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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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秦风/诗经》
  人只是一支芦苇,
  自然中最脆弱的东西,
  但这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
  ——帕斯卡尔/法国
  一
  冬至刚过,湖面上便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湖在黄河拐弯的地方,与黄河隔了一道石头垒起的大坝。冬天是枯水期,远远望去,黄河已经瘦成了一条线,河床裸露,沙丘起伏,隐约可见几处荒草,三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头天晚上风大,湖边原来密密麻麻的芦苇被抽拔得光秃秃的,止剩了秆顶稀疏的芦花在微风中摇曳,天色灰白,芦花灰白,芦苇叶子散落在冰面上,七零八落。后晌的太阳无力地照着,山无色,水无声,寒意透过棉衣直生生地浸人肌肤。湖心处,几个冬泳的男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勉强凿出来个十几平米见方的冰窟窿,手指头已经冻得握不住钎把,纷纷嚷嚷冻死了冻死了凑合游游吧,三下两下脱光衣服跳入漂浮着冰碴的冷水里胡乱扑腾,一边扑腾,一边可了嗓子喊,毛主席,我们不怕冷!河滩空旷,这声音又来得紧,原来的静寂一下子打破,惊得许多野鸭子从芦苇深处慌忙钻出来,扑棱了翅膀贴着冰面嘎嘎嘎乱叫着逃走了。这样不过一两分钟,喊叫不怕冷的男人们摇摇晃晃从水里爬上来,一个个哆哆嗦嗦穿上衣服,又是搓手又是跺脚,还是冷,牙齿“嗒嗒嗒”地打着冷战,实在架不住了!朝不远处一排房子边跑边喊:芦花,屋里生火了吗?
  这是一排砖木搭就的简易房,不大,只有五六间,不高,手一伸几触屋顶。倒是旁边立着的一块招牌硕大醒目——白底的塑料板,上面用红色的广告漆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大字——“芦花鱼庄”,底下还注有几个小字,仔细看了,原来是“正宗黄河鲤鱼”。
  芦花鱼庄的主人芦花从屋里迎出来,是个年轻女子,眉清目秀,衣着朴素,笑盈盈地说,咱冬泳的人还怕冷啊?
  有人搭腔道,哪想到今年冬天这么冷,刚数九就冻成这样了,到三九天又该是个啥。后面的人显然着急,嘟囔道,管他是个啥,咱先进屋烤烤火吧!说话间就要掀屋门上挂着的棉帘子。
  芦花说,我爹在屋里呢。
  掀棉帘子的手马上缩回来,回头看大家,皆面面相觑,蔫得跟冬天里的蒲草似的,都不吭气,彼此却心照不宣——今天这火是烤不成了!
  芦花见状一下子咯咯咯笑出声来,开心道:逗你们呢,看把你们吓成这副样,我爹还能吃了你们?他老人家这会儿正在河里凿冰网鱼呢,有人出高价买黄河鲤鱼,他能坐得住?瞅你们下水前一个个威风劲儿,现在却冻得这般可怜,还冬泳呢,都要筛成糠了。
  男人们嘴上立马来了精神,不知谁说了句还是咱们芦花心地好,大家就跟着起哄道,光是心好啊,脸蛋还好看呢!老兵今天没来,老兵要来了,芦花这脸蛋才好看呢!
  芦花一下子羞红了脸蛋,嗔怪道,还不进去烤火啊!再贫,看我不放狗出来咬你们!
  男人们齐作投降状,“嗷”一声挤进屋里去了。
  二
  老兵姓冀名甦,是这伙冬泳人的头。
  冀甦的老家在哈尔滨,那里冬季冰天雪地。冀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又不想复读,就报名当了几年兵,在西藏边疆,一年四季都冰天雪地。刚到部队时,冀甦一门心思只想着能够考上军校,所以学习很刻苦,表现得也很积极,谁知后来考了两次都未录取,也就明白自己不是这块料,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但冀甦字写得漂亮,文章也写得漂亮,还会摆弄照相机,在团里算是个宝贝人才,于是团长就安排他在团部干文书,兼搞新闻报道。一开始冀甦干得挺起劲,毕竟文书是个好差事,离领导近了自然升得快,听说以前在这岗位上的人都提了干。轮到冀甦却不成,好几次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溜到别人那去了。咋回事?民意推荐票数不够!团长说冀甦群众基础差。冀甦说,我平时忙的,哪有时间和那么多人联络感情。团长想说那你和我顶上的领导联络联络感情啊,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只好叹口气,半是安慰冀甦半是安慰自己说,找个好单位转业吧!我会照顾你的。冀甦点头说好。团长说,我以前的一个老战友在山西晋南一个大厂子当领导,愿意去不。冀甦说哪都行。团长就给老战友打电话,老战友问冀甦的情况,团长说写东西照相样样拿手!老战友问人怎么样啊?团长说,没说的,一个老兵!老战友一听很爽快,是老兵啊,老兵好,正好我们厂电视台缺人手,这老兵我要定了!
  芦花刚认识冀甦时总觉得这人有些好笑,一米八几英英武武的一个大男人,俩脸蛋怎么红得跟冻疮似的,还不爱说话,真是怪怪的。等后来知道人家是在西藏当了好些年兵,脸上那红是紫外线晒伤的,叫“高原红”,在西藏呆久了都这样,便觉得无甚好笑。但芦花还是觉得冀甦怪怪的,人家都是夏天来游泳,他却是冬天来游泳,而且不管是年三十还是正月初一都风雪无阻,不怪才怪呢!芦花从小在黄河边长大,见惯了游泳或是耍水的好手,但敢在冰天雪地来这里游泳,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由又惊讶又好奇,终于有一天见冀甦游完冬泳准备回家路过芦花鱼庄时,忍不住喊:喂!不冷吗?
  冀甦说:冷什么冷,我到你们晋南,就好比你们到了海南岛。
  芦花看他咧嘴笑了笑,觉得脸上那“冻疮”也不难看了,就接着问:你说话不像我们这,哪里人呀?
  冀甦说:哈尔滨。
  芦花说:哦,东北银(人)啊!
  冀甦说:有意思,学我说话呢?就抬头仔细看了芦花一眼,谁知这一看不打紧,愣把个冀甦看得惊讶连连,啧啧啧道:啊!这么好看!这么像一个人!
  芦花听人说自己好看又像一个人,还是个陌生人说的,脸唰地就红了,扭了头抿了嘴不说话。
  冀甦说:脸一红越发好看!也越发像了!
  芦花心里真是比吃了蜜还要甜,埋了头低声问:到底像谁呀?
  冀甦说:雷佳。
  芦花说:雷佳是谁呀?
  冀甦说:我们部队歌唱团一个歌唱家,人长得好看,嗓子又好,我们都爱听她的歌。   芦花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听过她的歌,你说说她都唱些什么歌呀?
  冀甦说:《芦花》听过吗?
  芦花说:没听过,不过巧了,我就叫芦花。
  冀甦“啊”一声说:真有这样巧的事!那敢情好咧!
  芦花说: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你会唱《芦花》不?
  冀甦说当然。
  芦花说能不能唱两句。
  冀甦说我给你唱个完整的,于是闭了眼睛就唱:
  芦花白,芦花美,
  花絮满天飞,
  千丝万缕意绵绵,
  路上彩云追。
  追过山,追过水,
  花飞为了谁?
  大雁成行人双对,
  相思花为媒。
  情和爱,花为媒,
  千里万里梦。
  莫忘故乡秋光好,
  早戴红花报春归
  ……
  冀甦动了感情,感觉眼前满是芦花飘舞,棉絮般影影绰绰,似乎还有雷佳和芦花的笑脸交替出现,唱完了半天仍沉浸其中,却听不见芦花吱声,睁开眼睛看时,人不见了!连忙喊:芦花,你在哪?
  芦花从窗户里面应声道:在屋里呢。
  冀甦说:歌好听不?
  芦花说好听。
  冀甦说那你跑什么啊?
  芦花说你唱得人不好意思了。
  冀甦第二天就给芦花送来几张雷佳的照片,说是网上下载的,看看像不像。芦花反复看了看,还真是有点像,心里先悄悄泛起一阵幸福来,嘴上却说,哪里像,人家城里人,气质好多了。冀甦认了真,说,瞧这瓜子脸瞧这双眼皮瞧这嘴巴瞧这皮肤,哪里不像!芦花一时幸福得有些晕,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失态,赶紧夺了照片扭头跑屋里去。冀甦在外面大声问,像不像?芦花在屋里小声说,不像。冀甦又大声问,那还听我唱《芦花》不?芦花还是小声说,不听了。冀甦说,成心的吧?屋里不吱声了。
  芦花后来把雷佳的照片贴到自己床头的墙壁上,有事没事看几眼,心里总是说不出来的美。又把雷佳唱的这首《芦花》从网上下载到自己的手机上,每天睁开眼睛就放了听,一直到晚上睡觉时还在听,总是听不够,时不时还偷偷乐两下,却什么也不说。
  芦花爹看见了又是纳闷又是发愁,心说我女子这是怎么了?疯了?
  三
  太阳都落山好一阵子了,外面已经黑成一团,芦花爹才背着一副渔网走了回来。芦花从他肩上卸下渔网,埋怨道,这么冷的天,怎么才回来!芦花爹叹口气没有说话。芦花这才发现她爹一副落魄样,就问,咋了?芦花爹说,顺河往上走了不知道有多么远,接连凿了好几处冰窟窿,竟然一条鱼都没有网到,唉!别说黄河鲤鱼了,连个小白条的影子也没见着。芦花说,我当什么呢,吓我一跳,这大冬天的去网鱼,本来就是碰运气,今天网不上,明天也许就有,来,洗手吃饭。芦花爹说万一明天还没有呢。芦花说没有就没有了,没有了咱不卖了呀。芦花爹说是村长要买。芦花说哦又是他啊,便不再吭气。屋子里一下子静寂了,能够听到屋外寒风吹过芦苇噼噼啪啪的响声。半天,芦花爹又是叹口气,摇头道,到底怎么回事!真是怪了,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芦花记得的。
  以前吧,她爹每次网鱼回来,总是肩上扛着渔网,手里拎着水桶,一件宽大了许多的下水裤套在身上没把人衬小,反倒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士们身上穿着的铠甲般威风凛凛,黧黑的面孔总是泛着油光,总是兴奋地大声对芦花说,今天运气真好,清一色黄河鲤鱼,个也不小,性子还野着呢,看,这会儿了还在拿头撞桶壁呢!
  这是最早时候的事情。后来慢慢地网回来的鱼便少了,鱼一少芦花爹的兴奋劲便没了,转而换成了叹气,有时候还自言自语道,咋回事呀!怎么一回比一回少了呢?偶尔哪一回网回来的鱼很多,她爹还是高兴不起来。芦花不解,问道,都这么多鱼,你应该高兴啊。她爹说,高兴什么,没有一条是野生的!芦花说,不是从黄河里网上来的?她爹说是从黄河里网上来的。芦花撇撇嘴说,从黄河里网上来的鲤鱼不是黄河鲤鱼是什么。她爹说,这是上游有人放生放下来的。芦花说,放生就放这么多呀,个还这么大!她爹说,一车一车地放,全是人工养殖的,所以不值钱嘛!芦花说,原来这样啊,那野生的黄河鲤鱼和人工养殖的有什么区别?她爹说,野生的个小,通体金黄,肚子雪白,红尾巴红嘴,因为性子野,网上时总是撞得遍体鳞伤。芦花说,哦,这样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
  芦花爹“嗨”一声说:你不吃当然不知道,人家吃的人自然知道的。
  芦花说:你说村长吧?
  芦花爹点点头说:不说他说谁!
  芦花说:他这个人,不好糊弄的。
  芦花爹说:不是好不好糊弄,本来就不能糊弄的,别说村长,凡来咱这的人就为了这一口,人家又花那么多的钱,咱能糊弄。
  其实这爷俩自己清楚,那说不糊弄的全是假话。黄河滩这么多家鱼庄,旺季时一天一天的那么多人跑来都要吃鱼,这哪一家都写明了“正宗黄河鲤鱼”,哪一家的水池里都放满了个大新鲜活蹦乱跳的鲤鱼,加起来得有多少!真有那么多野生的黄河鲤鱼?鬼才相信!你就是给黄河拦腰拦个坝也拦不下这么多野生的黄河鲤鱼来!不糊弄哪成!好在每天前来吃鱼的人虽然多,主要却是游玩,不过看黄河风景累了,就地找家鱼庄,随便要上一盘鱼,或清炖或红烧,再加几盘野菜,就着冰镇啤酒尽情领略黄河流水的雄壮而已,哪里还顾得上计较你这鲤鱼的真假。即便就遇上识货挑剔的主,只要你耐心给他解释一番,他也哈哈一笑道,理解理解!或无奈,或释怀,便全都裹挟着你的一脸殷勤扔到黄河里去了。
  但有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糊弄不得的,那就是村长。
  村长买鱼一般自己不来,多是打发司机来。司机来了板着面孔说,村长吩咐过,这鱼不是他自己吃,是去乡里和县里孝敬那些个领导的。芦花看见司机做作着一副脸子就想笑,又听他这么一副腔调,越发别扭,心里说,还孝敬领导呢!怎么不见孝敬你爹娘老子!芦花爹和芦花却不一样,他听出村长这话的味道来,村长是要地道的野生黄河鲤鱼呢!于是赶紧满脸堆笑道,你回去告诉村长,就说让他一百个放心好了,个个“金鳞赤尾”,我姓芦的包他个个满意!司机听了一定是先替村长满意起来,脸色和声音都缓和了许多道,老芦啊,村长果然没看错人,我来时他就点名了只让找你,黄河滩这么多鱼庄,他就相信你一个。芦花爹一下子受宠若惊,抬高了嗓门道,村长的事金贵着呢!有村长照应生意发愁不了,我姓芦的能不当回事嘛!司机说,这就好,村长说了,只要货好,价钱好说。芦花爹小心问,那这鱼钱怎么付?司机说,村长说一回一回的付嫌麻烦,你先记账上,过些天他亲自来和你结算。芦花爹嗫嚅半天说,最好打个条。   芦花不吭气。
  村长司机好比彩票中了大奖一样,得意地大声说:对,一定是装枕头用的,是吧,芦花。
  芦花心说今天这是撞鬼了呸呸呸,索性由了他道:你说是啥就是啥吧。
  好比给猴递了一根竹竿,村长司机顺着芦花的话煞有介事道:从小咱就听酸曲唱,“蒲棒儿装枕头,清凉又解愁,大姑娘做这个,隔窗抛绣球。”芦花呀,心里有意中人了吧?
  芦花埋怨道:你胡说什么呀!
  村长司机得寸进尺道:相中谁了,跟哥哥说说。
  芦花说:真没有。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村长司机哈哈大笑道:没有了好,这枕头装好了干脆送我算了。
  芦花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芦花虽然多年不在村里住,比村长司机又小了好几岁,除了每次给村长买鱼,和他几乎没多说过一句话,但这个人的死缠烂打那是出了名的,今天结结实实地领教了,芦花又是害怕又是厌恶,情知爹爹不回来摆脱不掉。芦花急得直想哭,心里骂,真不要脸!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真不要脸!
  “真不要脸”可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在村里好赖也算有头有脸的,朝芦花要个蒲棒儿做的枕头那是她的荣幸,那句话怎么说,自己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人”当然是指村长了,你想想,村长的“一亩三分地”还不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还不是想怎么就怎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嘁!”要个蒲棒儿装的枕头还不是小菜一碟,跟你芦花要,还不是抬举你芦花了?别给脸不要脸!
  有朋友要问,“真不要脸”只不过是村长的一个司机,竟然有如此大的口气,岂不咄咄怪事?先别“咄咄”,听了下面的故事即可明白。那一年,村长做生意诈骗外地人犯了事,愁得要命,公安来村里逮人时,“真不要脸”自告奋勇顶包并替村长坐了几年牢,刑满释放后又赶上村里选举,他的上蹿下跳威逼利诱甚至大打出手着实助了村长一臂之力,后来村长开KTV歌厅,他的阴狠狡诈无所不用其极在“护场”一事上又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
  你说,此人不用,又用何人?此人不狂,谁又敢狂?你心里骂他“真不要脸”,他是浑然不觉,因为他的眼睛里除了村长,再装不下别人了,换言之,只要死心塌地跟着村长,还愁什么得不到。问他是谁?他是村长司机,村长的心腹啊!一个小小的芦花,他村长心腹能瞧得起吗?
  事情偏偏就说不来,也许芦花长得就是好看,也许跟着村长在城里呆久了,看腻了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今天芦花忽然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绽放眼前,村长心腹不由怦然心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竟对芦花生出些许怜香惜玉来。
  芦花,你不吭声我就当你默许了。村长心腹款款道。
  芦花吃一惊,六神无主道:不不不!我这枕头有人了!
  有人了?村长心腹急赤白脸道:有人了?谁?老兵?心里一着急,说话也顾不上忽悠了。
  芦花点点头不说话。
  村长心腹牙齿咬得咯吧响,恨恨道:果然是他!
  芦花又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村长心腹勃然大怒,厉声道:他小子!老子今天专门来找他,他倒有这么好的事,不信还便宜他了!
  芦花浑身一阵抽搐,心脏突突突跳个不停,哆哆嗦嗦地问:老,老,老兵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干的好事。村长心腹冷笑道。
  他,他,他干什么了?
  他干什么了他知道,哼,一个外地侉子,竟敢在老子的地盘上胡闹,晓得吗,这简直是“太岁爷头上动土”,他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今天没撞见算他运气好,等哪天撞见了,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芦花心里“咯噔”一下,一大早就见这家伙在湖边上转个不停,后面还跟了好几个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手里都持了木棍,朝芦苇丛里又是拨又是戳的,自己还纳闷儿,村长司机这是来取鱼吗?爹爹天不亮就去河里凿冰了,鱼虽然没网到,可是天天在网啊,他回去也好给村长说个明白,咱不是不网,而是纯粹就网不到,但这分明不是来取鱼,要是只取鱼,那应该先来鱼庄啊,一来先围着个湖踅来踅去,踅摸啥?还来这么多人,干嘛呀?黑白电影里还乡团来了似的!原来要找冀甦,不好!一定是冀甦拍照的事人家知道了。芦花直觉脊背一片冰凉,这可怎么办啊?得赶紧给冀甦打个电话说一声,千万别来这儿冬泳了!
  芦花低头朝屋里走去。背后村长司机幽幽地问,悄悄给老兵打电话通风报信吧?
  芦花掀棉帘子的手停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说话。
  村长司机说,也好,省得我还要问他的电话号码,你就说,咱们村长请他小子喝茶,到化工厂来,越快越好。
  芦花不悦道,喝什么茶!芦花心头袭上一阵委屈,找麻烦就找麻烦,还说什么请人喝茶,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村长司机嘿嘿道,喝什么茶?去了就知道了!
  芦花不知道,这家伙临来时村长吩咐过,把那个叫老兵的请到化工厂坐一坐,只说请,也只许请,不许有别的。带几个人扬言要打断冀甦的腿是这家伙自作主张,冀甦却没来,这家伙觉得一拳打空了一样不过瘾,顺便临场发挥了一把,就说出什么村长请冀甦喝茶的话来,简直“猪鼻子插葱装什么大象”!不过也真是难为他活学活用,这几年村长多次让县里纪检委叫去谈话,用词都是说请村长喝茶,可每次都把村长弄得心惊肉跳如丧考妣,这家伙硬是看出来了,我的娘!这请人喝个茶原来这么厉害!干脆自己今天也用他一用。不管怎么说,去见村长终归没有好事,这个芦花心里再清楚不过,一定先别让冀甦来这儿冬泳了,也别去化工厂见村长喝什么茶。芦花恨不得时间就凝固在这一刻,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又恨不得自己能够飞起来,马上飞到冀甦身边去……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双眼,芦花竟浑然不觉,此时此刻,芦花的心里,满满的,只有冀甦。
  冀甦!你在哪里?听到我的心声了吗?
  一阵寒风掠过,远处传来几声野鸭子嘎嘎的叫声,凄凉而又尖利,划破了这冬日长空的冷寂。
  芦花下意识朝远处看去,天空里只剩下茫然无际的灰霾,一重又一重,哪里还有野鸭子的影儿,寒风中,芦苇在瑟瑟发抖,芦花在四处飘零。隐隐约约,芦花听到有人在唱:   ……
  追过山,追过水,花飞为了谁?
  ……
  舒缓而跌宕,清越又缠绵。
  是雷佳?是天籁?抑或是自己心底流淌出来的?
  芦花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八
  芦花的电话打来时,冀甦正坐在幼儿园门口的路沿石上。
  冀甦说:正想着要给你打电话呢。
  芦花问你在哪。冀甦说单位呢。芦花问这几天去哪了。冀甦说单位有事天天在单位呢。芦花说天天在单位就好。冀甦问怎么了。芦花说你别来黄河滩了。冀甦以为连着几天没去黄河滩又没给芦花打个电话芦花生他气了,赶紧解释道,单位真有事,忙得很,要不然早去看你了。芦花听出冀甦误会了,连忙说你忙你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冀甦说那怎么不让我去黄河滩。芦花说,你也别问,反正最近不要来,有事打电话就行。
  冀甦说:到底怎么了?
  芦花说真的没什么。冀甦说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黄河滩。芦花说别别别你别来我电话里告诉你啥事吧。冀甦心想这女子真是简单一句话也不经诈,嘴上却不饶人道,算了,还是一会儿黄河滩见了面再说。芦花真急了,对电话那头变了脸色道,叫你别来就别来,村长派了司机来黄河滩正遍地里找你,还带了几个不认识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手里都拿着木棍,一定是来寻麻烦的。冀甦“哦”一声没说话。芦花接着说,你拍人家化工厂给黄河里偷排污水的事情人家已经知道了。冀甦说估计是。芦花埋怨道,什么估计是!明明一定是!你千万别来黄河滩了!冀甦说怕什么黄河滩又不是他家的。芦花不高兴了,抬高了声音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都急成啥了!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冀甦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不用怕,我一开始做这事就没想过要怕谁的,你放心,即便怕,也该他怕我们,再说了,真要怕,那要怕到哪年哪月了。芦花几乎要哭了,哽咽着说,我说不过你,可是咱说归说,你真的不要来黄河滩好吗,实在要来,等过了这阵子再来好吗,算我求你了!冀甦说那好吧我答应你。
  冀甦什么都不怕就怕芦花哭,他知道这女子一心为他好,他也打心眼里心疼芦花。东北汉子从来顶天立地掷地有声,做事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何曾提过“害怕”二字,今天却单单害怕芦花受了委屈。有道是“侠骨柔肠”,芦花可谓“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平日里总是笑吟吟水灵灵的,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她的愿望里,一定是无限向往着美好,一个无限向往美好的女子,冀甦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吗?冀甦读过《圣经》,《圣经》里面说,“男人要把自己的女人当作妹妹一样看待。”芦花还不是冀甦的女人,可是冀甦早已把芦花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看待了,和芦花在一起时,冀甦就想张开臂膀,任芦花像小鸟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芦花的头紧靠在他宽厚的胸脯上,听他的心脏急速而又有力的跳动着,一双眼睛眯上了,脸上洋溢着幸福,冀甦就觉得芦花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要好看。冀甦埋头轻声问,芦花,嫁给我好吗?芦花点点头说嗯。冀甦又问,什么时候?芦花说,明年秋天,黄河滩芦花开时。
  冀甦的心,醉了!
  可是冀甦现在心里一万个不是滋味。冀甦一大早就接到台长的电话。台长说,马上来单位,说个事。冀甦以为又有紧急任务,顾不上洗漱吃饭,急匆匆赶到台长办公室,却看到台长拉着一副脸子。台长说,你干个正事好不好!冀甦半天一头雾水,小心问怎么了。台长说,怎么了?!自己干的事自己不晓得。冀甦摇摇头没说话。台长没好气道,谁让你管人家化工厂的事了!冀甦一下子回过神来,心想原来为这个呀,便弯子也不识转一下道,他往黄河里排放污水。台长斥他道,就你能!这事谁不知道!冀甦争辩道,都知道都不管,他还不无法无天了!台长没想到遭冀甦一呛,脸色马上红一阵白一阵,破口大骂道,关你屁事!冀甦并不恼,耐了性子跟台长讲,黄河受了污染,草不长,鸟不留,人又怎么活!我天天在黄河滩游泳,眼见着他肆无忌惮地往黄河里排放污水,看不过眼!台长见冀甦竟然还振振有词,知道遇上犟驴了,便缓和了语气道,你吃黄河水呀管这么宽。冀甦跟着反问道,咱谁不是吃黄河水的!果然犟驴,台长一下噎在那里。过半天,台长长出一口气道,小冀啊,我待你怎么样?
  冀甦不说话,冀甦知道台长要展开情感攻势了,台长不仅擅长这个,而且变化多端,十个冀甦也抵不住台长一个的。台长说,小冀啊,你一个人管小孩,总是迟到早退的,我说过你吗。冀甦不说话,将头低下来。台长说,小冀啊,你爱好冬泳爱好摄影,整天在野地里跑,单位里没大事我都不叫你,同事们都有意见,我说过你吗。冀甦还是不说话,头埋得更深了。台长意味深长道,小冀啊,你怎么就不替我考虑考虑呢!冀甦终于说话了,冀甦说,台长,您别说了。
  台长说,那好,排污的事你别再在网上曝光了,人家也不予追究了,至此两家一笔勾销。冀甦想都没想就问,那他以后还往黄河里排放污水吗?台长没想冀甦这般不可理喻,苦笑道,好我的小冀啊,拜托你别操这份闲心了好不,人家的化工厂可是有上面领导罩着的,领导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打来电话,你猜怎么说。冀甦满脸惊讶道,怎么说?台长说,人家领导说,你要是管不了你们单位这个叫“老兵”的,我来管!冀甦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吱”响,半天蹦出三个字来,我不怕!台长好比吹胀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嗖”地泄气了,懒懒道,老弟啊!你不怕我怕,算我求你了!
  冀甦又不说话了,冀甦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台长摆摆手说,老弟啊,还是先管管自己的小光景吧,你老婆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说是想和你复婚,孩子还小,你们好好谈谈,这夫妻好比机器,毕竟还是原装的好,你呀!就消停消停安生安生吧!
  轮到冀甦泄气了。几天前,冀甦老婆,不,是前妻,突然跑到家里来,抱起女儿就哭个不停。冀甦一时慌了手脚,只会说你给我出去你给我出去。前妻不理会,只是把女儿抱得更紧,哭得也更凶。后来知道,前妻是从幼儿园一路跟着他和女儿回到家里的。冀甦心想这人脸皮真厚。前妻说,她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女儿一年多没见过妈妈,先是吓得不敢说话,继而醒转过来,知道不是做梦,遂紧抱了妈妈生怕又给跑了,妈妈哭得凶,女儿哭得更凶,直哭得冀甦头脑迸裂。不走了?冀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愤怒。愤怒的冀甦说,好,你不走我走。   冀甦出来后就住在单位的招待所里。
  这个招待所原来是单身宿舍楼,冀甦结婚前就住在这里,单身的日子简单而快乐,冀甦和厂里的一帮青工们一起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时光。那些日子里,一抬头便是蓝天白云,一闭眼就是和风阵阵,树叶晶亮,小草儿嫩绿,花朵不用说要多鲜艳有多鲜艳了。那时候的冀甦有如天空的太阳般阳光灿烂,即使一件工装穿在身上,也遮挡不住激情四射的火热青春,像所有人一样,冀甦的脑子里,除了憧憬还是憧憬……再后来,他们一个个结婚搬了出去,比他们年轻了许多的小青工们又不愿意住进来,单身宿舍楼便闲置下来,厂里一看,改成招待所得了。多年没来,墙上刷了新的涂料,院子里的树也长粗了,大门口那棵老杨树上筑的那个喜鹊巢居然还在……冀甦专门挑了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电灯开关还在那个位置,门窗玻璃一切依旧,冀甦想,静一静吧。
  静得下来吗?静不下来的。那个女人天天打电话给冀甦,冀甦不接,她就发短信,短信里说,老兵,我心里还是最爱你的!老兵“嘁”一声把手机扔一边。过半天,短信又来了,老兵,原谅我吧!我再怎么也是女儿的亲妈啊!
  亲妈!奶奶的!冀甦心里骂,真不要脸!一年前就不说自己是女儿亲妈了!
  冀甦头靠在墙上,身子懒得挪动一下,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冀甦不由想起芦花了,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问,在你眼里,我真的最最好看吗?冀甦下意识点点头。那女子忽然又随风飘走了,天空里,一时飘起许多芦花来,棉絮状,一片片的,灰白灰白的,朦朦胧胧,幻化如影。冀甦一下子找不见自己心爱的女子了,急得直想哭,心里说不出来的惆怅。这时候,短信又来了。
  冀甦一看,上面写道:爸爸,你回来吧!我想你!冀甦的心,如同翻了五味瓶一样,好难受啊!长长地一声叹息,冀甦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了。
  九
  日头升得一竿高了,芦花爹还坐在门前那棵梧桐树下一口一口地抽旱烟,时不时仰起脖子朝树上望,望半天,叹口气,低了头又管抽他的旱烟去了。
  芦花从屋里走出来,问道:不去网鱼了?
  芦花爹闷闷不乐道:不去了。
  芦花又问:网不到吧?
  芦花爹说:村长说不要了。
  芦花说:不要了好啊,咱正愁黄河里没鱼呢。
  芦花爹不说话,仰了脖子又朝树上看。
  芦花问:树上有啥?
  芦花爹说:喜鹊窝。
  芦花说:看那个干啥?
  芦花爹说,你得找个婆家了。
  芦花一听就急了,埋怨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说过不嫁人的,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芦花爹说:村长刚才提亲了。
  芦花吓一跳:村长啥时候来过了?
  芦花爹说:村长人没来,打电话了。
  芦花有些恨,盯着爹幽幽地问:他说的是“豁疤”吧?
  芦花爹一愣:你听见了?我刚才可是躲到远处和他说这事的呀!
  芦花脚一跺,叫声爹埋怨道:你真是老糊涂了!除了“豁疤”,村长还能给谁提亲!那是什么烂人,十村八里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人家都躲得远远的,你就舍得把你女儿往火坑里推!话未说完,扭头就朝屋里跑去。慌得芦花爹追在屁股后面连声喊,谁说不是呀!我可没答应他呢!这不正和你商量这事嘛!
  “豁疤”就是村长司机。
  一大早,天还黑咕隆冬的,村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芦花爹以为村长找他要鱼,慌忙说,连着几天了没弄到,你别急,再宽限两天,这不正收拾家伙又要去赶早呢。村长说,鱼我不要了。芦花爹以为村长跟自己赌气,分辩道,黄河里真没鱼了!村长说,黄河里有没有鱼我不晓得,你家里可是有个大姑娘啊!
  芦花爹吃一惊,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村长知道芦花爹被自己忽悠了,得意地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好一阵子才止住笑,仍意犹未尽道,老家伙,和你说个笑,把你吓着了吧,那对不起,给你道个歉,我今天不说鱼的事,只说芦花的事,闺女也老大不小了,放在身边终不是个事,咱们也该合计合计给孩子找个婆家了。
  芦花爹遭村长这么一捉弄,窘得脸上热辣辣的,心里骂,我日你先人哩,“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能安你娘的什么好心!嘴上却连连称谢道,村长你事忙,真是麻烦你了。
  村长谦虚道:这有什么呀,还不现成的事呀。
  芦花爹警觉道:村长你说哪一个?
  村长卖了个关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芦花爹啊一声道:你说的是“豁疤”呀!
  村长高兴道:咱俩想到一块了!
  芦花爹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不不不!这不行!
  村长一听就耐烦不过,哼一声道:我们“豁疤”看上谁家闺女了是谁家闺女的福气,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芦花爹听出村长不满了,不敢再说不,绕了弯子拒绝道:“豁疤”可是比芦花大了好多岁。
  村长说:大几岁怕啥,大几岁正好当妹妹一样疼,从小一个村长大的,“豁疤”知道让着芦花的。
  芦花爹说:“豁疤”额头上那么大一个豁疤,我们家芦花胆子小,见了脸丑的人害怕。
  村长仿佛自己的伤疤被揭了一样,心里别扭得不行,阴沉沉道,有豁疤怎么了!那可是为我冲锋陷阵换来的,是功劳,伤在他头上,记在我心上,我已经给他在城里买了房子,男人家,能打能闹就是本事,女人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找这样的你找哪样的!脸长得再好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奶奶的!
  芦花爹支支吾吾还想说话,被村长制止了。村长说,快别废话了,你完了跟芦花通个气,她跟“豁疤”的事就这样说定了,过几天我就打发人来你们家下聘礼。芦花爹刚要说等等容我和芦花商量商量,那边电话已经挂了。
  说是和芦花商量,芦花爹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这事没得商量,自己闺女心里有那个老兵,装不下别人了。可这事还得说,实在不愿意,也得作个样子应付应付,村长可不是好惹的,真要是齐齐地给回绝了,还不知道这怂会使出什么损招来。于是硬了头皮对芦花说,男人赖点也没啥,兴许结了婚就变好了。   芦花脸面墙躺在床上正生闷气,听爹这样说越发委屈,索性拉了被子把头捂住,不说话,小声抽泣开了。芦花爹见状心疼得不行,可是又不懂得进退,一边摇着芦花的肩膀一边劝说道,村长说了,他已经给“豁疤”在城里买下房子了。芦花带了哭腔说,你稀罕你去住好了,反正我不去。芦花爹说,爹知道,你是嫌弃人家头上那个豁疤。芦花一下子没了好气,掀开被子“呼呼”道,只是头上那个豁疤吗!胸口上刻的那几个字你不知道吗?芦花爹叹口气道,谁说不知道啊!
  “豁疤”前些年一直纠缠本村的一个女孩,使了好多手段,奈何人家女孩和家里人就是死活不答应。“豁疤”恼羞成怒了,一不作二不休,你猜怎么着,他把人家女孩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左胸口上,动不动就在人多的场合亮出来给大家看,说什么已经把人家女孩给睡了云云,直弄得人家女孩年纪老大了还找不下对象,和一个无赖又没有说理的地方,只好一家人远远地搬到外地去了。“豁疤”更无赖了,得意洋洋地见人就说,看看,跟我睡觉了吧,不然怎么会一家人都躲得远远的!
  可怜的芦花!如今又让这怂给惦记上了。
  唉!都是命苦啊!芦花爹有气无力道。
  芦花看见两行浊泪从老爹的眼眶里涌出来,心里便是一阵酸楚,赶紧坐起来扶了老爹的肩膀说,咱不理会他好吗。
  芦花爹呜咽道:不理会他能甘心吗,他要使坏的。
  芦花说:怕什么,我不信他会把我的名字刻在他的脸上去。
  芦花爹说:怕倒是不怕,只是怕他臭咱的名声,让你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哩。
  芦花顺了爹的话说:一辈子找不到婆家才好哩,我就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伺候你。芦花爹用手戳一下芦花的额头埋怨道:快别说这些赌气的话了,死女子,你是心里有人了。
  芦花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头说:都知道了你还担心什么呀。
  芦花爹摇摇头说:和那个叫老兵的吧,你们做个朋友来往可以,真要谈婚论嫁,我不答应。
  芦花猛地抬起头,满脸疑惑,问:怎么了?
  芦花爹还是摇头说:不怎么,他结过婚,还带着一个小孩,我不会让我闺女一结婚就当后妈的。
  芦花争辩道:可是他人好,他对我好。
  芦花爹说:好什么好,要是好,他老婆能和他离婚?
  芦花想说他老婆其实很在乎他的只是爱慕虚荣被一个有钱的同事哄跑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嘟囔一句道,反正我喜欢他。
  芦花爹听得清楚,脸上开始难看了,正色道,喜欢能顶饭吃还是能顶衣穿。芦花不吭气。芦花爹继续数落道,一天就知道往冰窟窿里钻,再不就是照个鸟啊捡个垃圾的,一看就知道不务正业,哪里是过光景的手,你跟了他,喝西北风去!
  芦花被爹数落得有些委屈,眼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小声说,那我不结婚了还不行吗。
  芦花爹马上慌了神色,有些告饶道,你别哭!这事咱慢慢说慢慢说。末了又叹息一声道,唉!爹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十
  冀甦扛着一把油锯来黄河滩了。
  油锯很沉重,锯木头的那种大锯,锯片把阳光往四下里反射,明晃晃的。
  头天下午,几个泳友打电话要见冀甦。冀甦说有事电话里说吧。泳友说,豁疤不让咱冬泳了。冀甦说凭什么。泳友说,嫌咱裸泳,骂咱伤风败俗。冀甦说咱以前不一直裸泳吗,哪里又伤风败俗了?泳友说,跟他理论过,那小子说,以前归以前,现在不一样了。冀甦说现在怎么不一样了。泳友说,那小子说,现在芦花成他媳妇了!当他媳妇面光着身子游泳就是伤风败俗!冀甦心里“咯噔”一下,芦花成豁疤媳妇了!啥时候的事啊!嘴上却说,那咱把泳裤穿上不完事了?泳友说,不行的,豁疤手下带了几个人,又是把酒瓶砸碎了往冰上扔,又是把茅粪往咱凿开的冰窟窿里泼。冀甦说冰面那么大,你不会另凿一个冰窟窿啊。泳友说,天这么冷,冰这么厚,凿一个冰窟窿可是说话那么容易呀。冀甦说,别说了,我明天带个油锯去。
  油锯是锋利,可是架不住湖面结的冰厚,锯起来声音便大而沉闷,突突突,突突突,整个黄河滩都感到震动了。冀甦两手死死地攥住锯柄,神情冷峻地盯着切开的冰缝往后退去,锯齿划过之处,湖水卷着冰渣甩起来,直甩得冀甦脸上身上全是冰渣。冀甦顾不上冷也顾不上疼,只是“嗷——嗷——”地大声叫喊着,似乎心里有无限的苦闷,要借这锯冰宣泄个彻底,又似乎这大地冰封沉睡了,他要把这冰封的沉睡的大地唤醒一样。
  芦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冀甦身后。芦花一定听出了冀甦内心深处无限的苦闷。芦花的脸上流满了泪水。有泳友说,芦花来了。冀甦缓缓从冰缝里拔出油锯,抬起头,看见芦花头发蓬乱,一脸倦容,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冀甦说,没休息好吧。芦花不说话,转身朝屋里走去。冀甦喊,芦花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芦花站住说,什么也别说了,我给你做了一对蒲棒儿枕头,回头拿上,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了。冀甦着急了,喊,芦花你怎么了?芦花不吭气,站在原地却不走。
  头天晚上,芦花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开口就说自己是老兵的妻子。芦花吃一惊,问,什么事?女人说和你说个事。芦花说你说吧。女人说希望你以后别再纠缠老兵了。芦花一下子就生气了,回敬道,老兵已经和你离婚了,我纠缠不纠缠他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女人并不恼,幽幽道,我和老兵复婚了,女儿还小,不能没爸更不能没妈,还有,我和老兵的感情毕竟还放在那里。芦花脱口道我不信。女人笑笑说,就知道你不信,所以告诉你吧,你也不想想,我怎么知道你的电话,还不是老兵告诉我的呀。芦花立时浑身就软了,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了。女人还是笑着说,妹子啊,世道就是这样子,你想开点,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听老兵说你人长得挺漂亮的,找个条件好点的应该不发愁吧。芦花不说话,任泪水满脸肆虐,紧咬了嘴唇就是不放电话。女人继续笑着说,我们家老兵说了,你们村有个叫豁疤的看上了你,放话说只要老兵不和你来往,他就放老兵一马,从此俩人井水不犯河水,老兵也可以放心去黄河滩冬泳了……   这事芦花不吭气,冀甦哪里会知道,本来一心只想着芦花要当豁疤媳妇的事,现在又听她说以后就当不认识了,冀甦又怎么能忍受得住,这不要人的命嘛!冀甦痛心疾首道,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嚷嚷什么呀!
  不知谁喊了一句,把冀甦和芦花还有几个冬泳的泳友都吓了一跳,大家循声看去,屋后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是豁疤,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都凶巴巴的,手里挥舞着家伙什,纷纷吼,老子等你多时了!一边吼,一边就把冀甦和芦花围在了中间。
  芦花一个女孩家,哪里见过这阵势,瑟缩发抖问,干什么?
  豁疤抡了抡手中的钢管,钢管呼呼作响,豁疤很是得意,哼哼几声道,干什么!问我手里这家伙什好了!
  芦花本能往后一退,靠在了冀甦身上。冀甦一手把芦花扶稳了,一手端了油锯把豁疤几个人挨个指了一遍,这才不慌不忙对豁疤说,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把芦花吓着了。
  这几位看一看冀甦人高马大,手里的油锯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动起手来恐怕还要吃亏,便都老实了许多。只有豁疤撑得硬,打架闹事乃家常便饭,头一回遇见敢和自己叫板的,稀罕稀罕,不由啧啧几声道,算你小子胆肥,老子正愁找不见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冀甦瞅他只觉得厌恶,皱了眉头说,找我什么事。
  豁疤想说你小子倒装得好你小子把村长化工厂给黄河里排放污水的事在网上曝光了你小子还无事人一样还敢来村长这一亩三分地来冬泳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村长一再吩咐过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这事只好又给咽回肚子去。说什么好呢?眼瞅见冀甦把芦花搂在怀里,豁疤多少有些脸上挂不住,毕竟自己昨天刚说过芦花已经是自己媳妇的话,现在却又十分地没有把握,只好装了不悦道,什么事!你把我媳妇搂你怀里算怎么回事!
  冀甦眼睛直视着豁疤,轻声问怀里的芦花,你是他媳妇?芦花仰了头看冀甦,冀甦一动不动,芦花的泪水就又流下来了,芦花赌气道,你舍得?!冀甦把芦花搂得更紧了,冷冷地对豁疤说,你都听明白了吧。
  豁疤尴尬了,皮笑肉不笑道,老兵兄弟啊,咱哥俩有事好商量,只要你答应不和芦花来往了,我豁疤保管不干涉你冬泳的事,光屁股不光屁股的,随你便。
  冀甦看豁疤就有了轻蔑,不屑一顾道,就你嘛!想都别想!
  豁疤的脸皮也真厚,被冀甦这么一呛竟然还在笑,只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却半天收敛不住,就这样死乞白赖带了讨好的口气对芦花说,妹子啊,这老兵可是要和他前妻复婚的呀。芦花一听很惊讶,看一眼冀甦,面无反应,马上想起昨晚那女人电话里给她说过的话,就全都明白了。转脸再看豁疤,豁疤凑着一副巴结相,芦花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芦花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真不要脸!
  豁疤仍不死心,阴阳怪气道,老兵啊,其实我今天来,受了村长委托的,他老人家请你去化工厂喝茶议事的。
  冀甦听了不禁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了方才正色道,两条道上的人,走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还议什么事,至于喝茶嘛,烦你跟村长回个话,我冀某人谢谢他了。
  豁疤听出冀甦在调侃他,狞笑道,王八吃秤砣,我看你是铁了心。
  冀甦说那又怎么样。
  豁疤干咳几声清清嗓子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村长什么来头,他老人家可是在上面有人哩,像你小子这般胡闹,就不怕哪天让公安逮了?
  冀甦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生可怜,大凡恶狗咬人总是仗了主子的势的,但主子只需恶狗去咬人,自己心里怎么想,断然不会对恶狗讲明白的,可怜今天豁疤这般张狂卖力不说,还抬了村长出来吓唬自己,不过是演了恶狗咬人的伎俩而已,哪里又晓得村长,哦,还有村长上面的人,都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再现昔日的盛气凌人。冀甦朗声道,要说怕还真怕,我怕这蓝天被黑烟遮了,我还怕这黄河遭污水臭了,我更怕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
  豁疤恼羞成怒,真没辙了,图穷匕首现,豁疤脸上浮出凶相来,恶狠狠道:姓冀的!你和村长的事老子不管了,老子今天只说芦花的事,你小子听清楚了,你走可以,把芦花留下来,老子今天要是得不到芦花,和你没完!
  冀甦毫无惧色,一字一顿道: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动芦花半根指头!来!有种你过来试一试!
  豁疤没想到死,豁疤给震住了。豁疤带来的那几位也给震住了。因为这他们从未见过的正气,为了爱情而生的荡气回肠的正气,把他们心底的那点用来支撑虚张声势的狗胆给彻头彻尾地冲垮了。他们面面相觑,他们胆怯了,他们纷纷往后退去,让出一条道来,眼睁睁地看着冀甦昂首挺胸拥抱着芦花慢慢走过去,慢慢走远了。他们像泥塑木雕一样,他们几曾想过,在冀甦的心里,有的是蓝天白云,有的是圣洁的雪山,有的是生命的长河。
  芦花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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