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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脚伸出还来不及着地，右腿刚刚打算挪到车门这边，一阵疯狂而猛烈的声浪扑面而来，夏文煜慌忙蜷身缩回车内。
从火车站出来，坐上外甥的私家车，30多公里路赶回老家，他已被公路两旁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鞭炮和比鞭炮噪音更可怕的吹吹打打折磨得七荤八素。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乐队中浸泡几十年，他每天听到的是精准的音高和纯正的音色，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野蛮恐怖的喧嚣不绝于耳也就罢了，到了家门口，竟然还有最后的致命一击。
农历十月，初冬季节。此刻将近黄昏时分，苍白绵软的阳光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铜管乐器上反射出散漫无力的杂乱金光，晃得他两眼发花。
他关严车门，摇上车窗玻璃，几乎麻木了的耳膜能感受到窗外那该死的噪音至少下降了50分贝。好容易松了一口气，透过玻璃往外一瞅，好家伙，凭着多年的管乐团经历，他一眼看出车外那乐队的阵仗不小于8×8！
“爽不爽啊舅爷？”坐在驾座上的外甥倪卫明扭过头来，洋洋得意地笑着，“舅爷看一看听一听，您老人家在西北的那个乐队，只怕也冇得这么多人哟！”
夏文煜苦笑不答。对老姐姐这个宝贝儿子的好感，一路上已快消磨殆尽。
他懒得回答，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倪卫明的话题回想起离开大半年难以割舍的“西北那个乐队”——不，那不是倪卫明想象中的“乐队”，那是正儿八经的“双管编制交响乐团”。再往远一些回想，20多年前，部队大阅兵，集中了西北地区十几个军、师级文工团宣传队全部管乐演奏员、100人的军乐团，那是什么气派！哼，听你小子的意思，我老头子今天回来还算开眼界长见识了吗？
“下车哦，舅爷。”
“嗯……你能不能先下去，让他们别吹了？”
“咹？我特意把这些人搞拢来吹给你老人家听的哦。”
“拜托拜托……一路上鞭炮锣鼓吵得头晕，实在受不了。我想安静一下。”
“那……”
“这样吧，按我前几天给你交代的，不下车，直接去你父母墓地吧。一晃，我十年没回来给他们烧香了。”
“您老人家休息一下再说？上坟烧香的事，不着急，改天来得及。”
“什么？你说什么？改天？来得及？”不容他回言，夏文煜沉下脸来，“我从乌鲁木齐赶到兰州，兰州赶到武汉，武汉赶到襄北，好几千公里奔回来，为的就是今天这个日子，你说改天？来得及？嗯？！”
“好好好。去去去，现在马上去。正好把乐队这些人带上，去坟上威武地搞一场！”
夏文煜一把拉住外甥，“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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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瞒建国老弟你说，我前天在乌鲁木齐上车时，兴奋得很，没想到，千里迢迢回来，一出襄北火车站，上了公路，却记起宋之问这两句诗来。”
“你老兄搞了一辈子音乐，好像不是搞文学的？你这是怎么啦？呵呵。对了对了，我猜，你过了吐鲁番玉门关之后，一路上在念叨‘东进阳关有故人’吧？哈哈！”
“老弟不要笑話我。”
“再不然就是……刚才在卫明那酒席上多喝了几杯？”
“没有。一口都没喝。一点兴致都没有。”
“你现在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莫名其妙。”
“你不懂？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老同学十年不见，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来猜谜？……对了，你刚才打电话时，问我家里孩子们会不会在手机上办理火车票改签，什么意思？”
“我想后天或者大后天回西安，去女儿家。”
“什么？为什么？”
“请喝茶。”
“你得给我说个清楚明白。”
“是这样，本来，就是卫明不找我，我今天也肯定要回来。你知道，我老姐姐2006年十月初八去世，今天十周年。我就是没退休，再忙再难，今天请假也得回家一趟。”
“这个我知道，必须的。”
“只是没有想到……”
“哎呀老兄，总是这样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
“那，你慢慢喝茶，听我慢慢给你说。”
“嗬！”
“卫明前一阵天天给我打电话发微信，说，知道我退休了，想请我回老家来。说是他办了一个礼仪公司，手下管着上百人，全是吹号的，想让我回来指导指导。还说，襄北县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夏文煜先生是军乐团出身的大专家大教授……”
“这小子就是嘴乖。”
“那倒不去说他。我想了想，乡下吹号的，可想而知是什么水平，实话说，恐怕够不上我来指导。但是呢，一来，老话讲，回报桑梓，义不容辞，二来，我反正这几天一定要回家一趟，一举两得，于是就答应了。你知道，我这辈子别的不会，就干这一行，现在能回家乡发挥一点余热，也是再好不过。”
“这就对了嘛！我们襄北中学1974届300多同学，你是最有出息的，家乡召唤，还能推托？”
“可是在火车站和卫明一见面，就感觉不对头。”
“咹？”
“我在路上计算过了，武汉到襄北的火车，下午3点到，襄北火车站再往家里赶，听说是一条新公路，我以前没走过，卫明说将近40公里，我把时间打松点，算一个小时吧。到家就4点了，天都快黑。我担心采办香烛黄表不赶趟，就给卫明微信转了200元，让他提前备好，来车站接我时带上，我们回家就直奔墓地。”
“嗯，老兄细心。”
“我心想这个安排很完满的，没料到被卫明弄得……嗐！”
“怎么？”
“从火车站出来，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
“为什么？”
“公路两旁接连不断地有娶亲的队伍，鞭炮锣鼓，吹吹打打，卫明就不断地停车，要我下去看那什么乐队，吵得头昏脑涨。”
“你等等，好像有人敲门。”
3 下火车后发生的一连串不愉快还在继续。
夏文煜记得清清楚楚，在乌鲁木齐，在兰州，在武汉，在火车上，乃至下车后，不止一次电话、微信、当面给倪卫明交代过，回家是私人活动，千万不要惊动地方官员。但现在，宾馆服务员推门进来，跟着后边的是……
“舅爷！舅爷！程书记吴镇长刘委员看望你来了！”倪卫明显然有七八分酒意。那旁若无人的吆喝，歪歪斜斜的步态，让他舅马上想起几个小时前那吵闹不堪震耳欲聋的鞭炮和号声。
夏文煜来不及起身，万建国站起来拱拱手，“告辞。”说着站起，扬长而去。
夏文煜措手不及，慌忙朝几位不速之客拱手道歉，“不好意思，诸位稍等。卫明！给领导倒茶……我送送客人。”
两人手拉手来到走廊上，万建国说：“不劳远送。进去陪客吧。火车票改签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你难得回来，至少要住个十天半月再走吧。最起码我们1974届要聚一聚。其他同学不谈，肖元凯是一定要来的。想当年，襄北中学宣传队，你吹笛子他拉二胡……不多说了。他现在常住宜昌，我给他打电话了，明天，最迟后天，一定赶回来。好了好了。你进去见官吧。明天见。”
送走老同学，夏文煜回头一看，房门虚掩。正要推开，听见倪卫明说：“……我舅爷是中校军官转业，我问了别人的，在地方上，相当于襄江市的书记市长……还不止……”
“啪啪啪！”夏文煜使劲捶打门框，“倪卫明！倪卫明！你出来，到楼下大厅里去。”
书记镇长委员相视一笑。刘委员站起身来，拉起倪卫明往外走。夏文煜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说一声：“不成体统！”
程书记吴镇长迎上前来，一左一右，牵着夏文煜双手，进门坐下。镇长忙不迭让座沏茶，书记笑盈盈地说：“下午在县里开个会，走不开，有失远迎，夏教授海涵，海涵。”
夏文煜一时窘困，竟不知如何应对。是的，这三位的身份很清楚，这三位的表情很热乎，这三位的言语很谦恭，这三位的态度很诚恳。但是，这三位的来意呢？区区夏某，一个退了休的圆号手回乡扫墓，岂敢劳动你们大驾枉顾？
书记向前倾倾身，“久仰夏教授大名。我和吴镇长到镇里工作时间不长，但是，可以向您老前辈保证，我们对襄北是有感情的……”
“书记客气了。”夏文煜还是猜想不透官员们的来意。他们仅仅只是礼节性的意思意思，还是……
“……千万别叫什么教授，更别听倪卫明吹牛。我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人员。”
“这个……您这样一说，我们晚辈不好开口啦。《襄北县志》上有您的大名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夏文煜，1956年生，本县襄北镇人。1975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某部战士，副班长，副排长，团部宣传队演奏员。1978-1981年在西北音乐学院进修圆号专业。1983年……’”
“书记稍等稍等。”夏文煜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断定眼前这位父母官在背诵某本书，并且，十有八九是刚刚强化训练的成果。“别念我履历了，真的不值一提……再说，我这次回来完全是私人行为，探亲扫墓，实在不想惊动大家……還有，恕我直言，二位不要见怪，我离家几十年，当兵出身，转业后又去了艺术团体，对地方上的人情世故生疏已久，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咱们不聊闲篇了，你们有什么事情让我出力，请直说不妨。”
书记显然极少遇到这样不给面子不肯配合的交谈者，懵了。“夏……夏老板……不不不，夏，夏老师……”
镇长站出来打圆场。“老前辈把话说到这儿，我们也不转弯抹角了。情况是这样，倪老板前些时候向镇里汇报，说打算请您回家乡辅导乐队。这件事，镇委镇政府是大力支持的。程书记早和我研究了，镇里要隆重地接待您。知道您今天回来，应该去火车站恭候的，倪老板说，您再三嘱咐他不要惊动地方干部，所以，前辈原谅，我们失礼了……”
夏文煜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别听他瞎扯。我绝对没有对他说起要打扰地方干部。我根本没有想到我有什么资格惊动地方干部。我只是要他今天不通知任何亲友，容我改天登门拜访……对了，二位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前辈不要见怪哦。我们本来计划好了，尊重您的意见，暂时不来打扰，过两天再来拜访的。刚才晚饭时，倪老板打电话找，说您打算后天或大后天就要去西安，我和程书记刘委员这才急急忙忙从县城赶回，代表全镇父老乡亲挽留您……”
“那……你们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
书记、镇长对视片刻，两人心里都明白了，面前这位夏先生是个见所未见的怪人。不同于每天迎来送往的官场上大小人物，不同于招商引资时打交道的大小老板，这人不懂任何客套，任何情面，任何外交辞令。
那只好开门见山了。
“那我就直说了。”书记说，“我们请您老人家在襄北多住几天。”
“咹？”
“倪老板请您来辅导乐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私事。”
“哦？”
“您虽说离乡多年，本乡本土的基本情况应该还是熟悉的。我们这平原湖区，地下没有矿产资源，地上没有大型企业，发展经济困难重重。我和吴镇长这一届班子反复研究，认为，在现有条件下，只能千方百计发展第三产业……”
“书记，镇长，我打断一下，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经历，我哪懂怎么发展第三产业？”
“倪老板不是说已经和您讲过吗？镇里最近推动十几个项目，其中一个就是礼仪乐队。今天您从火车站出来，沿路都看到了吧？如今乡下婚丧嫁娶，非得要有乐队不可。很大的市场潜力。”
“书记稍等，我打断一下。我还的确很纳闷，一路之上，怎么有那么多敲敲打打的？”
“今天农历十月初八，大日子。您多住一阵，到十八、二十八，还有冬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腊月初八、十八再看，更热闹！”
“哦——”
“您是专家，千万不要推辞，给他们讲讲课，指导指导。”
“这个……实话实说吧，我回来之前是做了准备的，你们看，”夏文煜起身打开衣柜拉出一只皮箱，“我的圆号都带回来了。可是，用不着。” “您这是？”
“下午我才知道，你们的乐队根本没有圆号。”
书记、镇长面面相觑，好生愣怔。
镇长嗫嚅道：“这是怎么回事？前辈见笑，我们都不懂音乐……程书记，我下楼去问问倪老板？”
夏文煜淡淡一笑，“不必。问他也没用。我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这个，专业上的事情，一两句话和你们也说不清。我本有心提前离开，现在改签车票还没有着落，看来三五天走不了。要不，我们再找个机会谈？”
这话说得明白不过。书记镇长只好起身。
“那好那好，不早了，您休息。哎呀，您住的这地方，号称襄北宾馆，其实就是个小旅店。小乡镇，条件有限，委屈您了。”
“二位慢走。”
4
“喂喂喂！肖元凯！你到哪里了？我早查过宜昌到襄北的时刻表，你现在应该下车半小时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要是还不来，我快憋死了！”
“哈哈！急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初恋情人。不打电话了，不打电话了，我在大巴上，满车人，吵得很。快到了快到了。”
“快点！”
“你这个伙计，讲不讲道理？兄弟，我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我坐的是公交车！快慢由得着我吗？”
挂了电话，肖元凯大觉诧异。这兄弟是怎么回事？虽说老同学十年未见面，但自从有微信之后联系便捷，高兴了还在视频上聊上半天，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觉，让几千公里的遥远距离片刻间化为乌有。自2006年一别，且不说十年来音信往返不断，近两年手机上的交流更是恍如近在咫尺。要说的话好像都说过了，只差见面促膝。他想不出夏文煜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等候在汽车站的万建国也不能给他一个圆满的解释。“我真的搞不清。”万建国说，“按说吧，我们三兄弟的交情搁在那，他不可能有什么话只对你讲而撇开我，这两天出了鬼，他反反复复地说，和我讲没用。”
“他有什么事要瞒着你？”
“废话！他明明白白地讲，和我谈没用！这和瞒着我是两回事！对了，他居然还说，何必对牛弹琴！”
“嗯？”肖元凯站住了，“对牛弹琴？这词用得有意思……我倒是猜到一点眉目了。和你谈没用，一定要找我……莫不是音乐方面的……不不不，也不像，我哪有资格和他讨论音乐？”
“讨论音乐？嘿嘿，你做梦吧？夏文煜是什么人？20世纪80年代音乐学院毕业生，玩了几十年乐器！你和他谈音乐？……算了，我下午还要去学校晃一晃，不参与你们秘密会谈了，也免得他又‘对牛弹琴’。5点钟准时在襄江美食城恭候二位……哟！看见没有，文煜在宾馆门口！”
夏文煜挽着肖元凯的手走上二楼进了房间，肖元凯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得罪万建国了？他说你找我秘密会谈，他不够资格参与。”
“不听他鬼话！他本来该下个月办手续退休，学校说，这个学年已经过了快一半，他带着毕业班，中途不好换人，家长都央求他再辛苦几个月……他下午还要上课。不管他，我和你谈的事，也的确与他无关。”
“我还真猜不透，你有什么事只能和我讲？”
夏文煜从衣柜里拎出一只皮箱，搁到床上，打开。“圆号。他懂吗？”
“圆号？”肖元凯笑了，“那还是对牛弹琴，我也不懂。”
“我知道你不懂圆号，民乐呢？民乐你不懂吗？”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圆号和民乐……”
“我拿这个打比方，万建国一窍不通，但你一听就明白了。”
“我洗耳恭听。”
“我前天回来扫墓，微信上都告诉你了，不多说。现在只说圆号的事。我老姐姐那个宝贝儿子，弄了几十号人，搞个什么礼仪公司，似乎镇里还很支持。他让我给那些人辅导一下，我想这是应尽之责，就答应他了，几千公里路带着家伙回来。哪晓得，嗐！他那些人，号称铜管乐队，居然没有一个吹圆号的。”
“哦？”
“我到家那天，那小子叫了几十人，说是让我检阅，我当时急着给老姐姐烧香，没仔细看。想不到，从墓地回来，那些人还没散伙，在酒楼门口排着队等我。那时我才看清楚，70人，30支小号，20支长号，5支大号，15个打击乐。一支圆号也没有。我搞了一辈子乐队，部队，地方，都没见过这样的。”
“咹？”
“我当时傻了眼。赶紧找卫明问，小子说，这些人一共是十来个乐队，从來就只有这几样号。我问，没有圆号吗？你猜他怎么说？他反问我，圆号是什么！”
“哈哈哈！一个亲舅舅吹了一辈子圆号，外甥儿子不知道圆号是什么？哈哈哈！”
“笑个鬼！我当时头都大了。顾及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着，又不好发作。静下心来一想，也难怪他，这小子一二十年来都在做服装做餐饮做物流，不停地折腾，哪懂乐器，算了，我找个乐手问问吧。这一问，明白了，他们说，小号长号，一二十天、个把月就能上手，三五个人搭个班子，只要有个好小号手带着走，其他的滥竽充数，吹个《纤夫的爱》《葬礼进行曲》什么的，马马虎虎就对付了，圆号太难，没有一两年功夫不行。”
“哦……那不正好吗？从零开始，你找几个人培养培养。”
“我没说完呢。那天我看这事情不对头，这玩意没法弄，就打算走为上策，给建国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给我改签车票……”
“暂停，暂停。我问你一个问题。铜管我是外行，不过也还晓得，圆号必不可少。就是民乐队，也有用它的。我记得，就在你当兵走的那年冬天，我们襄北襄南两个县慰问襄江驻军，联合排演《红云岗》，找山东京剧团弄来的总谱，施光南先生的大作。几十人编制的民乐队，我拉京二胡。总谱里面，西洋乐器就用了圆号。还记得当时是去武汉请人来担任的。……你等一等。我说这老故事，不是班门弄斧，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圆号重要，我也知道圆号难搞，既然他们没人会，你又是几十年本行专攻，为什么不教他们一下？”
“你不等我说完就插嘴，还啰啰唆唆一大堆。我给万建国打电话，倪卫明听见了。小子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劝不住我，搬出镇里书记、镇长来，就在这儿，谈了半天。面子上抹不开，我只好答应留下来多住几天。昨天就让卫明去摸底，看看那些人当中有没有曾经吹过圆号，有点基础，或者愿意学圆号的。下午就回话了，一个也没有。” “那是为什么？哦，不会是你收费太高吧？嘿嘿。”
“胡扯！我给倪卫明交代得清清楚楚，本人分文不取，并且严禁他收取任何费用。”
“那就奇怪了，这样好的机会，换了我，求之不得。”
“原因很简单，第一，他们没有圆号，也根本没想过买，第二，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学。”
“卫明不能投点资，买几只圆号？很贵吗？”
“贵倒不贵。他们这种业余水平，最便宜的，1000多元的号也就凑合了。关键问题是不愿。用卫明的原话说，乡下人办事，图个热闹，听个响就行了，哪有许多讲究？他还不死心，缠着要我给那几十个人上课。”
“哦……兄弟听我一句，反正是回来了，闲着也是闲着，撇开卫明不谈，镇里的面子多少要给。”
“你是说让我去教小号长号？”
“这不是小菜一碟？”
“我算白说半天。有这空闲还不如和万建国下盘棋。”
“怎么？”
“吹圆号的能教小号吗？”
“夏文煜你忽悠哪个？肖某也是在乐队里混过几天的，圆号小号长号，不都是铜管乐器！”
“嘿嘿，阁下搞过乐队，我知道。看你给我发的视频，二胡过了十级，《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都能拉。那好，请你教教小提琴如何？”
“小提琴？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按你刚才说，圆号小号长号都是铜管，二胡小提琴不都是弦乐吗？”
“呸！夏文煜，我早知道你们搞西洋乐器的瞧不起民乐，你不能这样欺负老同学吧？”
“哦哦哦，好，你玩民乐，小提琴是洋家伙，那算了。你教教琵琶，这是民乐哦，行吧？”
“你是存心气我？拉弦和弹拨两回事，你不懂？我还告诉你，二胡两根弦，琵琶四根弦，二胡用弓子琵琶用指甲，知道不！”
“哦哦，老兄说得对。二胡是拉弦乐器，琵琶是弹拨乐器，行，再换一样，马头琴。和二胡一样吧，也是民乐，也是两根弦，也是用弓子拉。您看？”
肖元凯这下真是忍无可忍，跳起来大吼：“夏文煜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文煜微微一笑，“现在明白了吧？我和你这二胡十级的人都费了半天口舌，万建国听得懂吗？”
“你……”
“老兄，圆号和小号、长号真不是一回事。我真没法教他们，就像你不能教小提琴、琵琶、马头琴一样。”
“好好好，你这样一讲，我懂了……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1973年，武汉军区慰问团来襄北演《智取威虎山》，学校安排我们几个坐在乐队旁边看，你迷上《打虎上山》前奏里那段圆号独奏，第二天拉我做伴去找人家，说要学圆号。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部队那位老师拿了三把号，小号、圆号、长号，一把一把给你作示范，又让你一把一把试着吹，这你就瞒不过我——人家是三种号都能吹的！这如何解释？”
“糊涂！那是测试基本条件！看我适合哪种号。三种号的号嘴不同，真正搞管乐专业的人，先得看看嘴型适合吹什么。别说那三把了，你现在拿什么短号、大号、中音号、低音长号来，这么说吧，只要是铜管，我都可以给你示范！再说，后来我参军了才知道，部队文工团强调一专多能，每个人除了本行专业，多多少少还要会点别的。你不要搞错哦，略知一二是一回事，正儿八经教学那又是另一回事。”
“好好好，行了行了，不谈这些专业讲究。我问你，前天你在电话中说，卫明请你来指导铜管乐队，你应承了。你搞了几十年专业乐队，应该清楚他不光只是要你指导圆号吧？你答应他时就没考虑过吗？”
“这个还真是怨我自己考虑不周。我这几年在新疆那边偶尔给业余铜管乐队作辅导，但别人都是有基本功有演奏经验的团队，我去也就是讲讲整体配合、速度力度、表情什么的，说大点，相当于一个指挥。小号、长号怎么展现，我指点一番，人家号手就懂了。哪晓得家里是这个样子，指望我从零开始……”
“这，我真帮不上你了。”
“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建国陪了我两天，总问我怎么无精打采的，他哪知道我心里憋闷得慌？你想想，刚才和你都差点谈崩，他万建国能懂吗？”
“哦……”
“你说，我撒手丢开吧，家乡人面前怎么解释？让人背后骂夏某无情无义？你说接手吧，又实在没法弄……”
“难怪……那你究竟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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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想法。”万建国放下酒杯，慢慢吞吞地说，“眼下这个状况，文煜兄若是开溜的话，诸多不便。本来，你此番回乡，头等大事是给大姐扫墓，心愿已了，要走也未尝不可。但是，你毕竟十年没回来，有好多老同学在联系我，商量聚一聚。还有，我们的几位恩师虽然都已去世，后人还在，总要去拜访拜访，少说也得住上十天半个月。提前走不行的。”
“你以为我不想久住？你以为我不愿为老家做事？”夏文煜不耐烦了，“几千公里路回来，担心几次转车不利索，随身行李都尽量轻简，就为了带上那把号，你说我回来干什么来了？”
“是啊是啊，”肖元凯端起酒杯虚晃一下，看那两位都没有共饮的意思，自己一干而尽，“建国你还是没有完全搞懂文煜的难处。他说了，前天要改签车票，那是一时气话。本心还是不想走的。但现在麻烦在于，倪卫明天天缠着，镇里也再三请求，你说咋办？”
“你们又不等我说完。”万建国笑道，“我说的是，夏兄不能提前走，此乃前提。”
“那，我怎么应付他们？离家几十年，一辈子吹号，还上了襄北县志！到头来，‘我教不了吹号’？这话我说得出口？”
万建国还是不紧不慢，“我刚才说了，住下，别走，这是前提，并不是说一定就掺和倪卫明那档事。”
“嗯？”夏文煜大喜，“你有何良策？”
“你们二人说的什么管乐民乐，我还是如坠五里云中，不谈它了。不过总算我明白了一点，就是，文煜老兄千真万确是不能到倪卫明那里当教头。好，抛开他不提。那么，现在问题就是，如何面对镇里那些人，是吧？文煜兄该记得，前天在宾馆，他们那几个人一去，我起身就走。其实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为什么？”夏文煜不解。
“你老兄出去几十年，我和元凯在家几十年，看见地方官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眼花缭乱。按说嘛，这是官场原则，无须我辈操心。实话实说，这些官员多数还是想为襄北做点实事的，只是，最大的弊病在于，就像土话讲，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法。20世纪70年代棉花压倒一切，80年代小企業遍地开花，那些年总还有个明确思路，后来热闹了，张书记要养鱼，鱼没养大，李书记来了，要填了鱼池改砖瓦厂，再后来，国家不准挖土烧窑……”
“停，停。”肖元凯操起筷子敲敲桌沿，“我说老兄，你一年360天在讲台上磨嘴皮，还没说够？你简单麻利点，说说该怎么办！”
“好好好。简单说。文煜兄必须为家乡做贡献，又不能按倪卫明和镇里的计划行事，万某不才，有一愚见……”
“不要酸了！知道你是高中语文老师！还当过副校长！”
“然也。”万建国根本不在乎肖元凯的挖苦，嘻嘻笑道，“那就从兄弟我当副校长说起？兄弟我……”
夏文煜抓起酒瓶，揪住万建国衣领，“还不正经说话，这半瓶酒就倒进去了！”
“老兄手下留情！好好好，不开玩笑了。现在，本人代表襄北县第二中学，诚邀杰出校友、著名音乐家夏文煜先生担任本校学生乐团首席顾问！”
“什么？”夏肖二人同时站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从5点刚过到8点差几分，一顿饭吃了快3个小时。夏文煜差点倒进万建国脖子里的那半瓶酒，最终还是干掉了，而在酒瓶渐空的同时，火锅里的酒精却一添再添有增无减，以至于不胜其烦的服务员忍不住赔着笑脸抱怨：“几位先生，酒恐怕没有喝一斤，酒精倒是用了一斤多。”三位老同学哈哈大笑，勾肩搭背走出襄江美食城。
在大门口刚要往襄北宾馆方向拐弯，昏暗的街灯下闪出一个身影，挡住去路。
“夏教授吃好喝好啦？”
夏文煜定睛一看，“你是……”
“教授贵人多忘事，那天你老人家给我们乐队讲过话。”
“你们，乐队？”
“我是倪总公司里打鼓的。”
“哦……不好意思，抱歉……你拉的这车是？”
不待那人回话，万建国使劲扯起夏文煜衣袖，“走！”
穿过小巷，走到明亮处，夏文煜问：“刚才怎么了？”
万建国说：“你没闻到那大的气味？那个人拉的是装泔水的车。说句笑话，你不要恶心，车上那桶里，说不定就有我们刚才吃剩下的……”
“泔水？泔水怎么啦？你我小时候，家里喂猪，能有泔水就很了不起啦。”
“这位拉泔水的在倪卫明公司礼仪乐队打鼓。嘿嘿。我算是完全彻底理解你们两位音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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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文煜一年前就从万建国和其他几位同学电话中得知母校乔迁改建，看着他们微信上传去的校容校貌图片，遐思纷纭，想象新的襄北二中是何等模样，并且无数次为此心驰神往激动不已，然而，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却一脸茫然，一脸漠然。
站在宽约20米、气派非凡的校门口，恍恍惚惚，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找不到旧巢的归燕。
“这是我的母校吗？”他用ppp（音乐术语，最弱力度）的音量自言自语。抬头望一望大门横梁上“襄北二中”四个大字，他对万建国说：“就这四个字没变。”
万建国说：“本来投资方是汉皇房地产公司，他们起初打算改校名叫‘汉皇国际学校’，全校教师强烈抵制，好多老师说，改名就辞职走人。襄北二中的老师，多少学校抢着要。”
“哦！正合我意。这上头要是写着那啥汉皇什么的，我就向后转齐步走了。”
“不过，老板倒并不是担心老师辞职，说到底还是襄北二中金字招牌管用。整个襄江市，10多个县，50多所高中，20多所六年制中学，30多年来高考排名，襄北二中从来没有掉到前三名之后。他若是弄一个汉皇学校出来，谁认？哟，美女来了。给你介绍一下，陈娟，华中师大音乐学院的高才生，本校高中部音乐教研组组长。”
陈娟小跑过来，朝夏文煜鞠躬，“久仰夏老师老前辈！欢迎欢迎！”
“陈老师好。你什么专业？”
“音乐教育。主科是长笛。”
万建国轻轻拍一拍夏文煜肩膀，小声说：“你这人真是，客气话都不会说两句，第一次见面，就问人家小姑娘这个？”
夏文煜说：“不是说好了来谈乐队的事吗？”
陈娟扭头偷偷一笑，对万建国说：“别让老前辈们站着了，我们去音乐室吧？”
万建国说：“好。文煜兄，边走边说。按你的意思，没有请学校领导来陪你。我这个快退休的前副校长就算学校全权代表了，呵呵。你看，那边是400米跑道的标准运动场，往东是大礼堂，再往南是学生公寓，围墙外就离襄江大堤不远了。哦等一等，往右拐，看，艺术楼，到了。”
“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尽管对眼前这似是而非的“母校”并无认同感亲切感，夏文煜还是不能不由衷赞叹。校园真大气，艺术楼真漂亮，音乐教室真不错。顺着走廊前行，右手边8间琴房，左手边两间大教室，陈娟推开一间琴房，告诉夏文煜、肖元凯：“二位老师请看，都是新买的琴。这学期招了十几个音乐生，两个学生共用一架琴，比襄江艺校的条件还好。”
不等见多识广的夏文煜开口，肖元凯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年我们在二中宣传队排节目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
夏文煜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对陈娟说：“我们到对面教室看看？听万校长讲，你们有一间乐队训练的专用教室？”
“哦，是的。”陈娟说，“在二楼。对面这两间是普通班上音乐课用的。请老师们随我来，上楼参观。”
襄北二中艺术楼二楼的这个乐队训练厅让夏文煜着实吃惊不小。他回想起另一所母校，20世纪80年代初刚刚恢复生机的西北音乐学院，排练厅里，摇摇晃晃的椅凳，破破烂烂的谱架，昏昏暗暗的光线…… 看看面前一排排崭新的乐队椅和谱架，他一眼认出，居然是某个驰名全球的顶级品牌。在新疆那个团工作十几年，为了购置这套名牌家什，他和同事们呼吁了无数次，团里总是答复“旧设备还能用，经费紧张，缓一缓，等一等”，直到去年，他临近退休时，乐团要参加自治区60周年大庆活动，才如愿以偿。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夏文煜拉过一把椅子，正襟危坐，抚摩身边谱架，忍不住又嘀咕一声，“出乎意料，太奢侈了。”
陈娟伸出拇指，“夏老师真是行家，识货。”
“乐器呢？也是名牌？怎么一件也没看见？”夏文煜问，“我看你这谱架和椅子，差不多有50人规模？乐队编制呢？单管乐队吗？好像人多了点，双管吧，人又少点。声部齐全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陈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想起万校长事前的叮嘱，“我这老同学说话不转弯的，更没有闲篇。他来了之后，问啥答啥，简单明了就行”，她朝万校长眨眨眼，回过头来一一回答夏文煜，“夏老师，是这样的，乐器没有统一购置，都是学生自己的，各人保管，训练时带来。编制，预计是50人。您说的单管双管，我们还没考虑到那一步。声部嘛，您问到要害了，就为这个犯愁啊。”
“咹？”
“说起来有点麻烦。您知道吧？我们学校虽然还叫襄北二中，实际上不光是以前的高中了，中学部六个年级，初一到高三，还有附小和幼儿园。除开高三和幼儿园不说，各个年级都有学乐器的学生，学校领导的意见嘛，凡是基础好的，尽量吸收进来。我是去年应聘来的，来了之后就和几位同事着手组建乐队。我们摸底得知，学乐器的孩子，民乐除外，基本上就两种，钢琴，小提琴，并且几乎全是每个周末去县城或者市里学。学校要我们拉一支乐队，声部实在凑不齐。”
“你是学长笛的，木管组问题不大吧？”
“长笛肯定没问题，还有个同事是襄江大学音乐系学单簧管的，至于双簧管和大管，我们俩在学校也都接触过，教教基本指法、气息控制什么的，还行。最苦恼的是弦乐和铜管。”
“既然如此，你们干吗弄这大的摊子？”
万建国打断夏文煜的话，“这个问题，我过后回答你。”
“哦——那好。陈老师你现在是怎么训练的呢？”
“完整乐队不现实。有12把小提琴，分成543，5把一提，4把二提，动员三个学生改中提琴，请一位老师担任大提琴，bass就真没办法弄了。两只长笛，两只单簧管，一只双簧管，勉勉强强算是一个弦乐木管小乐队，”
“哦。”夏文煜看看肖元凱，“这种编制，还有印象不？”
半天插不上嘴的肖元凯稍一思忖，还真回忆起来，“这好像是当年京剧现代戏引进小型管弦乐队的那个路子。我家里还有几本京剧总谱，那个乐队编制就是这样。小陈老师是从哪儿学来的？”
“哟，老师们说的这些，我还真不懂。我打算排维瓦尔第的《四季》。”
“《四季》？维瓦尔第？”夏文煜问，“能拿下？”
“还有半年时间呢。”陈娟说。
“咹？”夏文煜瞟万建国一眼。
“襄江市教育局搞的襄江艺术节，明年5月。”
“哦……是这样，小陈，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我和万老师说点事。”夏文煜说罢拉起万建国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娟说：“肖老师用二胡拉过《四季·春》，你们可以交流交流。”
来到走廊上，万建国推开夏文煜的手，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有什么话，回宾馆去讲不行？”
“你做错在先。”
“嗯？”
“我答应你辅导乐队，你为什么不讲清楚多少人的规模，什么编制？”
“编制？这是学生乐队！又不是老师调动工作单位，怎么扯到编制上去了？”
“嗐！真是对牛……好好好，告诉你，乐队编制是指，一支乐队由哪些声部哪些乐器组成。你那艺术楼、排练厅一看，我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的编制与我完全不相干。”
“你这人性子也太那个。部队上直来直去惯了就不说你，转业也快20年了吧？还是在艺术团体工作，就没有学会一点绅士风度？人家小姑娘话还没说完你就跑。听我讲，你刚才问小陈，为什么要搞50人的规模，我告诉你，不是小丫头要搞，是董事会要搞。她说的那个节目，是董事会要求明年5月应急的，至于你说的那什么编制，学校另有安排。以前多少年我们都只是高中，只盯着高考。什么艺术节运动会，都是不理不睬的。现在办了初中小学幼儿园……不说了不说了，学生都上来了。”
“学生来了？”夏文煜朝楼梯口一看，果然有一群孩子在往上走。
“这是？”
“请你来测试的，看看有没有适合吹号的苗子。”
7
《我校杰出校友、著名军旅音乐家、圆号演奏家夏文煜教授回母校视察并欣然应邀担任学校管弦乐团首席顾问》的新闻，在襄北二中大门口的LED上一连三天滚动播出。接送学生的家长，来来往往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看到——
夏文煜教授在校园内参观;
夏文煜教授与学校领导见面;
夏文煜教授看望老教师老同学;
夏文煜教授亲自挑选乐队队员;
夏文煜教授与学校聘请的襄江音协襄江艺校小号长号中提琴大提琴教师共商教学训练计划;
夏文煜教授给部分师生上课……
与此同时，提前出版的《襄北二中报》拿出一半版面，在一版和四版上与视频新闻全力配合，遥相呼应。
一版（要闻）的图片和文字不过是LED的“翻唱”，没啥新意，四版（副刊）倒是动了些心思，用“恩师爱徒”“校友情深”“薪火相传”……诸如此类的小栏目，妙笔生花，从不同角度描写“夏教授拜见师长、拥抱同窗、提掖后学”的情景。
只是，学校董事会也好，校报编辑也好，辅导老师也好，谁都不曾料到，排在版面上最不起眼角落的一首题为《无价之宝》的学生诗作，会引发一场无端祸事。 这诗不长，寥寥数行——
亲爱的夏爷爷回到母校
给我们带来无价之宝
襄北二中全体师生啊
激动得心儿直跳
啊谢谢您
亲爱的夏爷爷
啊拥抱你
珍贵的无价之宝
……
仅仅只看原文，这诗如同天外飞来，不知所云。要弄清楚这无价之宝究竟是什么，还得先看看排在这几行诗上方的一幅照片以及说明文字。
图片画面是，夏文煜教授双手举着一只圆号。
图片说明是，“在报告会上，夏文煜教授深情讲述了一段难忘的往事。他说，这只圆号是伴随他30多年的无价之宝。”
报纸出版后第三天下午，周末放假，诗歌作者倪飞把报纸拿回家向他爸爸倪卫明报喜，倪卫明一看，不高兴了。“亲爱的夏爷爷？夏爷爷是你什么人？嗯？舅爹爹几个字不会写？”
倪飞说：“我作业本上是写的舅爹爹。王老师说，‘舅爹爹’是襄北土话，要我改成‘舅姥爷’。”
“那也行唦！”
“可是，校报的张老师说，北方人说的‘舅姥爷’，是指‘妈妈的舅舅’，不是‘爸爸的舅舅’。”
“嗐！”
“张老师又说，我这首诗，不是代表我自己，是代表全校同学，所以他改成了‘亲爱的夏爷爷’。不过你看，三（2）班倪飞，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全校都知道是我写的啊！”
“噢噢，好好好。”倪卫明急忙出门，跑到镇上唯一一家有双面彩色复印机的打印店，把那报纸复印数十份，又去装裱店买了一个油画框，把儿子的大作周周正正安置停妥，直奔襄北宾馆报喜而去。
快到宾馆门口，他大吃一惊——一群警察在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他慌忙冲到警戒线前，伸长脖颈朝里看。
舅爷大人站在大厅里，比比画画，向围成一团的警察们诉说着什么。看得出，舅爷的表情很激动。十有八九，大门口的警察和警戒线与舅爷有关。倪卫明扯起喉咙大喊：“舅爷！舅爷！”
夏文煜走了过来，对门口警察说：“这是我亲属，让他进来吧。”
倪卫明弯下腰钻过警戒线，忙问舅爷：“出什么事了？”
“我的圆号被盗了。”
“啊？！”
8
吴镇长主持的案情分析会进展不大顺利。
派出所阳所长讲了他的难处。从所里接到报警，到警员赶至现场，中间只有6分钟，出警速度没问题，并且超过了省厅和市局縣局规定的“5公里半径内15分钟到现场”的要求，这是按大案要案的标准在处理。但是，据夏教授所说，他是早餐后出门，到孙家湾拜访老同学，在那里吃午饭后回来。因为喝了一点酒，回房间后还小睡片刻，到两点钟左右开衣柜发现圆号被盗，于是报案。算下来，他离开房间大半天了。襄北宾馆虽说不大，五六个小时内，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倒也不少，人员构成也很复杂。更大的麻烦是，襄北宾馆因为一直在筹备推倒重建，旧房子得过且过混日子，没有安装监控探头，找不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阳所长发言时心里很不耐烦。一个退了休回乡探亲的人，一把什么号不见了，镇里居然如此小题大做，镇长还跑来过问案情，还开什么案情分析会！还说，程书记出差了不能参加，要不然镇里几套班子都要出席。想想上个月，杨家大湾几户人家为宅基地大打出手，5月份襄江堤下几家外地人开的川菜馆半夜三更同时被人砸了大门，都还没处理完。今天，哼，简直莫名其妙！
吴镇长说：“据你们刚才汇报，窃贼是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门进去的，那么，房门口应该有脚印，门锁上应该有指纹？”
阳所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道：“是的，脚印和指纹肯定有。但是我们派出所没有技术设备和人员。县局才有。”
“那就请局里支持一下？”
所长迟疑片时，说：“这个恐怕难办。夏教授讲，他的现金、证件、银行卡、手机，都随身带着。留在房间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两件打算送人的纯羊毛大衣，加起来价值好几千，都没动。只丢了一把号。我们不知道被盗物品——就是说那把什么号，到底价值多少，够不够县局立案标准，哪能随随便便就惊动上边？”
吴镇长领会了，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夏教授的圆号价值多少，二是够不够县局立案标准。他用几乎毫不掩饰的责备语气问：“你们在这里忙活好一阵了，没有问一问夏教授吗？”
阳所长全无表情地说：“我见到他，第一句话就问失窃物品多少、价值几何，他说，无价之宝。”
镇长好生不快，“开什么玩笑？”
“我在办案。办案能开玩笑吗？”所长板着脸说，“我们出警有记录仪的，我把视频放给镇长看看？小刘，记录仪打开！”
镇长脸上有几分挂不住，摆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那，你们等一等，我去楼上找夏教授问吧。”
镇长走出被派出所临时征用作为会议室的襄北宾馆经理室，一眼看到倪卫明坐在对面房间门口。
“倪老板？你在这里？”
倪卫明站起来点头哈腰，“吴镇长！”
“夏教授呢？”
“我舅爷在楼上。关起门，不晓得在干什么。打电话不接，敲门也不肯开。”
镇长大惊，“哎呀，不会出什么事吧……快快快，上去看看！”
倪卫明伸开双臂拦住，“镇长放心，放心，没事的没事的。我刚才敲门敲不开，舅爷在房里回了话的。他说他要静一静，要我别吵他。我听说领导们在这里开会，就下楼来在这门口等。领导有什么要问的，看我能不能代表我舅爷回答。”
“哦——你跟我进来。”镇长想一想，回头进了经理室，和阳所长耳语几句。倪卫明蹑手蹑脚跟进，在角落坐下。
“倪老板，派出所有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镇长看看警察小刘放在桌上的记录仪，使个眼色。小刘会意，把仪器拿起来对着倪卫明，“按规定，我们要完整记录的。”
阳所长说：“倪老板不必紧张，就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夏教授被盗的那把号，值多少钱？” 倪卫明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心里发毛，听了这话才稳住神，“哦哦，这个？所长莫要见怪，我还真不知道。那把号是我舅爷的，不是我的。”
阳所长皱起眉头想训斥倪卫明两句，再一转念，找不出发火的由头。“……嗯，好，你们乐队里，一把这样的号值多少钱呢？”
“我们没有那个号。”
所长的忍耐接近极限，两眼一瞪，正要发作，镇长开口了，“是的是的，这个情况我了解，这几天我还算是学了一点点音乐知识，知道你们不用圆号。你们那什么……对了，小号、长号，多少钱一只呢？”
“哦，这个嘛，乡下人草台班子，用的一般都是便宜货，小号比长号贵一点，1000多元，长号用不了1000元。”
“你估计，圆号与小号、长号比起来，贵还是便宜？”
“这个我还真说不好。不过，依我看，舅爷那把号，别的我不懂，只说做工和斤两，应该就比小号、长号值钱。再说，我舅爷搞专业的，用的家伙肯定不同一般。我们公司里有个人，在襄江歌舞团买过一把旧的专业小号，德国货，花了2000多元，那是我们几十把号里最贵的。”
阳所长被他说得昏头昏脑，理不清头绪，忽然想起夏文煜那句话来，“老倪，你舅爷说，他那把号是无价之宝，你听说过吗？是怎么回事啊？”
“无价之宝？对对对！”倪卫明手忙脚乱在身上几个口袋里翻寻出那报纸，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我儿子还写了一首诗……”
镇长瞥了一眼，哭笑不得。“老倪辛苦一下，再上楼看看。夏教授如果还是不开门，你就告诉他，我和所长等候半天了，请他和我们谈谈。”
倪卫明一走，所长拿起《襄北二中报》，把一版四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道：“吴镇长，这案子要是按千把块钱处理，不要说惊动县局了，我们所里都顾不上管，我手上三五千元的案子一大把，忙不过来，要是按‘无价之宝’立案，那得上报省厅或者公安部。我们小小的乡镇派出所不够资格。”
镇长来不及搭理他，夏文煜推门进来了。
“对不起几位，刚才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静。卫明和我讲了，你们问我那把号多少钱，我这儿有张发票，30多年了，换了多少个钱包，这发票一直随身带着，请看看吧。”
镇长从夏文煜手上接过那小小的泛黄纸片，“青海省西宁市百货大楼乐器柜，1978年8月19日，圆号一只，260元……260元？”
“那年8月10日，我接到西北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考上了管弦系的圆号专修班。通知书上说，除钢琴系及本系低音提琴、竖琴、定音鼓等专业外，其他乐器自备……要不要我解释一下？钢琴就不说了吧，低音提琴、竖琴都是一人多高的大家伙，除了专业团体，一般用不着的。我那时每个月津贴30多块钱，宣传队的战友们给我凑了200元，我们部队驻地离西宁将近300公里，团首长派了一辆车……”
“走！进去！”门口一声大喝，打断了夏文煜的讲述。屋子里的人定睛向外一看，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被身后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揪着衣领，抖抖瑟瑟地斜靠在门框上，不敢动弹。
“怎么？”阳所长问那两个警察。不等小伙子们开口，肖元凯大喘粗气赶到，连声说：“你们走得太快了太快了……”
吴镇长认出来人是去年退休的文化站站长，好生奇怪。“肖老师你这是？”
肖元凯气喘吁吁，只顾摘下帽子擦汗，警察说：“是这位老先生提供线索，我们抓到小偷了。”
“啊！”吴镇长、阳所长大喜。夏文煜大步走过来，两眼瞪着那窃贼上下看，猛地大吼：“我的号呢？！”
肖元凯犹豫好一阵，慢慢吞吞解开衣襟，从里衬口袋中掏出三张钞票，“他当废铜卖了。300元。”
夏文煜呆呆地站在那里，紧攥双拳，微微打战。
阳所长斜眼看看镇长手上的那张发票，凑过身去，附耳低语，“他的号是260元买的，现在追回300元，我们就不管了吧？”
9
襄北镇委镇政府在襄江大酒店设宴，为夏教授接风并压惊。还有一项内容，一个词儿，书记镇长怎么也推敲不定——事由倒是简单明确：夏教授的圆号失而复得。但是搜索枯肠也想不出这个句子前边该用个什么动词，动词前边该用个什么形容词。
“熱烈祝贺夏教授圆号……”别扭。
“隆重庆祝夏教授圆号……”拗口。
“案件成功破获……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头疼。算了。
酒过三巡，程书记接风的客套说尽，吴镇长压惊的宽慰表完，席间气氛一时颇觉冷清。万建国环顾左右，暗自盘算，书记镇长为一方，襄北二中几个老同学为一方，夏倪两家的亲戚为一方，襄北襄南两边派出所的警官为一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所有人感兴趣的共同话题。是的，话题本有，欢迎啦，久仰啦，相见恨晚啦，家乡菜风味依旧啦……一遍两遍可以，三遍四遍无味，再不能五遍六遍吧？思来想去，唯一能活跃气氛的，只能是请肖元凯讲讲破案经过。
肖元凯也看出场面尴尬，不得不举杯站起。“那就权当讲个故事，给诸位佐酒。昨天我听说老夏没丢别的物品，只有那把圆号被盗，当下就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镇上或者附近玩乐器的人，看中了老夏的宝贝，想据为己有——他不是在学校作报告时讲，那是无价之宝吗？按这个思路，我马上去找文化站老同事，请他们分头打听吹号的人。没想到，找到的第一个朋友就说，这想法是错的。为什么呢？很简单，那圆号不是钞票，不是随时随地可以花出去的。若是吹号的人下手，他敢拿出去见人吗？这话提醒我了。细细一想，又回到无价之宝四个字。你们都看过老夏在学校讲话的照片，他那把号，金光灿灿，外行看了花眼，只怕要当作黄铜加金子做的。好了，我赶快找收购黄铜的老板。几经周折，找到江边一家收购站，那老板说，是有人来卖过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磷铜的，像一副猪大肠。那东西7斤3两，最高价40元一斤，292元，卖主好说歹说，要了300元。老板看那玩意不像是废物，连夜送到襄南那边找人鉴定……”
这所谓给大家佐酒开心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曲折，加上演讲人的表达能力不敢恭维，把一个本就平淡的故事讲得平平淡淡，座上听众的反响，远远不是万建国期待的那样热烈兴奋。
万建国看一眼坐在左边的镇长，轻轻碰一碰右边夏文煜的肩膀，小声说：“镇里这样热情，你不说几句？”
“讲什么？”
“你那天给学生娃们讲，那圆号是无价之宝，看起来盗窃案只怕也是这话引起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不能在这种场合讲。”
“为什么？”
“别问了。我要给他们敬个酒了。”
……几分钟后，万建国看见夏文煜悄悄离席向卫生间方向走去，边走边拿着手机，似乎在打字。正纳闷着，微信来了。
“我这把号，是一个战友的半条命换来的。我写了一篇回忆录《圆号》，你自己到网上看吧。”
左脚伸出还来不及着地，右腿刚刚打算挪到车门这边，一阵疯狂而猛烈的声浪扑面而来，夏文煜慌忙蜷身缩回车内。
从火车站出来，坐上外甥的私家车，30多公里路赶回老家，他已被公路两旁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鞭炮和比鞭炮噪音更可怕的吹吹打打折磨得七荤八素。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乐队中浸泡几十年，他每天听到的是精准的音高和纯正的音色，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野蛮恐怖的喧嚣不绝于耳也就罢了，到了家门口，竟然还有最后的致命一击。
农历十月，初冬季节。此刻将近黄昏时分，苍白绵软的阳光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铜管乐器上反射出散漫无力的杂乱金光，晃得他两眼发花。
他关严车门，摇上车窗玻璃，几乎麻木了的耳膜能感受到窗外那该死的噪音至少下降了50分贝。好容易松了一口气，透过玻璃往外一瞅，好家伙，凭着多年的管乐团经历，他一眼看出车外那乐队的阵仗不小于8×8！
“爽不爽啊舅爷？”坐在驾座上的外甥倪卫明扭过头来，洋洋得意地笑着，“舅爷看一看听一听，您老人家在西北的那个乐队，只怕也冇得这么多人哟！”
夏文煜苦笑不答。对老姐姐这个宝贝儿子的好感，一路上已快消磨殆尽。
他懒得回答，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倪卫明的话题回想起离开大半年难以割舍的“西北那个乐队”——不，那不是倪卫明想象中的“乐队”，那是正儿八经的“双管编制交响乐团”。再往远一些回想，20多年前，部队大阅兵，集中了西北地区十几个军、师级文工团宣传队全部管乐演奏员、100人的军乐团，那是什么气派！哼，听你小子的意思，我老头子今天回来还算开眼界长见识了吗？
“下车哦，舅爷。”
“嗯……你能不能先下去，让他们别吹了？”
“咹？我特意把这些人搞拢来吹给你老人家听的哦。”
“拜托拜托……一路上鞭炮锣鼓吵得头晕，实在受不了。我想安静一下。”
“那……”
“这样吧，按我前几天给你交代的，不下车，直接去你父母墓地吧。一晃，我十年没回来给他们烧香了。”
“您老人家休息一下再说？上坟烧香的事，不着急，改天来得及。”
“什么？你说什么？改天？来得及？”不容他回言，夏文煜沉下脸来，“我从乌鲁木齐赶到兰州，兰州赶到武汉，武汉赶到襄北，好几千公里奔回来，为的就是今天这个日子，你说改天？来得及？嗯？！”
“好好好。去去去，现在马上去。正好把乐队这些人带上，去坟上威武地搞一场！”
夏文煜一把拉住外甥，“千万不要！”
2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瞒建国老弟你说，我前天在乌鲁木齐上车时，兴奋得很，没想到，千里迢迢回来，一出襄北火车站，上了公路，却记起宋之问这两句诗来。”
“你老兄搞了一辈子音乐，好像不是搞文学的？你这是怎么啦？呵呵。对了对了，我猜，你过了吐鲁番玉门关之后，一路上在念叨‘东进阳关有故人’吧？哈哈！”
“老弟不要笑話我。”
“再不然就是……刚才在卫明那酒席上多喝了几杯？”
“没有。一口都没喝。一点兴致都没有。”
“你现在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懂。莫名其妙。”
“你不懂？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老同学十年不见，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来猜谜？……对了，你刚才打电话时，问我家里孩子们会不会在手机上办理火车票改签，什么意思？”
“我想后天或者大后天回西安，去女儿家。”
“什么？为什么？”
“请喝茶。”
“你得给我说个清楚明白。”
“是这样，本来，就是卫明不找我，我今天也肯定要回来。你知道，我老姐姐2006年十月初八去世，今天十周年。我就是没退休，再忙再难，今天请假也得回家一趟。”
“这个我知道，必须的。”
“只是没有想到……”
“哎呀老兄，总是这样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
“那，你慢慢喝茶，听我慢慢给你说。”
“嗬！”
“卫明前一阵天天给我打电话发微信，说，知道我退休了，想请我回老家来。说是他办了一个礼仪公司，手下管着上百人，全是吹号的，想让我回来指导指导。还说，襄北县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夏文煜先生是军乐团出身的大专家大教授……”
“这小子就是嘴乖。”
“那倒不去说他。我想了想，乡下吹号的，可想而知是什么水平，实话说，恐怕够不上我来指导。但是呢，一来，老话讲，回报桑梓，义不容辞，二来，我反正这几天一定要回家一趟，一举两得，于是就答应了。你知道，我这辈子别的不会，就干这一行，现在能回家乡发挥一点余热，也是再好不过。”
“这就对了嘛！我们襄北中学1974届300多同学，你是最有出息的，家乡召唤，还能推托？”
“可是在火车站和卫明一见面，就感觉不对头。”
“咹？”
“我在路上计算过了，武汉到襄北的火车，下午3点到，襄北火车站再往家里赶，听说是一条新公路，我以前没走过，卫明说将近40公里，我把时间打松点，算一个小时吧。到家就4点了，天都快黑。我担心采办香烛黄表不赶趟，就给卫明微信转了200元，让他提前备好，来车站接我时带上，我们回家就直奔墓地。”
“嗯，老兄细心。”
“我心想这个安排很完满的，没料到被卫明弄得……嗐！”
“怎么？”
“从火车站出来，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
“为什么？”
“公路两旁接连不断地有娶亲的队伍，鞭炮锣鼓，吹吹打打，卫明就不断地停车，要我下去看那什么乐队，吵得头昏脑涨。”
“你等等，好像有人敲门。”
3 下火车后发生的一连串不愉快还在继续。
夏文煜记得清清楚楚，在乌鲁木齐，在兰州，在武汉，在火车上，乃至下车后，不止一次电话、微信、当面给倪卫明交代过，回家是私人活动，千万不要惊动地方官员。但现在，宾馆服务员推门进来，跟着后边的是……
“舅爷！舅爷！程书记吴镇长刘委员看望你来了！”倪卫明显然有七八分酒意。那旁若无人的吆喝，歪歪斜斜的步态，让他舅马上想起几个小时前那吵闹不堪震耳欲聋的鞭炮和号声。
夏文煜来不及起身，万建国站起来拱拱手，“告辞。”说着站起，扬长而去。
夏文煜措手不及，慌忙朝几位不速之客拱手道歉，“不好意思，诸位稍等。卫明！给领导倒茶……我送送客人。”
两人手拉手来到走廊上，万建国说：“不劳远送。进去陪客吧。火车票改签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你难得回来，至少要住个十天半月再走吧。最起码我们1974届要聚一聚。其他同学不谈，肖元凯是一定要来的。想当年，襄北中学宣传队，你吹笛子他拉二胡……不多说了。他现在常住宜昌，我给他打电话了，明天，最迟后天，一定赶回来。好了好了。你进去见官吧。明天见。”
送走老同学，夏文煜回头一看，房门虚掩。正要推开，听见倪卫明说：“……我舅爷是中校军官转业，我问了别人的，在地方上，相当于襄江市的书记市长……还不止……”
“啪啪啪！”夏文煜使劲捶打门框，“倪卫明！倪卫明！你出来，到楼下大厅里去。”
书记镇长委员相视一笑。刘委员站起身来，拉起倪卫明往外走。夏文煜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说一声：“不成体统！”
程书记吴镇长迎上前来，一左一右，牵着夏文煜双手，进门坐下。镇长忙不迭让座沏茶，书记笑盈盈地说：“下午在县里开个会，走不开，有失远迎，夏教授海涵，海涵。”
夏文煜一时窘困，竟不知如何应对。是的，这三位的身份很清楚，这三位的表情很热乎，这三位的言语很谦恭，这三位的态度很诚恳。但是，这三位的来意呢？区区夏某，一个退了休的圆号手回乡扫墓，岂敢劳动你们大驾枉顾？
书记向前倾倾身，“久仰夏教授大名。我和吴镇长到镇里工作时间不长，但是，可以向您老前辈保证，我们对襄北是有感情的……”
“书记客气了。”夏文煜还是猜想不透官员们的来意。他们仅仅只是礼节性的意思意思，还是……
“……千万别叫什么教授，更别听倪卫明吹牛。我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人员。”
“这个……您这样一说，我们晚辈不好开口啦。《襄北县志》上有您的大名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夏文煜，1956年生，本县襄北镇人。1975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某部战士，副班长，副排长，团部宣传队演奏员。1978-1981年在西北音乐学院进修圆号专业。1983年……’”
“书记稍等稍等。”夏文煜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断定眼前这位父母官在背诵某本书，并且，十有八九是刚刚强化训练的成果。“别念我履历了，真的不值一提……再说，我这次回来完全是私人行为，探亲扫墓，实在不想惊动大家……還有，恕我直言，二位不要见怪，我离家几十年，当兵出身，转业后又去了艺术团体，对地方上的人情世故生疏已久，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咱们不聊闲篇了，你们有什么事情让我出力，请直说不妨。”
书记显然极少遇到这样不给面子不肯配合的交谈者，懵了。“夏……夏老板……不不不，夏，夏老师……”
镇长站出来打圆场。“老前辈把话说到这儿，我们也不转弯抹角了。情况是这样，倪老板前些时候向镇里汇报，说打算请您回家乡辅导乐队。这件事，镇委镇政府是大力支持的。程书记早和我研究了，镇里要隆重地接待您。知道您今天回来，应该去火车站恭候的，倪老板说，您再三嘱咐他不要惊动地方干部，所以，前辈原谅，我们失礼了……”
夏文煜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别听他瞎扯。我绝对没有对他说起要打扰地方干部。我根本没有想到我有什么资格惊动地方干部。我只是要他今天不通知任何亲友，容我改天登门拜访……对了，二位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前辈不要见怪哦。我们本来计划好了，尊重您的意见，暂时不来打扰，过两天再来拜访的。刚才晚饭时，倪老板打电话找，说您打算后天或大后天就要去西安，我和程书记刘委员这才急急忙忙从县城赶回，代表全镇父老乡亲挽留您……”
“那……你们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
书记、镇长对视片刻，两人心里都明白了，面前这位夏先生是个见所未见的怪人。不同于每天迎来送往的官场上大小人物，不同于招商引资时打交道的大小老板，这人不懂任何客套，任何情面，任何外交辞令。
那只好开门见山了。
“那我就直说了。”书记说，“我们请您老人家在襄北多住几天。”
“咹？”
“倪老板请您来辅导乐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私事。”
“哦？”
“您虽说离乡多年，本乡本土的基本情况应该还是熟悉的。我们这平原湖区，地下没有矿产资源，地上没有大型企业，发展经济困难重重。我和吴镇长这一届班子反复研究，认为，在现有条件下，只能千方百计发展第三产业……”
“书记，镇长，我打断一下，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经历，我哪懂怎么发展第三产业？”
“倪老板不是说已经和您讲过吗？镇里最近推动十几个项目，其中一个就是礼仪乐队。今天您从火车站出来，沿路都看到了吧？如今乡下婚丧嫁娶，非得要有乐队不可。很大的市场潜力。”
“书记稍等，我打断一下。我还的确很纳闷，一路之上，怎么有那么多敲敲打打的？”
“今天农历十月初八，大日子。您多住一阵，到十八、二十八，还有冬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腊月初八、十八再看，更热闹！”
“哦——”
“您是专家，千万不要推辞，给他们讲讲课，指导指导。”
“这个……实话实说吧，我回来之前是做了准备的，你们看，”夏文煜起身打开衣柜拉出一只皮箱，“我的圆号都带回来了。可是，用不着。” “您这是？”
“下午我才知道，你们的乐队根本没有圆号。”
书记、镇长面面相觑，好生愣怔。
镇长嗫嚅道：“这是怎么回事？前辈见笑，我们都不懂音乐……程书记，我下楼去问问倪老板？”
夏文煜淡淡一笑，“不必。问他也没用。我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这个，专业上的事情，一两句话和你们也说不清。我本有心提前离开，现在改签车票还没有着落，看来三五天走不了。要不，我们再找个机会谈？”
这话说得明白不过。书记镇长只好起身。
“那好那好，不早了，您休息。哎呀，您住的这地方，号称襄北宾馆，其实就是个小旅店。小乡镇，条件有限，委屈您了。”
“二位慢走。”
4
“喂喂喂！肖元凯！你到哪里了？我早查过宜昌到襄北的时刻表，你现在应该下车半小时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要是还不来，我快憋死了！”
“哈哈！急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初恋情人。不打电话了，不打电话了，我在大巴上，满车人，吵得很。快到了快到了。”
“快点！”
“你这个伙计，讲不讲道理？兄弟，我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我坐的是公交车！快慢由得着我吗？”
挂了电话，肖元凯大觉诧异。这兄弟是怎么回事？虽说老同学十年未见面，但自从有微信之后联系便捷，高兴了还在视频上聊上半天，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觉，让几千公里的遥远距离片刻间化为乌有。自2006年一别，且不说十年来音信往返不断，近两年手机上的交流更是恍如近在咫尺。要说的话好像都说过了，只差见面促膝。他想不出夏文煜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等候在汽车站的万建国也不能给他一个圆满的解释。“我真的搞不清。”万建国说，“按说吧，我们三兄弟的交情搁在那，他不可能有什么话只对你讲而撇开我，这两天出了鬼，他反反复复地说，和我讲没用。”
“他有什么事要瞒着你？”
“废话！他明明白白地讲，和我谈没用！这和瞒着我是两回事！对了，他居然还说，何必对牛弹琴！”
“嗯？”肖元凯站住了，“对牛弹琴？这词用得有意思……我倒是猜到一点眉目了。和你谈没用，一定要找我……莫不是音乐方面的……不不不，也不像，我哪有资格和他讨论音乐？”
“讨论音乐？嘿嘿，你做梦吧？夏文煜是什么人？20世纪80年代音乐学院毕业生，玩了几十年乐器！你和他谈音乐？……算了，我下午还要去学校晃一晃，不参与你们秘密会谈了，也免得他又‘对牛弹琴’。5点钟准时在襄江美食城恭候二位……哟！看见没有，文煜在宾馆门口！”
夏文煜挽着肖元凯的手走上二楼进了房间，肖元凯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得罪万建国了？他说你找我秘密会谈，他不够资格参与。”
“不听他鬼话！他本来该下个月办手续退休，学校说，这个学年已经过了快一半，他带着毕业班，中途不好换人，家长都央求他再辛苦几个月……他下午还要上课。不管他，我和你谈的事，也的确与他无关。”
“我还真猜不透，你有什么事只能和我讲？”
夏文煜从衣柜里拎出一只皮箱，搁到床上，打开。“圆号。他懂吗？”
“圆号？”肖元凯笑了，“那还是对牛弹琴，我也不懂。”
“我知道你不懂圆号，民乐呢？民乐你不懂吗？”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圆号和民乐……”
“我拿这个打比方，万建国一窍不通，但你一听就明白了。”
“我洗耳恭听。”
“我前天回来扫墓，微信上都告诉你了，不多说。现在只说圆号的事。我老姐姐那个宝贝儿子，弄了几十号人，搞个什么礼仪公司，似乎镇里还很支持。他让我给那些人辅导一下，我想这是应尽之责，就答应他了，几千公里路带着家伙回来。哪晓得，嗐！他那些人，号称铜管乐队，居然没有一个吹圆号的。”
“哦？”
“我到家那天，那小子叫了几十人，说是让我检阅，我当时急着给老姐姐烧香，没仔细看。想不到，从墓地回来，那些人还没散伙，在酒楼门口排着队等我。那时我才看清楚，70人，30支小号，20支长号，5支大号，15个打击乐。一支圆号也没有。我搞了一辈子乐队，部队，地方，都没见过这样的。”
“咹？”
“我当时傻了眼。赶紧找卫明问，小子说，这些人一共是十来个乐队，从來就只有这几样号。我问，没有圆号吗？你猜他怎么说？他反问我，圆号是什么！”
“哈哈哈！一个亲舅舅吹了一辈子圆号，外甥儿子不知道圆号是什么？哈哈哈！”
“笑个鬼！我当时头都大了。顾及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着，又不好发作。静下心来一想，也难怪他，这小子一二十年来都在做服装做餐饮做物流，不停地折腾，哪懂乐器，算了，我找个乐手问问吧。这一问，明白了，他们说，小号长号，一二十天、个把月就能上手，三五个人搭个班子，只要有个好小号手带着走，其他的滥竽充数，吹个《纤夫的爱》《葬礼进行曲》什么的，马马虎虎就对付了，圆号太难，没有一两年功夫不行。”
“哦……那不正好吗？从零开始，你找几个人培养培养。”
“我没说完呢。那天我看这事情不对头，这玩意没法弄，就打算走为上策，给建国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给我改签车票……”
“暂停，暂停。我问你一个问题。铜管我是外行，不过也还晓得，圆号必不可少。就是民乐队，也有用它的。我记得，就在你当兵走的那年冬天，我们襄北襄南两个县慰问襄江驻军，联合排演《红云岗》，找山东京剧团弄来的总谱，施光南先生的大作。几十人编制的民乐队，我拉京二胡。总谱里面，西洋乐器就用了圆号。还记得当时是去武汉请人来担任的。……你等一等。我说这老故事，不是班门弄斧，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圆号重要，我也知道圆号难搞，既然他们没人会，你又是几十年本行专攻，为什么不教他们一下？”
“你不等我说完就插嘴，还啰啰唆唆一大堆。我给万建国打电话，倪卫明听见了。小子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劝不住我，搬出镇里书记、镇长来，就在这儿，谈了半天。面子上抹不开，我只好答应留下来多住几天。昨天就让卫明去摸底，看看那些人当中有没有曾经吹过圆号，有点基础，或者愿意学圆号的。下午就回话了，一个也没有。” “那是为什么？哦，不会是你收费太高吧？嘿嘿。”
“胡扯！我给倪卫明交代得清清楚楚，本人分文不取，并且严禁他收取任何费用。”
“那就奇怪了，这样好的机会，换了我，求之不得。”
“原因很简单，第一，他们没有圆号，也根本没想过买，第二，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学。”
“卫明不能投点资，买几只圆号？很贵吗？”
“贵倒不贵。他们这种业余水平，最便宜的，1000多元的号也就凑合了。关键问题是不愿。用卫明的原话说，乡下人办事，图个热闹，听个响就行了，哪有许多讲究？他还不死心，缠着要我给那几十个人上课。”
“哦……兄弟听我一句，反正是回来了，闲着也是闲着，撇开卫明不谈，镇里的面子多少要给。”
“你是说让我去教小号长号？”
“这不是小菜一碟？”
“我算白说半天。有这空闲还不如和万建国下盘棋。”
“怎么？”
“吹圆号的能教小号吗？”
“夏文煜你忽悠哪个？肖某也是在乐队里混过几天的，圆号小号长号，不都是铜管乐器！”
“嘿嘿，阁下搞过乐队，我知道。看你给我发的视频，二胡过了十级，《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都能拉。那好，请你教教小提琴如何？”
“小提琴？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按你刚才说，圆号小号长号都是铜管，二胡小提琴不都是弦乐吗？”
“呸！夏文煜，我早知道你们搞西洋乐器的瞧不起民乐，你不能这样欺负老同学吧？”
“哦哦哦，好，你玩民乐，小提琴是洋家伙，那算了。你教教琵琶，这是民乐哦，行吧？”
“你是存心气我？拉弦和弹拨两回事，你不懂？我还告诉你，二胡两根弦，琵琶四根弦，二胡用弓子琵琶用指甲，知道不！”
“哦哦，老兄说得对。二胡是拉弦乐器，琵琶是弹拨乐器，行，再换一样，马头琴。和二胡一样吧，也是民乐，也是两根弦，也是用弓子拉。您看？”
肖元凯这下真是忍无可忍，跳起来大吼：“夏文煜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文煜微微一笑，“现在明白了吧？我和你这二胡十级的人都费了半天口舌，万建国听得懂吗？”
“你……”
“老兄，圆号和小号、长号真不是一回事。我真没法教他们，就像你不能教小提琴、琵琶、马头琴一样。”
“好好好，你这样一讲，我懂了……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1973年，武汉军区慰问团来襄北演《智取威虎山》，学校安排我们几个坐在乐队旁边看，你迷上《打虎上山》前奏里那段圆号独奏，第二天拉我做伴去找人家，说要学圆号。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部队那位老师拿了三把号，小号、圆号、长号，一把一把给你作示范，又让你一把一把试着吹，这你就瞒不过我——人家是三种号都能吹的！这如何解释？”
“糊涂！那是测试基本条件！看我适合哪种号。三种号的号嘴不同，真正搞管乐专业的人，先得看看嘴型适合吹什么。别说那三把了，你现在拿什么短号、大号、中音号、低音长号来，这么说吧，只要是铜管，我都可以给你示范！再说，后来我参军了才知道，部队文工团强调一专多能，每个人除了本行专业，多多少少还要会点别的。你不要搞错哦，略知一二是一回事，正儿八经教学那又是另一回事。”
“好好好，行了行了，不谈这些专业讲究。我问你，前天你在电话中说，卫明请你来指导铜管乐队，你应承了。你搞了几十年专业乐队，应该清楚他不光只是要你指导圆号吧？你答应他时就没考虑过吗？”
“这个还真是怨我自己考虑不周。我这几年在新疆那边偶尔给业余铜管乐队作辅导，但别人都是有基本功有演奏经验的团队，我去也就是讲讲整体配合、速度力度、表情什么的，说大点，相当于一个指挥。小号、长号怎么展现，我指点一番，人家号手就懂了。哪晓得家里是这个样子，指望我从零开始……”
“这，我真帮不上你了。”
“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建国陪了我两天，总问我怎么无精打采的，他哪知道我心里憋闷得慌？你想想，刚才和你都差点谈崩，他万建国能懂吗？”
“哦……”
“你说，我撒手丢开吧，家乡人面前怎么解释？让人背后骂夏某无情无义？你说接手吧，又实在没法弄……”
“难怪……那你究竟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
5
“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想法。”万建国放下酒杯，慢慢吞吞地说，“眼下这个状况，文煜兄若是开溜的话，诸多不便。本来，你此番回乡，头等大事是给大姐扫墓，心愿已了，要走也未尝不可。但是，你毕竟十年没回来，有好多老同学在联系我，商量聚一聚。还有，我们的几位恩师虽然都已去世，后人还在，总要去拜访拜访，少说也得住上十天半个月。提前走不行的。”
“你以为我不想久住？你以为我不愿为老家做事？”夏文煜不耐烦了，“几千公里路回来，担心几次转车不利索，随身行李都尽量轻简，就为了带上那把号，你说我回来干什么来了？”
“是啊是啊，”肖元凯端起酒杯虚晃一下，看那两位都没有共饮的意思，自己一干而尽，“建国你还是没有完全搞懂文煜的难处。他说了，前天要改签车票，那是一时气话。本心还是不想走的。但现在麻烦在于，倪卫明天天缠着，镇里也再三请求，你说咋办？”
“你们又不等我说完。”万建国笑道，“我说的是，夏兄不能提前走，此乃前提。”
“那，我怎么应付他们？离家几十年，一辈子吹号，还上了襄北县志！到头来，‘我教不了吹号’？这话我说得出口？”
万建国还是不紧不慢，“我刚才说了，住下，别走，这是前提，并不是说一定就掺和倪卫明那档事。”
“嗯？”夏文煜大喜，“你有何良策？”
“你们二人说的什么管乐民乐，我还是如坠五里云中，不谈它了。不过总算我明白了一点，就是，文煜老兄千真万确是不能到倪卫明那里当教头。好，抛开他不提。那么，现在问题就是，如何面对镇里那些人，是吧？文煜兄该记得，前天在宾馆，他们那几个人一去，我起身就走。其实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为什么？”夏文煜不解。
“你老兄出去几十年，我和元凯在家几十年，看见地方官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眼花缭乱。按说嘛，这是官场原则，无须我辈操心。实话实说，这些官员多数还是想为襄北做点实事的，只是，最大的弊病在于，就像土话讲，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法。20世纪70年代棉花压倒一切，80年代小企業遍地开花，那些年总还有个明确思路，后来热闹了，张书记要养鱼，鱼没养大，李书记来了，要填了鱼池改砖瓦厂，再后来，国家不准挖土烧窑……”
“停，停。”肖元凯操起筷子敲敲桌沿，“我说老兄，你一年360天在讲台上磨嘴皮，还没说够？你简单麻利点，说说该怎么办！”
“好好好。简单说。文煜兄必须为家乡做贡献，又不能按倪卫明和镇里的计划行事，万某不才，有一愚见……”
“不要酸了！知道你是高中语文老师！还当过副校长！”
“然也。”万建国根本不在乎肖元凯的挖苦，嘻嘻笑道，“那就从兄弟我当副校长说起？兄弟我……”
夏文煜抓起酒瓶，揪住万建国衣领，“还不正经说话，这半瓶酒就倒进去了！”
“老兄手下留情！好好好，不开玩笑了。现在，本人代表襄北县第二中学，诚邀杰出校友、著名音乐家夏文煜先生担任本校学生乐团首席顾问！”
“什么？”夏肖二人同时站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从5点刚过到8点差几分，一顿饭吃了快3个小时。夏文煜差点倒进万建国脖子里的那半瓶酒，最终还是干掉了，而在酒瓶渐空的同时，火锅里的酒精却一添再添有增无减，以至于不胜其烦的服务员忍不住赔着笑脸抱怨：“几位先生，酒恐怕没有喝一斤，酒精倒是用了一斤多。”三位老同学哈哈大笑，勾肩搭背走出襄江美食城。
在大门口刚要往襄北宾馆方向拐弯，昏暗的街灯下闪出一个身影，挡住去路。
“夏教授吃好喝好啦？”
夏文煜定睛一看，“你是……”
“教授贵人多忘事，那天你老人家给我们乐队讲过话。”
“你们，乐队？”
“我是倪总公司里打鼓的。”
“哦……不好意思，抱歉……你拉的这车是？”
不待那人回话，万建国使劲扯起夏文煜衣袖，“走！”
穿过小巷，走到明亮处，夏文煜问：“刚才怎么了？”
万建国说：“你没闻到那大的气味？那个人拉的是装泔水的车。说句笑话，你不要恶心，车上那桶里，说不定就有我们刚才吃剩下的……”
“泔水？泔水怎么啦？你我小时候，家里喂猪，能有泔水就很了不起啦。”
“这位拉泔水的在倪卫明公司礼仪乐队打鼓。嘿嘿。我算是完全彻底理解你们两位音乐家了。”
6
夏文煜一年前就从万建国和其他几位同学电话中得知母校乔迁改建，看着他们微信上传去的校容校貌图片，遐思纷纭，想象新的襄北二中是何等模样，并且无数次为此心驰神往激动不已，然而，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却一脸茫然，一脸漠然。
站在宽约20米、气派非凡的校门口，恍恍惚惚，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找不到旧巢的归燕。
“这是我的母校吗？”他用ppp（音乐术语，最弱力度）的音量自言自语。抬头望一望大门横梁上“襄北二中”四个大字，他对万建国说：“就这四个字没变。”
万建国说：“本来投资方是汉皇房地产公司，他们起初打算改校名叫‘汉皇国际学校’，全校教师强烈抵制，好多老师说，改名就辞职走人。襄北二中的老师，多少学校抢着要。”
“哦！正合我意。这上头要是写着那啥汉皇什么的，我就向后转齐步走了。”
“不过，老板倒并不是担心老师辞职，说到底还是襄北二中金字招牌管用。整个襄江市，10多个县，50多所高中，20多所六年制中学，30多年来高考排名，襄北二中从来没有掉到前三名之后。他若是弄一个汉皇学校出来，谁认？哟，美女来了。给你介绍一下，陈娟，华中师大音乐学院的高才生，本校高中部音乐教研组组长。”
陈娟小跑过来，朝夏文煜鞠躬，“久仰夏老师老前辈！欢迎欢迎！”
“陈老师好。你什么专业？”
“音乐教育。主科是长笛。”
万建国轻轻拍一拍夏文煜肩膀，小声说：“你这人真是，客气话都不会说两句，第一次见面，就问人家小姑娘这个？”
夏文煜说：“不是说好了来谈乐队的事吗？”
陈娟扭头偷偷一笑，对万建国说：“别让老前辈们站着了，我们去音乐室吧？”
万建国说：“好。文煜兄，边走边说。按你的意思，没有请学校领导来陪你。我这个快退休的前副校长就算学校全权代表了，呵呵。你看，那边是400米跑道的标准运动场，往东是大礼堂，再往南是学生公寓，围墙外就离襄江大堤不远了。哦等一等，往右拐，看，艺术楼，到了。”
“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尽管对眼前这似是而非的“母校”并无认同感亲切感，夏文煜还是不能不由衷赞叹。校园真大气，艺术楼真漂亮，音乐教室真不错。顺着走廊前行，右手边8间琴房，左手边两间大教室，陈娟推开一间琴房，告诉夏文煜、肖元凯：“二位老师请看，都是新买的琴。这学期招了十几个音乐生，两个学生共用一架琴，比襄江艺校的条件还好。”
不等见多识广的夏文煜开口，肖元凯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年我们在二中宣传队排节目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
夏文煜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对陈娟说：“我们到对面教室看看？听万校长讲，你们有一间乐队训练的专用教室？”
“哦，是的。”陈娟说，“在二楼。对面这两间是普通班上音乐课用的。请老师们随我来，上楼参观。”
襄北二中艺术楼二楼的这个乐队训练厅让夏文煜着实吃惊不小。他回想起另一所母校，20世纪80年代初刚刚恢复生机的西北音乐学院，排练厅里，摇摇晃晃的椅凳，破破烂烂的谱架，昏昏暗暗的光线…… 看看面前一排排崭新的乐队椅和谱架，他一眼认出，居然是某个驰名全球的顶级品牌。在新疆那个团工作十几年，为了购置这套名牌家什，他和同事们呼吁了无数次，团里总是答复“旧设备还能用，经费紧张，缓一缓，等一等”，直到去年，他临近退休时，乐团要参加自治区60周年大庆活动，才如愿以偿。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夏文煜拉过一把椅子，正襟危坐，抚摩身边谱架，忍不住又嘀咕一声，“出乎意料，太奢侈了。”
陈娟伸出拇指，“夏老师真是行家，识货。”
“乐器呢？也是名牌？怎么一件也没看见？”夏文煜问，“我看你这谱架和椅子，差不多有50人规模？乐队编制呢？单管乐队吗？好像人多了点，双管吧，人又少点。声部齐全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陈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想起万校长事前的叮嘱，“我这老同学说话不转弯的，更没有闲篇。他来了之后，问啥答啥，简单明了就行”，她朝万校长眨眨眼，回过头来一一回答夏文煜，“夏老师，是这样的，乐器没有统一购置，都是学生自己的，各人保管，训练时带来。编制，预计是50人。您说的单管双管，我们还没考虑到那一步。声部嘛，您问到要害了，就为这个犯愁啊。”
“咹？”
“说起来有点麻烦。您知道吧？我们学校虽然还叫襄北二中，实际上不光是以前的高中了，中学部六个年级，初一到高三，还有附小和幼儿园。除开高三和幼儿园不说，各个年级都有学乐器的学生，学校领导的意见嘛，凡是基础好的，尽量吸收进来。我是去年应聘来的，来了之后就和几位同事着手组建乐队。我们摸底得知，学乐器的孩子，民乐除外，基本上就两种，钢琴，小提琴，并且几乎全是每个周末去县城或者市里学。学校要我们拉一支乐队，声部实在凑不齐。”
“你是学长笛的，木管组问题不大吧？”
“长笛肯定没问题，还有个同事是襄江大学音乐系学单簧管的，至于双簧管和大管，我们俩在学校也都接触过，教教基本指法、气息控制什么的，还行。最苦恼的是弦乐和铜管。”
“既然如此，你们干吗弄这大的摊子？”
万建国打断夏文煜的话，“这个问题，我过后回答你。”
“哦——那好。陈老师你现在是怎么训练的呢？”
“完整乐队不现实。有12把小提琴，分成543，5把一提，4把二提，动员三个学生改中提琴，请一位老师担任大提琴，bass就真没办法弄了。两只长笛，两只单簧管，一只双簧管，勉勉强强算是一个弦乐木管小乐队，”
“哦。”夏文煜看看肖元凱，“这种编制，还有印象不？”
半天插不上嘴的肖元凯稍一思忖，还真回忆起来，“这好像是当年京剧现代戏引进小型管弦乐队的那个路子。我家里还有几本京剧总谱，那个乐队编制就是这样。小陈老师是从哪儿学来的？”
“哟，老师们说的这些，我还真不懂。我打算排维瓦尔第的《四季》。”
“《四季》？维瓦尔第？”夏文煜问，“能拿下？”
“还有半年时间呢。”陈娟说。
“咹？”夏文煜瞟万建国一眼。
“襄江市教育局搞的襄江艺术节，明年5月。”
“哦……是这样，小陈，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我和万老师说点事。”夏文煜说罢拉起万建国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娟说：“肖老师用二胡拉过《四季·春》，你们可以交流交流。”
来到走廊上，万建国推开夏文煜的手，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有什么话，回宾馆去讲不行？”
“你做错在先。”
“嗯？”
“我答应你辅导乐队，你为什么不讲清楚多少人的规模，什么编制？”
“编制？这是学生乐队！又不是老师调动工作单位，怎么扯到编制上去了？”
“嗐！真是对牛……好好好，告诉你，乐队编制是指，一支乐队由哪些声部哪些乐器组成。你那艺术楼、排练厅一看，我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的编制与我完全不相干。”
“你这人性子也太那个。部队上直来直去惯了就不说你，转业也快20年了吧？还是在艺术团体工作，就没有学会一点绅士风度？人家小姑娘话还没说完你就跑。听我讲，你刚才问小陈，为什么要搞50人的规模，我告诉你，不是小丫头要搞，是董事会要搞。她说的那个节目，是董事会要求明年5月应急的，至于你说的那什么编制，学校另有安排。以前多少年我们都只是高中，只盯着高考。什么艺术节运动会，都是不理不睬的。现在办了初中小学幼儿园……不说了不说了，学生都上来了。”
“学生来了？”夏文煜朝楼梯口一看，果然有一群孩子在往上走。
“这是？”
“请你来测试的，看看有没有适合吹号的苗子。”
7
《我校杰出校友、著名军旅音乐家、圆号演奏家夏文煜教授回母校视察并欣然应邀担任学校管弦乐团首席顾问》的新闻，在襄北二中大门口的LED上一连三天滚动播出。接送学生的家长，来来往往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看到——
夏文煜教授在校园内参观;
夏文煜教授与学校领导见面;
夏文煜教授看望老教师老同学;
夏文煜教授亲自挑选乐队队员;
夏文煜教授与学校聘请的襄江音协襄江艺校小号长号中提琴大提琴教师共商教学训练计划;
夏文煜教授给部分师生上课……
与此同时，提前出版的《襄北二中报》拿出一半版面，在一版和四版上与视频新闻全力配合，遥相呼应。
一版（要闻）的图片和文字不过是LED的“翻唱”，没啥新意，四版（副刊）倒是动了些心思，用“恩师爱徒”“校友情深”“薪火相传”……诸如此类的小栏目，妙笔生花，从不同角度描写“夏教授拜见师长、拥抱同窗、提掖后学”的情景。
只是，学校董事会也好，校报编辑也好，辅导老师也好，谁都不曾料到，排在版面上最不起眼角落的一首题为《无价之宝》的学生诗作，会引发一场无端祸事。 这诗不长，寥寥数行——
亲爱的夏爷爷回到母校
给我们带来无价之宝
襄北二中全体师生啊
激动得心儿直跳
啊谢谢您
亲爱的夏爷爷
啊拥抱你
珍贵的无价之宝
……
仅仅只看原文，这诗如同天外飞来，不知所云。要弄清楚这无价之宝究竟是什么，还得先看看排在这几行诗上方的一幅照片以及说明文字。
图片画面是，夏文煜教授双手举着一只圆号。
图片说明是，“在报告会上，夏文煜教授深情讲述了一段难忘的往事。他说，这只圆号是伴随他30多年的无价之宝。”
报纸出版后第三天下午，周末放假，诗歌作者倪飞把报纸拿回家向他爸爸倪卫明报喜，倪卫明一看，不高兴了。“亲爱的夏爷爷？夏爷爷是你什么人？嗯？舅爹爹几个字不会写？”
倪飞说：“我作业本上是写的舅爹爹。王老师说，‘舅爹爹’是襄北土话，要我改成‘舅姥爷’。”
“那也行唦！”
“可是，校报的张老师说，北方人说的‘舅姥爷’，是指‘妈妈的舅舅’，不是‘爸爸的舅舅’。”
“嗐！”
“张老师又说，我这首诗，不是代表我自己，是代表全校同学，所以他改成了‘亲爱的夏爷爷’。不过你看，三（2）班倪飞，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全校都知道是我写的啊！”
“噢噢，好好好。”倪卫明急忙出门，跑到镇上唯一一家有双面彩色复印机的打印店，把那报纸复印数十份，又去装裱店买了一个油画框，把儿子的大作周周正正安置停妥，直奔襄北宾馆报喜而去。
快到宾馆门口，他大吃一惊——一群警察在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他慌忙冲到警戒线前，伸长脖颈朝里看。
舅爷大人站在大厅里，比比画画，向围成一团的警察们诉说着什么。看得出，舅爷的表情很激动。十有八九，大门口的警察和警戒线与舅爷有关。倪卫明扯起喉咙大喊：“舅爷！舅爷！”
夏文煜走了过来，对门口警察说：“这是我亲属，让他进来吧。”
倪卫明弯下腰钻过警戒线，忙问舅爷：“出什么事了？”
“我的圆号被盗了。”
“啊？！”
8
吴镇长主持的案情分析会进展不大顺利。
派出所阳所长讲了他的难处。从所里接到报警，到警员赶至现场，中间只有6分钟，出警速度没问题，并且超过了省厅和市局縣局规定的“5公里半径内15分钟到现场”的要求，这是按大案要案的标准在处理。但是，据夏教授所说，他是早餐后出门，到孙家湾拜访老同学，在那里吃午饭后回来。因为喝了一点酒，回房间后还小睡片刻，到两点钟左右开衣柜发现圆号被盗，于是报案。算下来，他离开房间大半天了。襄北宾馆虽说不大，五六个小时内，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倒也不少，人员构成也很复杂。更大的麻烦是，襄北宾馆因为一直在筹备推倒重建，旧房子得过且过混日子，没有安装监控探头，找不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阳所长发言时心里很不耐烦。一个退了休回乡探亲的人，一把什么号不见了，镇里居然如此小题大做，镇长还跑来过问案情，还开什么案情分析会！还说，程书记出差了不能参加，要不然镇里几套班子都要出席。想想上个月，杨家大湾几户人家为宅基地大打出手，5月份襄江堤下几家外地人开的川菜馆半夜三更同时被人砸了大门，都还没处理完。今天，哼，简直莫名其妙！
吴镇长说：“据你们刚才汇报，窃贼是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门进去的，那么，房门口应该有脚印，门锁上应该有指纹？”
阳所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道：“是的，脚印和指纹肯定有。但是我们派出所没有技术设备和人员。县局才有。”
“那就请局里支持一下？”
所长迟疑片时，说：“这个恐怕难办。夏教授讲，他的现金、证件、银行卡、手机，都随身带着。留在房间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两件打算送人的纯羊毛大衣，加起来价值好几千，都没动。只丢了一把号。我们不知道被盗物品——就是说那把什么号，到底价值多少，够不够县局立案标准，哪能随随便便就惊动上边？”
吴镇长领会了，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夏教授的圆号价值多少，二是够不够县局立案标准。他用几乎毫不掩饰的责备语气问：“你们在这里忙活好一阵了，没有问一问夏教授吗？”
阳所长全无表情地说：“我见到他，第一句话就问失窃物品多少、价值几何，他说，无价之宝。”
镇长好生不快，“开什么玩笑？”
“我在办案。办案能开玩笑吗？”所长板着脸说，“我们出警有记录仪的，我把视频放给镇长看看？小刘，记录仪打开！”
镇长脸上有几分挂不住，摆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那，你们等一等，我去楼上找夏教授问吧。”
镇长走出被派出所临时征用作为会议室的襄北宾馆经理室，一眼看到倪卫明坐在对面房间门口。
“倪老板？你在这里？”
倪卫明站起来点头哈腰，“吴镇长！”
“夏教授呢？”
“我舅爷在楼上。关起门，不晓得在干什么。打电话不接，敲门也不肯开。”
镇长大惊，“哎呀，不会出什么事吧……快快快，上去看看！”
倪卫明伸开双臂拦住，“镇长放心，放心，没事的没事的。我刚才敲门敲不开，舅爷在房里回了话的。他说他要静一静，要我别吵他。我听说领导们在这里开会，就下楼来在这门口等。领导有什么要问的，看我能不能代表我舅爷回答。”
“哦——你跟我进来。”镇长想一想，回头进了经理室，和阳所长耳语几句。倪卫明蹑手蹑脚跟进，在角落坐下。
“倪老板，派出所有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镇长看看警察小刘放在桌上的记录仪，使个眼色。小刘会意，把仪器拿起来对着倪卫明，“按规定，我们要完整记录的。”
阳所长说：“倪老板不必紧张，就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夏教授被盗的那把号，值多少钱？” 倪卫明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心里发毛，听了这话才稳住神，“哦哦，这个？所长莫要见怪，我还真不知道。那把号是我舅爷的，不是我的。”
阳所长皱起眉头想训斥倪卫明两句，再一转念，找不出发火的由头。“……嗯，好，你们乐队里，一把这样的号值多少钱呢？”
“我们没有那个号。”
所长的忍耐接近极限，两眼一瞪，正要发作，镇长开口了，“是的是的，这个情况我了解，这几天我还算是学了一点点音乐知识，知道你们不用圆号。你们那什么……对了，小号、长号，多少钱一只呢？”
“哦，这个嘛，乡下人草台班子，用的一般都是便宜货，小号比长号贵一点，1000多元，长号用不了1000元。”
“你估计，圆号与小号、长号比起来，贵还是便宜？”
“这个我还真说不好。不过，依我看，舅爷那把号，别的我不懂，只说做工和斤两，应该就比小号、长号值钱。再说，我舅爷搞专业的，用的家伙肯定不同一般。我们公司里有个人，在襄江歌舞团买过一把旧的专业小号，德国货，花了2000多元，那是我们几十把号里最贵的。”
阳所长被他说得昏头昏脑，理不清头绪，忽然想起夏文煜那句话来，“老倪，你舅爷说，他那把号是无价之宝，你听说过吗？是怎么回事啊？”
“无价之宝？对对对！”倪卫明手忙脚乱在身上几个口袋里翻寻出那报纸，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我儿子还写了一首诗……”
镇长瞥了一眼，哭笑不得。“老倪辛苦一下，再上楼看看。夏教授如果还是不开门，你就告诉他，我和所长等候半天了，请他和我们谈谈。”
倪卫明一走，所长拿起《襄北二中报》，把一版四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道：“吴镇长，这案子要是按千把块钱处理，不要说惊动县局了，我们所里都顾不上管，我手上三五千元的案子一大把，忙不过来，要是按‘无价之宝’立案，那得上报省厅或者公安部。我们小小的乡镇派出所不够资格。”
镇长来不及搭理他，夏文煜推门进来了。
“对不起几位，刚才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静。卫明和我讲了，你们问我那把号多少钱，我这儿有张发票，30多年了，换了多少个钱包，这发票一直随身带着，请看看吧。”
镇长从夏文煜手上接过那小小的泛黄纸片，“青海省西宁市百货大楼乐器柜，1978年8月19日，圆号一只，260元……260元？”
“那年8月10日，我接到西北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考上了管弦系的圆号专修班。通知书上说，除钢琴系及本系低音提琴、竖琴、定音鼓等专业外，其他乐器自备……要不要我解释一下？钢琴就不说了吧，低音提琴、竖琴都是一人多高的大家伙，除了专业团体，一般用不着的。我那时每个月津贴30多块钱，宣传队的战友们给我凑了200元，我们部队驻地离西宁将近300公里，团首长派了一辆车……”
“走！进去！”门口一声大喝，打断了夏文煜的讲述。屋子里的人定睛向外一看，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被身后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揪着衣领，抖抖瑟瑟地斜靠在门框上，不敢动弹。
“怎么？”阳所长问那两个警察。不等小伙子们开口，肖元凯大喘粗气赶到，连声说：“你们走得太快了太快了……”
吴镇长认出来人是去年退休的文化站站长，好生奇怪。“肖老师你这是？”
肖元凯气喘吁吁，只顾摘下帽子擦汗，警察说：“是这位老先生提供线索，我们抓到小偷了。”
“啊！”吴镇长、阳所长大喜。夏文煜大步走过来，两眼瞪着那窃贼上下看，猛地大吼：“我的号呢？！”
肖元凯犹豫好一阵，慢慢吞吞解开衣襟，从里衬口袋中掏出三张钞票，“他当废铜卖了。300元。”
夏文煜呆呆地站在那里，紧攥双拳，微微打战。
阳所长斜眼看看镇长手上的那张发票，凑过身去，附耳低语，“他的号是260元买的，现在追回300元，我们就不管了吧？”
9
襄北镇委镇政府在襄江大酒店设宴，为夏教授接风并压惊。还有一项内容，一个词儿，书记镇长怎么也推敲不定——事由倒是简单明确：夏教授的圆号失而复得。但是搜索枯肠也想不出这个句子前边该用个什么动词，动词前边该用个什么形容词。
“熱烈祝贺夏教授圆号……”别扭。
“隆重庆祝夏教授圆号……”拗口。
“案件成功破获……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头疼。算了。
酒过三巡，程书记接风的客套说尽，吴镇长压惊的宽慰表完，席间气氛一时颇觉冷清。万建国环顾左右，暗自盘算，书记镇长为一方，襄北二中几个老同学为一方，夏倪两家的亲戚为一方，襄北襄南两边派出所的警官为一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所有人感兴趣的共同话题。是的，话题本有，欢迎啦，久仰啦，相见恨晚啦，家乡菜风味依旧啦……一遍两遍可以，三遍四遍无味，再不能五遍六遍吧？思来想去，唯一能活跃气氛的，只能是请肖元凯讲讲破案经过。
肖元凯也看出场面尴尬，不得不举杯站起。“那就权当讲个故事，给诸位佐酒。昨天我听说老夏没丢别的物品，只有那把圆号被盗，当下就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镇上或者附近玩乐器的人，看中了老夏的宝贝，想据为己有——他不是在学校作报告时讲，那是无价之宝吗？按这个思路，我马上去找文化站老同事，请他们分头打听吹号的人。没想到，找到的第一个朋友就说，这想法是错的。为什么呢？很简单，那圆号不是钞票，不是随时随地可以花出去的。若是吹号的人下手，他敢拿出去见人吗？这话提醒我了。细细一想，又回到无价之宝四个字。你们都看过老夏在学校讲话的照片，他那把号，金光灿灿，外行看了花眼，只怕要当作黄铜加金子做的。好了，我赶快找收购黄铜的老板。几经周折，找到江边一家收购站，那老板说，是有人来卖过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磷铜的，像一副猪大肠。那东西7斤3两，最高价40元一斤，292元，卖主好说歹说，要了300元。老板看那玩意不像是废物，连夜送到襄南那边找人鉴定……”
这所谓给大家佐酒开心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曲折，加上演讲人的表达能力不敢恭维，把一个本就平淡的故事讲得平平淡淡，座上听众的反响，远远不是万建国期待的那样热烈兴奋。
万建国看一眼坐在左边的镇长，轻轻碰一碰右边夏文煜的肩膀，小声说：“镇里这样热情，你不说几句？”
“讲什么？”
“你那天给学生娃们讲，那圆号是无价之宝，看起来盗窃案只怕也是这话引起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不能在这种场合讲。”
“为什么？”
“别问了。我要给他们敬个酒了。”
……几分钟后，万建国看见夏文煜悄悄离席向卫生间方向走去，边走边拿着手机，似乎在打字。正纳闷着，微信来了。
“我这把号，是一个战友的半条命换来的。我写了一篇回忆录《圆号》，你自己到网上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