谈元、明、清,趣闻就几乎没有了,净是杀戮,充军,宁古塔,凄风惨雨。
  又聊文坛上各种人和事,很多是他们的朋友,沈玉成有一句话我印象挺深,他说:“嗨,有多大本钱犯多大错误!”
  爸爸笑着点头说:“对,对。”
  沈玉成凌晨一点半才意犹未尽地站起告辞,爸爸送客人到院门外,我也去送,爸爸在院门口台阶上欠身向他告辞,他也向爸爸欠身。刚下完小雪,沈玉成站的旁边有洼雪水,他打招呼时,差点踩到水里,他跳过去,又呵呵地笑着向爸爸挥手,又向我欠欠身,他的笑声在万籁俱寂的胡同里清晰地低低地传开。
  我们转身回家,爸爸边走边看表说:“呦,都快两点了,赶快洗洗睡觉!”
  我说:“阿爸,你们真能聊!”
  爸爸说:“呵呵,挺有意思的!”   1976年 10月
  星期天,下午三点多,五叔五婶大姑姑一齐涌进门,大姑回身就把房门掩上。见此从未有过的动作,爸爸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略微惊讶地张开嘴站起身看着他们。
  大姑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哎哟,我激动得都要跪下了!三哥,抓起来了,‘四人帮’抓起来了!”
  爸爸猛地“啊”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真的么?真的么?”
  这三个人,都来自中国的新闻喉舌——新华社, 显然,他们带来的消息是可靠的。得知喜讯后他们以最快速度赶来,首先要告诉他们的三哥。几人都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五叔坐在床沿喘气,爸爸已经顾不上给他们倒茶,也没一个人顾上喝茶,就听五叔讲情况。五叔是一个条理分明的威严的人,很适合发布官方权威消息,他大致说完情况,屋里爆发出一片压低的激动的声音。爸爸说:“什么时候全国公布?”
  五叔沉稳地说:“快了,估计就这几天!”
  大姑姑激动地说:“菜市场里螃蟹脱销啊,都是买三公一母。”
  爸爸只是激动地说:“是么?是么?还有什么消息?”
  那天一直谈到晚上六点多他们才起身告辞,没留下吃饭。送他们走后,小院宁静,宁静里有种秘密存在,那是一个即将在全国全世界公开爆炸的秘密。
  1980年
  右派终于平反了,爸爸忽然忙碌起来,经常到外地参加各种学术讨论会,明显的“昔为阶下囚,今为座上客”,这是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问爸爸这今昔对比是什么心情,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当然还是现在这样心情好一点吧。”
  1980年
  大姑姑陪李慎之来看爸爸,爸爸的天问楼早已为外界所知,但李先生还没亲眼见过。今天,他们一撩门帘进来,想必里面的暗与外面明媚的阳光对比强烈,李慎之哈哈大笑起来,声音真响啊,咣咣地在屋中碰撞。
  这一回,主要说话的就不是爸爸,而是李先生了。他高谈阔论,不时开怀大笑。他不久前随邓小平出访美国,一派外交官挥斥方遒的风度。
  1980年
  今天,爸爸说:
  “写文章切忌虎头蛇尾。
  写文章要有中心,文章是一个大圆,周边所有的点、线,不管横的、竖的、直的,最终都要对着中心,前面说一件事,后面不能就不提了,比如话剧第一幕墙上挂了一张弓,闭幕前一定要用上,一件多余的道具都不能挂。”他又形象而玩笑地说:“若说思想,比如刚才你说水的事,壶里水和盆里水的矛盾,冷水热水的矛盾,你洗我洗的矛盾,你心里很明确,哪里水热哪里水冷,这就是思想,解决的办法就是掺和一点,文章也这么想,照这个方法。
  写字说儿童体,不等于小学生字,如何顿笔、提笔,大有讲究,不能说学儿童体就拿小孩子的字当字帖。”
  1985年 10月30日
  今天随爸爸来桐城开桐城派讨论会,坐软卧,车过黄土地,远远有窑洞,爸爸頗感慨,说:“你看,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有人居住,远远看去,他们显得多渺小,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歌哭悲欣,婚丧嫁娶,这也是一种坚强,真是到处有日月,到处有山川!”
  1985年 10月31日
  今天到桐城,随爸爸来开桐城派讨论会,住桐城县委招待所。
  早上,窗外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浸在浓烈的晨光里,从被染绿的满树阳光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鸟鸣。
  我的家乡,干净的青石板路,路边卖鲜嫩碧绿的青菜,曲曲折折的小巷,两边的铺子还挂着木板,我明显是外地来的,他们都惊讶而又好客地笑看着我,以为我是外乡人。
  1985年 11月5日
  今天,桐城县文联、省文联许多同志陪爸爸去九华山,我跟随前往,晚宿天台寺,晚饭后我和爸爸出寺庙,僧人正在念经,嘹亮的念经声从光线昏黄的佛堂里传出,融化在夜色中。
  山上有水,极清亮;水中游娃娃鱼,万籁俱寂。
  爸爸兴致勃勃地讲禅宗:
  “禅宗讲究传衣钵,五祖本来想把衣钵传给公认的大弟子神秀,要做一偈语,神秀曰:‘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大家都认为做得好,灶前烧火的慧能也想做一首,大家容许,曰:‘身非菩提树,心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事惹尘埃。’大家都认为他做得好,五祖半夜把衣钵传给他,神秀一派要杀他,抢回衣钵。慧能逃至广州,所以有南慧北秀两派。此是传说,两派是真,戏剧性的逃未必可信。禅宗认为,一切佛经、义都不用去看,真理就在自己心里,不承认‘渐悟’,认为是‘顿悟’。佛教一面讲普度众生,一面又惩罚,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都是佛教里的,咱们白天看的庙里那些地狱图片,什么剥皮地狱,沸沙地狱,可怕得很。”
  皂君庙日记
  1986年 4月
  爸爸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分到一套房,终于告别黑屋了。
  这里原来是四季青公社的菜田,我们搬来后,门前还有水洼,长着芦苇 ,黄昏时,传来蛙鸣。
  此地很偏僻,路上不见什么人。
  这两天,和爸爸一起熟悉地形,沿着成排的槐树、柳树走了很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比较宽的南北横向马路,一打听,叫作魏公村。这条街人也不多。笔直的马路,高大的树木,很宁静。
  1986年 6月
  搬来的主要是书,爸爸因为社科杂志社的关系,到某东欧国家大使馆买了两个人家处理的书柜,爸爸很喜欢,我每天下班回家,都看见爸爸精神抖擞地站在书架前,白汗衫扎在蓝裤子里,见我进门,他笑着频频点头打招呼,说:“我按图书馆分类学摆书,国家、年代、内容,分门别类,以后一找就能找到。”
  一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样子。
  1986年 6月
  今天上午,爸爸对来访的社科院一位同事说:
  “我要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日本首相中曾根为什么非要参拜靖国神社?是不是日本民间的愿望很强?”   客人回答后,爸爸又说:
  “你看,二次大战后,德国、意大利都更改国旗,唯有日本还用那个膏药旗,我们对那个旗子是恨之入骨!日本天皇是最大的战犯,二战后却要保留天皇制度,等于他们的政府根本没变,而德国、意大利完全换了政府,所以他们对战争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1986年 7月
  家里安了电话分机,爸爸高兴极了,不断地给五叔打,五叔因为是司局级干部,家里早有电话,还是直拨的,更阔气了。他们有说不完的对时局的看法要交流,有时一天四五次,家中不断响起电话铃声。
  1986年 7月
  今天,五叔、大姑姑、合肥的八叔、二姑、小姑都来了,好不热闹,爸爸和大家欢聚聊了一个多小时后,又想起家中新安装的热水器,他太喜欢这个装置了,如今,每晚能洗个热水浴,和住在黑屋时的恶劣条件比,实在有天壤之别。那时,洗澡还要出门坐公交到王府井澡堂。
  爸爸遇到好事总想和人分享,在谈话的间隙,大家都安逸地靠在沙发上时,爸爸就笑呵呵地说:“我新装了一个热水器,你们要不要去试一试?水已经烧热了。”
  大家哼哼哈哈地答应了,却没人动。爸爸四顾看看,自己的邀请效果不大,又接着鼓动:“这个热水器很妙,水不太大,但是点点滴滴都滴在背上,舒服极了!你们要不要试试?”
  大家又笑笑地点点头,还是没人接茬,爸爸只好讪讪地笑笑不提了。
  我心里笑,人家来做客,坐两三个小时就要走了,谁会费劲在这洗澡?洗完穿什么?多麻烦?并且,你认为是新鲜东西,也许人家早已经安装了呢?谁也不会让你扫兴地说“我们家早安装了”,结果就弄成这个局面,谁都不知说什么。
  待客人走了,爸爸兴冲冲地转向我:“你要不要洗一个?免得浪费了。”
  “我一会儿还要上班呢,不洗。”
  “對了,你还要上班。”
  然后他摆着头笑嘻嘻地自我圆场:“嗯,我午睡起来洗个澡,还没有下午洗过呢,一定很舒服的!”
  1986年 7月5日
  今天,爸爸和我谈起当年的“左联”“国防文学”等等,爸爸说:
  “萨特、鲁迅最后都选择了共产主义,鲁迅何尝没看到左翼的弊病?但是,国民党太腐败了,他只能选择革命。周作人、王国维、瞿秋白,这三个人都是前积极,后颓废。”
  我说:“这三个人里我最喜欢瞿秋白,风度太好了。”
  1986年 7月10日
  今天我下班回来,爸爸问:
  “那个小不点锅咧?”
  “我拿到班上去了。”
  “你怎么把所有的锅都拿去了?”
  “咱家总共就两个小锅,我拿了一个。”
  “你那儿就应一个都没有。”
  “我要热饭。”
  “那也不能拿正式的锅,有两个耳子的,拿个没耳子的破锅就行了。”
  我俩都笑了。
  (1986年,物资匮乏,我家当时只有两个小破锅,盖都是歪的,我拿走一个,家中只剩一个,爸爸中午做饭时大概发现了,感觉不便,我下班进门,爸爸正在门厅,从不关心这些事的爸爸因为中午要自己做饭,居然很郑重地关注起小锅了。)
  1986年 9月
  北京的秋天,天高气爽,真是好看,爸爸说:
  “写文章要有陪衬,就像画画,画一座山,后面还要点几座远山,虚虚实实。”
  1986年 9月
  今天星期天,上午,爸爸在桌前写文章,电话响,他按下免提:
  “请转钢筋组。”
  爸爸说:“你要哪个单位呀?”
  “水泥厂啊。你是哪儿?”
  “错了,我这是宿舍。”
  “噢,公社呀,谢谢你啊!”
  1986年 9月
  今天是周日,我们和爸爸聊天,天气有些凉,爸爸把手捂在热茶杯盖上,我提起我们院的一个人,老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从没见她笑过,爸爸打开杯盖喝了一口热茶,笑着说:“鲁迅在《寡妇主义》里讲,教育如果都像杨荫榆女士所倡导的,那么,凡中国受教育的女子一个个都心如枯井,脸若严霜,好看大概是够好看吧,可也太不像活人能活下去的世界了。”
  爸爸神情幽默、认真,引得我们都笑了。
  1986年 10月
  爸爸极爱收拾桌子,一定要整整齐齐,上午他伏案写作,之间也要站起两三回,到门厅里看看有没有乱纸,还特意到我房间里站一会儿,看见乱纸就拿在手上说:“我都能当你秘书了。”
  今天,我索性把一些纸片塞到爸爸手里:“帮我丢到簸箕里。”
  爸爸反抗了,把手藏起来说:“我不管,我不管!”
  1986年 10月15日
  今天下午,爸爸午睡起来,泡一杯新茶(一般他下午不泡新茶的),他靠在沙发上,外面湛蓝的天空中回荡着悠远之气,一阵阵从窗外吹进客厅,他上午刚看了一篇时髦的理论文章,便谈起文章的风格:
  “文章分四个境界:
  第一境界,深入浅出,这是文章的最高境界,用很明白的语言讲出,白居易的诗是要街边老妪都能懂,这是最高境界。
  第二境界,深入深出,这又要分析,比如康德、黑格尔的文章艰深难懂,但的确有深的思想,为求严谨非要用复杂的句子才能表达。或者他有高深思想,但没办法把它写得明白易懂,那的确不易,要组织句子,把思想阐述清楚。
  另一种就是不想讲清,过去学术界这种现象还少,现在多了,玩深刻,以深入深出无人能懂为荣。这是第二境界。
  第三境界的文章,是浅入浅出,比如,还有的文章,呵呵,就像清清的一杯水,意思不大,但文章流畅,该说的也都说清了,就是没深意。   最差的是第四境界的文章,浅入深出,比如这篇(爸爸笑着敲敲上午看的那本理论杂志),本来没什么思想,却貌似高深,硬是拐来拐去,用各种拗口的新词汇云里雾里天上地下地说,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思想,也有那么一点点思想,但膨胀得厉害,现在很多所谓年轻理论家的文章都是这样,实在看不懂,不知说些什么 !”
  我说:“的文章是不是就属于这一类?”
  爸爸笑了:“有点儿,搞些新名词,呵呵,反正蒙人呗!”
  1986年 10月
  爸爸下午和我聊天时笑着说:
  “你看,《红楼梦》里有那么多宝玉和凤姐其乐融融的场面,就从没见宝玉和贾琏说过话,一句都没有,可在实际生活中那是不可能的,可见曹雪芹对贾琏之厌恶;作者对凤姐是感情很深的,充满了惋惜,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卿卿性命!’‘卿卿’两字,真是怜爱有加!”
  1986年 11 月
  今天,笑眯眯的罗孚先生来了,爸爸坐到沙发上陪客人聊天,客厅里响着说话声和爸爸手中钢球滚动的声音,爸爸说:
  “民国以来,医院就是生政治病的地方。
  此公很妙,肺切除三分之一,还声若洪钟!
  中国人总是群体意识。
  这个人,和他的昏天昏地的阴阳理论相吻合。”
  1986年 12月22日
  今天和爸爸谈“三国”,谈到各路英雄逐鹿中原,爸爸说: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看杜甫的这首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还有那首吊古战场文,那种悲凉: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
  (爸爸滔滔不绝地背诵)
  尤其最后几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
  爸爸背完接着说:
  “想想这些士兵,当年也是父母抱着哄着养大的,都是父母的宝贝,这些战争和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爸爸接著说:“曾国藩有首挽乳母的挽联,写得真好:
  ‘一饭尚铭恩,况负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
  千金难报德,论人情物理,也应泣血三年。’”
  (在日常生活中,爸爸经常感慨英雄对小民的生杀予夺之权。)
  1986年 12月
  爸爸在客厅和对门的许伯伯(觉民)聊天。爸爸说:
  “你看搞得好的出版社都有一个特点:人少。比如岳麓书社,出版社不设校对,出版局说,不设专职校对不对,其实应看效果,要先承认事实,再分析研究。”
  许觉民说:“……”(没记下来)
  爸爸说:
  “这个要看国家的文化政策,现在文艺上,把‘为政治服务’反掉了,只是反掉小范围的,大圈子还在。”
  按说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都是当代。
  别林斯基认为,果戈理一出现,果戈理的文学时代到来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俄国文学果戈理时期概观》都是批评当代,可是搞当代忌讳多,净碰地雷。
  《文心雕龙》也是说当代,还有胡风的《林语堂论》《张天翼论》都是。
  八七年文艺是歉收年。
  1987年 1月
  爸爸中午吃饭前,到我屋子里转转,顺便看了看书柜,发现有姓王的作者的书,摇头说:“看一个人什么层次,就看他的书柜,我还不知道,你爱看这样的书!”
  我说:“也不是爱看,就是好奇。”
  爸爸笑着摇摇头说:“呵呵,不怎么样!”
  他踌躇了一下,补充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人一辈子就那么多时间,看一本差书,就少看一本好书!”
  1987年 2月
  今天,五叔来了,我们门前在修路,要绕个大圈子才能进,五叔坐到沙发上边喘气边和爸爸说:
  “哎呀,到你这来还要钻铁丝网!”
  我想着挺有气派又比较胖的五叔猫腰钻网的狼狈样就笑起来。
  五叔半笑半不笑地瞧着我说:“还笑呢!”
  停了一会儿,他揉揉腰自言自语:“哎哟,把我的腰都弄疼了!”
  这时,爸爸已端坐在圈手椅里,大声问:“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五叔这时已经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完全恢复了首长派头,说:
  “三条消息……”
  他们用将近一个小时评论完消息,爸爸又问五叔去罗马尼亚的情况。
  虽然改革开放,出国的人仍然很少,五叔随新华社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代表国家出访,代表们都有极大自豪感,甚至优越感,五叔美滋滋地说起罗马尼亚的见闻,还带来一瓶匈牙利红葡萄酒。
  午饭时,爸爸端起小酒杯兴致很高地说:
  “来,尝尝外国酒!”
  果然味道特别,酸涩的,五叔说这才是真的,我们喝惯的国内酒是兑了糖水的。
  爸爸和五叔最谈得来,五叔心高气傲,要不是心服这个三哥,他才不甘愿钻三道铁丝网来聊天呢!
  午饭后,他们又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个小时,五叔临走时,站在门厅说:“还要钻铁丝网出去!”   我正好站他旁边,扑哧笑了,他微眯着眼,斜瞥着我,嘿嘿笑着说:“笑,笑,就知道笑!”
  1987年 3月
  下午,和爸爸聊天,爸爸说:
  “丁陈反党集团就是丁玲陈企霞。五十年代初,陈极左,在文艺界有著名的两件事:一件是,张友銮写了一篇小说《神龛》,里面有个高级知识分子和资本家界限不大清,陈企霞在报上发表文章,标题吓人得很,《明目张胆地为不法资本家鸣冤叫屈》;另一件是,阿垅写了篇文章,里面引用马克思的话,陈企霞著文说阿垅伪造歪曲马克思,左得很。可是五七年反右时,民主党派最大的右派是章羅,文艺界就是丁陈了,其实,他们就是对周扬有意见,发发牢骚而已。”
  1987年 3月
  晚饭后,和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墙上挂着方鸿寿的那幅画,从黑屋天问楼时就挂起,现在又挂在碧空楼。
  爸爸笑说:“刘羽(聂绀弩的狱友)说他从来不看电视,他家都没电视。我们都是大俗人,每天还看电视。”
  我说:“也是的,电视真没什么好看。”
  爸爸说:“我也就是每天看看新闻联播,坐这休息休息。”
  看电视是最好的聊天时候,我讲起一条小幽默:
  “一个人在树林欣赏美景,人们说他游手好闲;一个人拼命伐树,人们赞他勤奋。”
  爸爸笑笑说:“唐朝有一人,打马飞奔长安大道上,去考‘高隐山林,不求闻达’科。被人笑称‘走马应不求闻达科’。”
  爸爸又讲起古代对逝者的一些称谓:
  “先考就是先父,先妣就是先母,死去的人尊称祖妣 ,最初指一切男女祖先,后来祖专指祖父,妣专指母亲,考专指父亲。”
  自己家族死去的人,比如父亲,往往称先人,平辈或平辈以下,称亡——亡友、亡弟。
  《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吹牛:我们家乡,家家供我的牌位——先儒匡子。有人婉转地纠正他说:先儒者,已故之儒也。他说:不,先者,先生也。这是可笑的例子。
  周作人在八道湾指着一棵树对陈迩冬说:“这还是先兄种的,流露出尊敬之意。”
  1987年 5月
  客人坐在沙发上说:“中国自古以来提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什么现在这么不重视知识?”
  爸爸说:“那要看什么知识,只重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知识,为统治者服务,不重科技,蔑称为匠人,对这种知识从未尊重过。
  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只在口头,对官的尊重放在实际,要车给车,要名额给名额,名曰:工作需要。”
  客人说:“这是中国的官本位思想么,一切折成官的价值算。”
  爸爸笑笑:“这是金融学上的概念,金本位、银本位。”
  1987年 1月7日
  晚上,庞朴先生来借《人民日报》看社论。
  1993年 1月
  下午,爸爸说:“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写了一本《日本名列第一》的书,警告说,日本在许多方面超过了美国,美国应当从中吸取教训,不要再骄傲自大,要及早对付日本的‘挑战’。此书出版,日本有的知识分子却批评,为什么故意不批评我们的弊端?有的国会议员甚至说,这是美国人想麻痹我们的斗志,刺激世界舆论,这是美国人的阴谋!还是这位美国教授,在另一本书上写道:‘日本成功最根本的一条是,日本人数十年来举国上下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忧患意识。’”
  爸爸接着说:“现在总说中国自古有忧患兴国、居安思危的名言,其实忧患兴国没这个词,这是发稿编辑知识不太丰富,古语是:‘殷忧起圣,多难兴邦。’我们现在,全国上下没有忧患意识。”
  1993年 1月
  我写了几篇文章,比如《倒影及其它》,刊登在吉林的《作家》杂志上。
  今天爸爸午睡后,指着大公报上一篇回忆散文说:
  “你呀,总写你那样的文章有点亏,发表的地方很少,就那么几个比较前卫的刊物肯发,大部分报刊都登现实文章,你要学会写这样的文章。”他抖抖手上的报纸。又说:
  “画鬼容易画人难,你还是要学着写现实。另外,还有一个现象你要注意,你总是注意词句美,新风花雪月,其实词句美不美是次要的,就像画一个人,先要有五官,鼻子摆在哪,眼睛、嘴在哪,然后是四肢、胳膊、腿,这些摆对地方,最后才是衣服好不好看、笑容美不美、神情好不好等等。
  当然,如果你这样的文字能够写二十万字,出一本书,倒也是自成一家,比较独特,别人还真写不出这样的。”
  我说:“我也写不出一本书,能从现实中提炼出怪的东西总不会很多,要是写一本书可累死了。”
  爸爸点头说:“不好写是吧?”
  1993年 2月
  上午,充沛的阳光洒进客厅,罗孚先生来了,他坐下轻声细语地说:
  “传说秦似死了,我就写了篇文章,后来秦似写信给我说他没有死。”
  1993年 2月
  今天晚上,爸爸赞叹《圣经》:
  “《圣经》上写:‘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真是简洁、有力!”
  1993年 2月
  姚锡佩老师来看爸爸,一来聊天,二来想请爸爸给她的妹妹姚锡娟老师即将出版的音像光盘起名字。
  第一部分,有外国小说、散文、诗歌、红楼梦片段,爸爸起了名字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第二部分,红楼梦专辑,爸爸起名:《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第三部分,中国现、当代作品,爸爸起名:《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第四部分,外国作品,爸爸起名:《轻裙题遍万方尘》。
  第五部分,中外童话,爸爸起名:《童心来复梦中身》。
  名字起得太美了,诗意荡漾,香气袭人,美不胜收,我盯着看了好久。
  只是不知后来光盘用这些名字没有。
  1994年 3月   爸爸今天说到唐朝诗人朱庆馀的宫怨诗: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爸爸说:“想想多恐怖啊,这些女孩子,就因为长得美,就被掠到宫中,恐怕一生都不会见到皇帝,一辈子寂寞孤独,她们从小也都是妈妈宝贝一样养大的啊!”
  1994年 9月
  秋天的北京,碧蓝的天,闪着绸缎般丝质的光,爸爸说赵匡胤的诗:
  “真是帝王之诗:‘欲出未出光邋遢,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
  1995年 5月
  今天和爸爸聊聂绀弩的诗,我说:
  “阿爸,你说‘千里故人聂绀弩,南来微雨吊萧红’好?还是他后来改的‘匍匐灵山玉女峰,暮春微雨吊萧红’好?”
  爸爸笑问:“你说呢?”
  我说:
  “我觉得‘千里故人聂绀弩,南来微雨吊萧红’好,意思直白,气势扑面而来,一下子就记住了。‘匍匐灵山玉女峰,暮春微雨吊萧红’是字斟句酌后写出的,没那么充沛的感情气势。”
  爸爸说:“你这样看?聂公公的诗都有些打油,唯有写萧红,没一点打油,感情真深哪:‘浅水湾头浪未平,独栖树上鸟嘤嘤,海涯时有缕云生,欲织繁花为锦绣,又伤冻雨过清明,琴台曲老不堪听。’每一句都深情,还有‘西京旧影翩翩甚,侧帽单衫鬓小蓬’,那种爱怜的意味!”
  1995年 6月
  今天下午,我见爸爸起床了,就过去说话,爸爸睡醒了从不躺床上,总是整整齐齐坐到椅子上喝茶,他笑说:
  “当年,吴白匋上南京中央大学时,学生们把《敕勒歌》改成:
  中南院,层楼高,阔室如笼,诸生难逃,心慌慌,意茫茫,抬头又见王晓湘。
  王晓湘是他们老师。”
  我笑。
  爸爸又兴致勃勃地讲起当年红极一时的一首黎锦晖写的流行歌曲——《特别快车》:
  “盛会绮宴开,宾客齐来, 红男绿女,好不开怀! 贤主人殷殷绍介,这位某先生,英豪慷慨, 这位女士,美貌多才, 两人一见多亲爱,坐在一排。 情话早经念熟,背书一样背了出来。 不出五分钟外,大有可观,当场出彩! 定婚戒指无须买,交换着就向指尖儿上戴, 乖乖,特别快!每一段最后结束都是:乖乖,特别快。”
  我说:“阿爸,你这么多都能背啊。”
  爸爸笑说:
  “还有呢,好几段,背不下来了,什么‘上戏一样上了妆台。不出十分钟外,扮好新人,当场出彩!’反正结尾都是:‘乖乖,特别快!’当年到处都在唱,很好玩的。”
  1995年 6月
  今天,爸爸感慨:“盛静霞的这首《一剪梅》真好。”
  我说:“阿爸,你背我听啊?”
  爸爸欣然:“好,我念给你听啊。
  ‘昙云一瞬因风散,生也凄凉,死也凄凉,天赋清愁比命长;
  十年往事都成梦,哀也茫茫,悼也茫茫,此日空馀泪万行;
  而今叫我如何说,愁入膏肓,病入膏肓,坐看金夫一旦亡;
  谁能为尔安排定,人已荒唐, 天更荒唐,一恸何曾只断肠。’”
  1995年 7月
  今天下午,爸爸说到方以智:
  “明末清初四公子——桐城方以智(密之),宜兴陈贞慧(定生),商丘侯方域(朝宗),贵池吴应箕(次尾)。”
  (另有一说是: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如皋冒辟疆。)
  爸爸说:
  “方以智开清朝一代诗风,他了不起,在桂王政权里当过大学士,他又是画家,又搞佛学,合二而一就是他说的,后来又出家,和尚名字无可,后人称他无可大师。
  王国维、瞿秋白、周作人,还应加上弘一法师,都是前后对比强烈,弘一法师还奉行佛教中最彻底的律宗,彻底的苦行僧,提倡过午不食,冬天穿很少的衣服,手脚都长了疮。他去日本,一个日本女子非要跟他,和他回国,他出家后,这个日本女子想见他一面然后回国,他就是不见,女子大哭一场回日本了,寄来信,他一封也不拆,码成一摞,恐怕还是内心有挣扎,怕看了会动摇。他当年是‘偏偏浊世佳公子’,男扮女装演茶花女,轰动一时,谁也想不到他会出家,用现在心理学观念看,恐怕正因为他内心矛盾激烈,要用最严的律宗压下去,当时,大革命失败,很多人都很苦闷。
  苏曼殊不一样,是半僧半俗,依然穿西装,他的《忆西湖》写得好極了:
  ‘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春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梅花第几桥?’
  苏曼殊是情僧、诗僧、画僧,可惜很年轻就死了。”
  1995年 10月 8日
  今晚,皓月当空,我特意关上灯,月光铺在客厅的地上,有种美术效果。
  爸爸说:“我们现在看月光,觉得美,因为我们有宇宙的概念,知道月亮、太阳、地球彼此的关系,又有房子住,一切都现代化。想想先民,完全不知道有个宇宙,没有房子,住在山洞里,穿树皮草鞋,再抬头看见天上这么大月亮,不知道是什么天象,月亮越圆越亮越恐怖!这个有月亮的天还产生霹雷闪电,就更可怕了,他们什么心情?哪里会欣赏?只有充满敬畏,匍匐祈求,所以欣赏月色是文明社会才会有的。”
  我把自己想象成远古人类,围块树皮住在荒郊野外,抬头见夜空中明月,周围漆黑群山,果觉毛骨悚然。我缩缩肩膀,笑,爸爸也笑,说:“是不是,害怕吧?”
  我点头。
  月光照到我脚边,我说:
  “阿爸,我还记得小时候星期六晚上,你的手这样(我动着手)在咱家白墙上做出狼、狐狸、兔子、猫各种造型,我们一排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
  爸爸笑着点头。
  我说:“星期六我从培新幼儿园回来,你拿一张小玻璃纸趁着台灯光给我讲故事,你说,你看你看,狼上山了,我就真看见玻璃纸上有座小山,你手一动,真有一只狼爬上山,那是怎么弄的?我印象深极了。”   爸爸靠在沙发上幽默地笑着说:“这就叫意念导引。”
  我说:“小时咱家那台留声机放出多少好听的歌啊,《梅娘曲》《南泥湾》《太行山上》、苏联的《祖国进行曲》,都是从留声机里听的。”
  爸爸说:“那还是苏联的留声机呢,收音机是德国的,可惜抄家抄走了。”
  我说:“阿爸,那种老式留声机放出来的歌曲听着和收音机里播的不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沧桑感觉。”
  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外面马路上,槐树夹道,此时的夜晚,整条街道槐花飘香。
  1995年 10月15日
  下午,窗明几净,爸爸午睡醒来还没起床,我坐在爸爸床边,爸爸在被子里开心地孩子般地笑着,感染得我也笑起来,见我笑得合不拢嘴,爸爸更高兴了,说:“索性躺着和你说会儿话,享受享受。”
  爸爸谈起朱光潜:
  “朱光潜的美学思想是宁静高远,希腊式的,和鲁迅完全不同,他对十九世纪以后的文学根本不屑一顾,说‘至于拜伦之流’,一笔带过。
  朱光潜、宗白华的家我都去过,气氛不一样。朱光潜家一进去,他正在伏案写作,一看就是分秒必争。宗白华呢,一进去,他躺在躺椅上,手握一卷书,优哉游哉,他对知识基本上是享受的态度,名士作风,述而不作。”
  爸爸又说起《红楼梦》:
  “一个外国留学生,搞《红楼梦》研究,三年后回国,临走问吴组缃:
  ‘我只有两个问题不懂,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人前不谈恋爱,这是中国的风俗,我懂。可为什么他们俩单独在一起,黛玉也羞答答的,这我不懂。第二,怡红院潇湘馆里有那么多宝物,他们偷点跑出去卖了不就可以生活了?’”
  我笑起来,爸爸笑说:
  “那你就要和他解释很多,政治的、经济的,说得他糊里糊涂最后还是不懂。所以我们理解《红楼梦》,是知道许多书中没有的政治文化背景,在这个基础上才读得懂它。”
  1995 年 10月
  晚上。收音机里传出二胡曲《二泉映月》,爸爸说:“真好听啊,不过只有中国的土地上,才会产生箫、二胡这样声音悲凉的乐器。”
  1995年 10月
  爸爸今天说:“鲁迅见不得对人生的倦怠和游戏,他最后接受了马列主义;周作人是打造自己的小巢,他也有这个资本,他骨子里比较冷。
  今天看来,打倒蒋介石没错,那时,我们无路可走,别无选择;民国比清朝更糟,军阀混战,但打倒清朝是对的。蒋介石在台湾搞得好,因为台湾小,根连少,改良搞得下去,当时国内也搞二五减租,蒋介石也不是不想搞改良,但是,在上海打老虎碰到孔祥熙的儿子,打不下去了。
  现在年轻人想去台湾,从感情上说,不是滋味,但是年轻人就看现实。”
  1995年 10月
  今天来客人,爸爸和他们谈文坛往事,客厅里回荡的都是爸爸带桐城口音的话音:
  “彭子冈原名彭雪珍,苏州人,振华女中的学生,叶圣陶办的开明书店出中学生杂志,后面专辟一个中学生园地,子冈常发表文章。
  中国几名最大的女记者:彭子冈、浦熙修、戈杨、杨刚。
  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是国民党承认的,还有另几个办事处,平江办事处,一夜之间,人都被国民党活埋了,于是抗议,送花圈。
  《新华日报》是国民党容许办的,但许办不许卖、不许看,谁卖谁看就抓谁,我们就训练自己的报童,都是要求革命的孩子。
  当时共产党的组织分三个局,南方局书记周恩来,北方局彭德怀,东南局项英,《新华日报》其实就是南方局的报。”
  1995年 11月
  我拿着一本书跑去和爸爸说:“阿爸,你看这句话:‘高度的智慧是肉体的变态和灵魂的发炎。’”
  爸爸笑着说:“拿来我看看什么书。呵呵,他这话本身就是高度的智慧!”
  我们笑。
  1995年 11月
  今天,爸爸说:
  “任何文艺理论,对创作来说,都是近似值。
  人与人相通还是不相通,是文学家对世界的两大看法。
  人类一切学问,分两大类: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研究人类社会,文史哲、政治、经济、法律等。自然科学——研究声学、力学、光学、电学、化学、冶金、物理、核能、超导等。
  边缘学科就是跨两边的学科,比如人类学,研究民族的形成属社会科学,研究人种——如颧骨、眉骨的高低,属于自然科学。一解放,政府学苏联,成立一个中国科学院, 下设两个部——哲学社会科学部,自然科学部。渐渐地,科学院只管自然科学的事,哲学社会科学部实际上是独立的, 那时称学部,“文革”后正式成立两个科学院。”
  爸爸讲什么都是清清楚楚,我想起当年准备高考,我补习数学,高中数学老师讲了半天我都不懂,我就试探着问爸爸,在我心中,爸爸无所不知。
  果然,只读到高二就辍学的爸爸拿题看看,说:“我不懂数学啊,但是,有个原则……”
  爸爸说完,我的脑子就清楚很多,我按爸爸说的思考,太神奇了,题居然做出来了!
  根本不懂数学,光讲思想方法,就让我把题做出來,这不是创造了新的教学法吗?
  爸爸笑说:
  “高中时,我的代数几何总是全班前三名,当年很喜欢几何,尤其喜欢证题,边、角、垂直线、因为、所以等等,一步步推导,结论就出来了,很多是逻辑推理,好玩得很!物理化学,做实验,我都津津有味,如果一生的方向定为理科,学下去,也许能搞出点名堂。”
  1995年 12月
  今天谈到文坛上的一个人,爸爸笑说:
  “他是右派中的败类,光左不要紧,他左得恶劣,把别人赞美他的话编成材料,编得很势力。钱钟书排第一,他出了一本书,说:‘社科院除了钱钟书我都敢比。’可是钱钟书也说‘我写不出这本书。’钱先生说:‘我可能写不出这本书,问题是,我没说过这句话。’”
  我们笑。
  爸爸又说:“文坛上还有一个人爱吹,周。你看他的文章,某年某月某日,什么人赞美他,说了句什么,写了句什么,每篇都是这样,唉,写文章总要写这些,太自恋了。我写文章如果需要引别人给我的信,都把人家赞美我的话删掉,要是发表出来,不知有多少。”
  1995年 12月
  爸爸的书桌上,永远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写了一半还有用的稿子,放在桌子左手,废稿纸顺手撕掉丢进字纸篓里。他虽然坚决反对装修,但喜欢窗明几净,桌面窗台都要清清爽爽。当天要发出的信总是早上先坐在写字台前写好,然后贴上邮票封好了,放在砚台上,嘱咐我下楼时带下去,交给传达室,然后正式开始写文章,基本一上午除了上卫生间就不动了。
  责任编辑 孔令燕
其他文献
在一片田野里,有一块荞麦田。长着各种各样的麦子,最好的要数燕麦了。燕麦成熟的样子特别美丽,就像好多好多黄色的金丝鸟落在柔软的树枝上。她总是微笑的样子,把身子低低地往下垂,不会因为自己的美丽而表现出了不起的样子。   荞麦呢,他总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   突然,一阵可怕的暴风雨来了!田野里所有的花儿都把自己的叶子卷了起来,把自己细嫩的头垂了下去。可荞麦还是骄傲地站在那儿,一动
2008年11月30日至12月3日,由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游戏与玩具专业委员会和香港智乐儿童游乐协会联合主办的第一届亚洲儿童游戏与玩具国际研讨会在浙江师范大学杭州幼儿师范学院召开。亚洲国家和地区的部分高校、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以及幼儿园实践者、玩具博物学家、民间游戏爱好者等共200余人参加了会议。会议以“儿童游戏与文化传承”为主题,通过主题报告、分会场报告与研讨、工作坊等形式,多视野、多角度地探讨了
[摘要]当前我国学前教育发展中存在诸多不公平问题,需要通过学前教育公共政策设计加以解决。为解决学前教育不公平问题,江苏省南京市政府设计了一系列学前教育公共政策,包括学前教育考核问责,学前教育资源合理配置,提升幼儿园教师专业素养,关注弱势群体儿童等制度或政策的研制,以致力于推进教育公平,进而通过教育公平促进社会公平。  [关键词]学前教育公共政策;公共服务;政府责任;教育公平;社会公平  [中图分类
神经教育学是新兴的教育学与神经科学之间的交叉学科,强调的是以教育学为核心的跨学科整合。生命科学,尤其是分子生物学、基因工程学和脑成像技术的飞速发展,为探索“教与学”的科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机遇。因此,神经教育学的发展如火如荼。在唐孝威院士的带领下,浙江师范大学杭州幼儿师范学院与浙江大学脑科学交叉实验室共同开展了神经教育学的研究,并取得阶段性成果。为推动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发展,2016年4月17~19
【摘要】政府是学前教育成本分担的主体之一。对于学前教育的成本分担, “政治上同意”意味着政府分担意识的觉醒,“经济上同意”意味着政府分担意愿的践行。以政府意识觉醒为思想基础,以政府意愿践行为具体表现,这是学前教育事业健康发展的必由之路。政府学前教育成本分担意识的觉醒与践行,即学前教育成本分担与运行保障机制的建立与不断完善,还需要建立行动上的问责机制作保障,以切实发挥政府的学前教育领导力,促进学前教
【摘要】本研究对江苏南京市A、B两所幼儿园两个大班的10次集体教学活动进行了观察,结合幼儿所处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幼儿精致型语言符码与限制型语言符码的使用比率、精致型语言符码变式的各种特征及其出现比率等进行了比较分析,结果发现:(1)A园幼儿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以及精致型语言符码与限制型语言符码的使用比率均显著高于B园;(2)A、B两园幼儿出现的精致型语言符码变式的特征有差别,A园幼儿精致型语言符码
这是一本童话书,讲的是一只小熊害怕独自睡觉的故事。今天小豪整理书架,把这本童话书扔掉了,因为小豪已经六年级了,这本书实在是太幼稚了。   很快,童话书就流浪到了废品收购站。收购站的老爷爷看这本书还不错,就把它带给孙女小梦。小梦才刚刚上一年级,睡觉有点怕黑,很喜欢书里的故事呢。小梦把童话书放在了床边,临睡前让爷爷讲故事给她听。   后来,童话书被小梦带去了学校。同学们挺喜欢这本书,就把它放在了图
我们班有一个人特别不讲究卫生,他叫王小五,(保护隐私,不署真名)这里我们就暂且称呼他为“不讲究”吧!   说起“不讲究”,还真不讲究。平日里总是邋里邋遢,埋汰极了!上学时,我总是看见他把上身的纽扣“张三”系在“李四”上,我提醒他,他却是不屑一顾;“不讲究”感冒时,鼻涕水都出来见人了,我掏出卫生纸递给他,他却是“嘿嘿”笑一笑……就这么一个“不讲究”,老师竟然把他和我分在一个位上,你说晦气不晦气。 
阳春三月,奶奶带我去她的乡下宝地看花海。  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嫩黄;走近一看,“哇!”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大片油菜花。春风姑娘轻轻一吹,油菜花好像金色的浪涛向我们涌来,一阵阵浓郁的花香飘进我的鼻孔,进而遍布全身,我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陶醉其中,我大声赞叹道:“哇,太香了,连蜜蜂都来为奶奶的劳动成果点赞呢!”  你看,油菜花仿佛在呼朋引伴,一大群蜜蜂和蝴蝶争先恐后地占据着这一大片的油菜花,拼命地吸收着花
【摘要】对辽宁省98名幼儿园男教师进行《工作满意度调查量表》和《领悟社会支持量表》的调查发现,家庭支持、朋友支持、其他支持与幼儿园男教师对工作本身、发展、工资、奖励、管理者、人际关系的满意度呈正相关,尤其是对男教师对工作本身、发展及工资的满意程度有显著影响。据此,研究者建议,家庭、朋友、幼儿园等方面应给予幼儿园男教师更多支持,以提高幼儿园男教师的工作满意度。  【关键词】幼儿园男教师;工作满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