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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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段时间,死这个概念占据着我的大脑。这个概念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死,不禁悲从中来,在被窝里流眼泪。先是想到自己会死,再来是父母,爷爷奶奶,好朋友……我整夜睡不着,年仅十岁便知道何为失眠。
  真正经历死亡,还是在那以后的几年。
  外婆过世了。那天午夜,一通电话把我家的灯打亮,我爸醉得不省人事,朝他脸上扇巴掌也毫无反应(说是这么说,但记忆告诉我应该只是斗胆拍了拍他喝醉之后脱了鞋直接上床的臭脚)。当我摸着外婆还有温度的手时,我觉得她的样子和还在家里床上躺着呼呼大睡的老爹,除了不断从鼻子里呼出的酒气,好像也无甚区别。所谓人活一口气,可能最初的意思指的也只是嘴里呼出的那口气。
  石头做的老宅子里虽然人来人往,但是显得格外的宁静,所有人都是一副悲戚的神色。外婆的女儿们忙里忙外,为外婆换上寿衣。那个深夜里的小镇应该和往常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我只记得空气微冷,兴许是夏天,也可能是深秋,总之是第二天还要上学的时节。在回乡下的路上我睡得迷糊,下了车,眼前是一扇漆黑木门,该是那种用一块块陈旧木板拼接的木门,记不清是月光还是路灯照亮了角落里的“寿衣”两个字。在门口叫喊许久,老板匆匆开了门,我想他脸上的睡意应该和我相同,但他做这种生意,大约也习惯了半夜被人叫起,毕竟人要死,不分黑夜白天。
  然后我该是又按部就班地上了两天课,第二天在课间好像还哭了一回。但是那种哭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刻意,也许是某种想要引起别人注意的手段,在同学看过来之后再说自己的某某亲人过世,以寻得一些可有可无的安慰。如果现在的我站在那张课桌前,断然会把那个故作姿态的五年级小孩痛揍一顿,还好这么些年没按那路子发展成惺惺作态的模样。
  待到几天后再次回到乡下那大宅子,那里已乱作一团,当时只有一米五高度的视角里,白衣黑衣黄衣在眼前晃荡,头晕目眩。亲戚们哭作一团。虽说人类的喜怒并不相通,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悲伤会传染。我陪着表哥表姐们哭出了声,悲伤才逐渐袭来,这才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外婆了。哭声由一方发起,而后蔓延,然后慢慢消停,只剩抽泣。
  许是表哥看气氛凝重,开始在我们表兄弟之间讲恶俗笑话,我们这一辈人又在那笑得前俯后仰。小辈们笑出来不太符合这个气氛,只是当时的我们也没有对付这等事情的经验,潜意识里也许觉得这该是长一辈的人担着。外婆的子女们除了哭只有憔悴,那个天天和外婆斗嘴、没几句好话的外公,在整场葬礼中没有说过几句话,我见到过几次他在角落里流泪。听我妈说,她四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外公这副模样。
  后来外公经历胃癌,瘦得皮包骨之后又是一场葬礼。
  有一件事我还耿耿于怀,那是他的癌细胞扩散之前,有一回我妈做完饭让我到楼上喊外公吃饭。那时已经消瘦了的老人从房间里走出来,走了几步对我说,这胃里跟被刀砍一样疼。我似乎是没听清楚,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笑了一下。安慰的词语都是徒劳,但那一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随便说点什么也好,譬如要不要再躺一会儿,要不要喝热水。过了几秒钟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一直到他过世变成小罐子,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到现在还一直留在心里。外公任何时候都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一头银发往后梳,身材清瘦,腰杆笔挺,没想到那杆腰老来被病痛击弯。外公的葬礼上,表哥表姐们像是进入了上一辈的角色,沉默寡言,也没有了俏皮笑话。应该是我们都意识到,这座承载了许多人记忆的老房子,将来没有什么理由再来了。
  后来,爷爷也过世了。
  子孙们跪在火葬场等待火化,我看着硬邦邦的遗体被两个工人从冰柜棺材里提出来,放到传动轴传到里间,关上电动的小门,从此这个人在身体意义上从世间消失。不过我觉得一个人真正地死去,在于记忆的消亡。当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人才算彻底地死去。原本预计火化时间五十分钟,半个小时后那道小门打开。透过那道小门我从侧边看到另一个焚化炉前边刚出炉冒着烟的骸骨,身体已经烧得零碎,望去只有头盖骨还有些形状。
  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现在已经没啥具体的概念了。他沉默寡言,即便是热闹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在边上抽烟,看那些后辈喝酒喝得面红耳赤张牙舞爪。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总是拄着拐杖,走路极为不便,但出于对打牌的兴趣,他仍然可以支撑许久,走到老人活动中心去摸摸牌。我记得最深刻的他的模样是背影,村道小斜坡上他的背影。似乎老人的形象都是那个样子,斜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拄着拐杖迈着碎步,移动极为缓慢,好像从未走远。
  那场葬礼我似乎没有落泪,并非我一点也不感伤。成人的悲伤很多时候不会变成眼泪发泄,最深的悲伤往往囤积于体内,最后变为一声叹息,虽然当时我远未成年。
  再后来,就是我们家隔壁的一个怪人。这个人的名字大概叫作“堆”,具体哪个字无从考究,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其实我没见过他几回,如今想到这个名字,记忆里只有一个牵着牛的背影。他自己一个人住在一栋闽南老式建筑里,红色的外墙,有着不怎么好看的飞檐,从外形看起来应该有个两进的院落,想必当年落成的时候也颇为风光。屋前有块不小的空地,好像还有一小座两三平方米的石头房子,空地上杂草长得很欢脱。时常能看到这块空地上拴着他的牛,入夜他便会把牛牵进房子。从他平日里的衣着上看,这头牛该是他唯一的财产了,兴许也是唯一的朋友。这个人在村子里似乎名声不太好,据说脑子有点问题,没有人与他来往,在我父辈年轻的时候他和我家闹过矛盾,为此我爸好像还和他干过一架。
  我和他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没有对话过,没有交集。我在他的認知里应该就是隔壁家叫不出名字的孩子。
  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他家门口的杂草更加茂盛,门前也不见牛粪,我就问了一嘴:“隔壁那人呢?”
  “他啊,死了。”
  “噢,死了啊。”
  我想大概这是这颗星球上关于这个人最后的信息了。他人生的结局和我之前想的几乎一样,在某个时刻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并且没有人在意。坐在门口一抬头看到他牵着牛的模样,我就在心里的一个角落叹了口气,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注意,而在许多年以后才把这口气接起。
  年轻人才敢谈论生死,故作深沉。生于1990年以后的人,也是三十岁了。这个数字对我来说也并不遥远。生死其实是最无解的一个话题,某种程度上属于哲学的范畴,我相信自从人开始会说话起,这个话题就不曾远离人类,然而直到如今,这个话题还是聊不出什么太新鲜的理念。人从小对死亡恐惧,而后坦然,死亡毕竟是人必然经历的。
  然而世界那么美好!所以不论以何种方式走向死亡,都算不上“好死”。
  近来我越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的结局会是热死。小的时候三十度已经是顶天的热,现在三十七八度的天气也常有。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的轰鸣常常使我头晕脑涨,这是我们自己在作死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人呼吸必然排放二氧化碳,我自己也开车,有时候也开空调,但是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不行,这样会死的,然而另外一个声音会说,你不开也是会死的,你爽着死不比热死好?人们死到临头的时候会有所恐惧,然而一旦可以得过且过便会无所畏惧,仿佛是自然死亡一般。所以以我们身上的这些毛病来判断,也许再过二十年就能回到侏罗纪时代的气温了。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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