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组家庭:在黑暗中摸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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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能统计重组家庭中有多少对又选择了分手,更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的婚姻质量。虽然物质世界的灾后重建看起来成效斐然,但在情感的国度中却不见得如此。不论新房子修得如何漂亮,无论有多少人投来真挚的关切,但北川人的心,还有寒冷的感觉
  
  现在的四川川北,知了还没有开始鸣叫,阳光刚刚有些灼人,北川新县城里的时髦女子们已经换上了漂亮的裙子和丝袜,脚上一丝不苟地搭配着细细的高跟鞋,鞋跟踩在新修的道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只有黄勤,还穿着挺厚的紫色风衣,里面是鲜红色镶着亮片的T恤,拎的皮包也是鲜红的,长长的卷发有些干枯了,但看得出来曾经是一种很漂亮的栗色,“还是前年做的颜色,这两年一直没来得及重新去染”。
  跟上身的精致相比,她下面只穿着一条过于朴素的黑色长裤,以及一双圆头的黑色平底皮鞋,裤子有点长,裤脚拖在了地上,让人忍不住想提醒她如果换双高跟鞋更能突出修长的双腿。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在长裤之下掩藏的,是她僵硬的假肢。
  
  只想把女儿带大
  
  如果靠得很近,可以看到黄勤的大眼睛还是很美,只是眼下有明显的阴影,脸上没有化妆,皮肤显得粗糙,又长出不少雀斑。
  这三年太苦了。
  地震的时候黄勤被压在废墟下,黑暗中她一直摸着身边的两个女人,摸着她们本来温热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然后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喊:“黄勤,黄勤……”她用尽全身力气回应了那个仿佛来自天堂的声音,然后光就出现了,一个男人把她从废墟拉了出来,又背着她去了安全的地方。男人叫王清亮,是北川的一个社区主任,后来她才知道,当时他叫的人是“王勤”,那是他儿子的女友,他在废墟上寻找的人,并不是她。地震后的第一个晚上,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医治,黄勤觉得自己撑不过去了,王清亮一直喂盐开水给她,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就像这是末日时刻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并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浪漫情节上演,没有人有这个心情。
  再后来,她知道自己没有了丈夫,而他没有了妻子。她截了肢,他来病房看她,陪情绪低落的她说话。她出了院,也买了点水果和糖去板房感谢他。黄勤想不起来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好上的,有媒体打出煽情的大标题“女子嫁恩人”,“不是这么回事”,黄勤小声地说,她也排斥媒体的采访,谈话只能零零散散地进行,“不想再想这些了”。
  但是生活这场电影并不能以“幸福快乐地从此生活在一起”结尾,她不喜欢讲述自己现在的生活,所有的问题都被她以“还是可以”统一回答,在四川话中,这句话透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无奈。在漂亮的像积木搭成的北川新县城里,他们各自以600块钱一平方米的价格买到了一套房子,他住在她这套里,房子有102平方米,她上高一的女儿平时住校,问她“女儿和他处得来吗?”她还是这句回答:还是可以。跟提到王清亮时的平淡相比,她接到女儿电话的时候用甜蜜得像要化掉的声音说:“幺儿你好久回来呢?这个星期妈妈可以好好陪你了。”挂了电话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我现在只想把女儿带大。
  她跟王清亮一起生活了快两年,一直没有去领结婚证,两个人还是各花各的钱,“反正两个人都没有钱”,有人说是因为女儿反对他们才没有领证,黄勤又小声地辩驳:“不是这么简单。”过了一会儿又补充:有各种原因。但是她的嘴就这么闭上了,再也不肯透露哪怕一个字,而王清亮,则坚决拒绝了《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始终没有露面。但黄勤说,他们“应该”还是会共同生活下去,虽然两个人偶尔也会吵架,“谁家里不吵架呢,我们心情又都不好”。心情不好,生活太难,这是她反复提到的字眼,在《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见到她那天,黄勤刚刚竞拍下了一个店面,准备重新做服装生意,她对着记者算账:起码要二十万才能办起来,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呢?生活太难。
  只有在提到死去的丈夫时,黄勤一直焦躁低沉的声音才会突然高起来:以前我就守着个店面卖衣服,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他对我太好了。黄勤顿了一下,用了一个成语:百依百顺。她说,三年里自己总是梦到他,戴着眼镜,沉默着站在那里,她很着急地跟他说:我到处找你,你去哪里了呢?但是梦里的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无法融入的家庭
  
  当黄勤正在北川新县城里为自己的店面奋力竞标时,顾发清则坐在二十公里外的擂鼓镇板房里无所事事。板房大概有十平方米,用木板勉强隔出了“卧室”和“客厅”,客厅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破旧的康佳彩电,一个划破的矿泉水瓶被钉在墙上,里面插着牙刷,墙壁上还挂着一对黑乎乎的蹄子,“别人送的牦牛蹄”,顾发清说,“找不到地方煮,就一直没有吃。”公用的厨房在隔壁,只有一个小小的电磁炉,公用厕所在另外一边,要用水得拎着桶去老远的地方接。四川漫长闷热的天气才刚刚开始,板房内的温度就已经让人冒汗,让人担心盛夏时候如何入睡。以前的房子在地震中没有倒,反而在去年10月被政府拆掉了,因为灾后得“统一建设”。顾发清还要在这里住上起码一年。
  2009年的时候顾发清接受过一次媒体采访,那个时候他和同样在地震中丧偶的乔玉英刚刚好上,两个人很快住在了一起,好上的时间里,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人有时候也会牵着手出门,但他当时就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到我们闭眼那天,重组才能算圆满,一天没有闭眼,一切都还是问号。”一语成谶,去年年底,房子被挖,这对情侣只能分开住在不同的板房里,因为这不到一千米、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距离,他俩分了。分手的过程很平淡,就像一笔没有谈成的生意,没有任何电视剧里哭哭啼啼的场面,顾发清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分就分嘛。
  “么法(没法子)”,这似乎是顾发清的口头禅,“我有个残疾的哥哥要照顾,她也要照顾怀了孩子的儿媳妇,她不上来住,我也不下去,她衣服都不给我洗一件,么法,我就跟她说,算了。”但其实矛盾在这之前就已经陆续爆发,乔玉英没有工作,顾发清是个很久没有揽到生意的包工头,生活的不如意让两人总吵架。虽然一直说自己没钱,但他显然还是保留着一点以前当包工头时的气派,拿出烟熟练地点上,那是十二块一包的“娇子”。
  他说当时跟乔玉英好上也有赌气因素,“我是村干部,地震后别的人都说,你看,就是他坑老百姓坑惨了,别人不死婆娘,就他死了”。周围人都觉得53岁的顾发清找不到老婆了,他为了证明这句话是错的,就找上了乔玉英。他们也一直没有领结婚证,顾发清说,自己总觉得迟早要分,两个人都各自有子女,都不接受父母的新感情,跟乔玉英在一起的时候,儿子跟自己相对疏远,这也让很在乎传宗接代的顾发清在意,怕儿媳妇生了孙子自己抱不上。他俩也并没有真正融入对方的家庭,清明的时候去祭拜,“我拜我的,她拜她的,从来没有互相介绍过”。
  最开始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因为政府有些补助。后来这些补助没有了,顾发清开始感觉到生活艰难,何况他也说不出自己对这个“女朋友”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更觉得她不可能跟以前的老婆相比,“做饭味道可是比我前头那个差远了”。这似乎也是周围人的共识,开杂货店的隔壁大妈偷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那个乔女子,懒得很。但是顾发清也实事求是地说:“她对我哥哥还是可以。”他哥哥穿着一双残破的凉鞋站在门口听我们说话,残疾的右手缩在衣袖里。
  说了分手后,乔玉英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婉转提出了想和好的要求,原因是“别的人都要看我笑话”,顾发清拒绝了,他觉得自己负担太重,不该再找女人了,但是他也觉得寂寞,“屋里说个话的人都没得”。
  擂鼓镇太小,他和乔玉英走在路上有时候也会遇到,两个人略微尴尬地打个招呼,也就过去了,地震后像他们这样好了又分了的人不少,面临的闲言碎语并不像地震前那样多。看到和好无望之后,乔玉英又打电话过来说,“我跟你好了两年多,你总要表示点。”顾发清知道,其实是向他要钱,他说,自己现在没有钱,如果挣到了,还是“多少要给点,人家也不容易”。
  
  “不会再融化的冰”
  
  北川县妇联主席贾娅绞尽脑汁地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想,到底有哪对重组家庭可能愿意接受采访,旁边的一个副主席说:“我们北川人都不想说这些,真的,太痛苦了,不想提了,老提都没法过日子了。”贾娅后来悄悄说:“她的老公就是地震的时候死了,她现在都一个人带着孩子。”
  北川妇联有四个人,两个人死了丈夫,两个人死了孩子,死丈夫的都还没有再找。有人说,妇联的重建工作做得太差,自己就没有解决好。
  北川县工商联主席尚兴琼曾在地震后那一年兼任了妇联主席,当时妇联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把丧偶的妇女再嫁出去,但事实上她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她很快找了一个,地震中对方的老婆孩子都没有了,以前是一个茶厂的老总,但是后来失去了工作,没有收入,大家觉得他们不匹配,“朋友们都很吃惊,觉得我怎么找了他,但是我当时只想找个人回家能说说话,这是最低要求,也是唯一要求”。
  当时刚刚搬到安昌去住的时候,救灾时候繁忙的工作陡然轻松不少,下班后看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凳子,她和另外一个同样失去丈夫的副局长每晚都在一起哭,两个人都觉得撑不下去了,都想到了自杀,但两个人又都想到了在读大学的孩子,还是放弃了。
  身边的人,有人选择了自杀这条路。媒体熟悉的冯翔和董云飞以前都是她的好友,当时北川最后一位被救出的幸存者李明翠的女儿是她亲戚,尚兴琼最近才知道,她在2009年就已经自杀了,“北川人现在都不说这些,自杀的人也就默默死了,还有些丧偶的人疯了”。董云飞的妻子接连失去了孩子和丈夫,尚兴琼一度下决心要给她介绍个好男人,“有个绵阳中学的老师,知道她的事情,对她很有好感,但是她连面都不愿意去见。她说,要不是有父母,早就不活了。”
  丧偶的男人们大部分都找到了新人,有些在这三年中已经换了好几个。“条件稍微好点的男人太畅销了”,贾娅说,北川有个长得挺帅的副书记,被媒体报道后接到了全国各地的情书,有些直接写到妇联来寻求帮助,最后他找了一个同样丧偶的北川女人,“大家经历差不多,容易沟通”。
  但剩下来的女人们不少,贾娅说,大概只有四成的丧偶女性再婚。尤其是在城镇中有工作有社会地位的那些,“年纪大了,女人的选择余地比男人小很多,在哪里都是这样”,尚兴琼很理性地分析,但她也说,这也是因为女人们感性,很难从以前的感情中走出来,一个刚刚介入生活的新人,不可能跟相濡以沫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亲人相比。她自认为已经算是当中心态最好、最能拥抱当前生活的一个,但提到以前的老公,也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然后叹着气感慨:人生没有意义。
  三年了,没有人能统计重组家庭中有多少对又选择了分手,更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的婚姻质量,尚兴琼只能凭自己的观察说:“两个人有共同孩子的,感情会好很多,毕竟有一个情感纽带在。但是那些以前各自有孩子,又各自有父母的人,就会很艰难,很多重组家庭要赡养八个老人。”她一个月的工资有三四千块,这在北川是绝对的高收入,但即使如此,想到家里那么多老人,她还是对未来感觉恐惧。
  物质世界的灾后重建看起来成效斐然,但在情感的国度中却不见得如此。尚兴琼说,她总觉得地震之后的北川人对过去太怀念,又看不到未来,“新房子修得这么漂亮,这么多人关心我们,周围应该都是暖暖的,但是我们北川人的心,好像还是有一块不会再融化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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