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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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马克斯《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一
  没车经过。
  没风。
  树叶蔫头耷脑,一动不动,只有蝉鸣有气无力,一声断了,半天,续一声。中年男人的嘴、鼻子挤向侧边,五官像缺什么,又像一局露天残棋,杀机掩在斑驳的仲夏树阴里,行人寥寥、昏昏欲睡的午后,杀机还不如一张破躺椅,缠满狗皮膏药,在鸡鸣路上吱呀作响。
  挟持者有两个。
  一条血脉贲张的手臂从后面死死勒住中年男人脖子。旁边兀立头发花白者,双手抱胸,嗓子里像有砂,一粒粒咯出:“什么时候发工资?你说,今天,还是明天?”
  有两个目击者。其中的矮个儿围着焦点转圈,“这是非法手段,人身攻击!”如同婚礼上当众受窘的新郎,他双颊泛红,频点手指,“报警、报警!我们报警!”
  “报啊!马上报!怕你个夹生糕a!我们就盼政府来人!南昌一千多职工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有人过问!”“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最讲‘认真’!想跟工人阶级玩脑
  浆b,吃错药了!”“去报警啊!要是不报警,你俩是孙子,我养的!……”花白头发一句接一句火力十足,两鬓银丝战旗一样无风自动。
  无缘无故当人孙子的高个儿目击者,不看热闹了,他清清嗓子,靠近一步:“我说老表,不激动,先不激动!我们保证兑现,不吃不喝先给你们发工资,行不?——咳、咳咳!”一口浓痰飞出,他满意地咂咂嘴,皮包从手里升到腋下,“大家都是同事,一个锅里抡勺子,用得着这种方式?国企艰难,这是阶段性普遍现象……新千年马上来了,江总书记说现在是国企改革关键期,关键期啊!我们要同舟共济!”他比出三根手指,“中央已提出三年脱困,三年!要相信政府,相信我们自己!”
  挟持者像一对水泥墩,将中年男人砌在中间,他们不前进不后退,仿佛劝解的话语也被砌了,凝固于月球。
  高个儿继续做工作:“壮志集团家大业大,海内外十八个分厂,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实体超过二百家,各有各的困难呐!又不是南昌分厂一家欠发工资……资金缺口确实大,大啊!”黑包从说客腋下回到手上,“简直是补天工程!所以总部领导逢开会就研究,尤其外地分厂欠薪问题,专题部署、专人负责——”
  “少放屁!一句话,什么时候发工资?”箍人的年轻胳膊不耐烦了,兴奋鼓凸,挨箍者挣两下,双腿如案板上剐鳞的鱼。
  “轻点、轻点!”高个儿皱眉,随即放松,下巴颏朝前送出:“佘总已掌握南昌分厂情况,这么热的天,出门头发被烤焦,狗都中暑!他没日没夜跑银行,胃病都跑发作了,还不是为了解决资金困难?”说着说着,那下巴颏收回,嗓门渐粗起来,“再过半小时,佘总约见建行的潘行长,你们还不松手,就耗子啃菩萨,不识大体了!”
  “没有他,地球就不转了吗?地球还是照样转,事业还是照样进行,也许还要进行得好些!”花白头发挥动左臂,右臂稳抱胸前,仿佛捧着旧时语录本。
  “放人放人!你们没发工资,总部还不是一样?看看,我这儿成把的票……”矮个儿从屁股兜掏出红红绿绿的纸,“今年的、去年的,喏,还有前年的,修理费、路桥费、油钱,我操,都没报!”唾沫星子四溅,被他的五指山收净,“任务一来,兄弟我还不是上路跑,领导跑来钱了,才能土地横匾——有求必应嘛!”
  “谁和你们兄弟,啊呸!我们倒血霉,摊上活阎王!值钱的被你们卖光了,设备没了,厂房没了,连地皮都没了,豪华小车倒是一年比一年多!我们上班半年不见一分钱!他干三十多年,是老劳模——”箍人者的头转向花白头发,“他儿子得骨癌,疼得死去活来,等钱截肢!我叫范保,去年‘五一’结婚,酒席钱到现在还欠着,老婆宁愿刮胎,都不肯生伢受罪!”叫范保的小伙子如同鸡鸣路上的杨拉子c,缠住宿主树,丝越吐越多,越拉越长。中年男人被缠得奄奄一息,嘴张开,猪肝色舌头掉出尺长,涎水串通两颊油汗滴落,空洞双眸比一九九八年整个夏天还要茫然,无助。
  ……
  有人说,范保最后恼了,一口痰盖中年男人鼻子上,有血丝,范保肯定有牙龈炎,口臭,天那么热,他虚火正旺嘛!可怜佘总被迫观天,脸上血痰飘香,那滋味可比不上四星级酒店里的王八汤哦!
  有人说,最精彩的还是那夹包高人杜主任!杜主任黑皮包里当时就有一张支票,三百万呢!刚从中行贷过来的,用水泥厂作的抵押。南昌分厂的哥们太蛮也太蠢了,要是我,首先抓资金部主任的包,顶抓一打狗屁副总!
  杜主任融资有功,不是被提名马上也要升副总吗,那南昌分厂瞎了眼,跟谁合并不好,千里迢迢要嫁给壮志!好了,被整得倾家荡产,哭爹喊娘,心满意足了!奶奶的!
  杜主任融来三百万?我怎么没听说?是不是轮到我们发工资了?
  综宣部里正说得热闹,“梆梆梆”有人敲门。是头儿,冰激凌样竖在辖地:“刚刚开会,强调佘总的新闻到此为止,不许议论!要是传到银行,形象太糟了,贷款更困难!你们还想不想发工资,嗯?”
  蔚小壮伸舌头,她刚将天大新闻传给总二厂的男友李纯。
  李纯在壮志集团总二厂做销售业务员。
  “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工资能升能降”,20世纪末的国企壮志,同众多难兄难弟一样,遇到瓶颈半死不活着,它们向往凤凰涅槃,渴盼重生,轰轰烈烈进行改制重组。在销售战场戍边数年的驻外三级分公司负责人李纯,带领虾兵蟹将,奉命从七百里外撤回,进入新成立的壮志再就业服务中心,重新洗牌。候了大半年,又动用一些关系,他这张闲牌才被打出去,安置到总二厂,当一线拱卒。
  “这不稀奇,是脓头总要冒出来!——我怎么没听说,你从哪儿捞来的?”正适应鸡首牛尾转变的李纯,似乎对佘总被绑架的新闻无动于衷,话筒传出的声音滋滋啦啦。
  “鸵鸟!头插沙堆里还没拔出来!你管我……喂?喂喂?”那边忙音,蔚小壮扔下有病的电话。   或许,李纯那儿不是沙堆,而是石堆。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大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是被上帝选中的石材,此刻,被弃之敝屣了。在后有大浪滔天、前有烈日长途的煎熬中,这群曾经良材,上帝特选儿,是否会顾念每个躺上手术台的同伴,将在刀砍斧凿的雕琢改造中,承受脱胎换骨的疼痛及漫漫呻吟呢?
  蔚小壮是从工会听来消息的。从快退休的工会副主席毕抗日那里。以好人著称的毕抗日是蔚小壮远房表叔,当初来这该死的单位,她没经过他。也许,那时她稍低一下天之骄子的头颅,咨询咨询,就不会搁浅这儿了。佘总被挟持,蔚小壮其实知道得较晚。彼时,其妹妹小实生病了,非闹着要姐姐,蔚小壮请了探亲假。一周后返程,她捎回腌鱼、苕干、红皮花生,给远方表叔送去一些,正撞到他打电话,和人扯佘总新闻,七月洪湖浪打浪的。
  蔚小壮随撷的浪花是:南昌分厂一共来了六个人,两批,前后脚到的。首批厂书记领头,工会主席和财务部主任跟着;第二批一老二少,老的带队,其中一少的是哈尔滨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生。当日,在午休少人的总部停车场,老领队和哈航大毕业生挟持了刚下车的佘总,另一少的,是光头,吊根铁棍一直站在三米外,没吭一声,据传是刑满释放人员。
  立功的是总部保卫处。保卫处的人没动手。壮志没钱了,也没傻瓜,动手么,对方不是外人,是职工、同事,再怎么闹,属内部矛盾,不能激化,更不能惊动警方什么的;不动手么,佘总是常务副总,壮志八大当权派之一,不早点将他解困,那可牙疼了!江河日下的壮志集团,债台高筑四面楚歌,除了有关自己工资,上上下下无不远离钱事,就像对付艾滋病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壮志老总们,十天半月不露一面,办公室经常旷野无人。保卫处联系上夕阳西下稳坐钓鱼台的老领导毕抗日,再接上南昌分厂来的书记、工会主席,一行人赶去,才将江西老表们的事摆平。
  如日中天的常务副总佘全富到底被千里奔袭的员工面唾没有,不得而知。但他挨了一铁棍是真的,击中髋骨,以致上下车都歪胯斜腚,龇牙咧嘴——他的司机,矮个儿目击者,亲口说的。
  南昌分厂来的两批人肯定是预谋好了,一拨唱文戏,一拨演武行。
  蔚小壮遗憾没人议论她想的另一个问题:总部发不出工资了,上班罕见满勤,可当时至少也潜伏着六七十号牢骚满腹者啊!食堂倒闭后,总部大楼所在的鸡鸣路上小馆子,常被怨声载道的他们挤得鸡飞狗跳。光天化日的中午,正喝酒打谑,就没人在酒足饭饱之际,发现百米外的停车场异状?即使在现场,佘总身边也还有高大的杜主任和司机,三对三,离总部、保卫处咫尺之遥,打起来还怕吃亏?
  ……
  忽闪闪地,蔚小壮想起裙裾渐远的学生时代,想起那次宿舍闹鬼。事件发生后,她和室友们不约而同绝口,不议论,不提起。
  仿佛跟她们无关。
  仿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是在大三开学不久。
  “嚓啦——嚓啦——嚓啦——”如同鞋子断了后跟,又像来只巨鬼,后面跟只小鬼。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意识到陌生物,蔚小壮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喉咙,张到极限,却没一个发出声音。
  沉默,冷月下的沉默。后背汗湿,紧刮刮,蔚小壮像落进冰洞,四肢冻住,一动不动。床栏僵着,上面垂搭的毛巾微晃,蚊帐也在动,邻床醒了。
  对面的人也醒了,蔚小壮完全能感觉到。感觉到对方肩在颤,头发簌簌抖,心要赤脚跳下床。六个人全醒了,肯定。没人敢出大气儿。蔚小壮双眼紧闭。蚊帐、灯、桌子、水杯,全双眼紧闭。脚步停了,在靠门的下铺。
  “啊——啊——”
  来自广西的蒲红声音如锈刀,尖厉刮擦水泥地。“走开!走开!……呜呜呜,鬼东西,滚!滚!”会唱甜美越剧的女孩刹那倒嗓了,那嘶喊简直带血。
  蒲红的哭叫令所有心脏缩成核桃,干瘪干瘪。
  室内阒无声息。仿佛凝固了一个世纪。
  “啪!”如同信号弹升空,引来一片杂响:“咕咚!”“砰!”“当啷!”……
  “狗东西,滚!……出去!快出去!……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所有床铺发出了声音,书、手电筒、枕头、磁带、单放机、台灯,炮弹一样飞出蚊帐碉堡。
  七○八号女生宿舍顷刻变成硝烟弥漫的诺曼底,处处盟军登陆,火力交织,人声鼎沸。灯亮了,门被拉开,“嗒嗒嗒嗒……”一串惶急脚步,像瞬间粉碎的噩梦。
  对面宿舍一颗脑袋探进七○八,像只长颈鹿:“什么事啊?”
  “鬼!鬼!见鬼了!”
  ……
  那是个毕业两年的本校男生。
  他爱上同系师妹,两人花前月下如胶似漆。男生先毕业,工作后,女同事兼单位领导的女儿,看中他了……出身寒微的男生左右权衡,最后挥剑断前情,携新人奔前程。一年后,男生试用期满转正,领导却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了,而新人未雨绸缪已怀孕,结婚生子、锅碗瓢盆的未来像狼样逼近,男生不甘急转直下的形势,更后悔放弃真爱,他拼命找前女友,希望重续前缘,屡屡遭拒。于是纠缠,再纠缠,直至女孩毕业离校了,他仍执迷不悟……
  “活该!自作自受!”
  “让他结黄昏吧!”
  “问题是,事情远没结束。说起来,也算可怜,这男生最后基本疯了,时不时就出现在学校,比如大礼堂、图书馆、电影院,有时在篮球场,神出鬼没的。要知道,他可是在八百里外上班呢!”
  “人都走了,来干吗?”
  “是啊。他来怀念吧,或者,他觉得前女友还在这儿,在教室上课、去食堂打饭,或者在七○八号聊天……”
  “七○八?”
  “是啊,他前女友就住在二号楼七○八号宿舍,喏,蒲红床位。”
  是的,蒲红多次抱怨,她的床铺太受欢迎,杂志折页,发卡压断,巧克力少两块,有次竟嚷嚷内裤不见了。每次疑神疑鬼,都引来五个室友嗤之以鼻:你的东西有周润发签名?印上考试答案了?蔚小壮张嘴两句:是老虎屁股么?嘿嘿,有疥疮没?   轰动全校的闹鬼事件引出两个热门话题:
  一是,六对一啊,竟然没人有胆跳下床,七○八号的女生,嘁,能毕业么?能应付社会?
  二是,蒲红到底被那个没有?
  二
  你怕鬼吗?
  不怕。
  鲁迅就不怕。鲁迅说:“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人了。”
  鲁迅踢鬼的故事课本里有。
  可真的不怕吗?
  还是……有点怕吧。就像怕那个半夜闯进来的鬼。
  怕那个毕业两年的疯男生。怕自己的怕。
  事实上,怕比怕的东西,更可怕。终于毕业,离开饱受关注的七○八,离开表面嬉闹却更加疑神疑鬼的蒲红同学,离开骄傲却娇弱的心灵深处第一次无法言喻的怕,蔚小壮们转场新去处。城市、山乡,办公室、差旅长途,念去去千里烟波,从此一别经年。
  “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啊!”临别,恩师们都像鲁迅,意味深长。
  李纯是新同学,社会大学社会系的。他带两个伙伴到火车站接新分来的蔚小壮,开一辆白色双排座。
  “我想吃杨婆汤包。”
  刚下车的蔚小壮马尾辫散了,晨曦下她拉掉皮筋,变成披肩发,像刚下一堂体育课。
  一行人直奔杨婆汤包店,要了七笼小包子。
  “七仙女下凡,美味诱来的!”叫小应的小伙子,咧嘴看蔚小壮。“诱来?那厨子是谁,牛郎?”接话者眼睛细长,眯缝着。小应拿筷子敲他:“獐头鼠目,胸无点墨!牛郎多难听,那是董永!”“嘿嘿,你肚里墨多啊!谁能和你比?心黑肝黑,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就是做不了董永哦!”眯眼笑眯眯,他热情推荐“什锦粉丝煲”,说女孩们都喜欢。
  “那是,特别长发飘飘的,心思更什锦斑斓,对胃口,是吧?”小应冲新来的女同事笑,闪出一口白牙。蔚小壮也笑,他们和刚分别的男同学差不多。
  杨婆汤包店面不大,大半客人热气腾腾地吃,小半候座位,最后进来的,干脆退出去。外面墙根摆放一溜小竹椅,也坐满人。生意真不赖。
  蛋酒刚上桌,“嘀嘀嘀……嘀嘀嘀……”BP机响了,两只,像刚斗完嘴的主人,小应和眯眼匆匆灌碗甜汤,结伴离去。
  剩下蔚小壮和李纯。
  小笼汤包上来了。蔚小壮一口咬下,汤汁喷同桌一身。
  “烫着了?吐,快吐!”李纯抓起味碟,像要掏女孩嘴里东西。
  又不是牛反刍,哪能当众不雅?再说真的味美呢,蔚小壮偏不吐,泪眼婆娑。“忘了提醒你,汤包不是这样吃法……”李纯放下碟子,慢慢搓手,然后解腰间BP机、大哥大,宝贝们已被蔚小壮溅得油兮兮。
  “噢哟!金贵东西,擦擦,快擦擦!”老板娘杨婆的粗嗓门引来四邻目光,齐齐聚向稀罕物。李纯接过殷勤递来的抹巾,细细揩拭,俩玩意经了油,更光彩夺目,他三下五除二装回皮套,重新武装起来。
  “我特地早来两天!哪想一下车,受这罪!”话出不来,确实烫啊,蔚小壮一直嘬嘴。
  杨婆汤包料鲜皮薄,瓷润如豆蔻少女,刚出锅时那就是一活玉疙瘩,入口香嫩,回味无穷,李纯推介的美食单上,它排第三。
  “吃汤包有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李纯搛只示范,轻啮一角,热气和酽汁溢出,注入面前小碗,放空的汤包浸入味碟,他再两指拈浓香小碗,轻晃,然后撅唇吮,滋滋的……最后,从味碟里取姜丝、蒜末、碎花生米濡染的汤包皮,细嚼慢咽,终于酒醉样,乜斜小壮。
  蔚小壮很快学会,满嘴流油。
  “那个眯眼,就是推荐‘什锦粉丝煲’的,你们叫他——妹夫?”
  “哈哈哈……妹夫,是他!就是他!”李纯笑得像风中的向日葵,灿灿晃首,然后滔滔不绝介绍。
  公司有七个人,正副两个头儿,一个会计,加四个业务员。头儿是钱经理,长期病休,平时全盘工作由副经理李纯抓。四个业务员里,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唐是嶒城人,资历最老,壮志还是作坊小厂时,他就南征北战跑销售,后来待过车间、办公室,再后来坐不住,还是干起老本行搞销售;小应学历最高,大专,学中文的,嘴皮功夫厉害;另两个,妹夫和小隋,中专毕业,同年分来的……
  每提一个同事,李纯干掉两只汤包,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提醒你,小心妹夫!”李纯点着筷子,“这小子上班三个月,我派他去收款,客户答应得好好的……你猜结果怎样?他花不少差旅费,就是收不回!几次三番,客户没烦他自己倒先烦了。最后一次——”李纯啪地放下筷子,“有斩获!他收来了人家大眼睛妹妹,两人游山玩水几天,货款迅速回笼,他再送走那小妹,嗬!丫头片子还眼泪汪汪的,不想回去!”
  “从此赢来青楼……哦不,赢来壮志妹夫名!应收款妹夫!”蔚小壮笑得呛咳。
  风卷残云消灭三笼汤包,两人撑不下了。
  吃不完,兜着走。
  小应和妹夫还没顾上吃呢。
  “记账记账!”
  瘦高的跑堂少年送来油渍渍本子。
  “早餐费”、“打包费”、“代购费”,后面跟着笔迹各异的数字和签名,有圆珠笔的、钢笔的、铅笔的,不少地方被油或水洇了,模糊不清。杨婆的男人,一个瓮声瓮气的跛子,边收拾桌子边打广告:“这儿汤包粉面馄饨,应有尽有,品种繁多,吃起来那叫千滋百味,回味无穷啊!而且,我们的方便碗、打包袋、塑料匙,样样卫生,一毛钱两放心!姑娘您要常来坐坐,不吃交个朋友,吃了就是朋友噢!”
  一毛钱两放心?蔚小壮嘀咕着。“就是打包时一毛钱两样,两个招财袋,两只元宝碗,两把挖金匙!没说错吧,老板?”李纯学杨婆男人爬山虎样上攀的音调。那跛子笑得浑身直抖,还直点头,手底活儿风快。
  “我只要一个袋子,也收钱?”
  “要两个的,莫烫破了,姑娘!大公司,还跟我这老乞婆计较五分钱?”忙碌的杨婆隔两张桌子接口。
  蔚小壮独自住二楼。
  那是杂物间隔出的小房,挤进一床一柜,带个小阳台。这原是会计成美的房间。   工作两年的成美嫁人了,是个卖家电的,住城东。夜大毕业的成美是本地人,刚来时她两头跑,渐渐的,以家电店为主,公司这边的账,她每月做一次,后来,两个月、三四个月做一次。她兼职的保管、行政等活儿弹指一挥。成美有个舅舅在总部某部门当头儿,谁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学财经出身、毕业分配到壮志的蔚小壮,被李纯要死要活地要来了,接手成美的杂活儿。当然,蔚小壮主岗是出纳,成美还是会计,蔚小壮见到会计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五次,那是个上身比下身长的麦色女孩。
  腿短、肤褐,是本地人特点。蔚小壮也见过皮肤很白的。那天,她刚做完办公室清洁,湿漉漉的砖映出一胖一瘦的人影,像两只汤包上桌。热乎饱满的是个白胖女人,疲沓干瘪的是个瘦男人。瘦男人对胖女人唯命是从,他们做代理,是小应的客户。
  胖女人想付百分之十五的货款提货,余款按销售情况分期付账。百分之十五,想得美!按公司规定,首付至少百分之三十。蔚小壮不接瘦男人现钞,低头拨弄算盘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们财务有要求,货款结算必须转账。”她公事公办道。
  预付款百分之三十,销售制度明文规定的,这是最低门槛。
  曾几何时,壮志门槛何来低说,唯有“欲与天公试比高”!那时,以总厂为中心的嶒城西区,外地货车占满一条又一条街,像砍不完的香樟树。各种口音的提货人夜以继日排队等发货,他们斗地主、唱卡拉OK、喝酒、跳舞。有次,两拨人在餐馆打起来了,人多的一方倒输了,被削去半只耳朵,等生意的三轮车司机主动送伤者就医,杂乱中,他没忘记捡起地上残耳……事后,三轮车司机获得五百元回报,高兴得买玉溪烟到处发!老唐说起这事就兴奋,作为见证人他当时就得了根烟,“要知道,其中三百元是我们壮志奖的!咱地盘出的事嘛,再说,那踩三轮的也是吃‘壮志饭’!”
  那时,满城擦皮鞋的、卖酸梅汤的、烤烧饼的,都以到西区吃“壮志饭”为荣。“那时,您老吃饱了,就歪在家里数票子吧?”此时,脸泛红光的老唐往往摇晃二郎腿,眯起眼研究手中老茶杯,不理问话……
  “我的钱不咬手,小妹!一笔生意做完,只有人欠我,我从不欠人!”胖女人朝钞票喷烟,小烟圈准确穿过大烟圈,“小应了解我,不然,他也不会盛情邀我们来,是不是?”
  “那是那是,我们完全相信钟总,就像向日葵信任红太阳。”小应手舞足蹈,满面笑容,“钟总生意大啊,光名牌产品就代理七八个,门店遍地开花……以前,钟总同毛猪‘葡萄美酒夜光杯’,可馋坏兄弟我啊!风水轮流转,这次,蒙您青睐我们,真是守得云开见日出,这才叫:观音下凡、财神临门啊!”
  “那我到底是观音还是财神呢?”胖女人拽拽披肩,笑得满肩流苏跳舞,接着撇嘴,“那个毛猪么——莫提!没文化没涵养,又老又奸!哪比得你们年轻大学生,”她续口烟,“有活力有前途,有能力有脑子!我们合作么,肯定有更多的那个……那个什么酒什么杯!”
  毛猪本名毛竺,是壮志驻邻市三级分公司负责人,同李纯平级,都知天命了,还伸手过界,抢了这边年轻人不少业务,大家一直敢怒不敢言。久闻其名,蔚小壮兴致倍增:到底是一头獠牙野猪呢?还是一段空心老竹?
  这是蔚小壮首次接待上门提货。
  急事缓办,缓事急办是李纯反复教导的。到底能不能开单发货呢?
  小应是经办人,该办的手续早提前办好了,出货没问题,但谁也没跟她说预付款可以少一半啊!蔚小壮紧张思忖:要不要给出差的李纯去个电话,请示一下?
  “我的仙女,现在什么形势?各公司都在拼业务!销量上去了才有资格找上面要更多的货!有了货才有资本做大市场,争取更大蛋糕!这就叫鸡生蛋,蛋生鸡!”
  小应将客户送进样品室参观,自己溜出来,给新人上课:“这肥女人和毛猪翻脸了,我是火线挖人过来的!知道吗?毛猪的货,打白条都能拿!”
  “她不拿白不拿,干吗还带预付款到我们公司要货?”蔚小壮瞪大眼。
  “账算得很精嘛!”小应笑着,白牙像洗净的算盘珠,“你以为毛猪真的是头猪,对谁都白条发货?死胖子没享受到这待遇!铁母鸡生意不小心眼小,见不得差别对待,就为这憋口气!”
  “所以,你趁火打劫?”
  小应收住笑,盯着蔚小壮前后打量,道:“你还真成仙……不食人间烟火啊!落下云头看看吧: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是形容生存智慧;中原逐鹿,优胜劣汰,是说同行竞争;至于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就是针对毛猪这种人!”啪,小应猛击办公桌,一本书飞起,落进财务铁柜缝隙,从此隐居。
  蔚小壮很快仙女下凡,痛快收钱,开单发货。
  瘦男人和司机搬货。小应跟着搬,气喘吁吁。“这哪是书生干的,歇着歇着。让他们搬!他们是搬运工!”胖女人招呼小应,指间青烟缭绕。小应歇下了,嘴不歇:“钟总,您可是VIP客户,享受顶级优惠啊!本来,按规定至少收百分之三十预付款,所以,刚才我们的财会人员有点……”“但还是为您破例了,我们只收一半预付款,”蔚小壮上前续茶,“因为我们信任您,希望能和您长期合作。您眼光独到,专做精品;我们货出名门,货源充足,刚才您参观了我们的样品室,都是拳头产品哦,有几款才到,比如‘壮志三号’……”胖女人兴致勃勃听宣传,没注意挡道了,脚下生风的瘦男人扛货眼看撞上,胖女人急闪没立稳,“哎呀!”肉山既倾,她崴脚了,“死人,眼珠叫猫抠了!璺璺,咝——有眼不识泰山,瞎两个洞!……”
  胖女人咬牙切齿骂完,蔚小壮已买回一瓶正红花油、一条云烟。一瘸一拐的伤者接过礼物,笑得像没事人。
  走了,才知道这一胖一瘦是夫妻。
  他们真的成了公司长期客户。当然,后来都是小应送货上门。
  三
  李纯的大学同学来了。
  从广州。
  据说这厮袖底乾坤大,脚下日月长,李纯吹得云山雾海的,叫蔚小壮一起去接站。
  蔚小壮不想去。火车站正扩建施工,处处尘土飞扬、坑坑洼洼,她不愿凑灰热闹,“又不是我的同学!”   “这是工作!”李纯严肃起来。
  什么工作,假公济私!就不去。
  “哎!”在找到合适的称呼前,蔚小壮一直喊他一个字。“哎”翻看着寻呼机,抬头,黑幽幽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人家说了,是工作安排,还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蔚小壮咽回不满。
  进入社会了,不比上学,要尊重领导,少说多做,吃亏是福!父亲的教导言犹在耳。
  “吃亏是福,是福!是福噢!”妹妹蔚小实当时晃着脑袋重复父亲的话,像个不倒翁。
  蔚家姐妹难得长大,尤其蔚小实。
  小实是弱智。自小,蔚小壮就带着不同寻常的妹妹玩耍,不让别人欺负她。姐妹俩也打架,但很少,懂事后就更少了。
  读了书、懂了事的蔚小壮,经历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比如,陪李纯去火车站接大学同学。
  那是个女同学。
  一开口,竟然叫蔚小壮嫂子,惊得蔚小壮差点跳上过路的火车!李纯像没听见,在刚下车的嘈杂和清晨雾气里,他和女同学上下寒暄,兴高采烈。女同学的家不远,不下车继续前行三小时,她就到亲爹亲妈身边了,显然,她并不归心似箭。
  三人上了李纯的双排座皮卡。都没吃早餐,蔚小壮提议去“杨婆汤包”。
  正扩建施工的火车站像圣斗士在激战,满地狼藉危机四伏,昨晚才洗过的白车已灰头土脸。左冲右突刚出站,车猛颠一下,停了。李纯将油门一踩到底,双排座抽搐着,不动,再踏油门,还是不动。“狗日的,不给面子!”折腾半天,他恨恨道,“不好意思啊,老同学,这东西犯困了,我治治!”
  李纯跳下车掀开前盖,大气喧天鼓捣。
  “手艺不错啊,有默契,我怎么感觉这车像你情人呢!”女同学袖手旁观饶有兴趣。
  “是情人就好了,能听话!明年来,我一定让你坐新车!我们总公司有五台车,最近,又弄辆奥迪A6,”李纯直身,额上见汗,“按规定集团副总才有资格配!现在二级单位都有了,我们三级单位是一线,冲锋陷阵打天下,到时弄辆富康坐坐,不过分吧?”
  “就是就是!毛猪都有一辆标致!”蔚小壮雀跃。
  “嘁,那是总公司淘汰货,也算标——致?什么人坐什么车!”李纯啪地按下前盖,“要配,我们配新车!”他伸手,请客人上车,“画饼充饥,又让你见笑了!”
  女同学莞尔:“哪里,我们那儿才见笑呢,就一辆捷达,谁出门谁开!”
  “知道你能干,高薪高水平,还有高车技哪!你们那儿是淘金地,我们这旮旯,穷乡僻壤……目前,壮志中层干部提倡‘三会’:会看财务报表、会用计算机、会开车。在改革开放前沿,比如贵公司,这些不过小儿科对吧?”李纯发动车。
  “你就是‘三会’干部嘛,想着法儿夸自己!从来你都春光占尽,瞧瞧,什么叫一专多能复合型人才?上车开千里、下车只手修,这就是嘛!”谈笑间,前排女同学换了说话对象,“小蔚,你什么学历?”
  “大专!”后座的蔚小壮开窗,燃烧不充分的汽油味太难闻了。
  “哦,我们那儿做接待的,都是本科生。现在的大学生没以前吃香了,不过能屈能伸、能文能武,都不赖啊!”
  发动机轰轰响半天,双排座仍赖在原地,还是不动。蔚小壮着急。上次就是这样,刚驶离银行百米,这老爷车罢工了,无奈她携公款现金在路边等出租车,久候未果,上了公交,结果包被人划了……
  趴窝的车真如老人咳嗽,“吭——吭——吭”,虎头蛇尾,有气无力。“像我妈犯了支气管病,没完没了哦!”女同学打开坤包,掏出小圆镜、口红,侧身补妆。
  李纯再次下车,原地转圈,将军一样叉腰站着,忽然,他抄起扳手,“梆梆梆”对车头一顿敲。“哈哈哈,你鞭牛么?”女同学大笑,差点摔了小镜子。
  没想那牛竟听话了,再试,迈开步,抽离沦陷地,驶上风清气爽的环城大道。
  太阳像位初妆少女,环佩叮当,李纯在满目明媚中回应女同学:“我们不是驾牛,是骑马!”
  “你骑的啥破马!”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好一匹赤兔宝马!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女同学唱起来了,嗓音绵甜。
  歌声里,蔚小壮和一瓶矿泉水较劲,盖儿怎么都拧不开。车内温度升起来,女同学拉下嫩红披肩,斜睨身边骑手:“敢问吕温侯,貂蝉现何处?”
  “貂么,生在高寒,禅啊,种在心里!”李纯慢下车速,为女同学开瓶矿泉水,再启一瓶,给后座。
  “这大力水手——体贴人吧?”女同学扭头问后面。
  “不是,”蔚小壮在喝水,差点被呛住,“我们不是那个……”
  拿掉披肩的女同学后扭脖子错开低胸开司米,一根细项链在白茫茫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蔚小壮瞧着大片风光,“我是出纳兼内勤,刚满见习期。李总,李总的姐姐嫁在我老家,就在我们村,和我家只隔口池塘……呃,那塘很大,有鲫鱼鲤鱼鳊鱼草鱼,还有鲶鱼!”蔚小壮连比带划。女同学也许没耐心听,后视镜里,那双时而犀利时而天真的明眸张望窗外春景。
  李总,蔚小壮第一次这么称呼顶头上司;之前,她一直喊他“哎”;再之前,叫他李家哥,那是按家乡的叫法。来壮志前,蔚小壮见过李家哥一次,那时他来姐姐家走亲戚……
  工科出身的李纯,比蔚小壮早毕业三年,他加盟壮志恰逢其时,遇上企业风生水起酝酿上市,很快红得发紫。一家内陆地方国企,通过发行股票的新鲜方式,融来资金排山倒海,现钞堆满办公室无法及时处理,必须请银行派员支援日夜清点——这种海市蜃楼般盛景,即使是当时主管部门,嶒城父母官,也瞠目结舌。
  抓住机遇,加快发展!
  发展才是硬道理!
  上市企业急剧扩张,壮志贫血一样从上到下急缺管理者,缺财务人员,尤其是在基层。需求高峰期,刚走出教室的高校毕业生,稍加培训即走马上任各地分厂厂长、分公司经理、实体负责人。壮志“敢为人先”、“勇做实验田”,其边计划边实施的“壮志人才摇篮计划”,被记者们的笔摇曳得杂花生树,香飘万里。本科生李纯是扎扎实实从实践中脱颖而出。初出象牙塔的李纯,不肯坐办公室,主动去销售一线,不到一年,他利用工科专长,同周边县市骨干企业的技术人员打成一片,到次年底,其个人业绩在同行中遥遥领先,声名远播。客户夸李纯是复合型人才、新时代精英。1992年年度总结表彰大会上,在雄壮的进行曲乐声中,李纯拿到令人眼红的销售精英奖——一部崭新“大哥大”。在全城流行呼啦圈的热潮中,李纯和他砖头样的手提电话,不管到哪儿热闹都超过摇摇晃晃的呼啦圈。不久,他被任命为新兼并的酒店负责人,但李纯实在不喜欢幽长的走廊,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客房和空气清新剂味儿,他想干户外活儿,在太阳底下;后来,他改任全盛总公司驻本地分公司副经理,实际也就是当家的——那位钱姓经理长期病休了,蔚小壮只在开支票时见过其印章。   “家乡女秀才都弄来了,李总可真本事!”珠汗隐隐的女同学,对着小圆镜边拭边说。
  “是她自己本事!壮志上市后,成为资金洼地。知道什么叫洼地吗?我刚上班时,隔三差五,就见有人背着整包、整箱的现金,像你这样从广州、深圳、上海甚至海外,千万里赶来,死活要买壮志内部股,可就是买不到啊,来晚了!这几年,壮志资产像滚雪球,兼并、联营、托管,机电、服装、酒店、珠宝、旅游、房地产,进军各大领域。去年,还在东南亚、加拿大建立实体,规模一日千里突飞猛进,就是人才奇缺啊!逼得我们向全国广纳贤才,盯住高校、千里挑一!小壮就是千里挑一来的呢!”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嘛!”女同学打开车窗,顿时好风盈怀。
  这话让蔚小壮心里熨帖。
  记得刚来时,集体培训、等待分工,蔚小壮听说过非凤传奇:一位应届技校生看了电视上如火如荼的壮志广告,热血沸腾,发誓要为之效力,但求才若渴的壮志眼里只有大学生,卖卤牛肉卤猪头的父亲被儿子壮志激动,四处托人,花了近一条牛代价,才让爱子如愿以偿。小伙子被分到壮志总部食堂切菜。蔚小壮打饭时,见过那技校生,江西人,眼睛像豆角爆荚,打菜格外大方。
  “境由心生,命自我立啊!”李纯瞥眼女同学,“你这火凤凰,干脆也跳槽加盟我们吧,且栖梧桐树,强强联手,共绘蓝图!”
  大概饿了,李纯换挡加速,车奔命一样跑,与刚才的“马儿啊,你慢些走”迥然。李纯黑发被前后车窗劲风夹击、吹成木刻画,根根竖立,粗砺中呈悍猛,悍猛逼出刚勇——却全被岿然不动、胸有成竹的一双眼睛射中,钉在风驰电掣、一往无前的青春狂途。蔚小壮在后视镜里撞见熟悉而略带陌生的双眸,那样坚定、专注,心头不由一跳。偏首,她瞥见女同学凝目李纯,眼里抽出丝来,像越裹越大、越长越高的棉花糖。
  “砰!”
  蔚小壮抛出的矿泉水瓶砸中路石,一簇小花怒目她的无礼……沿途嫩蕊轻轻摇晃,红黄橙紫,在紧追不舍的青草围剿中,野花们此起彼伏,缤纷联唱,如回响不尽的童谣;而铺天盖地的油菜、小麦,则血气方刚慷慨激昂,它们一路泼黄涌碧、山呼海啸,在四月深处制造高潮。新铺的沥青路上来往的车不多,熏风多,带草木香味的熏风像婴儿胖乎乎的小手,被母亲修了指甲,再被温柔洗净,让你忍不住想捉住,想轻轻含在嘴里……蔚小壮觉得新鲜,觉得热闹,那热闹就像那时大街小巷四处开花的卡拉OK。
  “李纯,这儿!”
  “李纯,来张合影!”
  “李纯,这顶太阳帽怎样?”
  女同学大呼小叫拉李纯玩了四天,李纯一直扯着蔚小壮。蔚小壮面有难色,李纯就严肃:“这是工作!”
  嘉宾终于辞行,蔚小壮早备好礼物:一条好烟、本地土蜂蜜,别致奇石手链。烟给女同学父亲,止咳蜂蜜归她有支气管炎的母亲,瘦长手链挺配女同学。李纯很满意。
  送走客人,蔚小壮去宾馆结账,被告知,女同学入住期间有理赔和消费项目:碎一只口杯,25元;拆一盒避孕套,35元。
  四
  挑礼物的诀窍,就是要用心。蔚小壮这样告诉李纯。
  “不就是讨人欢心嘛!”
  蔚小壮白男友一眼:“光知道哄人!还要讨自己欢心,否则能算好礼?”
  一九九八年夏天,蔚小实病了,不吃药不睡觉,就是要姐姐,风尘仆仆赶回去的蔚小壮,带给她好礼。
  是只木雕青蛙。随小棒拨弄,这玩意“呱呱呱”叫,声音绵厚或短脆,惟妙惟肖。蔚小壮第一次带回的礼物,是有名的白蟒河奇石,上面有树、巢、飞鸟,她本想自己留着,后来还是带回家了,小实一见爱不释手……木蛙会叫,是蔚小壮郊游时发现的,第一眼她就惊喜:拙头拙脑,原系奇思妙想啊!小实肯定爱。从小到大,她就爱姐姐所爱。
  蔚小实起病有十多天了。
  那日村人办喜事。她凑热闹,随一帮人去迎亲,队伍晚饭后出发,快晚上十点吹吹打打迎回来。当夜,蔚小实就发烧了,烧得厉害,尽说胡话。送镇卫生所打了三天吊针,烧退了,可人一直恹恹的,不大吃饭,也不老实吃药,晚上还不睡觉,就那么弓腰屈腿坐床上,像只猫。有时趁打盹儿,将她放倒,盖好被子,她马上醒了,老僧打定般坐起,“姐回了,我就睡!”“姐回了,我就吃药!”她嘴里嘟哝……
  实在熬不住,母亲就给蔚小壮挂了长途电话。
  “你老妹撞鬼了。”
  母亲肯定地对大女儿说。
  蔚小壮不信邪,“迎亲撞鬼,那新媳妇是鬼派的?当夜新娘子的花轿,是不是不要人抬啊,飘啊飘,一路飞来?”
  “鬼丫头,侃鬼话!”父亲直摇头,挎起篮子去地里扯菜。母亲要做胡萝卜苕馓子,蔚小壮最爱吃的。
  听说轿子不要人抬,蔚小实眼睛眯成缝儿,乐不可支!是夜,她乖乖吃饭、吃药,和姐姐挤一床睡。
  都穿汗衫短裤,搽了花露水,姐妹俩并排着,像两块香喷喷、热乎乎的苕馓子。
  窗外嘎嘎蛐蛐吱吱热闹得很。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老鼠!月光像蒸笼纱布,此刻洗净了,蒙上窗子,蒙上屋顶亮瓦,使一切影影绰绰起来。静妙中,以前的蔚小壮总想象朦胧处有仙鹤,有田螺姑娘,有白胡子老爷爷,他们让油菜花芝麻花噼噼啪啪地开,让穷人的米缸装满米,让鸡瘟鸭瘟人瘟全都不来……她将想象或听来的故事,讲给小实听,小实末了总会扒在姐姐耳根呵气:“在哪里呢?他们来不来我家?和我们一起玩?”
  除了蔚小壮,所有人当蔚小实傻子、痴儿,脑子只长三分之一。只有蔚小壮清楚,妹妹有自己的世界、想象,那儿同样春种秋收,那儿同样阡陌纵横、有界碑。
  如同现在,一只胳膊挥来,游戏开始。蔚小壮左臂挡,右手反拍,“啊!”蔚小实应声坐起。她扫中妹妹发育良好的胸部了,那儿弹性十足,像九月棉花堆。谁出声谁输!吃饭不能先动筷子,还要洗碗,这是老规矩。“哈哈,你输啦!”蔚小壮两手枕于脑后,晃着二郎腿。
  “蚊子,有蚊子,我是打蚊子……”小实委委屈屈的,月光下她佝偻的身子凹凸有致,似西施捧心。看到妹妹双手交叉护胸,这动作新鲜,蔚小壮脑子里一激灵:“小实,这儿,是不是有人碰过?”   事情清楚了。
  迎亲那晚,对小实下手的人有两个。
  当晚,迎亲队伍经过坟冈,那里杂木林立,几支手电嘻嘻哈哈晃去,只见坟影幢幢,一阵风刮过,吹起纸钱余灰,有人喊:“鬼啊,鬼!”一干人狂奔……蔚小实跟着跑,鞋跑脱了,她回头摸,好不容易摸到,正低头穿,腰身露出一截,一只手抓来,抓她右乳,她踩对方一脚,耳听得“咝咝”的,却不见松手,她张嘴就咬,谁知又多出一手,揪她左乳……双侧受袭的女孩屁股后沉,两手乱挥乱打,然后身子就倒了,右肘擦破大块皮。
  “为什么不喊?”
  “喊了不就输了?”
  “两个人?”
  “嗯。”
  “只看清了一个?”
  “老牯子身上臭,没人比他臭,臭咸菜!臭牛屎!他们怕鬼,不敢和我打,我一倒地,他们跑了,跑得好快!我才不怕鬼!”蔚小实兴奋起来,拍姐姐大腿,“要是你也在,哼,我们两个人打,打死他们,打坏种!”
  老牯子是村里老光棍,身上常年有臭味。
  从小,脑子只长三分之一的蔚小实就受欺负,糖被抢了,头发被调皮鬼抹糨糊,还有没良心的抓蛇吓她。每次蔚小壮知晓后,不管对方是谁,男伢女伢、大的小的,她都雄纠纠去讨个公道,打架也在所不惜。可这事,出头、不出头,都窝火。
  蔚小壮闷了半晌,“为什么不跟妈说?”
  小实撅嘴,两眼瞪着房顶碗大的亮瓦,好像上面开朵花。
  “不想说?”
  “……说了,都说了。”
  “对谁说的?”
  小实哼唧一会儿,“小壮,跟小壮……”她翻身侧躺,窸窸窣窣从凉席下抽出段红绳,在手上穿绕:“我跟小壮说了,小壮乖,喜欢吃红抽扭a,还喜欢听我讲蚌壳精,嘴也尖,能咬断蚂蟥!我要让小壮长得胖胖的,啄啄啄,去啄坏种!啄死他们!”
  蔚小壮眼睛湿了。
  探亲假结束,一回嶒城,蔚小壮就听说了佘总被绑架的事。
  1998年夏天,长江抗洪消息铺天盖地,瞪着电视上恶浪滔滔,蔚小壮浮想联翩:也许,我该像小实一样,也养只鸡,养得胖胖的,专练啄功,啄坏种!啄发水的龙王!
  啄一切坏消息!
  啄不利壮志的人、不利壮志的事!啄那些新闻或旧闻。
  它的名字就叫:严防死守!
  蔚小壮有严防死守的经验,她曾牢牢护着肩包,那里鼓鼓囊囊的,有几扎现金。
  是公款。四万元整啊!
  业务员小隋的同学,一位警察,说过步行街的小偷比满眼女式内衣还要火辣大胆。唯恐有失的蔚小壮想赶在下班前,将公款存进银行。
  公司基本账户开户行就在步行街尽头。小应开车送她来的。一刻钟前,小应和双排座堵在百米外的十字路口,那辆老爷车早不坏晚不坏,关键时候,离目的地咫尺之间,熄火了,眼看五点,银行要轧账关门,蔚小壮干脆弃车,抄捷径横穿步行街。
  那是她经手的最后一笔大额存款。
  是李纯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回的货款。
  欠钱是爹,要债是孙。其时,欠款方是家防盗门厂,一县级国企,他们厂长刚当选省人大代表,正大张旗鼓宣传光辉形象,好不热闹……李纯趁机撒出人马,包括他自己,赴该县祝贺。他们对该厂副厂长、财务科长、出纳等大鱼小虾软硬兼施,将回款提成飙升至25%;最后关头,为防止转空账,还另付开现金支票的辛苦费五百元。前后四天,他们成功到手拖欠四年的应收货款。临别,那厂长感叹一句:不简单,有头脑。
  “进存折。”
  是私人存折,李纯名下的。
  也是公司小金库。
  金额太大了,四万,蔚小壮心里直打鼓,要不要按有头脑者交代的办?
  按财务制度,现金收入须存进公司银行账户,现金支出该从日常备用金支取,若混淆收支两条线,坐收坐支现金,财务管理就被架空了。公款私存,账外账,这是典型的体外循环,是明令禁止的。
  蔚小壮心里很清楚。
  李纯不管这些,李纯对财务的理解很现实:钱一上账,总公司就知道了,眨眼就会被划走,上面要炒股,要买车,要卡拉OK,不年不节的还要每人发一套雅戈尔西服当工装……“管理层都沤成农家肥了,一个个青楼女似的,胭脂水粉避孕套样样攀比,羊毛出羊身上,最终归基层买单!我操!”李纯激动起来,就像个流亡国王,桌子拍得地动山摇,“我们若无先见之明,不弄块自留地,就成地地道道的剥皮羊了!”
  蔚小壮为“避孕套”三个字脸红。其他人不脸红,还嗤嗤笑。唯老唐不笑,无动于衷。长期驻外的老男人老唐不胜寂寞,找过三陪女,那女的翻他名片,知道他是大公司的人,于是隔三差五主动约他,而老唐实在家庭困难,日子也实在不怎么好过,他恨不得用女方的钱……直到有一天,那三陪女找上门来,一项项和老唐算账,丢尽老脸的男人翻尽衣袋,也不够女人开口要的数。最后李纯看不过眼,动用了公司小金库,才帮老唐解困。但还不行,那女的还找,为绝后患,老江湖老唐便找来所谓黑道朋友,才将事情了结。当然,这些都是蔚小壮听说的,从妹夫那里,小应和小隋那里。李纯从不跟她提这些。所以,对小金库,最心怀感激、最有感情的是老唐,他对这块公司自留地比对三陪女还有感情。
  的确,壮志已今非昔比,正常的工资收入靠不住,反而是各家的小金库如杨枝净水,关键时刻慈悲为怀,点点滴滴救苦救难。蔚小壮也很有体会。1996年的壮志,和蔚小壮刚来时不一样了。刚来时,蔚小壮记得清楚,工资按时发放,每月都是她亲手支付的,一周既了大家一起看电影、唱卡拉OK。现在情况不同了,账上存款捉襟见肘,别说周末同乐,就连工资都不能保证,拖十天半月发放是常事,有时只发80%、70%。大多数时候,最后一把米就是靠小金库。
  某次酒后,李纯透露:来这儿上任前,上面交过底,待他干满两年有管理经验了,即调他回总公司,负责销售、战略研发,将全盛总公司打造成壮志二级单位旗舰!“现在看来,什么旗舰,纯属扯淡!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找下面要钱!每次回总公司开会,我就反对摊派,反对出这钱那钱!竭泽而渔,三级单位还怎么生存、发展?这叫什么战略眼光?”酒醒后的李纯,眉毛、鼻子皱一块,皱出几分不甘,“犬儒主义!”他愤愤着,知道红头涨脸不招上面喜欢,知道上调总公司遥遥无期,“我就扎在这儿,与你们同甘共苦,就尿这一壶,不负初衷!”   “最有情有义、初衷不改的,数独臂大侠杨过!相思十六年,最终还是难抵相思啊,跳下崖——”噗,小隋吐出瓜子壳,“找所爱小龙女去了!”
  “哟嗬,你的人生榜样是神雕大侠!啧啧啧,冲着小龙女吧,或者李若彤?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荧屏啊!”小应嘻嘻哈哈,抓桌上瓜子,被热爱武侠、盘点江湖的小隋伸臂挡住:“看清楚,这是爷爷的第七种武器——拳头!你答应还我的书,书呢?”
  他追讨的,正是那次胖女人上门提货时,被小应一掌送入铁柜缝隙的古龙名著。负重铁柜难移分毫,公司亦无搬山愚公,《七种武器》陷没后,小隋念念不忘,“碧玉刀,多情环,离别钩……”他常思精华。除了迷武侠,这小子还推崇另类英雄:《蓝血人杰:美国现代企业管理之父》、《“傻子瓜子”年广久》、《经营之神:松下幸之助》……杨婆店里的跑堂少年,也爱侠客行,为了一饱眼福、与同好切磋,他时不时送来一袋瓜子,一杯店里的热豆浆。
  李纯顶看不起小隋这点,几本破书,好意思占人便宜,丢面子!但书是私人的,他管不着。他管得着的是事关前途的公司生死:“我们基层单位要生存、发展,就得各显神通、金刚百变!就得逆流而上,超常发展!就得自我循环,封闭式管理!”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同意!”妹夫眯着细眼,鼓掌赞同。推销、回款、打麻将、泡舞厅,样样名列前茅的他,最反感自古华山一条道,“要是样样盲从,铁匠骂徒弟——不会打,何来智取华山?”
  小隋慢声应:“曲线救国,以人为本,乃侠之大道也。我们,一线部队,自力更生,才是壮志之魂!”
  “死魂灵,狗不理,一个屁!”是小应。
  老唐拍拍说屁话的小兄弟肩头,“那也是生存慢慢放的!就像你,是你妈放的!”
  蔚小壮最终听了李纯的话,将四万元存入小金库。
  五
  大多数时候,蔚小壮听李纯的。
  包括送走广州女同学后的周末。
  那个细雨纷飞的黄昏,小应先上楼。
  “给谁打的?”小应带来一盒磁带。蔚小壮放下手里编织活儿,拿起带子,“我瞎打呢,还没学会,不成形儿!”一眼瞥见张雨生,小壮笑了,是《自由歌》,她四处寻找的偶像精选集。“怎么样,我可找了好久的……这东西,瞎打给我吧,我当试验品!”小应抢过编织活儿,就往脖子上套。蔚小壮急了,“这不是毛衣领,是护膝,打给我爸的!”
  正嬉闹着,来了第三者,“噔噔噔”上楼,“小壮,《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海首映!”
  是李纯。
  手握报纸的李纯,瞅瞅紧抓毛线、竹针的小应,“怎么,你想学这手艺?合适吗?”
  小应蠕动着从不让人的嘴,脸红了,最终什么都没说,退出去,带上门。
  “这次接待我同学,辛苦你了,几天下来,累吧?和我同学接好头,日后,我们可以顺着这条线,慢慢在南方拓展业务……”“跟你说,自你来后,我省多少心啊!之前我还兼职要命的出纳,那些账啊什么的,我实在是头疼……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你!你不是一直想看姜文如何做导演吗?《阳光灿烂的日子》要在国内公映了,8月下旬上海首映,正好,届时我去上海出差,你也去,既锻炼一下,也能放松放松,让你一偿夙愿噢!”
  李纯的话像窗外雨丝,一根根,斜斜细细织着,密不透风。
  窗外路灯亮了。雨雾中,硕大的霓虹酒广告换了内容。要不要去上海看电影呢?姜文导的,小姜文夏雨演的,什么效果?国内尚未公映,居然就在国外获了大奖!关于它,蔚小壮搜集了不少热讯。
  她当然想看。完成接待任务,赶上月底,蔚小壮忙着做账,直到昨天才制完厚厚原始凭证,包括此次接待女同学票据。其中一张单据,“口杯、避孕套”几个字系手填,模糊不清,看上去怪怪的,弄得那份凭证也怪怪的。
  蔚小壮决定听李纯的,去上海。
  《阳光灿烂的日子》真的很灿烂。
  电影散场,在一片吴侬软语的新鲜熙攘中,在对影片主角马小军和米兰青春激荡、生命飞扬的深深回味里,蔚小壮和李纯牵手了。两人肩并肩,逛沪上老城隍庙、著名外滩,逛“十里洋场”南京路……
  1995年的东方明珠塔光彩夺目,如日中天;1995年的东方明珠塔,像个明目张胆的偷窥者,矗立在蔚小壮斑斓记忆里。
  从上海返回需一天一夜,一路卿卿我我的蔚小壮和李纯感觉时间飞快。火车快到站时,两人相视一笑:保密哦!
  他们打算为刚刚燃起的恋情保密。
  同一屋檐下工作的夫妻,得调离一方,这是约定俗成的制度。两人很清楚。“凡事预则立!”李纯竖起食指告诫。“学生受教!”蔚小壮调皮打躬……
  出站等出租车时,嘻嘻哈哈的他们碰到杨婆。
  杨婆和鼓囊囊的面粉、粉条等并排在三轮车上,跑堂少年卖力蹬车。“你们出差回啊!年轻人在外闯荡,要注意身体呐——”杨婆在三轮车上七翻八翻,掏出块仔排,“喏,给你们补补!”她直往蔚小壮手里塞。血淋淋的,蔚小壮不接,杨婆变魔术样变出塑料袋,往马路护栏上一挂,再扔进见面礼,“李总放心,不记账的,就是麻烦小朱弄哦!”
  吱嘎吱嘎吱嘎,三轮车一路远去……
  小朱是杨婆介绍来的厨师,给公司做饭,最擅煲汤。蜜蜂般热情忙碌的杨婆,简直是公司编外人员,日常采购鱼肉果蔬什么的,都包给她了。烟没了,找杨婆;洗衣粉没了,找杨婆;上厕所手纸没了,也找杨婆。总是跑堂少年骑三轮车来来往往送,杨婆月结的账本上便有了可观代购费。每次账一结,杨婆就慌忙火急去“旺角”小卖部清欠账——那是她侄儿开的。就这样,李纯、小应们的幸福生活,被他们联手张罗。
  近来,杨婆的账大概两个月没结了。
  公司流动资金吃紧。
  主要应付同毛猪的业务战。
  1995年年初,李纯动用小金库,办了件令同道眼红的事。他带两员干将,以拜年访友为名,三天喝完一箱52度五粮液,利用母公司全盛总公司与集团总部“你是我姥姥,我是你舅老”的复杂三角债,调回两车货!   那可是春雨贵如油的壮志总厂货!
  功臣里有妹夫。妹夫脖子上吊着奖品,一根金利来真丝领带,“狗日的,调货像登天啊,三陪女都用了一车!关键时候,酒色争霸,还是色胜一筹哇!”
  “那到底是男三陪优,还是女三陪秀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哥很优,你妹很秀!”……
  有人讨教李纯:“一筐螃蟹,你夹着我,我钳着你,这扯皮拉筋三角债,任谁都自由伸展不得,且谁也不肯先放松一下。说说,你是如何见缝插针、活动开的?”李纯歪起嘴角:“想问我,如何挟泰山以超北海?都告诉你了,我混什么啊?”
  “谁能空手套白狼,谁就是齐天大圣!是比唐僧还厉害的人物!那才叫枭雄!”全盛总公司领导在中层干部会上唾沫横飞,大部分他是围绕李纯飞的,“你小子,脚大,能捏闯字诀啊!”
  这词儿有出处。明星般耀眼的集团副总佘全富,在某次动员会上发表名言:“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壮志有小脚女人吗?有吗?有吗?——就是有啊!”据说佘总当时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就是那些胸无大志、缩手缩脚、胆小没出息的!……诸位,孙悟空大闹天宫,靠什么?一根上天入地,遇魔降魔、遇神扫神的金箍棒!他能白手起家,靠什么?——闯字诀嘛!”
  “闯出一片天”、“爱拼才会赢”,是20世纪末闯荡市场经济的弄潮儿口号。山东好汉海尔,矢志“打造一个让中国人骄傲,为中国人争光的世界名牌”,从成立海尔集团到股票上市,从国内兼并到海外征战,其魔术般做大做强令业界内外倾倒……壮志每年组织倾慕者浩浩荡荡北上考察,而海尔也愿与这匹内陆黑马切磋,因为机电起家的壮志亦是奇葩。两三年间,壮志ISO9000质量管理体系认证顺利通过,机电产品在航运、电力等大型工程建设中频频夺标,威名四播;与此同时,主业分厂遍地开花,托管、联营、兼并、新建,像穿上红舞鞋的女孩,满神州旋舞不停。“小小寰宇,无限壮志”、“有壮志,才有成功;有成功,必有壮志”,立志当央视“标王”的壮志广告,凭方寸屏幕家喻户晓。仗着优良品牌和上市威力,壮志分厂货至少红火了三年。
  但到底未取得海尔真经。主业分厂货问题此起彼伏:产品规格不一,关键部位偷工减料,化工药剂配方混乱……壮志不生产质量至上、怒砸冰箱的强人张瑞敏,但有自己的强人梦:建百家分厂,设千家公司,将嶒城打造成壮志城!让这艘地方国企航空母舰荡平一切,让宏大碾过渺小——包括前进路上恼人问题。
  无缝宣传如日当空的“壮志理想”,让致力“做大做强”的壮志人埋头苦干,只争朝夕……直至某天,天津老客户一艘远洋轮大修,因总厂货“壮志五号”缺货,他们接受同规格海南分厂货进行维修;重新下水后,该轮扬帆亚丁湾,出险了,风高浪急几乎坐以待毙,幸亏一艘台湾油轮经过,兄弟援手,才避免灭顶之灾……壮志因此赔了一大笔钱。
  这就是上市黑马著名的“滑铁卢”。它和“壮志理想”一样,被媒体反复渲染。此后,大客户纷纷在合同中列明:标的物专指壮志总厂货,分厂货免谈。
  从来供不应求的总厂货,由此更成了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备受甲乙双方关注。
  尤其每年第一季度,僧多粥少。
  但更多的普通用户,如同老农,他们不在意脚下穿的是皮鞋还是草鞋,他们只计较花销。价格走低的壮志分厂货仍有市场。毛猪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也没花多大本钱,从南昌分厂弄回一批货,美其名曰“正厂货”。为了提高销量,除了大打低价牌,毛猪夸自己的货堪比总厂货,放言总厂货代理商皆糊涂蛋、倒霉蛋,“说好听点那是短期投资,说不好听那叫目光短浅!……眼下总厂货的供应明摆着:茶杯盖儿上搁鸡蛋——靠不住。”
  毛猪的谬论吸引周边不少中小代理商,连李纯辖区的客户也去凑热闹,现场倒戈三个。
  二季度眼看没了,总厂货的销量还不到预期百分之四十,李纯召集人马商量对策。
  “现在流行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咱们搞个冠名卡拉OK擂台赛,请客户现场抽奖,中奖者让利销售!”见大家大眼瞪小眼,妹夫继续高论,“另外,请美女,一定要请美女!‘甜蜜蜜’演艺吧,那个长得挺甜、像杨钰莹的女孩,唱歌虽然跑调,但往舞台上一站,就是咱总厂货的形象!”
  “摸摸口袋,有铜板没?有就别想杨钰莹了,赶紧上医院,瞧瞧这脑袋,都烧成什么样了!”
  “红烧猪头!”
  烟雾呛死牛的会议室里一阵笑骂,“啊呀,别抽烟了,污染环境!再抽我扣你们工资!”蔚小壮呛咳着抗议,没人理会,她眼巴巴瞅向李纯。李纯悠悠吞云吐雾,“受不了就出去,反正你也是两肩抬个脑袋,摆设!”蔚小壮瞪他一眼,“哐啷”甩门而去。
  就是保密,要表现寻常同事关系,也不能这样损人!
  你脑袋好使,你能想点子,干吗还找大家问计?
  待气平了,再进来时,蔚小壮听见小应发言:“我看直捣黄龙,降价,直接降!”老唐抿口茶,附和:“我同意,暂时稳住老客户嘛,再趁机争取新客户。”
  李纯叉开五指,罩住面前烟灰缸,沉声道:“销售管理要有全局观。要看得见附近每个烟头!我们一点降价的火,销总厂货的周边兄弟为了稳住市场,都跟着降,多米诺骨牌,大家互相倾销、窝里斗,到头来是灭顶之灾,由人一锅端!”
  李纯的忧心不无道理。虽然一直有毛猪之流蝇营狗苟、扰乱市场,但好歹总厂货的价格一直硬挺,没有崩盘。一旦崩盘,不堪设想!
  “壮志上市到现在,有正常管理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一开始就是乱象,各自为政,各为其主!销售管理更是一锅粥,什么分厂、分公司,同室操戈、骨肉相残,就是一粒粒老鼠屎!”小隋急急说完,直奔卫生间,末句被吱嘎作响的破门夹断。
  “门不关严就拉,你个畜生!”出恭归来的小隋被妹夫踹一脚。刚才,骂红烧猪头的就是这臭家伙。
  “怎能怪拉屎的呢?要怪就怪这破门!不,要踢也该踢钱总——也不对,他妈的那是领导,有错不能骂,更不能踢!——狗日的当初负责装修的是钱总亲戚,这门打装上,就没关严实过!总有一天,老子踢翻他!”   老唐要踢翻谁呢?没名堂地骂,惹来一阵哄笑。
  老唐吃过那破门苦头。小朱刚来公司做饭时,老唐蹲厕,斑驳板门露条缝儿,小朱认为没人,猛一下拉开,兜头泼进残汤……没人不烦这门,尤其蔚小壮,每次先翻挂牌儿“有人”,然后搬张椅子,从里面小心抵住。也反复修过几次,总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依我看嘛,这问题追根溯源,该追到嶒城地税局那里,再追,就是贾宝玉看《西厢记》——追进戏中戏啰!”小应高深莫测地卖弄……
  谁都知道,长期未露面的钱经理是嶒城地税局领导外甥,干了不到半年,病了,全盛总公司专门打报告给集团人事处,建议为体现人性管理和尊重人才,保留其职务并按长期病休处理,很快批了。于是,不在岗的钱总拿着职务工资一休数年。这事于私有好处,于公当然也好处大大的,全盛总公司应缴的地方税变少了,还向来习惯性地欠缴。
  “少乱嚼!”李纯收回话题,“建分厂、分公司没错,问题还是出在管理环节。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在销售一线釜底抽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该吃饭啦,我们不自作孽哦!”蔚小壮嚷着。“确实饿了,”小应挤眉弄眼响应,“吃饭,吃饭!我们支持家天下,支持心有灵犀之夫唱妇随!”
  小壮脸红了,这家伙,看出办公室恋情,还唯恐天下不知……
  民主商议的办法务实。总厂货价格不变,根据销量多少,货款回笼时现场高额返款奖励。同时,为宣传新政,稳住并发展胼手胝足开辟的市场,李纯将重要客户分类,再分批,邀请他们去度假村,吃土菜、打麻将,让他们只赢不输;喜欢热闹的,则请他们去热闹处,足浴、按摩,看新来的俄罗斯女郎载歌载舞……就在“天上人间”,一位仁兄消费坐台小姐,被抓了,罚五千。幸亏老江湖老唐出马,很快在无数朋友中找来有用的一个,三千了事。
  大熊猫一样受保护的公司流动资金就这样风流云散。
  最后核算,李纯的总厂货收入比预期低三成,利润则比毛猪的分厂货低两成。
  那两车货成了绝唱。
  从此,李纯他们再没有饕餮吃进的机会,大多数时候,零敲碎打,弄进一吨半吨的,垫垫仓库空腹。
  进货越来越不易了。原因简单。
  货销了,账款往往不能及时收回,尤其那些天天喊改革、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国企客户,想找他们回款,简直是“八年抗战”。使尽手段好不容易收回部分货款,却被小金库中途截留,或者被征抵发黄三角债,甚至干脆被各色人等占用,变成个人往来账……货款收不回,越来越多的生产厂资金链因此断了,设备老化不能维修更新,技术人员一个个跳槽,直至终于无法采购原材料,开工严重不足,半停产、停产……
  至少两次,蔚小壮在地摊前讨价还价口干舌燥后才闹明白,为两根皮筋、一块毛巾争得吐血的摊主是同事,是壮志生产厂一线工人,他们在放天荒地老的假呢!
  要是我也放长假,哼,那帮哥们可就惨了!
  蔚小壮踢飞石子,砸中一条土狗,狗甩甩尾巴,焕散的眼神像听说发工资,骤然一亮,探照灯般罩住蔚小壮,蔚小壮汗毛一炸,三步两步溜了。
  工资保障越来越岌岌可危了。在讨论香港回归的热烈气氛里,和兄弟单位一样,每月有一半工资到手就不错,能发到百分之七八十得靠阿弥陀佛、上帝加真主安拉保佑。“少不了你们的,年底补齐!风调雨顺的话,每人一个大红包!”李纯信誓旦旦。在蔚小壮的记忆中,她确实拿过春节大红包,有泰国香米、色拉油、鱼糕等,凭购物券领的,她千里迢迢搬回家,喜得父母逢人就讲:国企好啊,就是好!他们还夸女儿常提的李家哥,满意她谈的知根知底对象,国企干部,放心!
  蔚小壮和李纯的亲密关系成为公开的秘密不久,小应也谈了女友,是位小学老师。小应入不敷出,常找出纳蔚小壮通融,“你嫂子看中一双鞋了,红蜻蜓牌,坡跟,二百多……你不会见死不救吧?”“一百五十挪不动?一百,就支一百!”小应每次打白条借钱,火烧屁股一样急。白条无法入账,只能挤占可怜的备用金,到月底再让借支人以工资抵扣。所以小应每月到手的工资最少,永远不够用。
  事实上,其他业务员的情况大同小异。除了老唐,他们都是大中院校出来不久的年轻人,爱看好莱坞分账大片,喜欢现场看球赛,习惯打完麻将去大排档吵吵嚷嚷宵夜……隔三差五,就有人找蔚小壮打白条救急。老唐消费最少,但他有两个儿子,老大读高中,小的有癫痫,一犯就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老唐老婆是个瘸子,只要他开口,月工资基本借光。
  那时,蔚小壮和同事们关系空前融洽。李纯知道出纳的小动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蔚小壮翻开账本,李纯瞥来的眼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看电影时,他就是这样的,看着看着,忽然回头看动荡光影里的女友。共事期间,他们同赏过不少佳片,记得看《阳光灿烂的日子》,两人牵手了,在黄浦江边;看悲情《泰坦尼克号》,他们已回嶒城,在爬山虎缠绵的租屋同进同出。
  嘴角有粒美人痣的小学女老师最终还是和小应吹了,在公司撤回嶒城的两个月前。据说女老师找过算命的,人家一口咬定她的恋爱“风吹杨花,雨打浮萍”。
  六
  蔚小壮比李纯早回嶒城一年。
  这得感谢尚未退休的工会副主席毕抗日。蔚小壮找这位远房表叔是这样开头的:我和经理谈恋爱了,是认真的……我知道公司制度,所以,我想申请调离。
  这是蔚小壮和李纯商量好的。
  公司前景堪忧,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能齐刷刷吊死在一棵树上,先调蔚小壮回嶒城——这是李纯决定的。
  心领神会的表叔毕抗日四处夸赞蔚小壮有上进心,助理会计师证明年才能到手,她今年就看书学习,为报考会计师作准备;非常之秋,这年轻人如此上进,还想调回嶒城为狂澜中的总部效力!不像有的高校毕业生,进了国企,稀里糊涂懵里懵懂荒废青春,遇到乌云压顶各自飞,翅膀一硬即弃壮志如敝履,看看已走了多少离心离德人……搞政工出身的毕抗日很有鼓动性,没费太多功夫,蔚小壮就如愿调回嶒城,到集团综宣部报到。   事实上,蔚小壮评初级职称的助会证真的要到手了,但她离中级职称——会计师仍长路迢迢。报考会计师,得拿助会证满四年。其实,蔚小壮可以通过考试提前取得助会证,以早日报考会计师,但在七百里外和李纯共事时,蔚小壮着迷于办公室恋情,忧心前途茫茫,苦恼工资何时发,哪有心思去管云里雾里数年后考试呢?毕抗日的话启发她了。
  待条件成熟,一定报考会计师,报考高级会计师,报考注册会计师,就像深秋的松鼠那样,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储存足够的松果……
  蔚小壮负责标语制作,她第一件工作,就是配合综宣部的同事做好首届仙游节期间壮志宣传。
  开幕式越来越近,大家忙得晕头转向。现场嘉宾座位安排、横幅彩旗制作、空飘气球布置,还有广告T恤、广告太阳帽分发,还有媒体接待、摄影摄像,以及新闻通稿的写作和发布等等,使习惯数字的蔚小壮新鲜而茫然,好在她不讨厌这些,一边虚心学习,一边实地操作,一个多月下来,竟没出差错,还分得二百五十元加班费。
  喜滋滋的蔚小壮向李纯报告意外收获,李纯的鼻音从七百里外清晰传来:“哼!”
  “哼什么?”
  “二百五!”
  “你才是二百五加王老五!”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过年也只发三百元呢,那还是算好的!蔚小壮撅着嘴。
  在她的记忆中,“加班费”三个字早从字典抠掉了。发工资都难,哪里还有什么加班费!这钱可是破天荒!
  发加班费那晚,大家在鸡鸣路小馆子聚餐。酒酣耳热,综宣部笔杆子文科长摘下眼镜,拍桌子:“为搞好这次仙游节宣传,我们报计划要十万元经费,结果批五万!搁三年前,这点钱算个屁,至少会翻一倍两倍!日落西山,日落西山啊!”文科长眼珠红了,嘴角沾的不知是啤酒沫还是唾沫,像醒目的错别字,“我们加班熬夜一个月,就落个二百五配简餐!他们总经办,干什么了?几篇领导讲话稿,都是我辛辛苦苦爬格子爬的,他们悠闲自在倒发四百!”
  “隔墙有耳!小点声!二百五就二百五,你以为还是从前?”
  “就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钱都是从下面收上来的。听说重庆分厂出了五万,工人没钱发工资,都闹到总部了……当时副总们正在开会,总经办启动紧急预案,才让领导一个个乖孙样从后门溜走!”
  “我也听说了,去年新分来的大学生,武汉大学毕业的那个——就是分到总经办的,被骂助纣为虐,他还句嘴,当场挨揍,喊得像杀猪,几层楼都听见!我们有二百五喝小酒已经不错了!”
  ……
  确实不错,蔚小壮有点喜欢上新工作,到底是总部,还有加班费发。
  综宣部报纸多,为了跟上节奏、适应新工作,蔚小壮开始读报,看时事,看本地新闻,看改革政策,尤其注意与壮志有关的。偶尔,她还拿个硬皮本,摘记一二。
  那天,就看到妙论:
  著名企业家松下幸之助说,‘企业即人,成也在人,败也在人。’随着我国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各行各业激烈竞争,对企业人尤其管理者素质提出了更高要求。所以,要想华山论剑、武林争霸,管理者首先必须与时俱进,学习先进思想、经验,掌握十八般武艺,如全球战略、计算机应用、股票知识等等,以适应全新挑战;同时,领头羊们领风气之先,更能倡导全体职工进行自我提升,去做有准备、有活力的时代浪花,从而在百舸争流中追涛逐潮,声援中国艰难的‘入世’谈判,迎接21世纪大舞台……
  文章标题:《泛议以人为本》,署名:隋志强,作者单位:壮志集团全盛总公司。
  好个小隋!真的是他!
  高人大作刊登在《嶒城日报》上,这小子,那些豪侠英雄书还真没白看!
  蔚小壮是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发现小隋雄文的。她想记下伙伴的闪光思想,但摘抄本不在身边。报纸也不是蔚小壮的,是邻座的。
  综宣部有这张报,一年365日,综宣部从不漏一张本地大报;能漏的,是车窗外匆匆而逝的风景,是对匆逝的追念抑或漠然,是对漫漫长途的焦虑、无奈……
  二十世纪末年迈力衰和未老先衰的国企们,就是在这样的火车上,轰隆隆穿过神州风景,抛下曾经风光,将一车人带入惶恐、迷茫,不知终点何处,情归何方。一切,像歌里唱的,“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任凭我的心跟着你翻动……”
  在大变革中,国企“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工资能升能降”,壮志前两样都做到了,唯工资只降不升。收入日益缩水,人人缩成刺猬,满身针尖,你戳我扎怨气冲天。一时间,上班打考勤成了聋子耳朵——摆设。脱岗超过上班时间的人比比皆是。偏居一隅的沈阳分厂无奈下实行轮班,职工半月上班、半月在家。在家的东北人善饮,拳头也不吃素,于是打架滋事、酒后威胁领导的事频发,沈阳厂出台新规:不论在岗不在岗,不管上班下班,一律禁止聚众纵酒、打牌赌博,厂里成立纠察队,神出鬼没专逮不听话的,罚没收入充作纠察队鞍马费……热热闹闹一厂人,就这样成了壮志“二次创业,重铸辉煌”典型。
  材料是蔚小壮现在的同事文科长写的。文科长给纠察队起了绰号:黑风。以三板斧闻名的黑旋风李逵?手舞两把大爹(斧)的李达(逵)?……那时蔚小壮尚未调回,在七百里外,她和小应、小隋们热烈讨论,妹夫猛敲桌子:“我们也成立‘黑风帮’,我做帮主,哇呀呀,兄弟姐妹随俺杀啊!”“又没七种武器,敢喊冲喊杀?还帮主,盲动帮!”小隋敲妹夫脑袋。
  不管是力大无穷的李逵,还是致命七种武器,抑或风起云涌“重铸辉煌”典型,都遏制不了壮志的恶疾。壮志分厂、分公司,子公司、孙公司,包括集团总部,无一幸免患上“进行性肌无力”——权威失效,管理涣散,各行其是,职工请假方便了。仙游节前两个月,文科长回四川老家,一待十多天;仙游节后,蔚小壮请休十年工龄职工才有的探亲假,很快获批。
  母亲住院了,蔚小壮要回乡探母。
  母亲因为老毛病住院,这回是胃出血,较麻烦,须入院治。蔚小壮没想到在那局促的镇卫生院见到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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