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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可兰得了三哥文可全的旨意,打开了老猪圈的矮木栅。两头浑身污泥的猪走出,一前一后,步态悠然。进圈时,它们还是小猪仔,半年过去,都长成健壮的猪青年了。它们恐怕怎么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有乔迁新居的运气。一般的猪,只有在屠宰的那天,才会哀嚎着被强行拖出,直接迁往地狱。这两头猪,今天却有好去处:水泥砖墙的新猪圈。新猪圈不但新,而且不渗水,猪们终于可以告别终日泅水的烦恼。
文可兰手拿长竹棍,指挥猪的行走,直至把它们陪引到新圈门口。两头猪并排站下,望着眼前陌生的处所,有点不知所措。文可兰照它们的屁股各敲了一棍子,两个家伙明白指示,立马兴奋地冲了进去,鼻子里哼哼有声。
猪的愉快搬家,源于人的喜庆进楼。两层小洋楼与新猪圈比邻而立,早在新猪圈盖起来之前就完工,文可兰、文可全兄弟俩舒舒服服住进去一个多月了。
三哥正和邻居仙芝婆婆坐在崭新的沙发上说话。在文家岭这个山大人稀的地方,所谓邻居,至少相距好几百米。八十岁的仙芝婆婆,住在竹林子那边的山洼里,没有正经事不会来串门。文可兰撅过去屁股欲坐下旁听,三哥又下了新旨:“你做饭去吧。”
三哥不单是哥,也是顶头上司,文可兰活在世上,与人的主要交流形式就是听三哥发号施令。三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三哥数落他什么,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三哥气急时把他关到屋里不让吃饭,他也只能唯命是从。
文可兰刚把灶膛里的火弄燃,就听见仙芝婆婆起身告辞。她大声叮嘱三哥:“你马上给你哥哥嫂子打电话。我可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东润他妈一直不愿意改嫁,不是嫁不了。”
“好。我晓得,我晓得。”三哥点头哈腰,边说边笑。
送走仙芝婆婆,文可全转身进了厨房,洗了洗手,从瓷盆里捞出两根黄瓜,搁到砧板上,嚓嚓嚓地切起来。手上有板有眼,心里乐得一塌糊涂。住上楼房就是不一样啊,天大的好事也能砸到自己头上。仙芝婆婆说的那一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旋,他想一次,幸福一次,想了一万次,幸福了一整天。
仙芝婆婆那句话是:“东润他妈现在愿意跟你了,你还要她么?”
二
事关重大,怕电话里讲不清,第二天一大早,文可全搭乘中巴,前往县城,去向大哥大嫂当面请示自己的婚事。
仙芝婆婆说的东润他妈就是村里的寡妇刘荣芬。二十多年前刘荣芬生下小儿子东新还没出月子,男人就在山上让雷给劈死了。年近四十的光棍文可全,急火攻心地托仙芝婆婆向刘荣芬提亲,反复登门说了好几回,都被拒绝了。这桩陈年旧事,早被埋进记忆的灰烬。年轻时身强力壮一小伙都没人愿嫁,何况现在年近六十的老朽,哪里还有找女人的心思。他所奢望的,无非是无病无灾地活着,别给侄儿们添什么负担,到了七八十岁,闭了眼,安安心心找自己的父母去。
没承想,仙芝婆婆跑来一搅动,文可全心中的欲望瞬间死灰复燃。
人活一辈子,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怎么说都不甘心。平生见过的活物,牛羊猪狗鸡鸭,甚至是野地里的兔子乌鸦蝴蝶蜜蜂,都分公母、有交配。自己这么个血肉之躯五尺男儿算什么呢,大半辈子不是对着别人家的小媳妇流口水,就是盯着电视上细皮嫩肉的美人浮想联翩,过的都是干瘾。他曾无数次幻想,如果世界上没有警察、没有村干部、沒有打得过他的男人,他一定满世界跑着去强奸女人,一个一个把她们全征服了。
当然,第一个要征服的就是南边崖子上的刘荣芬。
刘荣芬初嫁文家岭,文可全就觉得她惹眼,圆脸、圆胸、圆屁股都像带着光源,亮闪闪的。刘荣芬死了男人,文可全想入非非,不分白天黑夜,把人家往脑子里撸,撸那脸、那胸、那屁股。
求亲虽遭到拒绝,文可全并不怨刘荣芬。是啊,她凭什么往他们文家嫁呢。他们兄弟四个,就老大文可同娶上媳妇、生了儿子。其他三个,没一个过正经日子的。老二文可顺远走他乡,到恩施农村做了离婚妇女的上门女婿。他文可全和老幺文可兰,都光棍一条。这样的家庭,谁敢来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可全不仅对刘荣芬没有怨恨,反而生了十二分的敬佩。十里八乡,死了男人的妇女并不少见,她们十之八九会改嫁,有的为了奔自己的前程,连孩子都扔下不管。刘荣芬不同,她没再嫁人,而是专心专意抚养两个孩子,并把他们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这样的女人,文可全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个。现在她主动示爱,愿意和他结为夫妻,他当然求之不得。可娶她进门,他自己做不了主。自年少父母双亡,大哥大嫂便是一家之长,大事小事都由他们拿主意。当然,还得征求两个侄子的意见,他们是文化人,家庭地位举足轻重。
进城的人不少,文可全上车时,座位已全满。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个蛇皮袋,所装物体一团一团凸起,显然是土豆。文可全一屁股坐了上去。
“文老三,你坐坐可以,千万别在上面放屁。”开车的是仙芝婆婆的二孙子万乐子。他一句玩笑,逗得全车人哄堂大笑。
“这又是给哪个带的洋芋?”文可全问。
万乐子朝窗外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说道:“还不是刘荣芬给她儿子带的。妈的,这娘们一年到头让老子给她带这带那,光洋芋都要拉上它十袋。”
一听土豆的主人是刘荣芬,文可全坐不住了,挪动身体站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张老汉,和文可全年纪差不多,立即调侃道:“怎么不坐了,还把那婆娘当梦中情人,这么爱惜她的东西?”
又是一阵哄笑。
文可全当年跟刘荣芬提亲,全村无人不知。这要是过去,人家在他面前提这一壶,无异于揭他的伤疤,他会窘得无地自容。但今天,他毫不介意,站在那儿跟着大伙儿一起笑,甚至还因为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而满脸荣光。 见了哥嫂的面,文可全没拐弯,直截了当把刘荣芬主动提出和她结婚的事说了。
大嫂一听就跳了起来:“坚决不行!二十年前,仙芝婆婆那么费尽心思给她说好话,她不肯。现在她倒主动提出来,指不定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大哥文可同沉思片刻,说:“我看她大不了想住住我们家的楼房。住楼房就住楼房呗,她是个手脚勤快的人,过来给老三老幺做做饭、喂喂猪,也挺好。就算是交换,这买卖也值。”
“你说得倒好听,这房子是晓午晓寅拿钱盖的,刘荣芬进来,把房子霸占过去怎么办?别搞得到头来反倒没了我们的份!”
“大嫂,这个你放心,我会跟荣芬说好的,房子我们也就是有个居住权。再说,她来了,就得听我的,我不可能让她瞎胡来。”文可全虔诚地望着大嫂。
“你现在说这些都是屁话,将来怎么样,你现在能说得着吗?”
“大嫂,你就让我结这个婚吧。我立个保证,她将来要敢霸占房子,我就跟她一起搬出去,绝不让你们吃半点亏。”文可全差点要给大嫂下跪。
大哥也帮着说好话。
瞪了半天眼,大嫂忽然说:“好,她想和你结婚,你搬她家住去!”
“什么!老三走了,老幺还不上房揭瓦!”大哥呵斥说。
“哼!我就怕没了好屋子住,刘荣芬才不沾老三的边儿。”
“女人家谁不看男人家的房子。我们要是早有好房子,老三和老幺哪里会打光棍。”
“她来了,她两个儿子也得来,我们那屋子装都装不下。”
“人家儿子都是大学生,哪个会跑到文家岭的山沟沟里住。”
文可全一看哥哥嫂子吵上了,就说,我给晓午晓寅打电话,他们兄弟俩要是也不让我结这个婚就算了。
大哥说,好好,他俩说了算。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得听年轻的。
这两个电话一打,文可全喜出望外。晓午晓寅果然知书达理,回的话一模一样:行啊,三爹找个伴好啊。
眼看大势已去,大嫂阻拦不了刘荣芬进文家的门,就在文可全面前放了句狠话:“刘荣芬要真敢打房子的主意,我让她死得好看!”
三
文家白色瓷砖外墙的两层小楼,耀眼地矗立在文家岭绵延的葱绿之间。文家岭是柿子树村四组这块小地方的名字,地理位置比较偏,位于最北端的山岗上。这里过去也有二十多户人家,近些年,经济条件好一些的村民纷纷搬走,有的下山到了别的村组,有的去了外村,还有的去了城里。现今,岭上只剩下六户人家,唯文家住楼房。
其实,单凭文可全自己的财力,根本盖不起楼。他的楼靠了两个侄子的资助。
文可全的两个侄子,都是大哥文可同的儿子,大的叫晓午,在江苏教书:小的叫晓寅,在地区城建局工作。晓午晓寅兄弟俩几年前合资在县城买了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把文可同夫妇接去,安享晚年。今年春天,又各出六万,在文家岭盖了这栋二层的小楼。新楼盖在老屋的旧址上。仙芝婆婆的老伴老万爷爷看了风水,说文家的运道就藏在老屋所在的三丈三尺里,文家能出大学生,都和这屋场紧密相关,守着它,才能继续人丁兴旺、大富大贵。
晓午晓寅盖楼,一来是想让两个无儿无女的叔叔晚年住得舒服点,二来也是为自己的父母考虑。二老虽进了城,清明时节免不得回家上坟,酷暑之日难免回山里避暑。况且两位老人说了,他们百年之后,不愿意在城里火化,得回文家岭土葬。依照村里的土葬风俗,必须在堂屋摆棺木、设灵堂。老屋那样破旧,到时把棺木和灵堂弄那里面,对不住父母大人,也实在与兄弟的脸面不符,怎么说,他们也是村民眼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晓午晓寅一合计,这栋漂亮的小楼便在文家岭的青山绿水间拔地而起。
四
五十岁的刘荣芬突然要嫁文可全,还真图的是那栋楼。她倒没有霸占的意图,只想借门面风光一下。
当年丈夫撒手归西,两个妯娌合伙整她,想把她挤兑走。刘荣芬是块硬骨头,人活一口气,你们越想撵我走,我越不走。我不仅不走,还要比你们活得好活得荣耀,气死你们!
刘荣芬本指望着两个儿子大学毕业,每人帮衬点,跟村长家一样,盖栋楼房,把俩妯娌矮塌塌的房子比下去。然而现状让她大失所望,儿子们毕了业不仅没往家拿一分钱,反而调头榨她的油。大儿子东润说了,妈,我十年内没法供养你,我要攒钱买房子结婚,你好好帮我喂头猪,肉钱我就省下了;小儿子东新就更别提,毕业四五年也没找到个正式工作,东飘西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好几次打电话问她要钱,说是吃了好几天的方便面,撑不住了。刘荣芬纳闷,自己供的这是什么大学生呢,还赶不上人家出门打工的。仙芝婆婆的大孙子万喜子在福建的染布厂染布,一月挣六千多,都在县城买了房。那读了大学的,看看人家文可同的儿子,一个教书,一个当官,还给叔叔们盖了楼房。
眼下,自家别说盖楼无从谈起,就是建个砖木结构的平房都是做梦。没有像样的房子,大儿子东润的事,让刘荣芬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坐卧难安。
东润三十了,还没结上婚。两年前和一个女同事谈得差不多了的,谁知人家姑娘跟着回了趟文家岭就撤得没人影了。东润发微信追问原因,她最终“以诚相待”:一看你们家的破房子,就知道祖宗十八代都穷,我可不愿意下嫁到你们家干一辈子扶贫。
今年春天,东润重新找了个女朋友,听说两人处得不错。东润告诉母亲,今年腊月,女朋友打算带父母亲一起来婆家认门。所谓认门,也就是实地考察家庭状况,当然主要是经济状况。刘荣芬听到这个消息又喜又忧。喜的是,东润成婚在望;忧的是,亲家一家会不会像上次那个姑娘一样,被自己的破房子吓回去。
刘荣芬家的房子,现今在文家岭最寒碜。一年之前,情形还全非如此。那时候,岭上的人家都住着世代沿袭下来的土墙黑瓦的老房子。刘荣芬家的房子也不知是夫家的先祖哪个年代盖的,墙体灰不溜秋,横梁、椽子、门窗都已经发黑。不过别人家的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彼此彼此。
但情势很快改变。先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让两个妯娌的房子和仙芝婆婆两个儿子的房子,成為危房,他们得到政府补贴,重新建造了砖木结构的平房。接着,文可全的老房子被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洋楼取而代之。这些新房一律深红色的机瓦屋顶,明亮的铝合金窗户和又白又净的墙,把刘荣芬家的土房子衬托得更加见不得人了。 以前大家的房子彼此彼此的时候,东润的女朋友都被吓跑了,何况现在不再彼此彼此、而是天差地别。刘荣芬想来想去,在这个破房子里接待亲家认门,实在不是个事。她也想过,要不也去买点机瓦把房顶换一下,买点石灰把墙刷一刷,那样看起来终归要好得多。可是,丑媳妇脸上即便堆上半斤百雀羚香脂,也改变不了根本。
刘荣芬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忽然闯进一个人的名字:文可全。
新成寡妇那阵,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本村的、周边外村的、远处外乡的,走马灯样,春夏秋冬里,不知道来了多少位。不知世界上别的角落里情况如何,反正在柿子树这种地方,寡妇是香饽饽,比黄花大闺女还受欢迎。后者嫁人条件多、要求高,前者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毕竟是别人用过的二手货。死了老婆的,找不着老婆的,都来了。刘荣芬谁也没答应。一个自家男人倒在哗啦一声雷里的女人,哪有心思立即跑到另一张床里和另一个男人睡觉。农村办事从来都是速战速决,最快的,当月提亲当月钻被窝。她心里可清楚,那些男人急火火想把她接手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文可全行动很早,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刘荣芬的男人刚被埋进土里半个月,他就托仙芝婆婆登门了。刘荣芬哭红的眼睛还没消肿,仙芝婆婆刚说出“文老三”三个字,刘荣芬就把她推出门外,转身关了门,闩上。往后好几年,仙芝婆婆多次来刘荣芬耳边吹风。你这么年轻,迟早得再找,晚找不如早找。这些个男人,我看方圆八百里也没有比文老三更靠得住的了。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自小就老实,肯定会对你好,对你的东润东新好。他们家现在是穷点,你得往长远看,他老大家的晓午晓寅将来肯定出息,回头他们成了人物,几个叔叔都要跟着沾光,你这个当婶婶的也会跟着享福。
“哪个是他们的婶婶哦。”刘荣芬少言寡语,仙芝婆婆说一百句,她回不了一句。但凡说一句,就是实打实的。她的意思很明白,也很坚决:她不愿意嫁给文可全。
其实她没打算再嫁给任何人。最根本的,她不愿意冒让两个孩子受委屈的风险。
刘荣芬就这样从二十多岁熬到了五十岁。熬着熬着,都麻木了,要不是来月经,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她把所有心思都转移到两个儿子身上,任凭自己人老珠黄。
而今意识里蹦出文可全的名字,还是因为她的宝贝儿子。她想,和文可全结了婚,就能搬去他的小洋楼,到时在那个楼里接待未来的儿媳妇和亲家,东润的婚事定能万无一失。再说,在同一个岭上住了几十年,刘荣芬对文可全的为人怎能不清楚,跟他搭个伴过日子,不会错到哪里去。
刘荣芬敢在人老珠黄的时候请仙芝婆婆倒提亲,是因为她清楚记得仙芝婆婆那时候丢下一句话:文老三说了,他啥时候都等你。文可全是不是还在等她,刘荣芬并不确定。成不了,顶多丢个脸面。脸面不值钱,儿子的婚姻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豁出去了!
五
刘荣芬住进他家楼房后,文可兰一下山就被柿子树村民们打趣:
“文老幺,你三哥还中不中用?不中用你就上呗。”
“文老幺,你三嫂子对你好不好,给你端不端洗脚水?”
“文老幺,有了好房子不愁没女人,你也蛮有希望的哦。”
文可兰不欢迎刘荣芬。寡妇都是克夫的扫把星,浑身上下一股子霉运味儿。但文可兰不敢明里冲撞,只敢暗里泄愤。刘荣芬进卫生间哗哗啦啦洗淋浴,他在心里骂一句:呸!我侄子装的高级喷头是喷你的吗?刘荣芬歪在沙发上乐乐乎乎看电视,他悄悄又骂:靠!我侄子拉回来的新沙发是让你的臭屁股享福的吗?
文可兰噘着嘴生气。文可全却咧着嘴笑,白天笑,晚上笑,冰冻了大半辈子的笑,被刘荣芬这抹阳光一照,都解冻了。
文可全和刘荣芬不是没打过交道,主要是一起在地里干活。那些年,村子里风行的是帮工习俗。今天你帮我家插秧,明天我再帮你家插。只需供饭,不需出钱。同村同组,文可全家和刘荣芬家免不了时常相互帮忙。后来,经济法则从城市蔓延到农村,帮工习俗慢慢失效,短工制悄然兴起。你帮我家干活,我给你钱,我帮你家干活,你给我钱,不再有还工之说。有钱的可以多雇别人干,没钱的可以多出力挣钱。文可全和刘荣芬在村子里都属穷人一族,经常受雇于条件好的人家,二人时不时在别人的田间地头碰见。不过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两个人都是没话的人,况且,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光棍,有什么好说的呢,怎么好意思说呢。文可全在刘荣芬那里还求亲失败碰了一鼻子灰,他实际上看都不敢看她。
只是有一次,两人同跑到一个岩洞里躲雨,遇上了。倾盆大雨,半个小时都不停,文可全心里又正窝着一件事,就主动跟刘荣芬搭了讪:“东润他妈,我卖猪卖了五百块钱,你说这钱我是存银行,还是给晓午晓寅他们兄弟俩上学呢?我大哥为了供两个孩子读书,都快砸锅卖铁了,我真想一把拿出来给他们算了。可谁能晓得晓午晓寅将来还认不认我这个三爹。即便他们认,他们的媳妇会认吗?他们要是忘恩负义,那我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还不如把钱存银行,老了,有个保障。”
“文老三,这你就想错了,有钱不如有人。晓午晓寅是你的亲侄子,他们怎会不认你。不认亲的都是没上过学的蠢蛋,他们有那么高的文化,不会忘本的。你听我的,把钱痛痛快快交到你嫂子手上。将来他们出息了,少不了你的好。”
文可全信了刘荣芬,跟哥哥嫂子一道使劲,供两个侄子读书。有一块钱就给他们一块,有十块就给十块。读出来的晓午晓寅果然跟刘荣芬说的一样,感恩报德,每年都给他和老幺买衣服买年货,如今还盖了楼房让他们住。文可全想起刘荣芬在岩洞里说的那席话,心里就充满感激。
倾慕、佩服、感激三种因素混合在一起,文可全对刘荣芬的感情,说得上是爱了。现在堂堂正正把她娶进门,他心里美得不行,走路都要栽跟头。
晚上在被窝里,文可全把頭贴在刘荣芬的胸前,双手匝紧她的腰,生怕她从怀里漏了似的。他问她:“我家的房子你住着怎么样?”
“太舒服了。没想到我们农村人也能跟城里人一样,住上这种厕所都在屋里头的房子。” “可惜没电梯。晓午晓寅都住十几层的高楼,上楼下楼都坐电梯。”
“这个我知道。我东润也买了一层那样的楼,只是还没装修。”
“要是我家没盖上这栋楼房,你不会嫁给我吧?”文可全终于把闷在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是。”刘荣芬回答得倒也坦然。
“二十年多年前仙芝婆婆给我提亲那会儿,要是我就有这楼,你那时候就愿意了吧?”
“不愿意。”
“为什么?”
刘荣芬心里说,二十年前我不需要楼,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需要楼。但她没说出口。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这是她的秘密。
见刘荣芬不愿意回答,文可全也就不再追问。他摩挲着她的乳房,只觉得自己正享受着皇帝佬儿在爱妃身上享用的幸福。别的事情,爱咋地咋地吧。
“文老三,我问你个事,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刘荣芬突然说道。
“好。”
“我来你家了,回头我的东润、东新回来也得上这儿来住。我的亲戚来了,也来。你没意见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东润、东新当然得来,不来我倒要生气呢,都是自家人了,当然得回自己家。你的亲戚往后不也是我的亲戚了吗,不上这儿落脚上哪落脚去!”
听罢文可全的话,刘荣芬扭过身,在他如同新犁的地一样横着条条皱纹的额头上“吧嗒”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