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指仙

来源 :男生女生(月末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junchig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第一章。严冬童话】
  1
   在人类还没有征服大海的时候,以为神仙居住在蓬莱仙岛;在人类还没有攀上高山时,认为神仙住在巨峰;在人类还没有飞上云端时,又揣测神仙的宫殿就建在云端之上;后来有一天,当人类上天入海无所不及,当人类千里传音、日行万里逐渐过上祖先眼中如“神仙”般的日子时,神仙便无立足之地了。
   神仙总是居住在人类无法触及的地方,眼下这样的地方似乎只剩下了太空,可倘若神仙居住在地球以外,那就是外星人而不是神仙了。
   所以,相信有神仙的人越来越少,相信有外星人的人却越来越多。越是无法捉摸的东西,越容易成为信仰,对未知的畏惧,是在穴居时代就刻在我们骨子里的本能。
   我们知道的越多,就越发现自己不知道的更多。
   好在,万物相生相克,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强者,也没有绝对的弱者。能量和质量既不会被创造,也不会被消灭,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
   生命也是如此。要不,大家死后全部都一切皆空,没有鬼,也没有神。倘若有人死后变成鬼,那么就一定有人死后变成神。即便恶魔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也一定有上帝在护佑我们。
   正是因为坚守着这样的信念,所以再阴森的恐怖片也不能令我失眠,再深沉的黑暗也不会令我胆颤。正是因为坚守着这样的信念,所以童年的种种经历才会被我当做一种扭曲的回忆,外婆家门口老槐树上常年随风摆动的尸体们才会被我当做噩梦的碎片,公园里蘸着鲜血在地砖上练毛笔字的老人也不过是因广场恐惧症而产生的幻觉。就算目睹种种可怕的景象,我也一直坚信,如果他们是真的恶鬼邪魔,那么余灿也一定是真的神仙。
   心理医生说,余灿是因为我极度缺乏安全感而想象出来的守护神,是不存在的。我听了,只是在心里笑,因为我没告诉他,我与余灿从幼年便相识,难道我一出生就患有广场恐惧症吗?
   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余灿是三岁那年的某个雪夜,我被几个大孩子捉弄,困在腌咸菜的瓮里,瓮很深,四壁又滑,顶部还被盖着一个厚实的木板,任凭我怎么努力也爬不出去。我蜷缩在瓮底,听见天黑的声音,听见雪落的声音,听见灵魂飘过的声音,还听见旁边菜瓮里如梦呓般的鬼语:“答应我,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
   这时,他出现了。
   他年纪和我一样大,个头与我一样高,但目光和神情却比我勇敢。他说他叫余灿,是我的守护神,说完,他便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哼着异常好听的曲子。待天亮后大人们发现我时,我正在瓮里睡得香甜。按理说在这样寒冷的雪夜冻了一整晚,就算不丢半条命,也得冻个感冒发烧什么的吧?但我偏就毫发无损,村民们都啧啧称奇。我想,这虽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他,但一定不是真正的第一次,或许在我还未出生时,在我还懵懂不记事时,他就已经在守护着我了。
   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不是基督教,也不是佛教,而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宗教,他们坚信世界将于1999年12月31日灭亡,只有虔心祷告才能令地球迎来2000年的朝阳。因此,我一出生就被托付给乡下的外婆抚养。
   那时乡下有一种传言,说是女童能看到刚刚死去的人,而我的左脚又是六指,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我有着超于凡人的能力,因此那时我时常跟着外婆游走在村落之间,参加各种人的葬礼。出殡仪式结束后,我便会被众人拥簇着站在坟头,替阴间的人传话。
   有时我真的能看见他们,比如被煤气熏死的婶婶脸蛋红红的,很漂亮;又比如病死的老爷爷皮肤上全是黑斑,;还比如不小心掏鸟蛋摔死的小哥哥即便安葬前洗净了身子,看起来仍旧血肉模糊。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因为每到这时余灿都会站在我身旁,他们怕他,只能默默地做着“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这三个字的口型。为了得到好吃的糖果,为了让外婆更疼我一些,我不得不胡乱编一些句子,至于编了什么,我早就忘记了。但即便当初的谎言如何荒唐稚嫩,大人们也是信的,他们信,是因为他们看不到,看不到就无法揭穿假象,无法揭穿假象也只能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但有一件事是绝对真实的,那就是外婆家门口的老槐树上吊死过许多人。这倒也不是说那老槐树或者外婆或者我有什么问题,大家选择在那里上吊的原因简单又可笑,却又合情合理。起初呢,是一个挨了丈夫打的小媳妇,一气之下胡乱选了一棵树上吊了,而那棵树恰巧就是外婆家门口那棵。后来一个高考落榜的男生也想上吊,却不知哪棵树好用,就干脆借鉴小媳妇的上吊经验,也选了那棵树。再后来,只要有人想不开想上吊了,就自然而然会想到外婆家门口那棵树。就好像,有一个人随手在某处扔了一点垃圾,第二个人见那里有垃圾,就也把垃圾倒在那里,久而久之那里就变成了约定俗成的垃圾场。
   这棵老槐树令乡民们愈加坚信我是阴气很重的女孩,于是我和外婆有了更多的葬礼参加,这几乎成为我们生活的主要来源。坏处是,村里村外没有一个孩子敢和我玩耍,余灿又神出鬼没的,只有在我遭遇危险时才现身,因此平日里,我只能望着那些晾晒在树枝上的死人们,看着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三个字——
   答应我。
   为什么他们求我答应,而我又能答应他们什么呢?
  2
   11年那年的岁末,也就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我的父母为了全世界的明天跳河自杀了。据说那一天还有许多和他们一样的善男信女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世界的未来。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我看到他们混在扭秧歌的人群里,欢乐地冲我挥手,一边挥手一边说:“提防他!提防他!”说着说着,他们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他们真如传言中那般是因为愚昧而误信了邪教的末日谎言,还是因为他们的虔诚和牺牲才令“世界末日”成为谎言。但我知道,起码他们死的那一刻,是抱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善意,因此我不但不怨恨他们,还对他们怀有一丝敬意。至于他们提醒我要提防的人到底是谁,却不得而知,大抵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我能处事小心吧。
   12岁那年,外婆去世了,此时的我因为年龄已长,失去源自葬礼的收入,因此在亲戚们的眼里,我成为一个毫无用处、克死父母和外婆、只能招来邪魅的六指不祥女。我像个皮球一样在叔叔、大伯、舅舅、姑姑家滚来滚去,后来亲戚们集资将我送进了一个寄宿制的初中,他们只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从不让我回家。当然,我也没有真正的家可回。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埋怨过命运,更没有厌弃过自己的六指。
   直到有一天,当我用省吃俭用挤出来的钱从市集上买来一双流行的坡跟皮鞋,然后费劲力气忍着疼痛将左脚塞进鞋子里,喜滋滋地向班里篮球打得最好的男生表白时,我才深刻意识到,我是个异类。
   我说:“我喜欢你,答应我,做我的男朋友好吗?”
   男孩说:“答应你?痴人说梦,你这个六指怪物!”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灰姑娘的姐姐宁愿砍掉脚趾也要穿上水晶鞋,为了获得幸福就必须赌上疼痛和鲜血。
   我从小卖部买了最锋利的小刀,用蜡烛烧得通红,我的一切屈辱和厄运都源自左脚那第六根脚趾,只有除掉它才能获得追求幸福的资格。落刀那一刻我没有闭眼,也没有尖叫,更没有感觉到痛楚,甚至我还想起小时候和外婆一起包饺子时,被搓成长条的面团也是那样一截一截被切成小块的。
   我一截一截地切,直到脚下堆满了血淋淋的脚趾,那些脚趾们简直可以鱼目混珠卖到食堂当做猪尾巴炖一锅美味的肉汤了,可左脚的余指仍旧在。数学老师说直线是无限长的,我那时就怀疑它是一条直线,无限长,可以分成无数个“线段”。
   “切了这么久,还不嫌累吗?”
   我正切得专注、切得锲而不舍,一个声音打断了我。我抬头,望见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生,他个子很高,穿着深色的风衣,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他比我暗恋的男生帅气很多,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你是谁?哪个班的?”问完之后,我望着他似曾相识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是余灿,在我长大的时候,他也偷偷摸摸长得一样大了,“余灿?是你吗?”
   余灿看了看满地血淋淋的余指,将它们小心地装进一个大水桶里,说:“你还准备继续切吗?如果继续切,我就把水桶留下,等你切不动了再过来取。”
   我摇摇头,“切不完,不切了。”
   于是他拎起水桶,走了两步,又转头问我:“就那么碍眼吗?就那么讨厌吗?就那么急着要抛弃吗?”
   “什么?”我不解。
   “没什么。”余灿不再看我,大摇大摆向食堂走去。那天中午,据说食堂改善生活,加了一道“猪尾巴汤”。
  3
   不知是不是因为六指的原因,我身体的协调性很好,弹跳力也不错,13岁时得到体育老师的赏识进入了校队,然后又以特长生的身份升入了高中部。
   体育老师姓戴,是个皮肤黝黑、发音婉转的唐山人,就连训斥我们时的声音,也那么充满了九转十八绕的磁性,听得人从头到脚都服服帖帖的。他是严师,也是益友。那段日子是我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体育队的几个学生和戴老师,就像是学校里一个小门派,戴老师是武功高强的师父,我们都是他的入门弟子,一起训练,一起学习,亲如兄弟,称霸操场,所向披靡。
   那时,我第一次有了“我的”的感觉。戴老师是“我的”老师,一起训练的同学是“我的”兄弟姐妹,戴老师的女朋友梅儿是“我的”师母,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是不容侵犯的“我的”。
   学校坐落在县城的边缘,四周都是农田。我们每天晨跑,都会从操场出发,然后绕着整片田野跑一大圈,等我们跑完步回学校时,起床号声才刚刚响起,虽然训练是如此辛苦,但我心中却一直荡漾着蜂蜜般的甘甜。
   直到那个浓雾弥漫的冬晨,我们跑步回来时,遇到戴老师的女朋友梅儿。当时戴老师带着其他同学已经跑进操场融入做早操的大军,而我跑到校门口时,左脚的余指突然“突突突”跳了几下,我以为抽筋了,正准备蹲下来揉捏几下,就看到梅儿瑟缩地蹲在校门口的石柱后面。透过重重浓雾,我无法看清她的脸,只能隐约闻到几分冰凉的腥气。
   我试图靠近,但她突然说:“别过来,怕吓到你。”
   “梅儿姐,你怎么了?”
   “没事。”她摇摇头,“告诉你们戴老师一声,这个礼拜我不来看他了。”梅儿在城里的中学教书,而戴老师和我们一样住在学校,因此他们每周才能相聚一次。
   “可是你都到校门口了,还是亲自跟戴老师说吧?”这时,雾气略微散去些,我看到她一只脚穿着皮靴,另一只脚却光着。
   “不了。”说完,她缓缓站起来,蹒跚着渐行渐远,消失在雾气里。
   我告诉了戴老师早晨的事。戴老师听了,将我们都支出门外,眉头皱得跟铅球一样大。
   我们躲在门外,听到戴老师和梅儿吵架,他问梅儿为什么明明到了校门口却撒谎说一直在市里?为什么这个周末不能约会?他问梅儿是不是向父母妥协了?问梅儿是不是被父母逼迫周末要去相亲?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梅儿自己不会永远是一个体育老师,自己一定会有出息。最后,他那样一个如山一般铁铮铮的男子,竟捧着电话低泣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非常错误的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错了。
   梅儿为了表明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当天晚上就不顾父母阻拦偷偷溜了出来,她所搭乘的小巴士在半路遭到劫持,很多乘客被抢了钱,但梅儿被劫了色。她被拖入麦田深处,眼睁睁望着那辆小巴士绝尘而去。
   她被歹徒殴打、轮番侮辱,最后冻死在深冬的早晨,死的时候,她蜷缩成一团,脚上只穿着一只靴子。在梅儿死去的那个早晨,我晨练回来时,看到余灿牵着梅儿的手站在门口,他的风衣在深蓝色的晨风里轻轻飘动,而梅儿则像昨天一样,赤着一只脚,脸色如晨雾一样灰白。我知道,梅儿很可能已经死了。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上了当,上了余灿的当。我望着他故作高深的脸,紧紧咬着下唇,低声问:“昨天是不是你变成梅儿姐的样子故意让我传话?故意让戴老师和梅儿产生误会?故意利用这个误会刺激梅儿姐深夜赶往县城?我那么信任你,甚至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害我身边的人?你不是守护神吗?不是神仙吗?”
   余灿的目光躲闪着,只说了一句话:“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守护你,是为了杀死你。”
   这时,一起晨跑的戴老师靠过来,问我在看什么,我低下头,扯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只是想让梅儿再多看他几眼。中午时,戴老师得知梅儿的死讯,下午时,他向学校递交了辞呈,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时我正处于刨根问底的年纪,我有许多事要问余灿,但余灿消失了,彻底的,无论我怎样叫他,他就是不肯现身。为了逼他出来,我跑到学校附近的臭水沟,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他不是自称是我的守护神吗?那就现身来救我啊?
   醒来时是在病房里,被学校软磨硬施拽到医院里来支付医药费的叔叔大伯们各个一脸的厌弃,二姨说:“还不如淹死了倒也落得干净。”医生怀疑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才会自杀,他们请来一个半吊子心理医生,又开了些遏制抑郁的药,自从服药后,不但余灿不见了,连那些时常飘荡在周围的鬼魂们,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我一度怀疑,我确实是有病的。
   高中时,我从田径队被调到武术队,不知是因为训练和学习的压力太大还是别的什么的,我的“病”又复发了,时常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那时我已经懂了“阴阳眼”这个词语,我觉得自己就具备这样的眼睛,不仅能看到阴阳两界的人,连妖也逃不过的我的目光。它们总是装成普通人的样子与我搭讪,而我只能从别人看我的目光里侧面揣测与我说话的到底是人是鬼,是妖还是魔。久而久之,我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我不确定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些和我谈笑风生的家伙们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是存在的,还是不存在的,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我开始惧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充斥着陌生人的场所,心理医生说,我这种情况属于广场恐惧症,但我知道,我恐惧的并不是广场,而是我自己的眼睛。
   这种恐惧直到我从武校毕业后才有所好转。或许是已经麻木,也或许是练就了目不斜视的走路习惯,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似乎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若不是左脚多了一根脚趾,我时常觉得自己的成长经历不过是因为太过孤独而衍生的想象。记忆这种东西,你懂的,越久远,越模糊,越失真。
  【第二章。酷暑惊魂】
  1
   酷夏,正午,日光如针如刺,直愣愣扎进我的皮肤里,汗水顺着油腻腻的皮肤滑下来,结成一颗颗剔透的盐粒,那些盐粒粘在皮肤上,和不懂风情的阳光一起,蜇我浑身刺痛,痛中带痒,挠也难受,不挠更难受。比这更令我难受的,是眼前那两个道貌岸然的猎龙人。他们一老一少,与我一样汗流浃背,甚至那老头的汗水险些冲歪了他花白的胡子。
   老头握着弓,却没有箭,少年扬着快要脱线的捕龙绳,他们目露凶光,每一个表情纹里都塞满了恨意,正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我知道,他们的“恨”是真的,绝不是演出来的,这场戏因为我的原因已经N机数次,他们若不恨,那才是“演”的。
   猎龙人对视一眼,少年正企图不动声色移到我身后堵住去路。
   “快!别让她逃入大海!”老头一声厉喝,弯弓射出一支看不见的箭,我假装躲过了这一箭,又假装躲不及少年手中的捕龙绳,三人就此缠斗不休。这场戏我们已经拍过很多次了,最后一个镜头是我的脚踝被捕龙绳缠住,然后落入捕龙人的陷阱。
   脚踝……
   “CUT——”这个单词就是真正的晴天霹雳,我们三人停止了打斗,那一老一少哀怨地瞪了我一眼,躲到棚里去喝汽水,我相信下一次他们眼中的恨意会更深。
   导演冲过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脚踝,大吼道:“化妆师!谁是负责秦修娴的化妆师!”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慌慌张张跑过来,“是……是我!”
   导演用脚尖戳了戳我的脚踝:“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什么玩意儿!”
   眼镜男恨不能像鸵鸟一样将头扎进沙土里,他低低地说:“丝、丝、丝袜……”
   “很好!你见过龙女穿丝袜吗?还是短袜,还不是无痕短袜,你知道这短袜边缘在脚踝上的勒痕在镜头里是多刺眼吗?”导演咬着牙,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牌,“助理化妆师是吧?你明天不用来了,以后我的剧组人员名单上决不允许再出现你的名字!”
   “导演,这不怪他!”我急忙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坚持要穿的……”
   “你坚持?!你凭什么坚持?有什么资格坚持?不想干痛快说,像你这样的武替一抓一大把!赶紧脱了!重拍!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导演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坐在保姆车里的宋露美,这个真正的“龙女”此刻正吹着空调、喝着冰饮,鲜红的草莓粒随着她吮吸的动作在杯子里游动,像刚刚从活物身上撕扯下来的碎肉。她早就化好了妆,就等着拍那几个摆POSS的镜头了。
   “租这片沙滩很贵的!”导演下了最后的通牒。
   我低着头,将脚一点一点埋进沙子里。
   “脱啊!”剧组的人七嘴八舌。
   我的脚不安地在沙粒里来回磨蹭着,心想,没办法了,只好装晕了,后面的事只能让菜头顶着了,菜头老大,我对不起你……
   晕!
  2
   见鬼了。
   我把地图折起来,笑眯眯地拉住一位路过的老奶奶,“请问浩正整形医院怎么走?”
   老奶奶指了指前面,“向前走个一百来米,左拐就到了。”
   我走了一百多米,左拐,没有。于是又拉住一位路人询问,那人说:“向后走个一百来米,右拐就到了。”
   于是我又退回去,旁人都说那家医院就在这里,可我偏是死活看不到,难道大白天就有鬼打墙啊?想到这里,我干脆从包包里拿出墨镜假装盲人,然后在一位好心人的牵引下,向前走了几步,踏上台阶,等闻到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时,这才睁开眼——明明这家医院就在眼前,自己刚才在街上怎么就看不到呢?那种久违的、源于记忆深处的寒冷一点点涌进心底。
   我今天特意穿了一双宽松的凉拖,当然,仍旧套着丝袜。透过半透明的丝袜,隐约可以看到左脚的拇指外侧,还有一根粗壮的脚趾,那根脚趾似乎也预感到将要面临的不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没错,很多六指患者那多余的指头是不能动的,但我的第六根脚趾不但能动,而且还和其他脚趾一样灵活,因为它的存在,我才能比别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打架也打得更漂亮。记得中学时,我好像曾试图用小刀割掉它,但它不但没离开我,反而变成了一锅美味的肉汤。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时的一切不过是我初恋失败后的一场惨烈的想象。而此刻,为了主人的职业生涯,它必须要作出牺牲,这次绝对是真刀实枪的。
   我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轻轻抚了抚那根余指,低声说:“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瓶子,里面装满了福尔马林,我会很小心地把你泡在里面,永远不会抛弃你。”
   “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大瓶子,里面装满了福尔马林,我会很小心地把你泡在里面,永远不会抛弃你。”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我左右看看,候诊室里的几个人都静静地坐着,或面无表情地发呆,或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或不耐烦地盯着屏幕上的号码,谁在说话?
   “你可想清楚了哦!”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手术割掉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谁啊?!”我顿然紧张起来。
   “我是你的神仙哥哥。”
   “别TM装神弄鬼了!给老娘滚出来!”候诊室里的人对“老娘秦修娴”露出厌恶的目光。
   “嘘——”那声音说,“小声点,你看你对面那个拿报纸的男人,他心里正骂你呢,他说你不应该来整形医院,应该被送去精神病医院。”
   我闻言,瞪了那男人一眼,恶狠狠甩给他一句,“你才是精神病!”
   那男人一听,急忙用报纸遮住了整张脸。
   “11号,秦修娴。”候诊室的小广播里传来护士小姐的声音。
   我急忙站起来,右脚踏出去,左脚却怎么也不肯跟上来,就好像从地底深处钻出一双隐形的大手,将它牢牢拴在原地。
   “11号,秦修娴。”
   此刻的我就像一个滑稽剧演员,单脚独立,身体前倾,摇摇晃晃,然后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摔了个嘴啃地。我刚刚爬起来,那左脚就好像不听使唤似的,拽着我向外一路狂奔。
   如果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当然,我人生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非正常的。此刻我脑中如一团乱麻,任凭它牵引着我冲出医院,飞奔在大街上。最要命的是,我还跑进了车行道,不但跑进车行道,还闯了红灯。汽车喇叭“嘟嘟嘟嘟”响彻街头巷尾,而我就像练成了微波炉步,哦不,是凌波微步,每一步都踩在卦象方位上,真可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连交警都看呆了,说不定还能上今晚的本地新闻。那时,我脑海中冒出许多乱糟糟的念头,首先是六指琴魔,但很快我意识到脚趾是不能弹琴的;紧接着又怀疑自己被穿越了,不是经常有现代人灵魂穿越到古代吗?说不定也有古代人灵魂穿越到我身上,并且那个古代人很可能是段誉;随后,我又想起段誉是虚构的人物,最后,我想起了消失了很多年的余灿……
   我就这样踩着“凌波微步”一路胡思乱想着飞驰到家.倘若我高中的体育教练看到今天的一幕,一定后悔当初举荐我去学武术,倘若把我弄去参加奥运会,2008年的鸟巢就没牙买加什么事儿了,这可是真正的“神”速啊!
   “确实是‘神’速。”候诊室里的声音又出现了,话音落时,记忆深处那穿着风衣的少年凭空出现在我眼前。哦,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少年,而是男人。只不过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令人一眼便能认出,是余灿。此刻,他微微扬着嘴角,还“二”乎乎地背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缸。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头,
   他放下玻璃缸,“还有,你要敢把我泡在玻璃瓶里,我就把你泡在玻璃缸里!”说罢他随手一指,那玻璃缸里瞬间便注满了福尔马林。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左脚的余指,但它已经不听使唤了。我瞪了余灿一眼,只觉得记忆越来越不真实,内心极不情愿自己的生活再次变得光怪陆离。我闭上眼睛,默数了三秒,暗自祈祷老天能让自己平庸地度过此生。再次睁开眼睛时,我便成功完成了自欺欺人的心灵蜕变。
   我先是从抽屉里翻出很久以前的抗焦虑药,吃了几片,然后再次闭上眼睛,该死的,难道药已经过期了?幻觉还在!于是我又开始左右四顾寻找摄像机,该不是米思思的栏目组又出了新的整蛊环节了吧?上次他们栏目做整蛊穿越,这丫头仗着我不会去法院起诉她,偷偷把我弄昏迷,又把我搬进拍戏用的古代大院里,院子里的摆设和人全部都是古代款,害得我以为自己真的穿越了,结果后来才知道他们那一期节目的整蛊主题是穿越。
   “喂!这一期主题是什么?又穿越?穿越到异时空?米思思——给姐滚出来——”我一声河东狮吼,余灿捂着耳朵,皱了皱眉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连那玻璃缸也一并消失了。
   谢天谢地,刚才的抗焦虑药物终于生效了,看来我果真是有病的。
  3
   米思思是我的死党之一,也是我们“抢抢三人行”里混得最好的,她目前在一家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当外景主持。那种综艺节目,你懂的,就是几个主持人明明在普通话考试里拿了一级甲等却故意不说标准普通话,在节目里装嫩卖萌娱乐大众。米思思虽然也是主持人,但加了“外景”两个字,档次就减了好大一截。这妞为了上位,曾无数次跟他们栏目策划出馊点子,由于那些点子时常“踩线”,为了避免官司,她就把我和贺然给“综艺”了,上次整蛊穿越就是最好的例证。
   “抢抢三人行”里混得最不好的就是贺然了,努力至今,仍旧是个光替,偶尔给一些剧组当个“舞蹈替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舞蹈替身比较好理解,至于光替,就是打光的替身。拍戏时有些镜头,要用升降机架上摄影机高空拍摄,机位调整很费时间,而主演当然没有时间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等着打光,所以用替身代替主演等待机位、打光照明。
   两年前我们仨人一同签约“蔡不菜文化经纪公司”。虽是“经纪公司”,其实只是为一些剧组提供各种替身演员和群众演员而已,所谓“签约艺人”都是散养的,有活儿了就联系你,没活儿就没收入。我们姐妹三人签约后,一起租了套三居室的房子,还一起发誓要“抢戏份、抢机会、抢名气”,一定要在娱乐圈混出点名堂,自称“抢抢三人行”。
   眼下,贺然跟着剧组去了外地,这次的“余灿事件”若不是幻觉的话,那十之八九就是米思思这小贱人整出来的。想到这里,我将辣椒和番茄一起塞进榨汁机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将番茄辣椒汁倒进口杯里,邪恶地“嘿嘿”了几声,米思思下班回家必先大口灌一杯番茄汁,灌死你灌死你!
   我正沉浸在米思思喝了辣椒番茄汁之后如何抓耳挠腮的想象里,菜头的电话闯了进来。菜头就是“蔡不菜文化经纪公司”的老板蔡辕,长得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但在圈子里有着极好的人缘。
   “手术做了吗?”他开门见山。
   “没。”我说。
   “太好了!”菜头的回应出乎意料,“我还担心你刚做完手术不能出山呢!是这样的,代替你的武替受伤了,我这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龙女》剧组那边恐怕还得你去。”
   “可是我的脚……”我看了一眼那该死的余指,“导演不是说后面在水里的打斗可能还要裸脚吗?”
   “你哥我是谁啊?圈里谁不给我面子?”菜头是我人生里的第二个“戴老师”,只是性情却和戴老师大不相同,说不到三句就能把牛吹上天。“我三言两语就摆平了导演,他们还专门为你改了戏,龙女就是天赋异禀、脚有六指,才会法力高强的!所以你现在不但要拍武打的部分,还有一些关于脚的特写也要补拍,酬劳当然也比以前高一点咯!况且,我早就看好你了,圈里拍打戏的女替身,谁有你专业?谁有你打得好看?我早就跟你说过,跟着蔡哥混准没错,保准你成不了杨紫琼,也能成为杨紫琼的替身,总之……”
   我懒得听他唠叨,挂了电话。
   幸好今天没有割掉余指,说不定以后有人拍用脚弹琴的《六指琴魔》,我还能去当“脚替”呢!真是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干吗?”余灿竟又出现了,他得意地跷着腿坐在沙发上,“应该谢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哦不,你到底是不是人?!”老天爷,我只不过想自欺欺人地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求求你快让这个奇怪的男人从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吧!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想明白我是谁吗?我是余指仙,你的余指。”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茶几上的辣椒番茄汁,“我是你的守护神,懂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守护神的,你能活到现在全是我的功劳。”
   “CUT!”我大吼一声,“守护神?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你算什么狗屁神仙?当年梅儿姐就是你害死的吧?那天早晨是你假装成梅儿姐的样子出现在门口,让我传话,才害得她和戴老师产生误会,所以梅儿姐连夜赶往学校,如果不是你从中作祟,梅儿姐根本不可能遭遇不测!”
   余灿端起辣椒番茄汁,闻了闻,说:“不仅是梅儿,还有你的父母、外婆,都是为你挡劫而死。你父母本该在你出生时就去世的,你外婆早在你父母结婚前就该不在人世了。至于梅儿,她也应该死于她十五岁时,是我为他们续的命,目的就是替你挡劫,否则,你根本长不大。”
   我微微握紧拳头,“我是否能够长大就那么重要吗?”
   余灿道:“当然,只有你长大了,我才能杀死你啊!”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杀死我”是一件稀松平常且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好像农民伯伯努力养肥小猪就是为了在年底杀掉一样。当我想到这里时,余灿正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他端起那杯辣椒番茄汁,一口气喝掉大半杯,喝完还十分惬意地咂咂嘴,仿佛那是人间美味。
   天哪,我捂住嘴巴,颤声问道:“难道我是你们神仙养在人间的猪?你是仙界饲养员对不对?你保护我,是为了等我长大了杀死我,吃我肉对不对?”
   余灿讶然地半张着嘴巴,极力控制着脸部肌肉,十分严肃地说:“秦修娴,请你不要这么可爱,我怕我再次忍不住犯同样的错。”说罢,他又消失不见了,左脚的余指一阵火辣辣的疼,似乎刚刚浸泡在辣椒水里,看来余灿说的没错,他真的是我的余指。
   如果我不是神仙养在人间的食物,那余灿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让我活着?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将来要杀死我?难道说,倘若我在不恰当的时候死了,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换而言之,如果我在恰当的时候没死,又会有什么劫数吗?此时,夜幕降临,窗外的汽车喇叭声挤在一起,聒噪,刺耳,怨厉,像是恶魔的嘶吼,那嘶吼声渐渐变成三个字:“答——应——我——”
   米思思拧开门,风尘仆仆。她推门进来时,我看到门外的走廊里挤满了造型各异的冤魂厉鬼,就好像全世界的恐怖片剧组都涌到这里来拍戏一般。它们探头探脑,或哭或笑,目光里充满了渴望。
   米思思一边唠唠叨叨抱怨着劳苦的工作,一边端起茶几上残余的辣椒番茄汁。这时,左脚的余指微微颤动了几下,米思思吐着舌头大叫着冲进洗手间,那一刻,我看到她的舌头很长很长,很红很红。
   我想,我又该看心理医生了。
  4
   心理医生说,我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源于我的余指,倒不是说这根脚趾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因为它的存在,给了我“自己异于常人”的心理暗示,并导致我把身边所有的不幸和幻觉都归咎于它,久而久之,由于它的存在,带给我越来越沉重的心理压力,才会导致我产生心理疾病。他建议我割掉“它”,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我看到他的双目泛着暗红色的光芒,右手幻化成螳螂的前肢,一张一合,恨不能当场就把我的余指剪下来。
   自从重新看到余灿后,这种幻觉越来越严重。每到夜晚,我都会看到天空中滑过颜色各异的光束,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城市,像是准备召开一场灵异界的世博会。与此同时,大街上撑着太阳伞走路的人越来越多,每一把伞下都有一个亡灵,或者妖魔,它们化作常人的样子,随时随地注视着我,不停冲我做着“答应我”的口型,却不敢上前。
   我隐约知道,它们都是冲我来的,只是不知为了什么。
   我开始做梦,如电影一般,有时是神话剧,有时是历史剧,也有时是战争片,但无论是什么题材的影片,剧情都大同小异,剧里的主角都是左脚有六指的女孩,而她的第六根脚趾,都是由神仙幻化而成的。余指仙如痴情的宿世恋人般,悉心守护着女孩,默默替她扫除一切危险,让她平安地长大。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个深爱着她的余指仙却变成了恶魔,处处要置女孩于死地。再后来,女孩参悟了什么真相一般,竟心甘情愿被余指仙杀死。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手里则握着利刃。那利刃泛着金色的光,光一点一点渗入她的心脏。生死关头,余指仙猛然收回刀,颓然离去。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醒来时,心口一阵一阵抽搐,无比忧伤。
   我想,或许我真的应该割掉那根余指了,也许心理医生是对的。我下定决心,等拍完这部戏就去做手术,并且这次,是要菜头把我绑到医院去,看那固执的余指还怎么施展“凌波微步”。
   “秦修娴,下一场该你了哦!”
   “哦!”我急忙收回思绪,开始活动热身,下一场打戏难度很大,对打的也是从未合作过的武打替身,在候场的时候,我似乎已经听到了即将爆发的、惨绝人寰的N机声——CUT!CUT!CUT!
   化妆助理眼镜男一直担心我还没上场就被冷汗弄花了妆,自从上次挨骂后,他谨慎得都有点神经质了,全然忘记我只是个替身演员几乎不用露脸的。
   我与他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斗着嘴,却见宋露美吮着冷饮坐在一旁冷冷看着我们。说真的,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本以为做了她的替身就能多搭几句话,说不定通过聊天会发现我们真的是旧相识。可惜宋露美是个极难接近的人,除了对戏时针对她的POSS动作说几句不得不说的话,几乎一句都没闲聊过。她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远远的距离,除了拍戏以外,她似乎永远都握着一杯冰饮,透明的液体里飘荡着鲜红的草莓粒。她和众人的距离感,还源于她的伞,只要一下场,她要么钻进保姆车,就么就站在助理为她撑起的太阳伞下。“伞下”也是一个相对私人的空间,若非特别亲近的人,总不好意思突兀地钻到伞下与她说话吧?那把伞的距离,就是她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此刻,她正远远地望着我,草莓粒在杯子里打着转儿,四目相对时,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傲慢地挪开目光,反而弯起眼睛笑了笑。奇怪,她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亲切?要不要上前搭讪?如果能和她熟络一点,说不定以后能被推荐去演个配角什么的露露脸呢!
   “秦修娴!到你了!”
   “来了!”
   这场戏是在悬崖边和一个道士打,由于之前扮演道士的武替临时有事,现在的替身是临时抓壮丁抓来的,据说他在这行是前辈级的,他拍打戏全部都是以剧本为基础现场发挥,因此我们之前没有对戏,也没有时间对戏。起先我还十分忐忑,但一进入状态,心里的石头马上就落了地。他果然是个高手,就如交谊舞中的主导者,我只需跟着他的动作,随着他的节奏,回应他的招数,这场戏便一气呵成,不但没有N机,结束时还赢来片场的一片掌声。
   其实刚才拍摄时,我一直心不在焉,而他看我的眼神也有几分奇怪。待到收工卸妆,我频频偷偷看他时,才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
   终于,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微笑着走向对方,异口同声地问:“我们是不是认识?”
   “我叫戴驰。”他大方地伸出手。
   “天哪!戴老师!”听到这个名字,我才恍然,“我是秦修娴啊!”
   这个世界真小。戴老师紧紧握着我的手。“想不到你……可惜了,我还以为你能成为田径运动员呢,我还盼着能在奥运会上看到你的名字呢!如果当时我能一直做你的教练……算了,不提了,不提了!”
   “嗯嗯!都过去了!”
   宋露美一直坐在保姆车里远远望着我们,此时,她拉开车门,撑起伞,款款走来,挽住戴驰的胳膊,微笑着说:“戴驰,你们认识啊?”
   “我以前的学生。”戴驰与她并肩站在一起时,我脑中顷刻乱作一团,怪不得一直觉得她眼熟,那眉、那眼、那唇,分明是梅儿啊!
   宋露美看了看我,说:“那晚上一起到我家吃饭吧。”
   就在她靠近我时,左脚的余指不听话地剧烈抖动起来,抬眼,便看到余灿若隐若现地站在旁边,拼命摆着手,暗示我不要赴约。
  5
   回家换衣服时,正好遇到贺然从外地回来,她的行李胡乱堆在客厅里,人却在米思思的卧室,她们在吵架。
   她们虽然刻意压低着声音,但说话的语气都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从她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隐约觉得,她们似乎是在为了什么不见的人或事而争执,米思思说必须尽快动手,但贺然却执意阻止。当我试图靠近她们听得清楚时,她们却同时停了下来,然后便换成关于衣服搭配一类的普通话题。
   等晚上回来再好好审审这俩丫头,我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开始为穿什么衣服赴约发愁。
   “真的要去吗?”余灿斜斜地靠墙,他挥了挥手,门口闪过一道金光。
   我不去看他,自顾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所有的衣服不是休闲款就是运动装,竟没有一件上得了台面的。
   “你不觉得那个宋露美很眼熟吗?”余灿说着,幻化成女人的样子蜷缩在墙角,粉红色羽绒服上布满了泥污,脚上只穿着一只靴子,他抬起头,是梅儿的脸。梅儿死时不过二十岁,倘若她还活着,也该三十了,和宋露美一样的年纪。记忆里的梅儿向来素面朝天,清新得如路边芬芳的小花,而宋露美永远是浓妆艳抹,我与她又很少接触,所以之前才没认出来。
   “只是像而已。”我说。
   “梅儿”笑了笑,又变回余灿的样子,“不,宋露美就是梅儿。”
   “那更要去了,要知道戴老师和她在一起很危险的。”我边说边把自己塞进一件白色连衣裙里,“反正你会保护我的,在‘那个时间’来临之前,我不是不能死的吗?”
   余灿望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他叹口气,化作一道红光,钻进我的余指里。
   隔壁的房间,米思思和贺然又吵了起来,这次她们的声音很大。
   米思思说:“现在不动手,难道要被那贱人抢了功劳?”
   贺然说:“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最后期限,你急什么?你斗得过他吗?倒不如先让那贱人和他过过招,我们混个渔翁得利。”
   两人又唠叨了几句,似乎终于达成了一致,一起向我的房间走来。米思思吐着长长的芯子,贺然竖着尖利的头发。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也是幻觉吗?一定是幻觉吧?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挚友,竟然不是人类吗……这时,只见门口的金光闪了下,她们探着头看了看房间,米思思一脸懊恼,而贺然似乎松了一口气。
   米思思道:“这丫头什么时候溜出去的?都怪你,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杀了她!”
   贺然道:“若不是我拦着你,你早被她的守护神‘咔嚓’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却要杀死我?我究竟是什么?
   带着满腹狐疑,我轻轻从米思思和贺然身边走过,溜出门去。自始至终,她们都完全看不到我,看来余灿这守护神真不是吃白饭的。
  6
   宋露美住在郊外的别墅里,越是靠近她的家,路旁的孤魂野鬼越多.。那些鬼魂都是女性,身上被挖得坑坑洼洼,血肉淋漓,神情痛苦,像是生前被人活生生、一块块挖掉皮肉,我不由想起宋露美杯子里的草莓粒。
   一路上,余灿一直喋喋不休地劝阻我,但我坚持要去,越是如此,越更要去,多年前戴老师因为我而失去挚爱,现在我更不能袖手旁观任凭他被恶鬼迷惑。
   进入宋露美家时,周围的冤鬼愈加密集,几乎飘荡在房子的每个角落,宋露美是视而不见,而戴驰则是无法看见。此时的她卸了妆,和当年的梅儿一模一样。
   戴驰拉我进屋时,在我耳边低声说:“是不是和梅儿很像?”
   我点点头,房子里的鬼魂们围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嘴里喃喃着“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我不安地坐在餐桌上,宋露美坐在对面,低头用吸管摆弄着杯子里的草莓粒。趁戴驰去厨房端饭时,她突然抬起头,邪魅地冲我一笑,笑着笑着,整个眼球就翻了上去,只剩下一片眼白——恶俗的桥段,冤鬼们哄笑着,我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盼着尽快找到机会带戴驰逃离此处。
   宋露美将嘴唇咧到耳根,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戴驰端着汤盆从厨房出来,急忙变回正常的样子,矜持地笑着,于是我也笑,有余灿在,我什么都不怕。
   这一餐吃得十分压抑,只有戴驰不停地没话找话,还不时讲一些冷笑话。有时,一些冤鬼会凑过来,但戴驰一抬头,它们便又退了回去。每每这时,左脚的余指就会传来阵阵刺痛,余灿的声音低低地流进我的心里,他说:“快走!快走!我奈何不了凡人。”
   这时,宋露美和周围的鬼魂们突然躁动起来,他们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向我围过来。而戴驰竟好像能看见这一切一般,起身将我抱在怀里,从身后掏出利刀。
   “戴老师快跑!”我大吼道,“这种刀根本伤不了它们!你先跑,我有守护神我不怕!”
   鬼魂们将我们团团围住,宋露美的头发紧紧纠缠着戴驰的手腕,那样子不像是要杀我,倒似要救我一般。
   戴驰道:“梅儿,松手!”
   宋露美道:“不!”
   戴驰咬咬牙,低吼一声将我摔在地上,左肘压在我胸前,右手挣脱宋露美的头发,尖刀刺进我的心脏,疼……
   为什么?
   我的戴老师疯了吗?
  【第三章。凉秋私语】
  1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我穿着金黄色的绫罗长袍,坐在外婆家门外的老槐树下,老槐树的树枝“咯吱咯吱”响着,枝上的亡灵和声飘摇。树虽然还是那棵树,但挂在树上的死人却都穿着古人的衣服。
   上吊的小媳妇说:“答应仙子,请让我回去,我知道丈夫已经后悔写下休书,我不死了。”
   我说:“好。”
   上吊的书生说:“答应仙子,请让我回去,三年后我要继续再考,绝不辜负亲人殷切的期望。”
   我说:“好。”
   于是,越来越多的亡灵向我涌过来,他们神情凄苦,目光里填满了憧憬,他们喊着:“答应仙子!帮帮我!答应仙子,答应我!”不,不仅有亡灵,还有狐妖蝎怪,他们每个人都有无法抛却的执念,他们的贪念各式各样,有善有恶。
   我无暇分辨,也不想分辨,我是有求必应的答应仙子,我无法拒绝任何一个愿望,无论是卑微的,还是充满野心的,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只要在法力能及的范围,有求必应。
   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说:“答应仙子,为了万物苍生,为了人间正道,你下凡转世吧!”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他目光深邃,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相。我第一次遇到不是为自己祈愿的人,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愤怒的亡灵和妖魔们将他团团围住,撕扯着他的衣袖,啃噬着他的皮肉,但他只是凝望着我,一动不动。
   我想拒绝,我知道下凡转世意味着什么,可我开不了口,我是答应仙子,我只能答应。我艰难地张开口,问:“那世间是否再也没有答应仙子?那我是否生生世世都只能是凡人?”
   男子说:“不,每一世,你在二十四岁结束之前,只要死于非命,你就会重新成为答应仙子。”
   我问:“那二十四岁结束之后呢?”
   “若你在二十四岁结束之后死于非命,你的仙根将被彻底剔除,从此世间再也没有答应仙子,即便你再次转世,也只是凡夫俗子。我,会在你二十四岁结束前守护你,二十四岁结束之后杀死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只是目光里多了几分痛惜。他张开衣袖,大声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答应仙子,答应我!为了人间正道,你下凡转世吧!”
   我说:“好。”
   我只能说好。
   于是,每一世,那男子都会化作我的余指,在二十四岁结束前保护我,又在我二十四岁结束之后想要杀死我。只是每次他都无法下手,因为他爱我,从见到我第一眼,便爱至生生世世。
   眨眼,便到了这一世,他下定决心不再爱我,信誓旦旦要将答应仙子踢出轮回。他说,一个只会“答应”的仙子,是整个人间的浩劫。
  2
   在医院醒来时,只觉得头昏脑涨。
   我微微睁开眼,隐约看见米思思正吐着长长的芯子紧紧纠缠着我的脖子,而贺然的发丝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我的心脏。可我的脖子和胸口却不觉得疼,倒是左脚的余指处传来刺骨的疼痛。
   米思思说:“这余指仙真是顽固,小然,再加把劲儿,他已经替答应仙子挨了凡人的一刀,元气大伤,再需片刻,保准他形神俱灭!”
   贺然点点头。
   这时,病房外突然嘈杂起来,菜头和剧组的人蜂拥而入,米思思和贺然迅速恢复了常态。
   菜头大声嚷嚷着:“你这一昏迷就是大半个月,又留下一烂摊子给我收拾,你知不知道为了重新找替身我花了很多钱?不管啊!算你欠我的!”
   剧组的同事们也七嘴八舌地打趣着。
   此时《龙女》也已经杀青了,还好我的意外不但没有给他们造成损失,还让他们借机炒作一把,噱头无非就是“龙女替身演员中邪神秘昏迷”一类的,故弄玄虚罢了。
   我疲惫地应承着他们,目光却越过人群,偷偷瞄着门外——宋露美和戴驰也来了,却没有进来,只是远远地看着。
   菜头说:“小妮子你这次可是踩到狗屎了,宋露美签的下一部戏,可是指名让你做替身哦!而且片酬还很高呢!”
   宋露美礼貌地冲我笑了笑,戴驰却瞪了她一眼,拉着她离开了我的视线。
  3
   我知道,依赖着余灿,被他悉心守护着的美好时光即将结束,在我生命里的第七亿五千六百八十六万四千零一秒,他将从守护者变成杀戮者,他将亲手结束我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日益接近,余灿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总是用那种哀伤、犹豫和绝望的目光盯着我,令我无所适从。
   说真的,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也无法理解他对答应仙子的爱,每当看到他那样令人心痛的眼神,我总会想起幼年时那个雪夜,那个抱着我、给我温暖的小男孩。那时,我便能深刻体会到他的苦痛——一个人用心用情,二十四年如一日地守护着生命中最珍贵的女子,目的,却是为了在二十四年后杀死她,从此生生世世都失去她。
   二十四岁的最后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但我仍旧未作任何准备,事实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我只当这是我生命里最普通的一天,如常去片场拍戏。
   宋露美的新戏是一部警匪片,片中有许多危险的打斗和飞车动作需要替身来完成。我知道,宋露美是厉鬼化身,她也一定有事想求我“答应”,所以她很可能会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杀死我。
   早晨时,借着对戏的机会,我低声说:“如果我真的能顺利做回答应仙子,我一定答应你任何所求,只求你不要害戴驰。”
   宋露美轻蔑地看我一眼,说:“我已经无法再爱他。”
   这时,戴驰来探班,她扭过头刻意躲开,脸上带着深深的失望。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约觉得,在我昏迷那晚,一定发生了点什么。
   秋天的烈日依旧有些毒辣,我吊好威亚,准备从楼顶落下,落下时还要做几个高难度的动作,但我却并不担心,因为余灿会保护我。想到这里,我微微皱起眉头。我只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具体是几点几分几秒却无从得知,也许就是这一秒,也许就在下一秒。余灿每时每刻都在保护着我,同样也每时每刻都可能杀死我。
   低下头,看到宋露美正站在凉棚里望着我,她目光里荡漾着某种期待。
   在我飞身跃下的那一刻,隐约看到戴老师的身影在顶楼一闪,紧接着,钢丝断了。与此同时,余灿金光一闪,用身体重新将钢丝连接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宋露美在下面喊:“余灿!够了!就在上一秒,她已经度过24岁了!松手吧!”
   余灿不吱声,钢丝仍旧紧紧连接在一起,就像不曾断裂过一样。
   这时,宋露美突然站在棚里不动了,她的灵魂脱壳而出,化作梅儿死时的样子,拼命撕咬着我背上的金属丝,阳光炽烧着她的皮肤,吱吱作响。
   “你疯了!”我叫道。
   “我没疯!”梅儿笑着,“15岁时我便该死了,是余灿帮我续命,我才有机会认识戴驰,有机会体验到人世间最美的爱情。当时我便答应他,如若有一日他下不了手、不能完成使命,我便要替他行使职责。那晚,我故意幻化成可怖的模样想吓走你,却不想你竟不肯走,这才给戴驰机会动手!”
   “戴老师!”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晚想要杀我的,今天在威亚上做手脚害我的,都是戴驰。
   “你别恨他,他也是为了爱我。当年他从学校辞职后,受了邪灵的蛊惑,用邪术令我复活,还需要每日食用活人的血肉才能维持相貌。他杀你,也是希望你能答应他,令我真正复生。”梅儿的皮肤已经被阳光烧得焦黑,亡灵们在暗处嘶吼着,却不敢冲到烈日下拦她,“余灿有恩于我,我不能背信弃义!况且,我不是个贪心的女人,能与他相知相爱一场我便已经死而无憾,我没有任何奢侈的愿望等你‘答应’。倘若一定说有,那就是,放了余灿,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都不要再令他如此痛苦。答应我,彻底地死掉吧!”
   威亚断裂的那一刻,梅儿被烈日烤成一股浓烟,我隐约看到凉棚里的宋露美颓然倒地,剧组的人蜂拥围上去,谁也没有留意到我的处境。我磕磕碰碰地擦着墙壁跌下去,停在半空,左脚的余指传来阵阵剧痛。抬头望去,才发现余指正挂在一根从墙外探出的金属丝上,血顺着脚踝滴落。
   楼下愈加嘈杂了,有人挪动着气垫,有人从楼顶递下绳索,我隐约听到余灿说:“我终究还是舍不下。”
   随后,我跌落在气垫上,而那根余指却留在了金属丝上,永远的。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余灿,更没有再见到过任何邪灵魍魉,就连米思思和贺然也一直像个普通人一样,与我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过往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魇。
   心理医生说,我痊愈了,因为那根余指离开了我,由它带来的心理阴影也随之而去。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便会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子,不会被摔死,不会被撞死,我将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终老死去。
   然后,迎来下一世。
  4
   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为演艺圈有名的打星时,我又一次在片场遇到了戴驰。
   他依旧是一个武打替身,过得很潦倒。
   每当候场时,他都会从怀里摸出一张宋露美的旧海报,深深凝望着,时而痴痴地笑,时而又偷偷抹泪。
   有一次,我问他,多年前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惊恐地颤抖着,求我答应。
   他说:“求求你,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
   他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却又不说让我答应他什么。
   那时,我突然想,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一定要告诉余灿,让他在二十四岁前杀死我,让我重新成为答应仙子。
   到那时,我会让他再问我一次。
   他若问:“答应我,别再答应任何贪婪的祈求,只答应做我生生世世的恋人,摆脱这无休无止的轮回。”
   我一定会说:“好。”
   因为我是答应仙子,我只能说好。
   只是,不知到了下一世时,我还能否记得这个好主意。
   希望记得吧。
其他文献
作为北京地区冬季旅游传统品牌的龙庆峡冰灯艺术节,今年已经是第26届了.正值农历龙年,“龙”,自然也成了本届冰灯艺术节的展现主题.从内到外呈现出“冰龙雪龙龙腾盛世,花灯彩
GB/T 5035342013建筑工程建筑面积计算规范于2014年7月1日开始实施,该规范是在总结原有规范基础上进行修订的.本文就新规范的技术要点进行分析,以便于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正确
中关村软件园孵化器工会联合会成立暨工资集体协商签字仪式于2011年12月20日在软件园孵化器隆重举行。
推进“两学一做”学习教育深入开展,必须把学习先进典型作为重要举措,深学、细照、笃行,使每名党员都学有榜样、做有成效,努力成为新时期合格的共产党员.rn郭秀明精神是我们
期刊
建筑工程监理工作的好坏关系到了建筑工程质量和安全,加强建筑工程监理工作是保障建筑工程质量和安全的有效途径.现阶段,建筑工程监理过程中暴露出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削弱了
摘要:随着近几年课改的进行,提高教育质量、培养全面发展的一代新人,已成为教育界乃至全社会的共识。培养学生具有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培养学生终生学习能力也已成为学校研究的重要课题。作为一线教师,我们也感受到:在学校教育阶段学习的知识根本无法追赶上知识更新和知识激增的速度,“教育不是随着学校学习的结束而结束”。  关键词:观念;转变;指导;学习能力  【中图分类号】 G633.7 【文献标识码】 B 【
目前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我国科学技术水平的进步,新的技术手段也是不断的出现,对于原来的传统技术也是带来了比较大的一个冲击,促进其技术的创新以及改革,这样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