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和她至今住在一个小区，却真的很少往来，偶尔也会去看看她，望望她。更多的时候就是路上的偶遇。妈妈和我说，我至今还在梦里用普通话喊她的名字：“张小婷，张小婷，你下来，一起出去玩。”陈述完这个梦境，她要加一句话：“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怎么会没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说：“其实张小婷本来就不说话，一直是我在同她讲话。”
张小婷是不说话的，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总是在放学路上勤恳地低着头猫着腰，手里常常拿着张爸给的五毛钱，到了小店门口就张望一下，总是没有花钱的主意，就走开了。她如果挤进了小店，就会买几根辣条，拿牙齿撕开包装，把嘴巴边吃得全都是红色色素。偶尔，张小婷走在路上，会被在后面的张爸爸猛戳一下腰，“张小婷，背挺起来！”张小婷直着腰艰难地稍微走了几步，背又软回去了。
我正式和她说话，发生在二年级搬新家的那一天。我提着一个水壶，往楼道里走，发现张小婷正蹲在草丛里。我作势把水壶放倒，放在靠近她的衬衫的位置，竟然真的有几滴水顺势流了下来，落在她背上。她转过头，没有生气，回忆了好久，说：“哦，是你。”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跟着我，帮着搬家。我妈妈夸赞她懂事能干，就伸手要去摸一下她的头，她干脆地躲开了。
那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小区的秋千上，那是一个星星密密麻麻的初夏。我说：“张小婷，真开心和你成为邻居。你开心么？”张小婷不说话，专注于玩自己凉鞋上的粘贴条子，撕来撕去，很难听。好像有“嗯”的一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应我的回答。
后来，每天早上七点钟，都会有人在30幢下面喊张小婷的名字。张小婷就探出头来在三楼和我说一句：“你等一下。”好像就马上出现在了我的跟前。
我和张小婷步行去实验小学的路上要过一座大桥，张小婷腿长，总是闷声走路，好像是早上被逼喝光了牛奶一样的懊恼。我就在后面苦苦地喊：“张小婷，你等等我。”张小婷就回过头来，等到我追上她，又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快。
穿过大桥，就是陆班长的家。张小婷走过那个小区，就加紧步伐，张小婷一见到陆班长，就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张小婷曾经那样认真地和我断言：“陆班长他以后会念大学本科。”
我好奇，就问：“那我呢？”
张小婷看着我端详了一下，放话：“你可以念到大学专科。”
我对于张小婷的安排挺满意的，就问她自己的情况。
她理所当然地告诉我：“我最好或许会去念电大，也有可能念职高。”
张小婷晃荡的书包里，总放着一张分数不怎么好看的数学卷子。有时候给家长签名了，有时候就没有。不过，即使是签了名字，她有时也会被叫到办公室里，老师说那个名字是她自己签的。张小婷的脸憋得很红，但是她从来不哭，她就和老师说：“我妈妈叫方英，就是我妈妈签的。”后来，老师明白了，张妈妈的字很潦草，但的确是她签的字。
虽说是签了字的，张妈妈其实不记得张小婷每次考了多少分，她总是摸着张小婷的头问：“囡囡上次得了多少分？”张小婷从来不回答她，只是把自己的头扭开。
不过张小婷在她爸爸在的时候，就自在多了，常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吃饭。张小婷还会在厨房里给她爸爸打下手，敲鸡蛋，有时还会给我表演打煤气灶，她动作潇洒连贯，朝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的我邪笑。张小婷的爸爸在餐桌前总会说一些出现在范文里面的很有水平的话，类似于：“朋友之间都是应该相互帮助，相互依赖的。”我觉得张爸爸懂得很多，就问张爸爸他是从哪所大学里毕业的。张爸爸告诉我，他毕业于社会大学。有时候，他也说自己是从自然大学毕业的。
张小婷的爸爸叫我杨胖，张小婷就随她爸爸叫我胖子。本来我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因为只有男孩子才会被这样叫，不过我盯着张小婷在理发店里被剪得很短的头发，出于一种对于她莫名的同情，就接受了这样的叫法。
三年级的时候，张小婷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她在家里看电视从来不开灯。她就一个人盘着腿，咬着衣服上的一个绳索，或者捏着两块麻将牌乱碰。那时我去她家，她总和我重复一句话：“我爸爸搓麻将去了，很快就回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在和我说。我就问她妈妈去哪里了，她就和我说：“不知道。”
也就是那一年，张小婷总是爱坐在她爸爸的摩托车后面去上学。她爸爸见我来找她，总是会对她说：“张小婷，钱不够就和老爸说，老爸这里有呀。”张小婷的爸爸当时出手很阔绰，一般一给就是十块二十块的，张小婷拿到这个钱就会请客，请我到少年宫画沙画，吃火腿肠京粉。
也就是三年级那年，发生了一件对于张小婷来说的大事儿，她的一篇作文被老师当堂念了出来。内容是她在奶奶的帮助下，终于学会了烧开水，整篇文章，都是老老实实的过程记录，我只记得最后一句话：“我望着烧好的开水，心里美滋滋的，我想：我终于会烧开水啦！”念完后，教室里静静的，没有人鼓掌。我看着张小婷脸涨得那么红，像要哭了。作为班里作文写得最好的同学，我赶紧把手拍得响响的，然后陆班长也开始拍手，全班同学也都慢慢跟着我们两个人拍起了手。
后来的语文课，老师让我们用“不但……而且……”造句，张小婷的同桌站起来，造了半个句子：“张小婷不但会烧开水，而且……”他实在是造不出来了，老师就让他坐下了。有一个同学补充说：“而且会做家务。”老师说烧开水是家务的一种，让大家再想。那节课，张小婷除了会烧开水以外还会干什么，成为了课堂讨论的焦点。
因为张小婷不再常常和我一起去上学了，所以我只能自己跑到她家和她一起写作业。我写完一本，她就抄一本。有一次，张小婷写到半路上，拿出幼儿园的毕业照让我认哪个人是她，我一下就指了出来，还念了底下的名字“张爱方”，我赶紧问张小婷：“这是你以前的名字吗？为什么现在不叫这个了？”我嬉皮笑脸的，张小婷抢过我手里的照片，把它紧紧夹在两个大腿之间，人蜷成了一团，好像是受到了什么羞辱。
我想了下，好像是想明白了。回家向我妈妈宣布：“张小婷的爸爸已经不爱张小婷的妈妈了。”我妈妈说我乱说话，但是因为我觉得应该替张小婷守住她名字的秘密，就没有再和妈妈说什么。 我替张小婷守住了她的秘密，但是张小婷还是拿了我的口琴。那是第一堂音乐课上的口琴学习课。我没有去上课，一直在书包里找啊找，后来，班主任也来帮我一起找。找过几遍后，她告诉我：“你的口琴被其他同学拿了，你先出去，我帮你问问全班同学。”不到五分钟，老师拿了我的口琴给我，和我说：“她今晚会来和你道歉的。”我等了一晚上，家里并没有人来。第二天，我去问老师，老师说：“你去把张小婷叫来吧。”我明白过来了，但是并没有去叫张小婷。因为我知道，张小婷也只敢拿我一个人的口琴，张小婷没有带口琴会被老师罚站大半节课，如果我没有带，是不用罚站的。
只是，那几天我还是充分利用了我正义者的身份，在和她一起走在校外的路上时，追着她愤怒地问：“张小婷，你为什么拿了我的口琴不和我道歉……”张小婷才不会回答我呢，她又把脸涨得血红，像是烧起来了，自管自往前风一样走。
张小婷自从拿了我的口琴以后，更加服从我了，我常在控制不住她时，一瞪眼：“告诉你爸爸去。”张小婷就对我言听计从了，只是我知道，她不如以前那样对我好了。
张小婷就连要留长发这样的大事情也没有告诉我，她只在她有一次在理发店剪了一个板寸后问了我一下：“胖子，你说长头发好不好。”我没有回答她，她的头发却是越来越长了。先是变成了一个小马尾，后来就长成了粗壮乌黑的一大把。她买来几个黑色夹子，结结实实地夹着头发。那几个夹子的黑色褪掉了，她还是在用。我记得她还买了一个毛线做的紫色花朵头绳，用久了在头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团。我问张小婷：“你的辫子每天都那么结实，是你妈妈起很早帮你扎的吧。”张小婷不看我，往前走了几步，讲得很快：“自己扎。”
那时，我妈妈见了张小婷，总要惊喜地说一句：“张小婷像个姑娘了。”
不过，当张小婷的头发不再疯长的时候，她却不再穿裙子了。那是五年级的时候了，张小婷总是被她爸爸载在摩托车后面去商场买衣服。张小婷爸爸给她买很贵的运动装，给自己也买。他们两个人总是穿一样的颜色。
不过，在我看来，张小婷留着长发穿着运动装，就和她剪着板寸穿着裙子没有什么两样。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张小婷因为个子高，体育好，进了学校的女子篮球队。她和我说，她是打后卫的。从此以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看篮球赛，就是在看F1赛车。她狂呼，见我静静坐在位子上，就说：“胖子，你都不懂。”
小学毕业那年，张小婷的数学考得出奇的好，80多分。我跑到她家让她写同学录，我和她说：“张小婷，我们以后不在一个学校了，你不要忘掉我。”张小婷咬着电视遥控器，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和我说：“我要第一个把你忘掉，胖子。”那次我回家，张小婷起身把我送到了门口，我穿好鞋子走了很远，才听到关门的声音。
张小婷在初中开学以前又剪回了短发。她的中学作业很多，我写完了作业找她，就看到她一本本在写。张小婷是一个奇人，她和我说，直接用笔芯写字会非常节约。见我看着桌子上成打的空笔芯，她说：“攒的。”她再也不会像小学时那样，跑到学校外面的那家文具店，和我一起细细挑几支好看的笔。她的笔，反倒是都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她说：“醒神。”
她的台灯上、墙壁上、书桌脚上全都是她爸爸开家长会回来后给她写的字条，那些字条都是字迹潦草的，语句也不是太通顺，但都有一个固定的结尾句：老爸相信你是最棒的！张小婷觉得我会问，直接告诉我：“我没处放了，就贴着。”
在那几年里，只有一个周末，我见到张小婷的时候她不在写字，在床上。那时是很少的一次，张小婷的妈妈开的门，桌子上有好几大包刚买来的零食。张妈妈把我推到一间卧室说：“她大姨妈来了，脾气不好，你不要在意等一下她和你说什么。”我进了屋子，张小婷脾气却挺好的，不过她只和我说了一句话：“胖子来了，坐床上，一起看电视吧。”我们安静了很久，张小婷的妈妈进来说她要走了，张小婷说：“哦。”
在张小婷上中学的时候，我在她们家见到的最多的女人是她的姑姑们。特别是新年祭祖的时候，她的姑姑们总是因为祭品的摆位争吵起来。张小婷和她爸爸就老老实实听着，帮着洗洗碗筷，好像是到了别人家。
在张小婷上高中的时候，迷上了一个新东西：吃喜糖。她们家好像有许多喜酒可喝。她就在书桌上攒了很多的喜糖盒子，把里面的糖果一一码开，娴熟地分成三堆：高级糖、中等糖、垃圾糖。我一来，她就把一堆高级糖推送到我面前：“胖子，吃。”自己就从中级糖里挑出一根棒棒糖，慢慢吮着。吃完了，她就把糖纸抢过来，一一展平，放进一个糖盒子里。
那时，她总爱盯着我看我做数学，看着看着，就自顾自笑开了。我把数学作业摊到她的面前，她就拿一张草稿纸麻利写下。她写数学题时有力飘逸，常常把纸穿破。我问她数学为什么学那么好了，她说：“头被撞了。”
高考结束那一天，张小婷异常冷静。人家开始撕书、卖书，她就开始理书，她把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的教材从高到矮，全部规规矩矩码在了书架上。她平时空荡荡的书架终于满了。
我拿着浙江农林大学茶文化管理专业的招生简章颠三倒四地和她说：“考不好的话我就报这个专业了。”不过，我没有去，她去了。或许，张小婷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一个很好的听众吧。
在去杭州念书前，张小婷把她爸爸上中学开家长会以后写的字条都种在了一个大花盆里，字条太多了，放上鹅卵石才把溢出来的字条压回去。我笑她：“你能种出花来呀。”她捏着我的脸说：“能种出个果子来，给胖子吃。”张小婷盯着我看了会儿，说了句：“胖子可真是有出息！”
“你不也很有出息么，都会烧开水了！”我说。
至于张小婷的大学时代，我就无从而知了，只是她总会给我发来几个分辨率不高的班级舞台剧视频，没有其他附言。我打开来一一看过，她都是在反串。
路过小学时的文具店，惊觉店员竟然没有换。她和我说：“小姑娘，我认识你，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你每次来，身边都有一个小男孩，不说话的，他呢？”我想，她说的应该就是张小婷吧。
今年新年和妈妈在小区散步的时候，难得见到了张小婷和她爸爸两个人，依旧是在一辆黑色摩托上，说要去采购过年的东西。我妈妈突然闲聊了一句：“小婷妈妈呢？”我想，她大概是在问地点，张爸爸却拍着张小婷的肩膀，云淡风轻说了句：“老早，分开啦。”这一回，我注意到了张小婷的表情，她和她爸爸一样笑着。
恍惚间，发现张小婷的背竟然已经矫正得笔直了。我童年的伙伴张小婷没有如她童年所想的那样去念电视大学。
那天晚上的时候，我往张小婷家打了个电话，她们家的电话号码只和我们家的差三位，我说：“张小婷！”
她很意外，“胖子你干吗？”
“就是打个电话喊喊你名字。张小婷，你现在还好吗？”我说。
插图/胡嫄嫄
发稿/丁爱芳
我说：“其实张小婷本来就不说话，一直是我在同她讲话。”
张小婷是不说话的，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总是在放学路上勤恳地低着头猫着腰，手里常常拿着张爸给的五毛钱，到了小店门口就张望一下，总是没有花钱的主意，就走开了。她如果挤进了小店，就会买几根辣条，拿牙齿撕开包装，把嘴巴边吃得全都是红色色素。偶尔，张小婷走在路上，会被在后面的张爸爸猛戳一下腰，“张小婷，背挺起来！”张小婷直着腰艰难地稍微走了几步，背又软回去了。
我正式和她说话，发生在二年级搬新家的那一天。我提着一个水壶，往楼道里走，发现张小婷正蹲在草丛里。我作势把水壶放倒，放在靠近她的衬衫的位置，竟然真的有几滴水顺势流了下来，落在她背上。她转过头，没有生气，回忆了好久，说：“哦，是你。”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跟着我，帮着搬家。我妈妈夸赞她懂事能干，就伸手要去摸一下她的头，她干脆地躲开了。
那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小区的秋千上，那是一个星星密密麻麻的初夏。我说：“张小婷，真开心和你成为邻居。你开心么？”张小婷不说话，专注于玩自己凉鞋上的粘贴条子，撕来撕去，很难听。好像有“嗯”的一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应我的回答。
后来，每天早上七点钟，都会有人在30幢下面喊张小婷的名字。张小婷就探出头来在三楼和我说一句：“你等一下。”好像就马上出现在了我的跟前。
我和张小婷步行去实验小学的路上要过一座大桥，张小婷腿长，总是闷声走路，好像是早上被逼喝光了牛奶一样的懊恼。我就在后面苦苦地喊：“张小婷，你等等我。”张小婷就回过头来，等到我追上她，又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快。
穿过大桥，就是陆班长的家。张小婷走过那个小区，就加紧步伐，张小婷一见到陆班长，就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张小婷曾经那样认真地和我断言：“陆班长他以后会念大学本科。”
我好奇，就问：“那我呢？”
张小婷看着我端详了一下，放话：“你可以念到大学专科。”
我对于张小婷的安排挺满意的，就问她自己的情况。
她理所当然地告诉我：“我最好或许会去念电大，也有可能念职高。”
张小婷晃荡的书包里，总放着一张分数不怎么好看的数学卷子。有时候给家长签名了，有时候就没有。不过，即使是签了名字，她有时也会被叫到办公室里，老师说那个名字是她自己签的。张小婷的脸憋得很红，但是她从来不哭，她就和老师说：“我妈妈叫方英，就是我妈妈签的。”后来，老师明白了，张妈妈的字很潦草，但的确是她签的字。
虽说是签了字的，张妈妈其实不记得张小婷每次考了多少分，她总是摸着张小婷的头问：“囡囡上次得了多少分？”张小婷从来不回答她，只是把自己的头扭开。
不过张小婷在她爸爸在的时候，就自在多了，常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吃饭。张小婷还会在厨房里给她爸爸打下手，敲鸡蛋，有时还会给我表演打煤气灶，她动作潇洒连贯，朝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的我邪笑。张小婷的爸爸在餐桌前总会说一些出现在范文里面的很有水平的话，类似于：“朋友之间都是应该相互帮助，相互依赖的。”我觉得张爸爸懂得很多，就问张爸爸他是从哪所大学里毕业的。张爸爸告诉我，他毕业于社会大学。有时候，他也说自己是从自然大学毕业的。
张小婷的爸爸叫我杨胖，张小婷就随她爸爸叫我胖子。本来我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因为只有男孩子才会被这样叫，不过我盯着张小婷在理发店里被剪得很短的头发，出于一种对于她莫名的同情，就接受了这样的叫法。
三年级的时候，张小婷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她在家里看电视从来不开灯。她就一个人盘着腿，咬着衣服上的一个绳索，或者捏着两块麻将牌乱碰。那时我去她家，她总和我重复一句话：“我爸爸搓麻将去了，很快就回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在和我说。我就问她妈妈去哪里了，她就和我说：“不知道。”
也就是那一年，张小婷总是爱坐在她爸爸的摩托车后面去上学。她爸爸见我来找她，总是会对她说：“张小婷，钱不够就和老爸说，老爸这里有呀。”张小婷的爸爸当时出手很阔绰，一般一给就是十块二十块的，张小婷拿到这个钱就会请客，请我到少年宫画沙画，吃火腿肠京粉。
也就是三年级那年，发生了一件对于张小婷来说的大事儿，她的一篇作文被老师当堂念了出来。内容是她在奶奶的帮助下，终于学会了烧开水，整篇文章，都是老老实实的过程记录，我只记得最后一句话：“我望着烧好的开水，心里美滋滋的，我想：我终于会烧开水啦！”念完后，教室里静静的，没有人鼓掌。我看着张小婷脸涨得那么红，像要哭了。作为班里作文写得最好的同学，我赶紧把手拍得响响的，然后陆班长也开始拍手，全班同学也都慢慢跟着我们两个人拍起了手。
后来的语文课，老师让我们用“不但……而且……”造句，张小婷的同桌站起来，造了半个句子：“张小婷不但会烧开水，而且……”他实在是造不出来了，老师就让他坐下了。有一个同学补充说：“而且会做家务。”老师说烧开水是家务的一种，让大家再想。那节课，张小婷除了会烧开水以外还会干什么，成为了课堂讨论的焦点。
因为张小婷不再常常和我一起去上学了，所以我只能自己跑到她家和她一起写作业。我写完一本，她就抄一本。有一次，张小婷写到半路上，拿出幼儿园的毕业照让我认哪个人是她，我一下就指了出来，还念了底下的名字“张爱方”，我赶紧问张小婷：“这是你以前的名字吗？为什么现在不叫这个了？”我嬉皮笑脸的，张小婷抢过我手里的照片，把它紧紧夹在两个大腿之间，人蜷成了一团，好像是受到了什么羞辱。
我想了下，好像是想明白了。回家向我妈妈宣布：“张小婷的爸爸已经不爱张小婷的妈妈了。”我妈妈说我乱说话，但是因为我觉得应该替张小婷守住她名字的秘密，就没有再和妈妈说什么。 我替张小婷守住了她的秘密，但是张小婷还是拿了我的口琴。那是第一堂音乐课上的口琴学习课。我没有去上课，一直在书包里找啊找，后来，班主任也来帮我一起找。找过几遍后，她告诉我：“你的口琴被其他同学拿了，你先出去，我帮你问问全班同学。”不到五分钟，老师拿了我的口琴给我，和我说：“她今晚会来和你道歉的。”我等了一晚上，家里并没有人来。第二天，我去问老师，老师说：“你去把张小婷叫来吧。”我明白过来了，但是并没有去叫张小婷。因为我知道，张小婷也只敢拿我一个人的口琴，张小婷没有带口琴会被老师罚站大半节课，如果我没有带，是不用罚站的。
只是，那几天我还是充分利用了我正义者的身份，在和她一起走在校外的路上时，追着她愤怒地问：“张小婷，你为什么拿了我的口琴不和我道歉……”张小婷才不会回答我呢，她又把脸涨得血红，像是烧起来了，自管自往前风一样走。
张小婷自从拿了我的口琴以后，更加服从我了，我常在控制不住她时，一瞪眼：“告诉你爸爸去。”张小婷就对我言听计从了，只是我知道，她不如以前那样对我好了。
张小婷就连要留长发这样的大事情也没有告诉我，她只在她有一次在理发店剪了一个板寸后问了我一下：“胖子，你说长头发好不好。”我没有回答她，她的头发却是越来越长了。先是变成了一个小马尾，后来就长成了粗壮乌黑的一大把。她买来几个黑色夹子，结结实实地夹着头发。那几个夹子的黑色褪掉了，她还是在用。我记得她还买了一个毛线做的紫色花朵头绳，用久了在头上就是黑乎乎的一团。我问张小婷：“你的辫子每天都那么结实，是你妈妈起很早帮你扎的吧。”张小婷不看我，往前走了几步，讲得很快：“自己扎。”
那时，我妈妈见了张小婷，总要惊喜地说一句：“张小婷像个姑娘了。”
不过，当张小婷的头发不再疯长的时候，她却不再穿裙子了。那是五年级的时候了，张小婷总是被她爸爸载在摩托车后面去商场买衣服。张小婷爸爸给她买很贵的运动装，给自己也买。他们两个人总是穿一样的颜色。
不过，在我看来，张小婷留着长发穿着运动装，就和她剪着板寸穿着裙子没有什么两样。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张小婷因为个子高，体育好，进了学校的女子篮球队。她和我说，她是打后卫的。从此以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看篮球赛，就是在看F1赛车。她狂呼，见我静静坐在位子上，就说：“胖子，你都不懂。”
小学毕业那年，张小婷的数学考得出奇的好，80多分。我跑到她家让她写同学录，我和她说：“张小婷，我们以后不在一个学校了，你不要忘掉我。”张小婷咬着电视遥控器，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和我说：“我要第一个把你忘掉，胖子。”那次我回家，张小婷起身把我送到了门口，我穿好鞋子走了很远，才听到关门的声音。
张小婷在初中开学以前又剪回了短发。她的中学作业很多，我写完了作业找她，就看到她一本本在写。张小婷是一个奇人，她和我说，直接用笔芯写字会非常节约。见我看着桌子上成打的空笔芯，她说：“攒的。”她再也不会像小学时那样，跑到学校外面的那家文具店，和我一起细细挑几支好看的笔。她的笔，反倒是都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她说：“醒神。”
她的台灯上、墙壁上、书桌脚上全都是她爸爸开家长会回来后给她写的字条，那些字条都是字迹潦草的，语句也不是太通顺，但都有一个固定的结尾句：老爸相信你是最棒的！张小婷觉得我会问，直接告诉我：“我没处放了，就贴着。”
在那几年里，只有一个周末，我见到张小婷的时候她不在写字，在床上。那时是很少的一次，张小婷的妈妈开的门，桌子上有好几大包刚买来的零食。张妈妈把我推到一间卧室说：“她大姨妈来了，脾气不好，你不要在意等一下她和你说什么。”我进了屋子，张小婷脾气却挺好的，不过她只和我说了一句话：“胖子来了，坐床上，一起看电视吧。”我们安静了很久，张小婷的妈妈进来说她要走了，张小婷说：“哦。”
在张小婷上中学的时候，我在她们家见到的最多的女人是她的姑姑们。特别是新年祭祖的时候，她的姑姑们总是因为祭品的摆位争吵起来。张小婷和她爸爸就老老实实听着，帮着洗洗碗筷，好像是到了别人家。
在张小婷上高中的时候，迷上了一个新东西：吃喜糖。她们家好像有许多喜酒可喝。她就在书桌上攒了很多的喜糖盒子，把里面的糖果一一码开，娴熟地分成三堆：高级糖、中等糖、垃圾糖。我一来，她就把一堆高级糖推送到我面前：“胖子，吃。”自己就从中级糖里挑出一根棒棒糖，慢慢吮着。吃完了，她就把糖纸抢过来，一一展平，放进一个糖盒子里。
那时，她总爱盯着我看我做数学，看着看着，就自顾自笑开了。我把数学作业摊到她的面前，她就拿一张草稿纸麻利写下。她写数学题时有力飘逸，常常把纸穿破。我问她数学为什么学那么好了，她说：“头被撞了。”
高考结束那一天，张小婷异常冷静。人家开始撕书、卖书，她就开始理书，她把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的教材从高到矮，全部规规矩矩码在了书架上。她平时空荡荡的书架终于满了。
我拿着浙江农林大学茶文化管理专业的招生简章颠三倒四地和她说：“考不好的话我就报这个专业了。”不过，我没有去，她去了。或许，张小婷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一个很好的听众吧。
在去杭州念书前，张小婷把她爸爸上中学开家长会以后写的字条都种在了一个大花盆里，字条太多了，放上鹅卵石才把溢出来的字条压回去。我笑她：“你能种出花来呀。”她捏着我的脸说：“能种出个果子来，给胖子吃。”张小婷盯着我看了会儿，说了句：“胖子可真是有出息！”
“你不也很有出息么，都会烧开水了！”我说。
至于张小婷的大学时代，我就无从而知了，只是她总会给我发来几个分辨率不高的班级舞台剧视频，没有其他附言。我打开来一一看过，她都是在反串。
路过小学时的文具店，惊觉店员竟然没有换。她和我说：“小姑娘，我认识你，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你每次来，身边都有一个小男孩，不说话的，他呢？”我想，她说的应该就是张小婷吧。
今年新年和妈妈在小区散步的时候，难得见到了张小婷和她爸爸两个人，依旧是在一辆黑色摩托上，说要去采购过年的东西。我妈妈突然闲聊了一句：“小婷妈妈呢？”我想，她大概是在问地点，张爸爸却拍着张小婷的肩膀，云淡风轻说了句：“老早，分开啦。”这一回，我注意到了张小婷的表情，她和她爸爸一样笑着。
恍惚间，发现张小婷的背竟然已经矫正得笔直了。我童年的伙伴张小婷没有如她童年所想的那样去念电视大学。
那天晚上的时候，我往张小婷家打了个电话，她们家的电话号码只和我们家的差三位，我说：“张小婷！”
她很意外，“胖子你干吗？”
“就是打个电话喊喊你名字。张小婷，你现在还好吗？”我说。
插图/胡嫄嫄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