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的清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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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夏,原名杨鸿雁,女,1966年8月出生于云南省会泽铅锌矿。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现为云南报业集团《大观周刊》副总编,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业余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上虫草》、《活色余欢》(均由花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长篇小说《铅灰暗红》刊登于《芳草》2009年第3期。部分作品散见于《天涯》、《大家》、《小说界》、《小说月报·原创版》、《凤凰周刊》、《美文》、《滇池》、《边疆文学》、《红豆》、《青年文学》、《飞天》等刊物。曾获得过首届老舍散文大赛优秀作品奖、云南省政府的四个一批文艺人才新人奖和边疆文学奖。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自认为:一个时代的内在精神线索可以从生活的细节上发现,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要有能力倾听来自生活内部的疼痛和叹息。追求零度语言叙述下的作品温度感。
  个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yunnanbanxia
  
  1
  我妈是多么想有个女人被她喊做阿五嫂啊。五舅在我众多的舅舅里排行最小,我叫他老舅。老舅一直都未讨得个女人。
  阿婆死时抓着我妈的手说,阿凤,我活得太长了,误了你五哥一辈子,给他说个女人吧,成了,到我坟上讲一声。我跷脚后,他就更可怜了。
  我的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全都因为能读书,一一离开了滇西老家。就连我妈都想方设法托同学介绍,嫁给了我爹,跟着我爹到了滇东北的矿山。我妈一直庆幸自己嫁给了一个在外头吃公家饭的男人。我妈嫁给我爹是1960年代初的事情。我妈总是说她当年不折头地跟着我爹走,走对了,要不然,可能早就饿死了。我妈初中毕业后本还想继续读高中的,像我的其他舅舅,至少也考个中专读读。我妈的学习成绩好得很。可是那一年,公社管教育的头头偏不给她打证明,还当着一起去公社打证明的两个同学的面羞辱了她:李翔凤,你个国民党反动派生的孬货还想读高中?给我回家务农修水库去!
  我妈嫁给我爹时,她的一个大脚趾甲因为一直泡在泥水里,整个趾甲壳都要泡掉了。那年我爹开了结婚证明回老家是预备跟另一个女人打结婚证的。我爹回家探亲一次太不容易,从滇东北到滇西,得绕多少山路,过多少条大江大河啊。事前,我大孃把她一个女同学的照片夹在信里寄给我爹。年近30岁还没找到媳妇的我爹听从我大孃的建议,开了个空白的结婚证明。我大孃在信里对我爹打了保票,说她的女同学如何如何好。
  回滇西老家一来探父母,二来就着把婚结了,了却双亲的一桩心事,作为长子的我爹心里是真想敬这个孝道的。可惜我爹见了我大孃的女同学后,咋个说都不干了。那个女人小时候染过天花,一脸的麻子窝窝。眼看着我爹回老家讨媳妇这桩事情就要黄了,我爹愁着如何回矿上向组织上有个交待时,寨子里我爹一个本家兄弟新娶来的嫂子是我妈的初中同学,她急忙带口信给水库工地上的我妈。我妈跛着脚偷偷跑来见了我爹。我爹性格内向,一瞧我妈生得眉清目秀的,而且还有初中文化水平,而我妈似乎也蛮愿意跟他好的,我爹没咋个想就答应了。
  我妈出身不好,我大孃反对我爹选我妈,我爹却说毛主席都反对血统论嘛,她又不能选择她的出身,虽然她爹是国民党的狗腿子。
  我阿公解放前是当地的一个乡绅,县参议员,帮旧政府做过事,当过征粮官,1950跟国民党将领李弥残部逃往缅甸北部丛林,1962年被老蒋接到台湾去了。我的大舅二舅三舅四舅解放前就到昆明到大理读书了,有的还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我大舅在一所大学里当老师,积极地参与赤色剧社的活动,在剧社里写剧本当演员,早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尽管他每月悄悄地往滇西老家寄10块钱补贴家用。我的另外几个舅舅先后都跟划为地主的阿婆我老舅我妈断了联系,信都不写一封回家。
  我妈私自把终身大事定了,立马就回到水库工地开了结婚证明。这次开证明,人家没为难她,原因是她的一只脚的脚趾甲都泡掉了,脚一跛一跛的重活干不得,只好派她做饭。饥馑的年代,烧火做饭是捞到了肥差啊,怎么着也可以趁机悄悄落点吃食的。我妈离开,别人可以补上。我妈顾不上带口信给阿婆老舅就拿了证明跟我爹到县城的照相馆里照了张二人合影,到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取得双人结婚照片后,我爹尾随我妈走了三十里山路,爬到大山腰上龙竹林秃杉林掩映着的李家寨子,见了我阿婆和老舅。
  阿婆给她的幺囡我妈唯一的嫁妆是一面玻璃面的圆镜子,那还是解放前我阿公养的马帮自缅甸带回来的。然后我妈就尾随着我爹搭车回滇东北的矿山,一路颠簸了十来天才到。
  我妈跟我说过好几次她和我爹的浪漫史,20岁的她跟我爹在最后一程搭的车是矿上拉焦炭的车,驾驶室里还有个空位,我爹让我妈坐,我妈偏不坐,说她晕车,要吹着风才不会吐。我爹担心我妈一个人坐在那厢顶上不安全,就干脆也爬上去,两个人坐在那焦炭上,风一吹,那炭灰公路的土灰扑得他们满脸满身,我妈不觉得苦,只觉得自己幸福。我爹和我妈坐在那车顶上唱了一路的歌。
  阿婆活到90年代初,刚刚米寿,88岁,那一年我老舅都58岁了。
  
  阿婆在她60岁的那年两眼生萝卜花(白内障),后来眼就瞎了。阿婆瞎了的眼睛里浑浊地挤出两滴泪,要我妈答应她给老舅说媳妇的事。我妈使劲地捏了阿婆的手,咬着她的耳朵应了一遍又一遍,阿婆才撒手。
  阿婆死之前的那几年一直在咒我的阿公。政策允许,80年代末期很多国民党的老兵都转道香港回老家探亲来了,可却不见我阿公的影子。相邻寨子的一个老兵说我阿公还在人世,去台湾后他还做了官,另讨了一房女人,生有两个儿女的。可是我阿公一直都没回来也没带回过信来。阿婆死后,我妈才从另一个老兵那里打听得我阿公的详细情况,说我阿公七十年代就中风半身不遂了,他台湾的儿女们把他送进临终关怀医院了,人早就呆傻掉了。我阿婆倒不稀罕那些台湾老兵回来后带回钱财什么的,她就咒我阿公作孽,说他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们母子受苦受累,害她哭瞎眼睛,害她的小儿子没人愿意嫁。
  阿公逃走了,解放了,阿婆成了地主婆。土改后,阿公留下的那院房子阿婆老舅和我妈是不能住了。正门正院地分给了其他三家人住。阿公解放前是养着马帮的,每年都驮了茶叶走缅甸仰光做生意,换回洋货。阿婆老舅我妈被撵到原来养马的马厩和耳房里住,还不能打院子里走。
  我妈嫁我爹走了,家里光剩下我阿婆和老舅了。
  
  一直没女人愿意嫁给出身不好的老舅。周围团转的女人撇着嘴对上门提亲的媒人说,男人死光了也不嫁他,嫁他做甚?正门都不得跨的,墙上抠个洞算门?院场心都没有1个,嫁这背时倒楣的萎男人做甚?这还是老舅年轻时人家不嫁他的原因了,到了阿婆眼睛瞎掉,老舅守着个瞎眼老妈,老舅就更是掉价了。老舅想娶个媳妇这事就越来越没谱气了。
  但阿婆还活着的时候,老舅也差点就说成一门媳妇的。我妈托老家的亲戚给访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男人是个草药医生,在平坝处的镇子上摆了个草药摊。那个草药医生在那年春天上山挖药时遇见一头丢了崽的母熊,躲避不及被狗熊咬断脖子死了。
  拖着三个娃儿的寡妇被牵线人说动了心思。牵线人说,那李家寨子山好水好有白米饭吃,那个男人虽然养着个瞎妈,可是那个男人能干心又好老实巴交的,家里有一片茶园,三棵大核桃树,每年摘茶打核桃卖得的钱供你的娃儿读书不成问题,加上每年他那几个外地工作的兄弟往家里寄的钱,日子好过得很,他那瞎妈眼睛瞧不见,不是坏事啊,她不可能像别的老婆婆对媳妇凶叉叉的,挑三捡四的,你嫁到那个家还不是你说了算?
  那寡妇被我妈按辈份喊三婶的媒人带到了寨子里,那寡妇瞧我老舅虽然年过半百,大了她近二十岁,却不见我老舅腰板弯驼,也不见我老舅头发白,半推半就地就把鸡杀吃了。当地风俗,把鸡杀吃了就是定婚了。那寡妇留了下来。我老舅讨媳妇的彩礼早被我妈准备好了,蚊帐、被面、床单、枕巾什么的攒着好几套,包括给女方准备的衣服料子、毛线等,那是装了满满两大木箱的。我妈是家里唯一的姑娘,她当年跟着我爹走了,最不舍的就是阿婆和五哥。我妈觉得亏欠他们。我家条件不比其他舅舅们好,但我妈就是扒心扒肝地巴她的娘家。
  待我们长大些,我妈就差不多年年都要回老家一趟了。春天回去说是帮摘茶,那春尖不抢着摘了,一老,价钱就上不去;夏天回去说是到山上捡鸡棕菌子,油炸了带回来哄我们的馋嘴;秋天回去说是帮打核桃,翻晒谷子;冬月腊月间回去,说陪阿婆五哥过个年。阿婆死了,我妈回老家的理由反倒更多,你老舅,我得给他说成一门媳妇呀,他这一生太不划算,不能就这样白拉拉地过一辈子。
  那个寡妇留下来住了两晚上后,第三天一早,跑了。她跑的时候家门口大秃杉树上的麻雀都还没醒。
  阿婆眼睛看不见啥子,却听见那个女人嘤嘤地哭了一夜。当天下晚,给老舅做媒的三婶羞愧难当地来给老舅退礼物。她打了保票拿了礼物辛苦费的,老舅是个闷人,他丧着脸说不怪她,给她的礼钱三婶拿着就是了。老舅说,她要走就让她走得了。媒婆三婶问家里的物什可丢了啥子。老舅说,光不见了那二十支毛线。毛线是我妈买给老舅的彩礼。三婶骂,那没良心的婆娘,贪啊,我去跟她讨回来,鸡杀吃了后悔了也就不追究了,还撸走了那些毛线。老舅说,给她得了,几支毛线,千万莫去要,她是不习惯呆这山腰子上,在坝子里住惯了,由她去。
  老舅说媳妇,差点就说成的也就这一桩了。
  后来我妈每次回老家一提这事老舅都丧着脸,不允许我阿婆我妈扯这事。阿婆死后也不能说。我妈跟我在城里的舅舅们后来商量着说等老舅不能做活时就把他接到城里来,找个老年公寓让他安度晚年。这事我妈代表我的舅舅们回家表达了,我老舅斜吊着两只眼睛狠狠地瞪了我妈一眼,我这寨子生这寨子里死,我无儿无女绝后对不起李家祖宗,但我对得起阿妈,你们谁都不要来我面前讨好卖乖,我死硬了,没人来抬,寨子里的野狗也会来抬我的,不用你们操心。老舅发起倔来两眼发直,凶得像头山豹子。我妈说。
  我妈,我的舅舅们为抚平内心的歉疚,隔三岔五逢年过节就往老家寄钱寄物。
  
  2
  年前,虚岁75的老舅病倒了。寨子里本家侄儿侄孙辈的几个男人把老舅连夜送往县人民医院。我妈接到电话立马坐飞机赶了回去,内裤包里塞着一厚匝大家凑的钱。年岁更老一截的舅舅们都成千数地拿了钱来。我妈是家里老小,身体和精力还行,我爹两年前去世后,我妈更巴家了,加上她跟老舅感情最好。舅妈们嘀嘀咕咕地说都老了,都难得回去了,这事还得老六阿凤亲自回去一趟才作得了主。
  我妈到下后,直奔县医院。老舅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脸色差,说话气力弱。
  老舅这辈子是第一次住院,他见着我妈就嚷着出院,我妈去问医生,医生说出啥子院,还得住十天半月的,病都还没确诊,要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医生怀疑老舅的肾脏膀胱什么的有问题。
  我妈跟侄辈们说得听医生的。
  这就引出了一串子事来,看护我老舅的堂侄阿兴、阿昌哥告了我妈一状。
  六孃,挨你说点事情。我们都晓得这些年,六孃你,加上我大叔二叔三叔四叔他们,每年都给我五叔寄钱寄物的,怎么着,一年加在一起也有好几千块钱的吧?他一个人是花不完那些钱的,可是这一次住院,他身上就只搜出七八百块钱来。我们几个相互可以作证,我们后来翻遍了老五叔屋里的旮旮旯旯,硬没有搜出一分钱来。老五叔住院的押金一千块钱都是我们几个凑的。
  阿兴哥和阿昌哥抢着对我妈说,六孃,我们挂了账的,我们只是想挨六孃你说个清楚,这事怪了,怪得稀奇。好嘛,就算搜不出一点现金么,我们想总可以找见两个银行的小本本吧,也没有。
  我妈连忙表态,钱的事没问题,谢谢你们了,没你们管他照顾他,我五哥怕是早就完蛋了,花掉的钱我会一五一十地还你们的,而且还要给你们辛苦费,谁家不都有这事那事的,大家轮流守护他,真是叫我们感激不尽,五叔无儿无女的,全靠大家担待了。我和你们的大叔二叔三叔四叔们商量了,准备接你们五叔进城里住,他偏生不去,他说在惯了这山凹凹了。
  六孃,说的是啊,老五叔这些年几乎不花啥子钱。菜,房前屋后的他还能撒点种点,我们也不时地拔些给他,鸡呀也还养着两只,蛋也有得吃,他想吃肉什么的,挨我们一说,我们骑上摩托就到山脚街子上给他割上一块。六孃,你不晓得,我们想提醒你的是,老五叔那些钱去了哪里?眼看着老五叔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我们是担心他的钱被人骗吃骗用了!
  我妈愣怔着问咋个这么说话?阿兴哥的婆娘阿玉嘴快,六孃,寨子里的人都背后叫阿旺哥家的阿旺嫂阿五婶呢。阿兴哥瞅了自家婆娘一眼。阿玉就闭了嘴不说话了。阿兴的婆娘阿玉搭班车来城里置办年货,顺路来看一眼老五叔,给护理老舅的阿兴、阿昌兄弟买了盒饭送来,正碰上赶到医院的我妈跟阿兴、阿昌在病房外面说话。
  阿玉,你这话啥意思?我妈毕竟是长辈,盯她两眼,她就转开脸不敢再说,只说,六孃,我给你买盒饭去啊,又不晓得你来。
  我妈不准她去,偏叫她把话说清楚。阿兴直对他婆娘翻白眼,阿玉想溜,我妈一把扯住她。
  阿玉心一横,说,六孃,怪不得我,反正又不只是我一个人说,全寨子人都在传。阿旺哥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大家都晓得,他会做点木活,可也只是在寨子里给人家帮个工,挣不着钱的,阿旺嫂是能干,可也只是盘得那几亩地,她舍得花工夫,种的菜是比别人家的肥点,他家也不至于就有足够的钱竖起两间大瓦房来吧?人家都说老五叔的钱全被阿旺嫂拿去花了。六孃,跟五叔同辈的都背后称阿旺嫂阿五嫂呢,她们还偏鼓着让我们叫阿旺嫂阿五婶呢。
  
  我妈后来给我讲,她一听阿玉那么说,脸就烧起来。这说法我妈在阿婆还活着时就听阿婆提起过。阿婆是趁老舅出门去,悄悄挨我妈说的。
  阿旺媳妇时时来家里找你五哥。我妈问,那又咋了嘛?阿婆说,她常来恐怕是有名堂嘛!我妈说,你又看不见,咋晓得是她来?阿婆说我看不见,我听得见,闻得见。我妈不高兴,说阿妈,你这就是瞎说瞎讲了,我五哥堂堂正正一个人,就是当年坝子脚那草药医生的婆娘也事后说李家寨子的我五哥是个大好人,我五哥就是偷人也不会偷家门前的侄辈媳妇啊,乱扯淡,我瞧阿旺家的阿彩也不是那种女人,阿妈是老糊涂了。阿婆说,我听见那院坝里的阿兴他妈和阿黑他妈嚼牙巴骨了,嚼得难听死了,你是不晓得呀。
  阿兴家住着阿公留下的那院宅子的堂屋正房,阿黑家住着东厢房,西厢房这头靠门旮旯的耳房、马厩朝院子那边封堵上了,朝院墙外打了个门洞,我阿婆和老舅住,再朝外用土坯混着龙竹破的篾笆又搭了一个偏厦当灶房。院子西厢的另一间房里住着孤寡老人阿顺伯。阿顺伯是国民党抓的壮丁,抗战时在缅北丛林跟着卫立煌、戴安澜将军打过日本鬼子,没读过书。解放时在城头跟着长官起义,后来回家务农。阿顺伯娶过老婆,老婆不会生养,老婆害痢疾死后,就光他一个人了,他也没兄弟姊妹什么的,后来政府把他算了五保户。三家人是从那宅子的正大门处上石阶跨门槛进出的,共用一个鹅卵石铺出花样来的大院场心的,正房正院的廊檐下三户人家倒也相安无事。
  阿婆受阿公牵连挨批斗那些年自是不兴跨原来的家门槛的,到她眼睛瞎了,过去年代的事不兴挂嘴边了,那几家人也兴叫阿婆去那院场晒日头说闲话了,阿婆却玩骨气,怎么喊她都不去。但她的耳朵灵敏得很,她不兴过去跟阿兴妈阿黑妈盘是弄非,但她满耳朵听见了那里里外外的动静。
  
  阿兴家的阿玉借口还要赶班车回家先走了,医院走廊上,我妈啃着块面包跟吃盒饭的阿兴、阿昌还没把是非盘弄清。医生过来问他们是不是李本和的家属,说要给李本和做个肾造影,需要插尿管,得有家属签字。我妈说她签。签罢,医生喊两个男家属进病房,说插尿管有点疼。我妈让阿兴、阿昌哥一边一个缚住我老舅,怕他不配合,乱踢腾。我妈关上门外面等着。几分钟后,医生护士出来,我妈迎过去谢医生,医生盯着我妈问,你家是李本和什么人?我妈说是他妹子。医生问,他没子女吧?我妈说没有。结过婚吗?我妈顿住了,讶异地看着医生。医生淡淡地说了句,输尿管插不成,李本和那地方有问题,生得畸形,是典型的隐睾症,没生育能力的。
  我妈一下子呆了,跌坐在走廊边的靠背椅上,抚着心口直喘气。阿兴和阿昌随后出来的,看见我妈面如土灰,两人一个劲地叫,六孃!六孃!
  我妈喘过之后,旋开手里的水杯喝下两口水说,阿兴、阿昌呀,你老五叔这辈子可怜啊!都瞧见了吧?你们可是亲眼见了的!寨子里的人嚼你老五叔的牙巴骨得有真凭实据啊,你老五叔就没那本事的,他跟阿旺家的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你们说呀……
  
  3
  老舅在腊月二十六那天出了院。其余各项检查都做了,最后诊断老舅的病是美尼尔氏综合症,肾脏膀胱没事。检查完后,又挂了两天针水,开了好些药,办出院手续。在县城当个小官的本家侄女婿阿光开车把老舅我妈他们送回李家寨子。
  我妈一回到老家,便坐镇指挥开了,她老人家挂了电话来,命我们春节无论如何开车回滇西老家陪老舅过个年。你老舅没几个年可过了!我妈说,你们回来一趟看看风烛残年的老舅胜过你们给他寄几千块钱。我妈说那话时,听得出是哭腔来的。我老公陈大同说,就遂你妈一次心愿吧,反正在这城里过年也是烦死人了,不如开车回滇西老家一转,到乡下过回年还新鲜些。
  二十年前我回过老家一趟,阿婆死后,老家就一个孤老舅了,我妈几乎年年回去,我每次都借口工作忙,往我妈手里塞个装了钱的信封,让我妈带给老舅了事。
  还没回到老家,我妈就在电话里把老舅这辈子的冤枉事呱啦给我听了。
  
  开了一整天的车,回到老家。
  陈大同和女儿晗晗都是第一次跟我回老家。老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半山腰上的寨子被龙竹林、秃杉林掩映着,原来车只可开到山脚,现在车可以开到老舅家的大门外。这条山路是前些年茶叶大涨价时修通的,那时一到春茶采摘的季节,省内省外的茶商比采茶人还多,都揣着钱守在茶山上抢购鲜茶叶,买去做成普洱茶。普洱茶的价格涨得猛,种茶人就得了利益。大山深处的李家寨子得天独厚,自古以来出产好茶,就是在腊月间的早晨,起得早些,那茶地上菜园子处都弥漫着潮润的白雾,云雾缭绕的地方出好茶,那雾起于竹子、蕨叶遮避着的一条条山涧。
  晗晗把这太阳升起好高才会散去的白雾写进了假期日记里,说那雾罩着的山寨就是仙境。有严重鼻炎的陈大同说,在城里从来不敢畅快地呼吸,就怕多吸了废气,在这山寨子里才可以真正地吐故纳新啊,这空气湿润新鲜得我都想拿些塑料袋来扎它几袋带回城里去吸呢。
  寨子里的亲亲戚戚差不多都来家里探望了老舅和回来过年的我们。腊月二十九那天,我们开车到城里买了两只大阉鸡,称了两尾大鲤鱼,买了半扇子猪肉。
  老舅现在住得宽绰了,正房正院的房子全归了他。阿顺伯三年前过世了,阿兴哥他爹死了,阿兴哥盖了几间新房,他妈搬出去随他们住了。阿黑哥的爹妈也过世了,阿黑哥家的大儿子争气,到城里读了书见过世面,毕业回来后做起了茶叶生意,时机瞅得好,发大财了,在坝子里盖了一大院平顶房,把阿黑哥两口子接走了。空空一大院房子重归于我老舅。我妈及城里的舅舅们一家给了点钱,把那院子修葺一新,安了太阳能热水器,装了接收卫星电视节目的大锅盖,从前自山上用竹简槽引来的山泉水现在都埋了铁水管引来,院子里砌了一个水泥蓄水池。原来马圈那边开朝院外的门洞早堵上了。老舅现在正门跨出跨进的了,家里安上了电话,不再走偏门歪道。老舅认为他只要不害病,他的日子舒坦得很。
  
  老舅老了,手脚不灵便了,前些年他把自己的那两三亩水田拿给阿旺家种了,他茶地里的茶叶给阿旺家摘,三棵大核桃树的核桃也拿给阿旺家打了,条件是茶叶留够老舅吃的,核桃留够老舅吃的,老舅每顿饭到阿旺家搭伙食。
  老舅有个小病小痛的,阿旺嫂做好了差她的小儿子松亮送来。这次老舅大病,晕倒在屋檐下是松亮第一个发现的。午饭时间阿旺嫂打老舅电话打不通,松亮来喊老五公去吃饭,发现五公公歪倒在正屋廊檐柱下,人事不醒。他急忙叫来阿爹阿妈,是阿妈狠掐了两下五公公鼻子下的人中才把他掐醒的,阿旺松亮父子俩四处去叫了人来,把老舅盘到医院。
  村子里与老舅同辈的阿仁大舅派了阿兴、阿昌去医院伺候老舅,阿兴他爹、阿昌他爹跟老舅是堂兄弟,他们是侄辈中与老舅血缘最亲的两支。细盘起来,阿旺没被委派是因为阿旺血缘远了一截,阿旺他爷爷那辈与我阿公是堂兄弟。老舅跟阿旺家走得近,饭在人家吃,但阿旺身体虚,有心脏病,使不得大力气。那阿旺嫂能干,却不能派啊,老舅跟她有些不清不楚的瓜扯,派她去照看老舅,那不是本族本家的整阿旺的难瞧么?阿旺是个闷葫芦,但再闷,他的耳朵里也嘤嘤嗡嗡地听见过别人的议论,那些人总是在他面前欲言又止或者大声说笑时见他一来便忽然噤声,他们只是想提醒他,老五哥老五叔老五公跟他婆娘阿彩可能有那种不光彩的脏事。
  寨子里背后嚼舌头的人都快把舌头嚼碎咽下了,那个闷声不出气的阿旺还啥子都不晓得的样子。是啊,阿旺靠那点手艺也只能在这个有四十七户人家的寨子里帮个手,混口饭吃,蹭喝两盅米酒的命,挣不到现钱的。阿旺的婆娘阿彩,那个从江外熊瞎子山顶嫁到这李家寨子的女人,她也该知足了,她娘家那头的大山顶上还怕种得出谷子来?唉,得掰两包长得饱满的苞谷就不错了,在她娘家那边苞谷子磨成面,蒸一甑子黄疙瘩饭吃就高兴不赢喽。阿彩就是像匹骡子壮实,苦得累得,也不可能攒得起两三万块钱,竖起两间大瓦房来的!阿旺家的大儿子柏亮在县城读高中,小儿子松亮在坝子脚读镇中,都要花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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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过年了,我妈这两日的心情说不来是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我们一家开着车载着满满荡荡的年货回老家来,给她狠长了脸面子,难过的是老舅原来真有病,不是小病,是不能生育的大病,老舅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他这毛病。他真的不晓得这毛病害人么?他这辈子若是真地讨回媳妇来,他是续不了香火的呀。这事我妈简直无法开口去问自己的五哥啊,她只好悄声悄气地挨我扯,我就不相信你老舅不晓得这男女间的事情是嘛回事,乡里乡俗的,人在长大的过程中男女之间那点事也是搞得明白的,而且男人们在一起都爱讲那事情,也许老舅知道他有病,知道自己有病,他更难过,你老舅这日子咋个捱过来的?
  我只好劝我妈想开些。妈呀,你挨我讲过一件事的,当年坝子脚那个草药医生的遗孀,那个怪怪的当着全寨子人把鸡杀吃了的寡妇竟然偷偷跑掉了,寨子里打抱不平的人听说后要下山去撵她,把她捉回来,非要生米煮成熟饭。老舅拦了他们,不让去撵她。妈呀,那个山下的寡妇或许当年逃跑掉就因为老舅这毛病啊。
  我妈难过一阵高兴一阵,那嘴巴子啰嗦个没完。阿红呀,落在你老舅身上的不实之名阿兴、阿昌他们自会在全寨子人面前纠正的了。可是说着说着,我妈又抹开了眼泪,你老舅这一生啊,白啦啦的,可怜呀。
  
  我妈正式地来跟我商量年夜饭的事,她说,今天这个年我想去把阿旺一家请过来跟我们过。我完全同意。我妈说,理由说得过去,感谢阿旺一家对老舅的照顾,另外最直接的借口就是我们生不来灶火了,还得请阿旺媳妇来帮忙。
  我当然是巴不得呢,我妈她都不管不顾的,我还在乎个什么?只怕人家不来。
  平常老舅到阿旺家搭伙食,我们回来过年了,这年夜饭就得在老舅的院子里操办。这老宅子三家人搬走后,重新归整修缮时,原来阿顺伯住的那间房子改成了灶间。那灶好久没开火了,要开火,只好烧柴。李家寨在半山腰上,要保护山林,烧柴禾的人家也不多了,田间地头的粮草秆以及那些长不成气的枝枝杈杈便四处可拾。乡里来人推广使用沼气灶,老舅多年不开火了就没改造厨房,他日常只用电热水壶烧水泡杯茶就行了。几年前养猪时还要煮猪食,不养猪后,真的就不升灶火了。
  我跟着妈去了阿旺家,手上拎了两大兜年货,水果花生瓜籽杂糖什么的。陈大同提醒我们拿了两条烟两瓶酒过去给阿旺哥。
  跨进阿旺家院子,我妈没绕弯子,直说,阿旺阿彩,我这上门来是请你们一家跟我下去过年,凑个热闹气。我一旁阿旺哥、阿旺嫂地喊得甜。
  阿旺嫂客气地推辞,我妈说我们一家加上你五叔也才五口人呢,阿红他们两口子开车到城里买来好多菜,你们一家四口与我们加在一起也才九个人呢,勉强凑齐一桌。另外,阿彩,莫笑话六孃啊,我烧不来那灶膛火了,你不下去帮我们,我们今天过不了年的。阿旺嫂悄悄看了一眼她男人。
  瘦得皮掉叮当的阿旺一直缩在他家的一个旧沙发上,媳妇阿彩看他,他把眼睛移向脚面前那盆木炭火。我们来之前他一定在向火,空气中有一丝烤糍粑的糊味。天晴着,大太阳当空照着,虽说是腊月间,可气温也有个二十度的,不算冷的,但看见阿旺哥那萎缩的样子,我直觉那屋里冷嗖嗖的,背脊起凉气。
  阿旺嫂犹豫了一下说,松亮家爹,那我就去帮一下六孃他们啊?
  阿旺脸上挤出的表情,很难为情但又不得不客气的样子,从脖子眼那里憋出一句,去嘛!那声音轻得几乎才吐出来又要吞咽回去。
  我妈说,阿旺,等开饭了,叫松亮来约你啊?
  阿旺嫂跟我们走的时候,阿旺暗淡的眼里闪过一丝阴翳,奈何不得的样子,我瞧见了。我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阿旺嫂走在前,我跟在后面。阳光照在阿旺嫂绾着鬏的头发上,一片灿然,她脸上的褶子随着浅浅地一笑,便像水波纹漾开来。我揣摸,她是很乐意去帮我们忙的。
  阿旺嫂的家在高于老舅家两个大坎的坡上头,要绕百十米的两段坡路。我二十年前回过老家,并没见过阿旺嫂,她是我的同辈人。忍不住我问起她年纪。阿旺嫂笑兮兮地用手朝坡埂上的一窝正在啃草根的兔子说,属它们的。我一算,阿旺嫂只比我大三岁。但她脸上的皱纹显见比我老上十岁。阿旺嫂挺大方的,她拉过我的手摩挲着,说,六孃,我阿红妹命好。
  
  灶火我妈先前是烧着了的,但火苗子就是起不来,被烟子捂着。阿旺嫂坐到灶膛前,用火钳捅了两下,火烟子便听话似地往烟囱里跑了。然后阿旺嫂转来转去地找什么家什,终于,在橱柜的顶上摸到一样东西——吹火筒!小时候回老家老舅烧火时使过的,我当玩具学着吹过的,竟然还在!阿旺嫂拿手在筒口那一抹,便把吹火筒对着那灶膛一吹,噼哩啪啦的,火苗子忽地一下窜起来,旺得很。
  院子里陈大同杀鸡剖鱼地忙着,老舅坐在椅子上烤太阳,晗囡早跟着松亮和隔壁邻居的娃娃们到屋后的蚕豆地里菜花地里玩去了。晗囡拿数码相机在给他们拍照,欢声笑语在房前屋后飘来荡去。我妈拿个大簸箕一摊地铺开来背对着太阳坐在矮凳上择菜,剔完葱皮择蒜薹,剥完蚕豆剥豌豆,刮了姜块削洋芋莴笋。
  灶上的大铁锅里放满了水在烧,阿旺嫂手勤脚快地出来帮着我洗菜。我不要她弄,她反倒叫我一边闲着,说,阿红妹,你那么白嫩的手莫沾这水了,这水是涧沟里淌来的,凉,我是习惯了。哪能呢?我的手和阿旺嫂的手在洗菜的盆里碰触,她的手背皮肤皲裂得厉害。我说,阿旺嫂,我要给你些药和两支擦手霜的。
  这次回老家,除了年货,我也去药店开了好些常用药,包括擦手用的价廉物美的维生素E乳什么的,想着给乡下亲友一家分一些。农村缺医少药,一点点用药对他们都挺管用。听见灶间锅里的水卟嘟卟嘟地涨,阿旺嫂又忙去灌水添柴。她背着我大声地说,阿红妹,给我药倒是要的,擦脸擦手的,不要,再擦也不会像你一样白嫩,倒浪费了。
  阿旺嫂一来帮手,我便悄悄地打量起老舅的表情来。据我妈说他也是晓得别人讲他和阿旺嫂的闲话的,我妈曾经问起过他,他开口便骂人家放糊屁。
  阿旺嫂进来后一直没有跟老舅搭腔,也没看在晒太阳的老舅一眼,倒是老舅见阿旺嫂跟我们进来时,他斜起眼睛瞅她两眼,也不招呼她。洗菜时,我悄悄地瞟老舅那边,老舅竖着耳朵专心地听我们讲话,我眼睛的余光看见老舅不时地掀起眼皮朝阿旺嫂看。其间,我妈问老舅家里有没有煮鸡用的花椒草果那些佐料,老舅什么也没听见,妈挨我说过老舅的耳朵眼睛比她的灵光多了。阿旺嫂接过嘴,没有,我差松亮回家拿去。
  说不来啥原因,我忽然感觉像是有一小队蚂蚁在我胸口处爬来爬去,叽哩咕噜的,有些痒酥还有点羞,我不好意思地想,我愿意老舅挨她暧昧……
  晗囡和松亮他们回来了,晗囡的外衣解下来,脸蛋红扑扑的,衣服里兜着一包才摘的青蚕豆,松亮拿着那个数码相机,一个劲地对着院子里的我们照。眉眼生得最像阿旺哥的松亮在我跟前一晃,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红烧肉、粉蒸肉、千张肉、鸡汤、糖醋鱼这些大菜一碗一碗地从灶间抬出来,端上了堂屋中央那张大龙竹编的方桌。陈大同由松亮带着去喊阿旺哥来吃年夜饭。
  阿旺哥还歪在他家堂屋的那张旧沙发上,两只眼睛喝得红彤彤的直发飘,手里还拿着一瓶老白干在灌自己,醉熏熏的。陈大同叫他声阿旺哥欲去扶他起来,他摇手。舌头打着转转说,来,来来!兄弟,喝酒!喝!说着顺手拿起一瓶没开盖的小清酒,拿牙齿把瓶盖咬开,硬把那酒瓶往陈大同手里塞,来来,我哥两个喝酒!喝,喝!啊哈,来呀,啊哈!
  “啊哈”是寨子里男人们喝酒时喊的酒话,相当于“干!”,人家跟你一说“啊哈”,他就先自个把酒喝光,他喝光了就逼着你也把酒喝光。阿旺哥脖子一扬咕嘟咕嘟地喝下他手中的酒,然后眼睛鼓着陈大同也喝。陈大同说,走,下去喝!下面有好酒,五粮液!阿旺哥说,你,你不喝我……我的,我不跟你下……下去!
  阿旺是就着阿旺嫂中午炸的一碗盐蚕豆、一盘肥腻的老腊肉、一块冷硬的烤糊了的糍粑下酒的,陈大同磨不开颜面,只好跟他喝起来。
  最后,阿旺哥醉得根本就出不了门了,我妈老不见人下去吃饭,女婿也不见回去,派晗囡上来喊。阿旺哥呼呼地倒在沙发上扯起酣来。松亮的哥哥柏亮一直在另一间屋里呆着,没办法,陈大同把羞涩得大姑娘一样躲着的柏亮硬揪起走。
  
  老舅这一个年过得真是高兴,我妈不允他喝酒的,说他才大病一场。老舅不干,犟着偏要喝,阿旺嫂坐在我妈和我之间,小声说,六孃,让五叔喝点,他今天扎实高兴哩。我妈看看我看看女婿再看看阿旺嫂,容了他喝。
  老舅暗暗瞟了阿旺嫂一眼,眼睛里含着笑意。他手一抬满满一盅酒就灌了下去,人就一下子脸红脖子粗的。喝干一盅他又叫陈大同给满上,把酒凑到鼻子尖那使劲嗅,连说,扎实香,扎实香咧!又一口喝干。
  阿旺嫂做的菜没得说,尽管都是传统大菜,味道却是正宗正版的好吃。
  
  吃完饭,我妈、我和陈大同包了三个红包给阿旺嫂母子三人。我妈手上的红包最厚,里面装着六百块钱,她塞给阿旺嫂时,她躲让,眼睛往老舅那睃了一眼,老舅没吭气。我妈说,这钱你帮我管着,你五叔想吃水果想吃糕点时你给他上街买点解解馋,我不放心他身上装钱,塞来塞去的会丢失的。陈大同包了个四百块钱的红包,递给柏亮。柏亮也推辞着不要。陈大同说,拿着,就要考大学的小伙子了,最后几个月,得营养一下,这钱每天保证你喝袋牛奶。
  我包了个两百块钱给松亮。脾气外向开朗的松亮大大方方地接过去,当着大家的面就抽出新崭崭的两张钱来,摸了又摸,还拿起那两张钱对着电灯一一地照,柏亮懂事地不准弟弟那样做,去扯他胳膊,松亮挣脱开他哥。惊喜地嚷,看见了!我看见毛主席了!
  松亮的调皮逗得我们全都哈哈大笑,不爱搭腔的老舅说,松亮,瞧清望准喽,真的还是假的?松亮,钱交你阿妈保管,不能丢失喽!
  松亮不干,把两张钱塞进红包,揣进裤包,小心地按了按裤包,确定不会滑出来后,拿了几支花炮,把陈大同手里刚点燃的烟要了去,出门放花炮去了。
  阿旺嫂和大儿子柏亮便告辞出门,我妈自院子一角早就擗来两大片芭蕉叶,她把那些菜一样一样打了包,用撕细的棕叶丝捆扎了,递过去,说拿回去给阿旺酒醒后吃的。阿旺嫂客气地让了一下,接过,走了。
  阿旺嫂和柏亮刚出院子门,老舅忽然想起啥子,干咳两声,对着阿旺嫂背影大声地说,哎!阿彩!折回来!拿电筒照个亮!
  第一次听见老舅对阿旺嫂说话,他叫她小名阿彩。
  阿旺嫂显然听见了,顿了一下,却没转身,大声地回到:天上星星亮着呢!望得清路,不必了!
  我接过老舅递来的电筒追出去,阿旺嫂!柏亮!
  阿旺嫂步子快,回我:阿红妹,不必了,星星亮得很哩!
  是啊,半山腰上这李家寨子的灯火还不及天上的星星亮呢,炮仗声也响得稀拉,周围团转暗着,静着。
  没撵上阿旺嫂,我在院门外的小路上漫步。抬头望天上的星星,深蓝的天空衬着那些星子,一坨一坨的,简直就像凡高画里的繁星,不是一点一粒的银亮,是一大团一大团的亮啊。谁说凡高在一百多年前于法国阿尔上空看见的星星是被画家夸张了的?
  在滇西的这个山寨里,我望见的星宿啊,闪烁着洁净明亮的光芒!
  
  5
  后来,我看够星空的眼睛调焦后又看向了那棵望天高的大树。
  老宅院原来阿婆和老舅住的那头有两棵冲天长的大秃杉树,那是我记忆中长得最高大的树,它茎干光秃,树尖部才长一篷头发式的枝叶。秃杉是特异的杉木品种,属国家一级保护,第三纪后的孑遗物种,主干高直无杈,是珍贵的木材用树。
  10岁那年回老家,老舅为讨我开心,有一天天黑后,他爬上了一棵大秃杉树的顶端,等他再从树上下来时,他的裤包里竟然揣着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只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老舅拿家里的一个笸箩把它们罩了起来……
  第二天,老舅砍了棵竹子,用刀破了竹篾,现给我编了一个简易的鸟笼,挑选了两只关进笼子。老舅指着羽毛发红的那只告诉我说那是公雀,又指着羽毛偏橄榄绿的那只说那是母雀。一公一母,关在一起,它们就是一对麻雀夫妇了,它们在一起是会下蛋生小麻雀的。其余那病恹恹的三只麻雀,老舅背着我杀死了它们,拔去毛,用稀泥巴敷裹了,然后丢进灶膛火里烤,熟了,磕碎泥壳,撕给我肉吃……不记得那烤麻雀的肉是啥滋味了。
  每一天的黄昏,成群结队的麻雀飞回到秃杉顶端的树枝窠窠里歇息。老舅告诉我,树上那些雀一到晚上都是瞎子。手一伸去,一抓一个准,看不见它们是不敢随便飞的。后来我常常赖着老舅,老舅,你上树给我去掏鸟窝嘛!想吃它的肉尕尕。阿婆宠我,就命老舅,这麻雀多得吵死人,每天不晓得要吃掉多少谷子呢,上树去摸两只雀给这馋屁股囡烧吃吧。
  老家的人把掏鸟叫摸雀。我一个小姑娘家,半懂不懂的,不喜欢把那些鸟儿叫麻雀,因为在我的出生地滇东北那矿山,“麻雀”是指男孩的小鸡鸡,有些大人会伸手去摸男孩腿丫子那里,嘴里逗着,掏小麻雀喽!男孩们就会红着脸跑掉。我爹和他的朋友到礼拜天会拿了气枪去村子里打麻雀,一打几十只,回来剥了毛开了膛丢进油锅里连骨带肉地炸了,吃个香脆。我爹说它们是吃粮食的害鸟,打麻雀是为农民除害呢。
  
  那坡坎上长着的两棵秃杉树,现在光剩一棵了。我妈扯起过,土地承包后,两棵大秃杉树分给了阿婆和老舅。阿婆年老后,老舅放倒了其中的一棵,解得两副很好的寿材。最厚最好的一副打了一具上好的棺材给阿婆,另一副解成大板留给自己。二十年前我回老家看阿婆,那棺材就摆在阿婆的屋里,阴森森的,我看着害怕。瞎阿婆用手摸着那上过黑色土漆的棺材笑着说,怕甚?没得这副棺材我才怕哩。阿婆死后,如愿以偿地躺了进去。
  在这黑夜里我看见的秃杉树是剩下的那一棵。目测了一下,那主干粗得我跟陈大同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我拧亮手电筒,把光柱射向大秃杉的树冠,树好高!光一晃,隐约间听见叽叽喳喳的动静,我忙熄了电筒光。借着星光,我没见有鸟飞走。老舅说过的,天一黑雀儿们的眼睛就瞎。
  前些年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有关老家的新闻,说的是我国云南西部仅存的孑遗珍稀树种秃杉无性系种子繁育成功了。
  后来我专门查阅过秃杉树不能正常繁殖的原因,说秃杉的母树一般个体高大,采种难、结实晚、种源少、种子遗传品质差。
  
  老舅没跟我们一起看春晚,早早地去歇了。妈和我扯起闲话来。
  我压低声音说,妈,我看,人家说老舅跟阿旺嫂有点不明不白的关系,也不是无风起浪。
  我妈脸一垮,不爱听我这样讲,拿眼瞅着我。
  老舅死也不愿跟我们进城住,他有他的舍不得。掰着指头数数寨子里阿旺嫂对老舅最好,以后得把给老舅的钱往阿旺嫂那里寄,老舅老了,糊涂,阿旺嫂可以信任。她对老舅好,是真的好。她不容易,她花两个老舅的钱咋了?她该花的!
  妈要面子,她使眼色又努嘴,示意我这话别让正看春晚的父女俩听去。
  我妈挨我叹了口气,把话岔开。你老舅这一病,也是好事啊,唉,阿兴、阿昌从医院服侍你老舅回来后把那事都传得一寨子人晓得了。
  我佯装不知道,问,传啥子事?
  唉,说你老舅没得性功能那事嘛,说你老舅跟阿旺嫂做不成那种事,说以前冤枉了他们。现在寨子里倒是没人嚼他们的牙巴骨了,老舅好歹落个清白……
  瞧着满头白发的老妈,我笑了笑,没跟她再往下扯。
  唉……我一声叹息,叹老舅也叹阿旺嫂。
  阿旺嫂,那个小名叫阿彩的女人她着实不简单不容易咧,她图着老舅啥子呢?她就图他一点现钱,又咋的?她对他好了,她晓得还他恩情。
  我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看见赵本山带着他的徒弟们演小品了,小品名叫“捐助”,闹喳喳的没看进去。我脑子里在想,老舅对阿旺嫂有情,阿旺嫂对老舅有意,这事非要弄它个清楚干啥子?男女有情有意就光是上个床?……
  希望到秋天时,阿旺家的柏亮争气,考到城里读大学,我们也好补贴他一点……
  
  责任编辑 杨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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