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奶奶为了哄我吃药，承诺只要我捏着小鼻子，一口气灌下那半碗黑褐色臭熏熏的药水，就可以奖励我几颗糖。我凭借多次生病吃药，所以攒了好多糖果，一直都舍不得吃，看它们亮晶晶的闪耀在透明玻璃罐子里，就已经足够开心，六岁孩子最富足的感受也不过如此。
　　积攒多了免不了带出去炫耀，塞在比玻璃罐子大不了多少的书包里，一臉幸福地到学校后，跟玩得要好的孩子一人分一两颗，“多乎哉？很多矣”。
　　隔壁班有一个小霸王，尽管只比我大半岁，但是个子比我高出了半个头，我们班的孩子都怕他，我也怕，那一种畏惧是来自于一个六岁孩子的本能。他在我回教室的路上拦住我，也伸手跟我要糖，我像小狗护食一样死死地抱住糖果罐子。他三下五除二地从我怀里抢走了糖果罐子，并顺势把我撂倒在地，一脸得逞后的幸灾乐祸，恶狠狠地甩下一句“不准告诉老师”便扬长而去。
　　六岁的孩子被吓到时，连哭都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嘴里和心里都苦，那味道比奶奶让我灌下去的药还让人难受。多年后的此时，唇齿间依稀还有当年的苦涩，丝丝缕缕，让人有些不舒服。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原谅当时不勇敢的自己。
　　我希望那个六岁的小姑娘，可以昂起头，直视高她半个脑袋的大男孩，并且理直气壮地让他把糖果罐子还回来，或者义无反顾地告诉老师，最坏的样子也可以挥起那不堪一击的小拳头揍回去——没有，一件都没有。就连哭都忘了，我当时只剩下害怕，甚至恐惧。一个孩子天性里的怯懦根植于那个下午，进而蔓延至整个童年，内化成一生的性格。
　　十七岁，高中二年级。这是一个多么干净透明的数字，似乎用手捏一捏，都有水的质感，澄澈动人。那时候，我喜欢我班上的一个男生，喜欢他冬天的马丁靴、夏天的白T恤，以及每天午后阳光打在桌子上穿过他指间的阴影……
　　和所有的剧情不同，他也喜欢我，并在高二结束前将纸情书塞进了我裙子的小兜兜里。
　　和所有的剧情不同，我没有小鹿乱撞，也没有脸红心跳，而是径直地走进了办公室，把情书交给了班主任。
　　和所有的剧情相同，班主任联系了他的父母，因为怕影响他最后一年冲刺，父母给他办了转学。
　　对于大多数十七岁的孩子来说，我相信他们人性中的不合理都可以得到论证。到目前为止，我对于当年的行为能够做到理解，但是却不能够原谅。本来我可以私下和他聊聊，本来可以装作不知道，本来可以郑重地写封致歉信，或者“再不见俯仰的少年格子衬衫一角扬起，从此寂寞了的白塔后山今夜悄悄落雨……”
　　我深深地嫉妒着那一个或者那一些没有实现的可能的自我，抑或勇敢，抑或坚强，抑或轰轰烈烈……可能会受伤，会挨骂，会变得不那么“康承佳”而已——但那又如何？至少，我曾经认真地生活过，等老掉牙的时候我可以有一些谈资，口齿不清、嘴角漏风地跟我的孙子们讲“想当年……”。
　　如今二十四岁，坐标南方小城，我坐在冬天里，等一场雪落下。我一度地回想、懊悔、愧疚，久了，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眼下的我，也不过是那一些可能下成长出来的我，在另一个时空维度下嫉妒羡慕的另一种可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