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凌濛初的《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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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天前(二月十九日)在美国出版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条新闻,标题为“明代话本拍案惊奇、珍藏日本广岛大学、大陆学者复印标点刊行”。里面引自上海中新社的报导,说“明朝凌初所撰话本小说集《拍案惊奇》四十卷足本,最近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编者章培恒教授,为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在日本神户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时,得到广岛大学珍藏的明朝崇祯元年(一六二八)尚友堂原刊本《拍案惊奇》复印本,及东京大学收藏的有关珍贵资料,回国后深入研究,整理标点,“终于使读者得以重睹该书明刊本的全貌”。
  这条新闻引起了我的兴趣。从前我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书的时候,曾有一个美国学生跟我作博士论文,研究凌初的《拍案惊奇》,因此我愿意借这机会,为该书的明刊本,清刊本,及近代学人所整理、标点的铅印本,作一概括的介绍。早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内(一九二五年再版本,页226),就曾提及《拍案惊奇》,但是语焉不详,无法知道他所看到的是明刊本或清刊本。对于俗文学有研究的郑振铎,于一九二七年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中看到一部有三十六篇分十八卷的《拍案惊奇》,惟在记载时并未说明其版本及出版年代。他也看到一部凌初的《拍案惊奇》续集,《二刻拍案惊奇》,但只有三十四卷。(《中国文学新资料的发现》,《中国文学研究》,下册,1300-1302页)。曾撰《三言二拍源流考》①的孙楷第,于一九三一年在日本东京阅书时,没有看到《拍案惊奇》,却发现了一部尚友堂(“明精刊本”)原刻的三十九卷本《二刻拍案惊奇》(附“宋公明闹元宵杂剧”,共四十卷)。至于尚友堂原刻《拍案惊奇》,最初发现而见诸文字的,是王古鲁与日人丰田穗②。珍藏这部天壤秘笈的全部四十卷《拍案惊奇》,不是图书馆,而是日本的一座庙宇,日光轮王寺慈眼堂法库③。这两位中日学者,虽然有机会饱了眼福,抱憾的是,“当时因为限于时间经济,没有能把全书或一般所缺四卷(即卷三十七至卷四十),拍摄或抄录回来。”(王古鲁,《初刻拍案惊奇》,《本书的介绍》,页1)。这是一九四一年的事情。十五年后,却另有一位中国学人,现在美国渥州州立大学Ohio state Uni-versity任教的李田意,非但有“时间”,而且有“办法”,在轮王寺内拍摄了全部四十卷《拍案惊奇》的尚友堂原刊本,满载而还。李田意在日本的时候(一九五五至一九五六年),比章培恒早二十余年,亦已读到广岛大学所藏的尚友堂本《拍案惊奇》,并曾把它与轮王寺内的那本比较对照过。此书只有三十九卷(缺原刊本第二十三卷“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④,而且是“原刊复印本”(李田意辑校,《拍案惊奇》,“重印拍案惊奇原刊本序”,页3),不象轮王寺所藏的那部完备而精致,关于此点我们在后面还要提到。
  这两部明刊本外,李田意曾列举九种清刊本的《拍案惊奇》:一、覆尚友堂本(马廉旧藏,现存北京大学图书馆);二、消闲居本;三、聚锦堂本;四、松鹤垒本;五、万元楼本;六、同文堂本;七、飞堂本;八、文秀堂本;九、同人堂本。⑤所有这九种清刊本,都是三十六卷本;在撰写小说史略时,鲁迅所看到的也是一部三十六卷本。其中消闲居本流传最广,许多清刊本都根据它重印;而且除三十六卷本外,消闲居尚有两种小字巾箱本,一为十八卷(三十六篇小说),一为二十三卷(二十六篇小说)⑥。其他各种本子,均为孤本,大部份收藏在日本各处。
  民国以来刊印通行的《拍案惊奇》,现在所知道的,有上海杂志公司,中央书店,新文化书社等的铅印翻刻本⑦,但这些颇多删节,“错别字很多,是不足为据的”。⑧最重要的,为解放后王古鲁根据覆尚友堂本与消闲居本而搜录编注的《初刻拍案惊奇》(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但是,王古鲁虽然知道,而且看到了明刊《拍案惊奇》的四十卷足本,因为当时他没有将原书摄照回来,他那本《初刻拍案惊奇》的最后四卷(三十七至四十),仅“存目存图”,没有文字,事实也只有三十六卷,三十六篇故事。一直到一九六七年,终于全部四十卷本的《拍案惊奇》,始由李田意辑校印行,共上、下二册,在香港出版(友联出版社)。“此次重印全书,完全以<拍案惊奇>的尚友堂原刊四十卷足本为根据,以期恢复全书的本来面目。”⑨在此以前,李田意曾以“拍案惊奇最后四卷的原文”,分上、下二篇,在台湾出版的《清华学报》发表⑩。所以关心《拍案惊奇》的读者,早在六十年代,就已看到最后四卷的原文,以及尚友堂原刊四十卷足本的重印本。至于广岛大学文学部所藏的那部尚友堂《拍案惊奇》三十九卷本,李田意在《日本所见中国短篇小说略记》内,亦有所报导。他写着:“此书出现较晚,外间知者尚不多,乃世之孤本。”他判定这是尚友堂原刊复印本,其中:“字迹每多模糊不清,板框边缘断烂之处极多”;其封面并非原刊本的封面,而正文前的绘画“次序凌乱,与目次不合之处颇多”。⑾他那篇文章写在二十六年前(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三日),不知现在章培恒整理此书时是否有同样的感想?
  最后,加上一句:写作《拍案惊奇》的即空观主人凌初(一五八○——一六四四),⑿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产量丰富的、中国短篇小说作家。继《拍案惊奇》之后,如前所说的,他又出版了一部《二刻拍案惊奇》,⒀二书(即所谓“二拍”)一共收集了七十八篇凌氏所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话本),非但空前⒁,此后三百年内亦所未闻。这些是完整的数千字至万余字的小说,与魏晋六朝的神怪小说,唐传奇,以及清人蒲松龄承袭二者所撰的《聊斋志异》里的短篇故事,在文字,体裁,篇幅与内容方面,并不相同。再从世界文学的眼光看来,凌初也早于十九世纪欧美的短篇小说作家如莫泊桑,陀斯妥也夫斯基,詹姆斯等有二、三百年。他的小说包罗中国旧社会的各个阶层与各种人物,反映市民生活及其思想意识,也具有现实的意义与写作的艺术才能。这是一般批评家所公认的。但是,有时他不免“叙述平凡,引证贫辛”(鲁迅,页226),“又在不少作品中,表现出封建思想,迷信色彩,和过多的淫秽的描写,存在着很多的糟粕。”(刘大杰,下册,页1075)。但是,这些缺点,并不足以掩盖他在中国小说史上所显示的光荣。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美国加州孟乐公寓
  
  后记:上海中新社的那条新闻,亦载于二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的“出版消息”,这是我后来看到的。
  
  ①凌初的《拍案惊奇》(原书并无“初刻”二字),及《二刻拍案惊奇》,普通称为“二拍”。与凌初同时的明末小说、戏曲作家冯梦龙,曾编印《喻世明言》(亦作《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普通称为“三言”。
  ②王古鲁,《日光访书记》,上海《风雨谈》九期。丰田穰,《明刊四十卷本拍案惊奇及水浒志传评林完整本的出现》,日本《斯文杂志》,二十三编六号。
  ③慈眼堂所藏中文书最有名的,是现存最早明刊本《金瓶梅词话》,有一九六三年日本大安株式会社的影印本。
  ④另以原来的卷四十“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补入,因此只有三十九卷。
  ⑤这些书散在中、日、欧、美各地。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有消闲居本,飞堂本;耶鲁大学图书馆有消闲居本;巴黎国家图书馆有同人堂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及大连市图书馆有消闲居本;其余各种刊本,均散在日本藏书家及大学文库。
  ⑥此册亦在广岛大学。
  ⑦王古鲁编《初刻拍案惊奇》《本书的介绍》,页1。
  ⑧王古鲁,《覆尚友堂本和消闲居本初刻拍案惊奇》,同上,页727。
  ⑨《重印拍案惊奇原刊本序》,页5。
  ⑩《清华学报》新二卷第二期(一九六一年六月)刊出第三十七及三十八卷,新三卷,第一期(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刊出第三十九及四十卷。
  ⑾《清华学报》新一卷,第二期(一九五七年四月)页67—68。
  ⑿鲁迅作小说史略时,尚不知即空观主人为何许人,并因误读其序文,以为“此则冯梦龙所自作”。页226。
  ⒀王古鲁,李田意都编有重印本。此书虽为四十卷本,但其中卷二十三与《拍案惊奇》卷二十三同,第四十卷为一篇杂剧,实有三十八卷,三十八篇新刊的小说。
  ⒁冯梦龙的《三言》,收集了宋元明三代的一百二十篇话本,其中究竟有多少篇是他的改作,或他的创作,已无法考证,但其中大部分的古今小说,均系他人作品,他只是一个编集者。到了凌初,“才以文人的笔来大量拟作话本”。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一九六三),下册,页1073—1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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