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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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王虎,70后,三級作家。出生于甘肃会宁,现居广东顺德。著有长篇小说《带着理想爱世界》《南越第一妃》《万亿小镇》等。系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佛山市作家协会网络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作品多次获奖。
  余风和叶萍分坐在会议桌两边,眼前的石英杯子里,盛满茶水。
  余风看着茶叶在开水中由蜷缩到绽开的慢动作,有种忙完工作后洗了个热水澡,又伸了个懒腰的那种放松感。叶萍噘着嘴巴对着杯子里的茶水吹了一会儿后,上嘴唇试探着搭到杯子边缘,确认不烫嘴,轻轻抿了一口。
  “是不是第一次发现茶叶的伟大,在开水滚烫中复活,展开的叶子碧翠鲜嫩。有人喜欢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发现世界上最坚强、最有力的植物是茶叶。”
  叶萍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对着茶水出神的余风听的。
  余风的目光移开茶杯,不偏不倚地落在叶萍的眉尖上。
  看一个人,首先看眼睛,尤其是女人,眼睛上那道或修或画的眉毛走向,往往透露着内心深处隐藏的某种性格特征。余风记不起在哪本书上学到这种麻衣相术式的识人术,根据他多年代理案子的经验,一个人的打扮和长相,确实跟他的内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每次看女人时,他总喜欢先看眉毛,再看那双被眉毛装饰过的眼睛。
  “不公平。主任说这个案子是所里接的,代理费给你八万,给我四万,我俩的差距难道始终是两倍?就如同你再结婚就是二婚,我结婚还是头婚一样,总是两倍差距。”
  叶萍的牢骚话,立马赶走了因她对茶叶的赞美而在余风大脑中泛起的那份好感。这个比喻让抬起头、带着笑脸准备表扬她两句的余风,重新把目光移到茶杯上。余风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片茶叶,只有放在开水中煮一番,才能显示出那道最好的味儿来。
  “你诅咒我离婚是吗?昨晚办完案都凌晨三点了,回家怕吵醒老婆挨批,直接躺在客厅沙发上睡了。都活成个不分昼夜的不倒翁了,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要不是主任有事商量,我还在梦周公呢。”
  余风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分针和时针正好形成一个九十度夹角,下午三点整。这个直角夹出的时间,他特别敏感,昨天早上九点钟,也是分针与时针形成直角时,他提着公文包出的门。
  有个约定
  “咣当!”
  余风走到远洋公司门口时,一个身体粗壮、剃了光头的男人,正抡起一把大铁锤,对着仓库门上的大铁锁用力砸去。那把铁将军大锁经不住一锤,瞬间身体分离。男子还不过瘾,对着仓库铁门又是一铁锤,挨了铁锤的双扇铁门,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缓缓滑开一道缝隙。
  “住手!”余风大喊一声。
  男子挥起铁锤,晃了晃,又放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的头有这铁锤硬?”
  “没有。”
  “那就给老子闪开。”男子提高声音,眼睛里闪着屠夫般的杀气。
  “我是金桥公司委托的律师,是来协助你们解决问题的。”
  “我不管你是律师还是法师,也不管你是日天王戴虎皮大帽子的,还是念经作法降妖的,给我滚开。再重复一遍,给我滚开。老子只听老板的,他给我发工资,你给我发吗?”
  “发。”余风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好不容易等到这句反问,他立马做出肯定回答。这句快速反应如同一把软枪,刺到男子的喉咙上,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回答,原地打了两个转后,才冒出一句话来。
  “我这砸锁可是算了加班工资的,计双倍工钱,一天可是三百多元呀。”
  “我发你五百元。”
  “这话当真?”
  “君子无戏言。”
  “不是日工资,我跟老板签的是一年的合同期啊。”
  “我跟你签两年,你马上辞工,跟我填表办理入职手续,铁锤汉子。”
  余风直接给这提铁锤的男子起了个名字,铁锤汉子。
  余风的口气越来越大,铁锤汉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在律师事务所里,大家都喊余风“头号谈判专家”,他有瞬间突破对方心理防线的能力。
  律师事务所跟金桥公司签订协议时,尽管只约定提供专业法律服务,协助金桥公司进行股权分割商谈。既然合作了,客户的事就是律所的事,更是办案律师的事。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作为律师,代理黑社会案件、黄赌毒及走私案件时,他们往往站在社会的黑白之间,各种风险不言而喻。一个抡铁锤的人只为区区一份工资,这事对余风来说,没有难度。
  确切点说,只要这鲁莽汉子能放下手中的铁锤,他有能力说服金桥公司,直接招聘这位“猛张飞”入职。
  余风的回答,让铁锤汉子大喊大叫的气场缺少了支点。铁锤汉子的架势来源于他抡铁锤要砸的时候有人反对,而且反对的人越认真,他的火气就越大,声音也嚷得越高。余风是一个比他要价出手更阔绰的人,他倒不知道怎样喊价了。
  对手情绪有了缓解,余风门神般站在铁门前。他示意大家先冷静,有个重要电话正在打。仿佛这电话打完,马上就有了解决方案。
  不远处的叶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走到余风身边。
  眼前这个远洋公司,是金桥公司和起帆公司分别占比百分之五十收购的一家新公司。企业股份最怕的是这种绝对公平的五五分成,好像谁都是主人,可谁都说了不算。效益好的时候,股东见面满脸笑容,似乎随便撒把硬币都落地生根,长成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摇钱树。遇到经济不景气,谁看对方都是丧门神、扫帚星,没有做好,全是对方的责任。
  远洋公司也难,它是有两个婆婆的儿媳妇,加上不是新设立,而是收购来的,原公司人员,金桥和起帆新入驻人员,三方人马自成体系不说,还自立山头,唯恐别人吃掉自己。
  几天前闹起来,员工间动起了棍棒,各自觉得有理,又分别报了警。警察维持秩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等稳住大局,警察告知争议各方,谁敢动手打人,就抓谁,暴力伤害属于刑事案件,经济纠纷只能找法院解决。警车走了,各方的怨气仍然没有消去。这不,金桥怕远帆搬走仓库里的货物,提前锁了仓库。远帆调来几辆货车,准备砸锁运货,矛盾再次爆发。   余风上学时,心理学是他每次考试成绩最好的课程。当初同学都笑他,学法学的人,人家比专业课分数高低,他偏偏心理学考个第一,这不是故意欺负专业课老师吗?现在看来,不管什么课,只要学得好并能派上用场,才叫真正的专业。
  一看局势得到控制,口齿伶俐的叶萍,扬起手中的一份协议:“请大家保持冷静,这是我们起草的股权分割协议,金桥董事长告诉我们,哪怕谈到凌晨,问题必须今天解决。只要谈判在,希望就在。要是大家都不克制,损坏货物,那就彻底玩完了。没有了货物,股东没东西分,发工资都成了问题。”
  一听到工资二字,远洋的员工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是呀,现在不是看两大股东热闹的时候,大家要积极保卫仓库,要不然他们拉走了货物,连发工资的机会都没有了。这货在,至少发工资的希望就在。
  法院走程序,需要一定的时间。法官不像警察,不是一个报警电话就能赶到现场。审判属于事后救济程序,不管谁闹到法院里,从立案到审判,再到执行,每一步得严格按程序走。作为律师,委托人一个电话,余风和叶萍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可真正要解决问题,主动权在公司手里。叶萍口里喊得卖力,心中也没底。
  心理战
  叶萍盯着明晃晃的瑞士表,从一秒到六十秒,恰好眨巴了六十下眼皮。
  在医院做手术大夫的闺蜜陈盼说过,时间决定于生活,比方这个计时用的秒,设计者的最早灵感来自眼睛的眨巴。眨一次就是一秒,眨巴六十次恰好是一分钟。现在她盯着秒针验证,完全符合陈盼的结论。
  不知怎的,看到一只蟑螂就吓得哭爹喊娘的她,站在余风跟前就跟站在将军身边一样,内心深处有高度的安全感。她小时候看过一个纪录片,有只聪明的棕熊在给自己圈占地盘时,为了赶走比它更强大的老熊,特意把半截枯树抱到一棵大松树下,垫高两只后腿,站在横放的树干上立起身子做标记。其他熊看到这个自己够不着的熊爪记号,以为有更强大的对手出现,会刻意躲开。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会作假记号的熊。
  眼睛的余光告诉她,铁锤汉子朝她望了一眼。叶萍刻意将目光锁定在手表秒针上,她要用看似恪守时间的专注,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个时候,秒针喳喳的走动声,其实更是她心跳的声音。十分钟,要是起帆公司既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委派律师来参与谈判,她的这份镇定注定会土崩瓦解。
  “到十分钟了没?可不要欺骗老子!”铁锤汉子在地上杵了两下铁锤,显得有点急躁。
  “还有三分半。”叶萍说。
  “那我的手机怎么显示到了呢?”
  “我这可是瑞士手表,你那手机应该看不清一秒一秒的变化吧?眨一次眼睛就是一秒钟,我眨着眼睛数呢。我说的三分半绝对不会出错,错了这块两万元的表你直接拿走。”
  “我才不要一块女人的手表呢。”
  “白送你也不要?”
  “不要。”铁锤汉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叶萍心里清楚,只要跟铁锤男子说着话,这气氛就会协调许多。
  铁锤汉子把铁锤靠在腿上,从扣在裤腰带上的帆布手机盒里掏出手机。说实话,这十分钟时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算的,他也糊里糊涂。刚才根本没有动手机,他故意咋呼一句,要的就是叶萍能给他一个准确的时间。既然你们自己说还有三分半,那他再盯着手机看,就有了个确切依据。
  铁锤汉子捡起半截树枝,用一只手遮住太阳光线,翻转着手机,盯了好一会儿后,在地上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数字。
  闺蜜陈盼的话再次闪在叶萍耳朵边:深圳房价飞涨,上面下来的领导考察完只谈了一句话:要确保房地产市场稳定。这句保稳定的话一说出来,深圳马上出台了一连串抑制动作,购新房者要有连续缴纳个税三年或者社保三年的证明,出售二手房满五年才免增值税。购房门槛一提高,几个涨得最高的楼盘,第二天就开始几十万几十万往下降价。说明炒房的水分非常大,要是真正的刚需,不会立马降这么多。上面的官员让保稳,说明房价虚涨得太厉害,要控制。要是视察的官员换个说法,直接批评房价涨得太快,那问题大了,不但市场不稳定,说不定分管领导要下课。这就叫心理测试技巧,也叫说话的艺术。经常在手术台上面对重症患者的陈盼,知道跟病情不同的病人如何说话,她有这种超过一般人的心理解析能力。叶萍活学活用,对铁锤汉子这种粗人,要讲究说话方式,只能软泡,不能硬扛。
  一听叶萍说还有三分半后,围在仓库边的远洋员工显得有些焦躁。這些十分钟前被铁锤汉子抡起的大铁锤吓蒙了的人,现在突然明白过来,这大铁锤是来砸他们饭碗的,只有这两个戴着眼镜的律师,才是他们现在最大的靠山。
  铁锤男子盯着手机看了大概不到一分钟时间,试着眨巴了几下眼睛,手机塞进裤腰带上的手机盒,点上一支烟猛抽一口。让他盯着手机从一秒数到六十秒,真比抡起铁锤砸六十下水泥路面都难熬。
  一支烟没抽掉一半,裤腰带上挂着的手机伴着响铃发出一阵剧烈震动。一位眼尖的远洋员工喊了句:“那手机震动声跟柴油发动机一样,要不是那家伙手快,估计裤子要被震落到地上。”然后是一阵戏谑般的笑声。
  叶萍看了一眼铁锤汉子的裤子,那裤子还真有点委屈,从两侧胯骨处绕到正前面的裤带,跟裤腰一起被那个凸出的大肚皮压在下面。要不是胯骨撑住,裤子真有突然掉下去的可能。
  铁锤汉子接电话的时间足足超过十分钟。他扔下铁锤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把铁锤扛到肩上,朝不远处的货车走去。一把拉开车门,本想一下子钻进驾驶室,不料肩上的铁锤卡在车门上,他肥胖的身体从车门口弹了回来。不知道嘴里骂句什么难听的话,他退后两步,铁锤“咣当”一声扔进车厢,然后屁股一拧,钻进驾驶室,“哐”的一声关上车门。
  马达发出一阵刺耳的启动声,烟管冒出一道带着浓重烧焦味的黑烟,大货车由慢到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最大的威胁走了,远洋公司的员工打起了口哨。
  余风和叶萍相视一笑。
  “起帆的律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们的董事长同意谈判,但不想把时间拉长,就半天时间,谈妥就签协议,谈不妥会再次砸锁拉货。他们放话,就算投资失败,钱打了水漂,气必须出一口。”   叮嘱完重新买把大锁锁好仓库后,余风调转车头,载着叶萍朝起帆公司赶去。
  车开到起帆公司门口,金桥公司董事会的姚秘书摇下一道车窗缝隙。
  “余律师、叶律师,董事长变了协商地,不能去他们公司谈了,直接去酒店,酒店位置我发定位给你们。”
  “不是说好的到起帆谈吗?我跟他们委托的律师约好了时间。”
  “董事长说,在我们公司或者他们公司都不是最好的地方,怕谈判时有感情因素介入。到酒店租间会议室,网络好,办公设备齐全,安全且公平。不存在谁在谁地盘上的问题,心理会更放松点。你给他们的律师打个电话,我已经让助理发了书面函件给他们。回头见。”
  姚秘书没有下车,说完后摇上了窗户玻璃,余风没有看清车里还坐了谁。
  叶萍不满地说:“姚秘书那副墨镜以及她那深色的窗户玻璃,似乎刻意想隐瞒什么。我听人说,十年前她跟着一位香港老总开了两年房。那香港老总虽然年龄大了点,似乎手里不差钱,走的时候那套房子送给了她。香港老总前脚走后,她立马找了个比她小三岁的汽车司机结了婚。给老头送去的青春在小伙身上找到补偿,她很会算计。”
  “你哪里弄来这么多小道消息?说不定那个男的是人家以前的老相好呢。”
  “怎么可能?她一定是发泄式结婚的。别看经济发达了,其实仇恨文化一直存在。某个财大气粗的人出了问题,许多毫不相干的人都会有种莫名的发泄感,这或许是弱者的一种借题发挥的心理期待。自己上不去的地方,希望上去的人出点问题倒下来,难以说对错,自古以来一直存在着。姚秘书恰好相反,是被别人押上战车的,一旦下了战车,最可能的结果是带着仇恨逃离。她不挑拣后来结婚男人的职业,而且那么急于结婚,越说明她的逃离感强烈。”
  余风觉得这位法学硕士,好像在意的不是代理了多少案子,更在乎的是情感。有人说女孩子千万别做女汉子,好强的女子大多读完研究生成了事业强者,往往变成了感情弱者。他女儿读初一了,妻子每门课程都给孩子报了培训班,一个一对一的辅导班,一小时两三百元不说,这个辅导班的课听完就往那个辅导班跑,整个人完全变成了课程遥控器控制着的作业机器人。他有时候想,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是否有用?人家的孩子课堂上学完了,自家的孩子还要上辅导班。表面上是成绩超过了别人,可这种填鸭式的虚肥,将来走向社会怎么办?总不能给孩子请个秘书或者管家,一辈子跟着她吧。也不是妻子想这样,周围经济条件好点的都在这样做,不跟随就进不了重点高中。妻子的目标是女儿读个博士,他在想女儿长大后,是不是会跟叶萍一样。
  “有些事没有经历过是理解不了、说不清楚的。”
  “我已经研究清楚了金桥跟起帆之间的矛盾。”
  “又是一场情感大戏。”
  “你怎么知道。”
  “有句话叫狗口里吐不出象牙,你说出来的都是与情感相关的故事。好像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余风确实不爱听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跟婚姻专家一样,在自己面前谈情感。要是真专业,怎么还单身呢。他想用这句带点刺的话,把叶萍的嘴巴堵住。
  “有长进,居然能揣摩出我的心思,不错呀。这天底下,估计你是第一个能弄清我心思的人。”
  叶萍居然笑着回话,这跟余风的心里期待完全相反。
  叶萍讲故事的能力不比余風差。
  金桥有个分管生产的副总姓邢,大家喊他老邢。老邢离开金桥后,偏偏去了起帆,做了负责制造事业部的总经理。老邢不是个善茬,走后挖走了金桥从技术、生产、销售、采购,乃至办公室文员中的一大批人。
  金桥前段时间恰好请了位人力资源专家,做了个深度人力资源开发。这专家谈企业文化,从来不谈给员工涨薪的文化。其实在所有企业文化中,最核心的是工资文化,吃不饱肚子,谈什么都是空的。面对老板们那双期待的眼睛,人力资源专家能开发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来来回回就是减员增效那道菜。没有一个专家敢在老板面前勾勒一张“要多储备点人才,应对市场挑战”的远景图。既然是专家,最起码的一点是能弄清老板喜欢什么,要是连这点招数都没有,怎么能忽悠老板们从口袋里掏钱给他们呢。人员一简化,有些一个岗位上两个人的,基本上全裁成了一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民营企业本身就是靠精打细算发展壮大的,本来就没有多少富余人员。有时候合并,只是领导不喜欢某个部门负责人了,找个借口取消那个位子,减掉那个人而已。等该走的人走了,该设的部门照样会设。
  老邢的走,据说因为有员工举报他买了两套房。老邢一个月的收入董事长最清楚,他没有其他投资,老婆又做全职太太,两套房子的钱从哪里来?国家工作人员犯事,有条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等在那里收网。企业工作人员没有这条法律制约,但你的资产突然暴增,又没有其他超过工资的来钱渠道,这就是大问题。董事长也不多说,借着人力资源专家会诊,两个部门一合并,比老邢能力差一截的助手老贺做正职,老邢不但副职没做到,直接变顾问。这一变,他索性不干了,直接挥手说了拜拜。
  老邢跳槽到起帆的时候,恰好是起帆跟金桥矛盾开始升级的节骨眼儿。老邢一到起帆,自然受到重用。金桥也在错误的时间做了错误的决定,迟不找专家早不搞人力资源优化,就在起帆正需要补充人员的时候搞。老邢一看,嘿嘿,报复金桥的机会来了。他跟起帆老板一拍即合,工资提升百分之二十,直接从金桥挖人。企业间竞争,用工资击败对手,这招最毒。老邢是从金桥离开的老员工,知道挖哪些人才能挖到金桥的痛处。从金桥挖去的员工,直接归他管,一到岗位根本不需要磨合,就能搭档做事。这下子金桥有苦难言,毕竟自己听了专家的话,首先减的员。你缩减了人,人家员工以劳动强度增加了一半进行谈判,要么加钱留人,要么好合好散。金桥董事长最反感员工以离职相要挟跟他谈工资,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也挥挥手,做了告别。这员工辞职跟谈恋爱分手不一样,恋爱没有谈成,挥挥手似乎显得你有再别康桥般的潇洒与大度。可生产车间,一个人守着一台机器,你挥挥手,机器就停摆了。   这就是起因,也是双方交手的第一回合。
  余风觉得这个老邢有点急躁,即便在原来的公司挖人,也要等这些人辞工后在别的公司干上一段时间再招聘。这样也对原来供职的公司有个交代,要不然有点过河拆桥的感觉。金桥董事长觉得老邢在他培养起来后监守自盗也罢,挖人也罢,就当自己眼瞎,养了一只白眼狼。起帆公司的董事长是他多年的搭档,两人合资收购了远洋,就算新公司运作上有诸多矛盾,可有着兄弟般的联手投资情感呀,起帆挖人这是不可理解的。
  可风水轮流转,第二回合较量,起帆又输了。
  起帆有条机器人自动生产线是金桥制造的,关系好的时候不光接单制造了机器人,而且价格在市场价基础上打了八折优惠。可谁都知道只要是机器,就会有个保修年限,有的是一年,有的是三年,过了保修时间,机器跟年老体衰的人一样,需要不断保修养护。这保修不光是个收费问题,还要专业对口。
  保修期过后不到一个月,有台机器人出了问题。这生产线,只要一个环节出问题,整条线都得停下来。
  老邢请金桥公司现任总经理老贺喝酒,目的自然是解决设备改造问题。老贺心里清楚,去了会给自己拓宽职业渠道,可问题是董事长迟早会知道。不去吗?别人开着小车拉着起帆的董事长请他喝酒,真不好拒绝。特别是老邢开出的条件很吸引人,合作得好,给维修金额百分之三的回扣。老贺电话请示董事长,想找个台阶应对。可董事长偏偏电话关机,难得他团团乱转。这一急,他的职业病犯了,究竟是血压升高冲了大脑,还是颈椎压迫神经供血不足,一阵头晕,鸡啄米一般,头直接磕到办公桌上。在几个员工七手八脚的忙碌下,送进了医院。说也奇怪,到了医院一查,重要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老贺还是不放心,硬让医生开了几支营养液,打完吊针后才回来。
  等老贺从医院出来找董事长汇报情况,董事长只回了一句话:起帆的人不见,起帆的钱不赚。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两家公司之间原先签订的只是购买协议,有保修期,没有技术服务或者售后维修合同。保修期一过,金桥玩起躲猫猫。起帆的老板一肚子火,全发到老邢身上。
  “你说了这么多,担心今天谈判桌上代表方的人有可能是老邢和老贺?”
  “呵呵,这个世界上能够懂我的人就是你了,起帆最熟悉金桥的人是老邢,金桥最熟悉老邢的人是老贺。现在双方董事长王不见王,对业务最熟悉的人是谈判最好的人选,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孙子兵法上说的。”
  “你做好背后的功课,研究清楚双方谈判的人员,已经掌握了谈判的主动权。”
  “写股权分割协议的时候,必须找到双方最能接受的契合点,要是只站在金桥一方讲条件,这协议没得签。明白合作、分手的前因后果,分析出最大可能性,这才叫谈判。要是前期功夫不到位,注定是谈不成的。”
  “看来你的每一句闲话,都不是闲话。”
  “呵呵,果然聪明。”叶萍笑着在余风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过程
  尽管姚秘书已经发了书面函件给起帆,由于是临时性变动,起帆收到函件后还得汇集一下意见。他俩去得早,待在酒店反而更加无聊。余风放慢车速,在一条车辆较少的路段拧开杯盖,一连喝上几口水后,两人边闲聊边往酒店方向驶去。
  “他现在能出气的就是那一仓库货物,要是那货跟人一样会说话,一定会骂老板没良心。收购的时候满脸期待,有了矛盾,全成仇人了。”
  “金桥的董事长很有意思,说不管花多大代价都不计较,要狠狠打击一下起帆。他人也爽朗,我上次跟他见过面,说得合拍了,话也多,他告诉我他爷爷还是少爷呢。”
  “少爷?大户人家。给人的感觉是有三妻四妾的那种纨绔子弟。说来听听,权当打发时间了。”
  余风开始讲金桥公司的发家史。
  金桥董事长的爷爷是清末秀才,由于好多年都留着个大辫子,村里人喊他辫子爷爷。据说刚解放时曾剪过一段时间,后来以头发少容易感冒为理由,又蓄起长发留了辫子。他爷爷有一大爱好、一大功劳。不过金桥董事长只说他爷爷的功劳,爱好没有展开说,应该不是他爷爷头上的那条长辫子。他爷爷手里有钱的时候,他家是村里的大户,最富的时候养着二十四对牛耕田呢。他爷爷耗完家产后,恰好遇到解放,划分成分时,他家只剩半截破缸,自然成了贫农,这是一大功劳。
  辫子爷爷读过几年私塾,他能把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背得滚瓜烂熟。识字人,出门做事方便,村里的家业被军阀抢走后,辫子爷爷到县城开了个代写状子的文书铺。文书铺对面是县城有名的醉红楼。之所以选到这个地方开铺子,辫子爷爷是受到高人指点的。铺面要开在人流最集中的地方,众所周知,写状子在古代属于奢侈消费。不像粮食,粮食是生活必需品,没有粮食就要饿肚子,粮铺开在什么地方都有人光顾,文书铺就不同。没有饭吃的人,胆小的,没有点财力的人,命贱得跟路边的野草一样,能挣扎着活下去已经非常庆幸了,谁还去文书铺掏钱写诉状?也不是城里人遇到事情就去打官司,能打起官司的,十有八九是有点家底或者背景的。
  辫子爷爷起初有点不适应,一个大清秀才,在醉红楼对门摆摊设点,有失身份。可一家人张着嘴巴等饭吃,辫子爷爷终究是秀才,他不抢不骗、不拿枪,低着头写诉状,混口饭也不容易。从给有钱人写过大寿的寿联,到给出丧的人家写挽联。凭着毛笔尖在县城混熟了关系,他开始增加代卖烧酒的活儿。这卖酒比写诉状赚钱。喝酒的人分成两类:一种是去醉红楼的,这些人先喝上一杯酒,乘着酒性往女人身上花钱,花高兴了想买走,还要找辫子爷爷写卖身契。另一种是去赌场赢了钱的,赌客都有个小庆幸习惯,昨天输了十个大洋,垂头丧气地骂声运气不好,今天赢来一个大洋就要在酒铺花几个铜板庆祝自己的成功。辫子爷爷的铺,是村里的大风水先生指点的,这地方沾财字,出进都赚。进赚醉红楼的钱,出赚赌客的钱。风水先生还留下一句话,要存下钱,就不能沾上赌和嫖。
  辫子爷爷交接的人多了,有個叫凤眼的朋友带他去见见世面。说男人嘛,不敢做的事,起码要敢看敢想,这叫增长见识。辫子爷爷觉得有道理,就跟着凤眼去赌场走走。他想看看那些赌客究竟在玩什么,一待就一天,到晚上才出门吃饭。有的甚至从天黑玩到天亮,一泡尿忍来忍去没时间撒,时间久了憋尿憋出了尿结石。辫子爷爷站上两个时辰,除了双腿酸软,觉得那些摇动的手,跟催眠术一样,晃来晃去,只晃得他头晕。凤眼倒好,他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能隔着瓷碗瞬间扣到赌桌上的缝隙,看清庄家碗下面骰子上的点数。   凤眼一看辫子爷爷哈欠连天,知道他不是这块料,便带他去醉红楼听戏。这一场戏听下来,辫子爷爷做梦时耳边都是醉红楼里的嬉笑声。他着了魔一般,只要走到窗前,女子的嬉笑声就从那半开的木头窗户里飘出来,直飘到辫子爷爷的酒缸里去。辫子爷爷舀起的不再是酒了,是不宁的心神。
  辫子爷爷不是意志坚定,而是这个秀才身份稳住了他,读书人得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越是兵荒马乱,越要有家国情怀,要守住老祖先留下的家法教规。他在每个窗户格子里糊上一张亲手写的“戒”字。可熬到解放战争时,逃兵的子弹击破了他糊窗户格子的纸,辛苦赚来的银元一夜之间变了主人。命比钱更重要,他卷铺盖逃回偏僻的老家,才觉得安全了不少。
  “他爷爷的故事,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呀。”
  “这你错了,兔子不急不咬人,他爷爷回乡下时,偷走了逃兵拴在醉红楼门口柱子上的一头毛驴。他原本以为毛驴身上的半麻袋粮食,足够一家人吃一个月。回到家打开袋子,发现全是纸币。这钱币什么时候最值钱,搞过收藏的人都知道。他爷爷那些没有舍得糊窗户的藏品,在收藏市场上换来了他爸创业的第一桶金。然后他们才有了现在这个规模。要是第一桶金没有挖到,很难发展起来。”
  “看来每个人的成功背后,都有他人不知道的成功理由。比方说我,大学毕业后在一所学校当数学老师,眼睛天生对粉笔灰过敏,每天晚上滴眼药水太难受了,一副迷人的单眼皮,被眼药水泡成了双眼皮。为了保住我的单眼皮,发狠拿了个法律职业资格证书。”
  “人家都割双眼皮,你居然保护你的单眼皮。”
  “我闺蜜陈盼说,眼睛多道皮,就多道细菌感染的可能。这眼皮可不是城墙,你以为多一道就安全,恰好相反。”
  “哈哈,我明白了,你是喜欢厚眼皮。”
  车窗户留下透气的缝隙里,飘出一阵嬉笑声。
  会议室有两百平方米大小,长方形的谈判桌,如同楚河汉界,把两家公司的谈判人员分成对等的两半。
  谈判桌两侧的摆设不光位置对称,颜色大小等也看不出差别。两张浅黄色的办公桌并在一起,上面放着打印机、电脑等办公用品,办公桌后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条橘黄色的皮沙发。会议室四个角落处,还放着四张可以坐下来休息喝茶的圆形茶几,小靠背椅跟沙发色调一致。空调吹出的舒适型冷气与会议室暖色的装饰,融合出一片祥和氛围。
  不出叶萍所料,金桥公司谈判桌上坐着的,除了姚秘书外,正是老贺。代表起帆公司谈判的董事会秘书老乔逐一介绍谈判人员,王律师、陈律师这两位同行她都认识,代表着不同公司利益谈判,他们只能礼貌性点点头,倒是老邢两个字听起来特别熟悉。
  双方坐定后,余风先开口了:“大家既然朝着解决问题而来,一个原则就是找到谈判的共同点。我建议分两步走,先交换双方律师提供的协议书,理出差异不大的部分,把争议不大的部分写成协议;再把各自主张差异较大的部分重点捋出来,列出个一二三,我们直接谈差异部分。这样今天能谈成更好,谈不成至少有个阶段性成果,我们回去也好为各自公司汇报。”
  没有人反对,就表示认同。
  争议较小的部分,不到半个小时就搞定了。争议大的部分列出五项,成了问题的关键。双方谈判人员表情凝重,各自的秘书不停地通过网络,向公司领导传送信息、汇报情况。晚上十点时,他们总算谈成了一项重大协议:金桥全部收购起帆的股份,双方的争议落在股份价格及现有亏损的分担两个问题上。
  姚秘书建议大家吃个盒饭,稍微休息下再商谈。
  酒店送来的快餐放在圆形茶几上,会议室里的谈判人员,自觉地按会议桌分开的两个片区活动。
  姚秘书跟身边的余风和叶萍分析着谈判让步或者争取的最大可能。她的那副墨镜在灯光下显得更黑,似乎两只眼睛就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任何人看一下她的眼睛,都会掉进两个黑洞里去。她眼前放着一个盒饭和一个笔记本,对叶萍的意见轻微地点点头,表示着尊重,对余风的话会仔细记录在本子上。
  “我觉得这个时候老板的观点,就是我们现场谈判人员的观点。攻克谈判人员的心理防线,老板就会接受这个谈判结果。我刚收到手机信息,起帆公司为了借机要价,那个抡铁锤的粗莽汉子又跟车去了仓库。不过这次把守仓库的远洋员工全部提着钢管对抗。我刚给远洋管理层发了邮件,远洋将变成咱们的全资子公司,远洋是金桥的远洋,他们务必要从上到下站好最后一班岗,把自己当集团员工看。”
  “姚秘书真是高见,时时刻刻观瞻着事情变化。你这份邮件,让远洋公司员工知道如何归队了。只要他们的心稳下来,就明白自己的利益和立場了。下午我到仓库门口时,那铁锤汉子挥舞着大铁锤吆喝,远洋员工都一个个往后躲。现在想来他们躲也是有道理的,不知道自己的老板究竟是谁,自身利益不保的情况下,他们为谁而战也成了迷茫。”
  “这我知道,其实你到场的时候,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榕树阴凉下 。对方闹起来了,老板让我赶到现场处理。你说打架场合,我能做什么?就赶紧给你打了电话。想着你经多见广,总比我有办法。你到场后,还真有两下子,很快就稳住了局势。我看叶律师也跟我一样被吓蒙了,多半个身子躲在一棵大树后。不过有你冲在前面,她跟着你也安全。”
  “不不不,叶律师是法学硕士,有丰富的办案经验。我们两个是做好分工的,我负责谈判,她负责拍照取证。作为律师,取证非常关键。俗话说,事实胜于雄辩,有了关键证据,今后即便谈不成,到了法院也对我方有利。”
  “不好意思,那我分析错了。”姚秘书朝叶萍笑笑,叶萍低着头,注意力似乎全在眼前的盒饭上。
  “咱们借着吃饭时间,好好统一一下意见,然后我再给公司汇报一下,听听他们的底线,争取今晚谈成。要是今晚黄了,老板们想法一变,就更难谈判了。”
  姚秘书眼前的盒饭,还是服务员放在桌上的那个样子,她连装在包装袋里的筷子都没有打开。
  老贺不到三分钟时间消灭完了手中的盒饭。他回头看看四周,不多不少,每人只有一个。他左手端起水杯,右手拿着水壶,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两杯白开水。   “现在就是熬鹰,比的是耐心,我估计要超过凌晨。”
  姚秘书说完后,老贺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叶萍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倒是余风,边聊边吃,好像在细细品味着这份晚饭和夜宵叠加在一起的味道。
  “感觉你吃得很香。”老贺看到余风放下筷子,笑着说。
  “吃饭就是完成任务,给肚子有个交代就行了。我们开庭时,经常错过正常吃饭的时间。生活规律打乱了,时间久了,有了慢性胃病。”余风朝老贺笑笑。
  “起航的老板出资五百万,他想着拿回五百万,可现在远洋公司亏损着六百万。双方风险共担,各担三百万,这样我们给他两百万不就了事了。你说他那怎么转不过弯,硬要要回五百万。”这是从谈判开始,老贺说的第一句与谈判相关的话。整个谈判时间,他似乎只为坐在那里压阵,代表公司发言的总是姚秘书。
  姚秘书对老贺的话没有听进去一般,她的眼睛落在叶萍与余风之间的那杯水上。她突然发现,叶萍喝水的时候拿错了杯子,把余风的水杯端在手里。
  “原来双方投资时签订的协议规定,任何一方要从另一方收购股份,按出资额算。可现在企业亏损,起帆不转让,预计着不是要回五百万,是宣告破产。一旦破产,起帆最多分到两百万剩余资产。现在起帆一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非要闹个鱼死网破,有意义吗?这么简单的加减法,小孩子都能明白,你说这些大老板怎么就明白不了。”老邢继续发着牢骚。
  远洋明显处于亏损,为何金桥董事长还要接手?余风在大脑中反复咀嚼着这个问题。他是律师,委托人没有说明的原因,从来不打听。本想问姚秘书,可姚秘书似乎只在乎谈判,对谈判以外的事守口如瓶。或许她知道董事长的用意,或许她跟余风一样,也只是尽一份职业义务。
  “我觉得两个老板之间有怨恨,该退步的时候都坚决不退。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面子问题。有些老板就为出一口气,硬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还按这个思维谈,谈一百天都没用。现在要用加法谈,而不是减法。别想着他们会少要一点,要把远洋公司三百多人的工资加进去。姚秘书,既然起帆那个粗莽汉子又开始抡铁锤了,你也没有必要让远洋员工死守仓库,干脆告诉他们,到起帆公司门口砸门,去讨工资,来个围魏救赵。”叶萍对起帆总以威胁方式增加谈判筹码的行为,表示出极大反感。
  姚秘书盯着叶萍望了足有三秒钟后,发了条手机短信。
  特殊让步
  吃完饭后,双方重新按位置坐定。
  姚秘书说:“我请示了董事长,问题停留在股份的价格及现有亏损的分担上已经毫无意义。我们公司的态度非常明显,这个远洋公司是做出口设备的,我们集团从上游到下游,除了采矿企业没有之外,热铸、冷轧、加工制造、机器人、智能控制,再补上出口这一环,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收购亏损的远洋,就整个集团布局来说是个整体性考量。渡过这一两年困难期后,进出口是企业布局内外两大循环的必要一步,这就是我们为何要收购一个亏损企业的原因。我们完全有能力重新成立一家新公司,之所以收购远洋,是因为集团支持了这么多年,业务熟悉不说,关键是有感情。投入了那么多精力,董事长觉得做不起来,有点不甘心。你们也给你们的董事长汇报一下。现在不是我们让步的问题,而是要把远洋公司员工的工资加进去谈。财务给我一个大概数据,一个月一百六十万,要是我们的谈判拖延两个月,工资损失就是三百多万。拖欠工资,政府会出面追讨,谁也逃不了。我也不说别的,看在双方对远洋公司员工情感的份上,我们吞下这一百六十万工资的损失,你们也在投资股份额上让出一百六十万。”
  “我方让的可是实实在在的,你们让的只是个虚拟的符号。”叶萍补充了一句。
  起帆的代理律师没有发言。老邢对姚秘书盯着他谈公司与员工感情之间的事有点不大自然,他用手搓了几下额头。
  谈判会场异常安静,这出乎余风的想象。在他心目中,姚秘书一出口似乎跟公司有着深仇大恨的老邢会马上反驳,甚至会用拳头在桌子上砸两下,可这次老邢只用手搓脸。
  大概十分钟时间后,老邢收到一条短信。他一拳砸到桌子上:“姚秘书,你们怎能让远洋的员工去我们公司门口闹?做人不能这样吧。你这一闹,我们的董事长又让我去灭火,你说这火我能灭掉吗?当领导的,最怕下面造反,这道理你懂吧。”
  姚秘书慢慢端起水,轻轻喝了一口:“这话我问你才对吧,那个抡着铁锤砸远洋仓库的粗人说,邢总给他一天按两天算加班费他才闹的。当然我不是说他嘴里的邢总就是你,或许你们公司有好几个邢总,这事你也得过问下你们公司才对。”
  老邢起身准备離开,他身旁的律师及秘书老乔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每一方都是两名律师、一名董事会秘书、一名企业高管和一名记录员。五人对五人,这在谈判桌上叫对等,谈判成功与否,至少人数上不能出现强弱。老邢离开,起帆一方的谈判桌上就变成四个人了。
  倒是老贺劝老邢先坐下。
  “这谈判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人家律师都熬得两眼发红,仍然在为公司争取分毫,你老邢作为公司代表,哪有随便离开的道理。”
  老邢回到座位上,建议双方各减少一个人。原因很简单,起帆的老板直接要他去处理围厂的员工。
  姚秘书不支持这个建议。起帆自觉减少谈判力量,这与金桥公司丝毫没有关系,况且双方的谈判人员是经过各自董事会认可,并书面通知对方的,不是说减就能随便减的。
  “双方都撤走闹事的员工。”老贺给老邢出主意。
  老邢什么话都不说,金刚般皱起眉头。不是不说,是不能说。派人去抡铁锤是老板的意思,现在被人反包围,要求解困的也是老板。关键是老板语气强硬,抡铁锤的人要砸得更狠,要压住对方,另外老邢还要快速想办法赶走围厂的人员。他只有执行的份,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邢希望乔秘书也能跟姚秘书一样说说话,是同意他去还是不同意他去,有个人发话,他回去也好向老板汇报。可乔秘书就是有股超人的坐劲儿,坐了一辈子办公室板凳的他,既没有腰间盘突出,也没有坐骨神经痛,一旦坐下,就跟等着上钩的钓鱼人一样,有时几个小钟头屁股都不晃动一下。   余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后,旋即端起水杯,把那份绷紧了几个小时的情绪,直接咽进肚子。叶萍似乎很在意余风放松的动作,她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这个动作跟条件反射一样,也传给姚秘书,她也端起水喝了一口。老贺看大家都端水喝,一扬脖子,一杯水咕咚一声全灌进肚子。
  “我们公司同意将一百六十万的工资分担一半,也就是五百万中减掉八十万。”乔秘书终于开了口。
  老邢补充说:“开那么高的工资,那是远洋的事,依我看,最多只能按当地最低工资计算。如果你们是老板怎样做?效益不好还发高工资?没有订单,养那么多闲人干吗?既然我方让出八十万,你们请示下老板趕紧签字,让围厂的人赶快撤。”
  “闲人两个字是很无情的,有活干的时候就是有用的人,活少了就是闲人?效益好的时候是人才,效益不行了就成了多余?这也不是个理由呀。我们谈的是现在的工资分担。况且工资是以前定的,不是今天定的。”叶萍顶回一句。许多老板曾经信誓旦旦让大家做公司的主人翁,现在别说老板,老邢这做职业经理人的,也是屁股决定脑袋,话说出来带着刺,谁都不喜欢听。
  余风是从企业员工转行做律师的,他知道打工的不容易。他当行政助理时,一直反对效益不好就减员减薪的做法。打工的人也是人,他们没有那种赚大钱的细胞,也有自己的理想,应该受到尊重。他也曾搬出招工难等现实困难,力求说服老板不要轻易减员,熟手员工走了,招来的新员工不但技术不及老员工,而且工资会更高。可老板一旦有了减薪减员的想法,你要是不跟着他的思维走,也就剩下离开这条路了。余风脑海中经常会闪过老板最经典的一句话:我比你们辛苦多了,我开这么大的公司在为你们创造就业机会,我在为你们打工。老板从来不谈他得到了多少利益。
  “只要你们老板朝积极方向思考,这谈判就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姚秘书的眼睛盯着老乔,老乔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纸张。好像他的那本笔记本就是无字天书,所有的答案都写在上面。
  不回答,就是进展。余风递给姚秘书一张纸条。
  “咱们再休息一会儿。”乔秘书开了口。
  中场休息
  姚秘书拿出一支补水霜,用手掌拍打着脸部的皮肤。就这个给皮肤补水的动作,她的墨镜也没有摘下。
  “你觉得董事长还能让多少?”余风用手指蘸着茶水写到桌子上。
  “起帆想要回亏损的三百万,现在工资这条一逼,他们答应了八十万,只要他们退我们就有进的希望。董事长给的底线是一百四十万,当然,几万元的决策,我也敢先斩后奏。对方再让点步,今晚一定能谈成。”姚秘书在笔记本上画出一串数字回应。
  余风赞同通过商谈达成协议。他代理的一个案子整整打了十年,抵抗风险能力差点的企业,说不定等不到十年早都消失了。那时,他刚大学毕业,有点渠道的同学早找好了工作,剩下的十几个同学成了失业族。分管就业的学院书记,一句“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大,不到广东不知道钱多的”的动员,把班上学生分成两队。有的下决心租房子复习,要报考北京科研院所的研究生,今后到首都去就业,提前打好基础,不让下一代再辛苦了。另一队就跟余风一样,租了间房子,天天泡人才市场,没有经验不说,刚毕业的学生要经历一段现实和理想的磨合期,也是跳槽最频繁的人员,许多企业都不想招应届毕业生。余风跟这队找工作的同学从广州转到深圳后就做了告别,他家里条件不好,在大城市租房子消费不起,他选择了制造业重镇——佛山。没有想到老天爷还真会成人之美,在佛山人才市场溜达的第一天就找好了工作不说,工厂包吃包住。公司给山东一家企业做了套铝塑复合板设备,验收完成后,剩下的三十万,客户死活不给。公司正准备委托律师打官司,而法学专业毕业的余风恰好可以帮公司把关。
  佛山法院受理案件后,以山东客户不支付尾款违约,判决山东客户按合同付款。山东客户不服一审再上诉,等二审判决下来后,又以各种借口拖延不付钱。等了一年,没希望了,最后只好申请法院强制执行。设备尾款、迟延支付金、银行利息总共执行回来了五十万元。
  跟了一段时间的案子,余风觉得学法学的人,还是做律师才能受人重视。奋斗了两年,考了个法律职业资格证书。可就在他拿到法律职业资格证书的当天,老板问他一个案子两个法院可以受理吗?余风说,法条中有明文规定,一个法院受理并审判的案子,其他法院不能重复受理并审判,因某些原因重复受理的,后受理的法院要移转给先受理的法院。老板递给他一份出庭通知书,山东客户在山东又起诉了公司。
  余风去找原来代理案件的律师咨询。律师看完起诉书后说,广东法院判决山东客户的案子是当合同违约纠纷处理的,而山东客户在山东起诉的理由是质量纠纷。同一个案子,两种不同的主张,两种完全不同的诉讼。现实复杂的法律实用问题,完全打败了他死记硬背下来的法条。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发现律师是门实践性非常强的行业,就算你有个超级大脑,法条背得滚瓜烂熟,遇到实际问题,还是一头雾水,尤其遇到一些所谓的灰色地带,那全靠的是法律外的能力。
  山东客户请一家机械设备研究院做了产品质量问题鉴定,找出的理由是排烟管用的铁皮太软,立都立不起来。法院的判决书出来了,理由是质量不合格。然后又是不服一审后的二审,二审后又是多种理由的拖延。最后山东法官跑到广东,执行去了一百万元。那张扣划清单,在余风大脑里跟一张零分试卷一样,一直挥之不去。客户不但认为那三十万不该支付,而且他们改造设备的二十万,以及停产期间员工工资十多万,加上迟延支付金、银行利息、执行费,等等,拿来的五十万被全拿走不说,还倒贴了五十万。
  漫长的申诉,然后又是发回重审,最后到申请执行回转。余风从公司员工变成公司的代理律师,这个他从一开始就进入的案子,跟了十年才算结束。这件事余风不知说过多少次,他的目的是告诉委托人要有熬得住的思想准备,如果熬不住,有时候通过商谈解决问题,也是可行选项。律师也是人,不是神仙,不要想着请了律师就能转身数钱,有些问题有它极其复杂的一面。律师只是提供专业法律服务的协助者,但不是主导者。   “这样吧,双方都派一名律师到现场去,把围厂的问题先解决,现在围厂的工人又闹得特警出动了,特警到场后,镇里维稳办的人也来到公司门口。那些员工似乎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突然精神兴奋了一般,弄来两顶帐篷,做出长期对抗的准备。说实话,我们公司明天有欧盟客户来考察,闹到明天总不是事吧。老板派人去谈判不行,驱赶也不行。咱们双方的律师都参加了谈判,知道这事正在解决,而不是没人理会。现在双方闹事的员工都围厂,都不相信对方,都不撤人。只有双方的律师见证并拍照传给对方,证实同时撤人才行。人员围在那里,双方信用破产,你说还谈什么?” 老乔的话打断了余风的思绪。
  “圍的是工厂,厂里有老板,这事还要咱们解决?”姚秘书反问。
  “现在的问题是,谁都不想先撤退,怕对方欺骗。”
  “这就是契约精神丧失的最终结果。我们律师本来应该出现在谈判桌,出现在法庭,现在要去第一线,要维稳。我们收的是案件代理费,不是维稳费。”叶萍对老乔没有好感。起帆先想到围厂砸锁,现在别人包围他们了,他倒表现出莫大的委屈。
  “好吧,双方律师到达现场后,手机直播对方后退情况。丧失了信用,员工不相信企业主,律师担起社会调解责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王律师帮老乔打圆场。
  余风、王律师和老邢去了起帆公司;叶萍、陈律师和老贺去了远洋仓库;老乔、姚秘书,还有两个记录人员守在会议室里。
  老邢自己开着车先走一步,余风与王律师同乘一辆车。
  余风说:“作为代理律师,我们都希望找到双方的共同点,能够把这个股权案子做好,至少避免了一家企业倒闭,避免三百人的失业,也是件功德事情。起帆这个老板好像很难说话,你代理他们的案子可真有耐心。”
  王律师跟同行聊天也不遮遮掩掩,他讲了段起帆老板的烦心事。
  起帆老板跟金桥老板靠祖业起步完全不同,他家始终坚持着中秋节早上吃芋头、晚上吃菱角的习惯。改革开放前,就广东这个现在全国GDP排第一的省,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之前每个人每顿只能打二两饭。二两饭,不是二两米。王律师特别强调一句。他用两只手搂出个小米饭碗的样子解释道,米自然没有二两,加上冬瓜之类的菜,总共二两。王律师是佛山本地人,对本土往事比余风熟悉得多。正是如此,坊间有“冬不饱,年不饱,八月十五芋头吃个饱”的戏谑式俗语。因为芋头和菱角长在池塘水坑里,不用人栽种,自然生长。等芋头和菱角长大了,老百姓直接挖出来,一次能吃个饱肚子。
  起帆老板的爷爷改革开放后,承包了个一亩地的鱼塘,过日子没有问题。他老爸想法更先进,用一百二十元买来村口一棵两人才能围抱住的大榕树,锯成木条当框架,里面放上个二手冷泵,外面蒙上皮,直接做成了国内第一台“冰箱”。他爸做木架冰箱的时候,没有现在的华南钢材市场,农村人家除了斧头刀攘外,钢筋角铁都见不着。那时物资贫乏,老百姓的想象力倒一点不贫乏。他爸用两个人拉的老式锯子,一锯子一锯子锯成木条,光锯木条就花费了十天时间。
  起帆的老板由于从小生长在一个敢闯敢拼的家庭,他胆子大,起步就容易多了。可这人有时候总有说不来的一面,起帆的老板喜欢打麻将,谁都知道麻将馆隐藏在茶楼中,这一回生二回熟,一年麻将打下来,麻将馆里的一个经常陪着倒茶服务的黄花大闺女的肚子大了起来。后来起帆老板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开了家茶楼,这女的自然就成了老板娘。
  你说这生意好,剪下来的碎头发都能换成钱,谁知道遇上了全球性经济衰退,靠出口发家的起帆公司业务缩减了一半不说,茶楼也很少有人去喝茶打牌玩。茶楼没有收入,他还不能关门,一关门,那母子俩就成了喝西北风的了。别看起帆老板本事大,他老丈人可是以前的副镇长,老婆又是财务总监,在公司账里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得对上个子丑寅卯。股权转让这事,起帆老板让我们在谈判桌上要的条件,跟他给他老婆谈的完全是两个概念。反正远洋已经亏本,起帆也没有能力起死回生,能提早结束反而损失少点。可他为什么要坚持多要入股时的那三百万,他说过,这钱不进公司账,他把价喊高,坚持要三百万。
  “这些钱不进公司账户的事提前告诉你,你跟姚秘书通通气,等会谈的时候尽量少坚持这些枝节上的事,也好继续谈下去。要是卡在这地方,那今晚就彻底没可能谈了。”说到最后,王律师止住了话,这是谈判底线,这话不能说,但该提醒余风注意的部分,一句也不少。
  余风笑着回话:“王律师警惕性很高呀,与谈判底线无关的八卦可以说一大堆,可最后两个字就踩了刹车。”
  王律师笑笑说:“我说出来的这些,许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对姚秘书给金桥董事长汇报可能有用,当茶余饭后的消遣了。商业谈判的秘密,绝不能露底,这牵扯到职业道德。一句话,不是从起帆老板嘴里说小道消息,咱们可以聊,在他那里得到的与委托事项相关的事情,一切保密,程序性事项除外。”
  关键时刻
  余风打开手机,直播起帆公司门口的围厂人员,叶萍也打开手机直播远洋仓库门口的吵嚷声。
  大概花去了半个小时,才达成最后的撤退意见,双方员工代表盯着余风和叶萍的手机屏幕,同时喊:“一,二,三……”
  起帆公司临街,撤后三十米,其实早已经离开了公司大门。远洋仓库门口的围攻者后退三十米也到了厂区外边。撤出去了,可人员并未散去。
  王律师问员工代表:“怎么还不走?”
  “加班费会兑现吗?”
  一旁的老贺瞪了一眼说:“丢人现眼,说出去的话能收回来吗?都给我滚!”
  再次回到酒店的谈判桌上,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打胜了一次仗,双方谈判代表都信心大增,有的冲了杯浓咖啡,有的泡了杯浓茶,哪怕谈到天亮,必须画上句号。
  老乔这次提前开口:“分两部分吧,首先谈投资额部分,现在按账面上剩余的资产,各分两百万,这点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就先写进协议。”
  “我们支持。”姚秘书作为谈判代表发了言。   “我方亏损的三百万,我们也不说工资这些事了,我们老板直接让步一百万。你们再给我们两百万就直接签协议。况且公司也不是这几年没有发展,库存就算顶替了银行贷款、设备等,多少都有增加。咱们没有找人评估,评估需要时间,还需要出一笔费用,况且分家这事要找到两家都认可的评估公司也不容易。这事再拖没有意义,总之一句话,你们既然喜欢远洋,就不要在乎这区区两百万了,买辆车的钱而已。开句玩笑,我们老板直接开口向你们老板要辆车,估计也不好拒绝吧。”
  叶萍看了眼姚秘书,老贺也看了眼姚秘书,她只低着头记录。现在余风才明白姚秘书戴着墨镜的原因,谈判桌对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神。
  叶萍再看一眼余风,他正在低头忙碌,不过他的笔没有写什么,而是在画眼前的水杯。她从心里佩服余风,能跟姚秘书一样坐得住,沉得住气,不愧是谈判高手。
  “你把条件一次说完,我好给老板打电话时一次请示完。”姚秘书说。
  “条件只有一条,就是出资额分割的两百万进公司公账。这两百万损失按精神补偿算,单独签订合同,资金直接进我们老板的个人账户。”
  “进个人账户这违反财务制度。”
  “还可以进我们老板朋友投资的茶楼,总之只要答应不进公司公账,其他的,都有得谈。”
  姚秘书起身离开了座位。
  再次坐回的姚秘书,一脸轻松,“其他的都没有问题,我们老板说,既然把这两百万损失说成补偿或者赠予,也不是不行,那就要打个大折扣了。说幽默点,就当分手费了,钱可以进你们老板指定的账户,但有个条件,一百万了结,行了就签协议,双方互不相欠。”
  一次砍价一半,双方又开始摆理由。与前期谈判罗列各自对公司做出的贡献不同,现在都在说自己公司的不容易,谈的都是委屈。
  一争又是一堂课的时間。
  老乔站起身,坐到角落处的茶几旁,打了个电话后,坐回位子。
  “最后结果,行就行,不行就散伙,你们一次性给一百五十万的分手费。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就退场,让老板选有能力的人谈了,我就这点本事。谈成算是你们给的面子,改天有空我请客。生意谈不成,朋友照样做。”
  “谈成了,明天我请大家。”姚秘书笑着回敬一句。
  “一百二十万?”姚秘书一次抬高了二十万。
  “一百五十万,没得说了。”
  “一百三十万。”姚秘书又抬高十万。
  “一百五十万。一分不能少。”
  “一百四十万。”
  “一百五十万。”
  “一百四十五万。”
  姚秘书喊出一百四十五万后突然闭嘴,用手拍了拍额头,做出个好像一不小心喊错了的动作。
  思维定式般,一直坚持一百五十万不松口的老乔,他拿出手机想请示,随即又放下手机,他望了望姚秘书那副墨镜,丢下两个字:“同意。”
  双方的代表都背着公章。协议打印出来,交换看过后,红色的大印章给商谈做了总结。
  凌晨三点,小车闪着灯,跟夜猫子一样离开了酒店广场。
  又是开始
  余风翻看手机头条:《一位深度调解律师》的标题吸引了他,打开一看,内容写的是金桥公司和起帆公司因股权纠纷握手言欢的事,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他和叶萍。
  他叹服主任的宣传速度和讲故事的能力。一个差点闹出人命的案子,经他这么一包装,居然成了律师事务所的又一大社会服务亮点。
  “登上头条新闻,我们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公关,这是主任的强项。问你一句,姚秘书有没有发信息请你吃饭?”
  “没有。”
  “她是不是喜欢你?”
  “你不是说她以前被人包养过吗?这样的女人你也往我身边推。”
  “那时候刚毕业,一个老总软磨硬泡,加上有某些方面的利益妥协,她屈服了也能想得通。香港老总离开了,她找了位比他各方面条件都差一截的男的结婚,说明她早意识到了自身的危机感。女人就是道季节菜,年龄大了,过季了就不好找对象了。一个男人让她委身,她又委身给另一个男人,说明她还是很会算账的。依我看,这两个男人都不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应该是一个跟她平等相处的男人,至少在她心理上是平等的,比方说你这种事业有成,又有一定修养的男人。”
  余风对叶萍的话来了兴趣,他发现叶萍对人的心理研究还真能称之为专家。
  “那她为什么要喜欢我?”
  “这原因我分析不出来,她的墨镜后面藏着一双最想看你的眼睛。我发现她跟你对视的时候,总有停顿的时间,凭女人的直觉,这叫极度好感。不过我想,就算你真离婚了,也会找个我这样没有结婚的女人。男人嘛,总喜欢年轻漂亮点的。”叶萍吐了吐舌头。
  “咱们还是分析主任有什么急事找咱们?”
  “估计又是纠纷,经济不景气,劳动纠纷、商业合同纠纷、融资纠纷,等等,一件接着一件。”
  余风的手机响了。接完主任的电话,他朝叶萍诡秘地一笑。
  “有什么事?神经兮兮的。”
  余风简单重复了一遍主任的话,然后盯着手机短信,在笔记本上抄下主任发来的电话号码和联系人。主任去市里参加个“十佳调解律师事务所”授奖活动,没时间跟他们一起讨论案子了。一家新疆公司跟一家黑龙江公司,因棉花、大豆折价互抵货款的事情发生了纠纷,新疆公司委托他们去商谈解决。
  “这个案子不是双方签订了仲裁协议吗?”叶萍问。
  “是呀,他们约定发生纠纷后,由深圳国际仲裁院进行仲裁,主任上次去深圳办理了财产保全手续。这仲裁案子比较特殊,申请财产保全要通过双方约定的仲裁机构提交申请材料。应了句古语,活到老,学到老。”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咱这行业的帮传带跟其他行业很近似,师父领进门,更多时候靠自己修行。主任分给我们的都是比较棘手的案子,估计有些案子他也没有经手过。这些调解商谈的案子,丝毫没有章法,全靠咱们对对方心里的揣摩。”   “是呀,程序性案子,办一个熟一个,下次遇到,基本上大同小异。调解商谈类案子,跟着对方情绪走,完全靠的是临场反应。”
  说到临场反应,叶萍对姚秘书和乔秘书暗自佩服。昨晚谈判,当姚秘书喊出一百四十万时,她绷紧了神经。签协议前,姚秘书告诉她,底线就是一百四十万,要是乔秘书继续坚持一百五十万,谈判就直接结束了。可就在那关键时候,双方都踩住了刹车。这做秘书的人,对对手心理的研究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
  “按照我的心理分析,主任还说了一句,咱俩的分成比例,跟上次一样,两倍差距。”叶萍伸出两个手指头。
  “主任还说你心理分析到位,适合做思想工作。不过要是你不大喜欢跟我一起去,那我就请其他人去了。”
  “去去去,余大律师,谁说不去,只是觉得主任有点偏心而已。已经申请财产保全,到了走法律程序的时候,还有必要谈?”
  “双方开出的条件对方都不接受,闹崩了,过几天想通了,觉得又有谈的必要。国际经济形势严峻,早一天拿到钱,才算自己的钱。财产一冻结,对方有了心理压力,这个时候是商谈的最好机会。”
  两人心里清楚,案件仲裁后,执行还是个大难题。两家公司一个在新疆,一个在黑龙江,到黑龙江公司住所地或其财产所在地申请强制执行,会产生一笔执行费不说,按照惯例,各地对本土企业多少有点地方保护思想,就算官司打赢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拿到钱的。
  “主任说,能调解也是对委托人不错的一项法律服务,有时候争议双方都带着一股怨气和火气,可忘记了一场官司也是需要足够的人力和财力的。现在国家搞大湾区建设,要是咱们所能发挥好律师的调解职能,通过高效快捷的方式化解企业矛盾,既是咱们所的一大特色,也是服务大湾区建设的一种新姿态。不要把律师理解成出庭辩护、代写法律文书那么生硬,要把律师看成社会矛盾调解的和風细雨。”余风对调解似乎兴趣不小。
  “感觉调解比出庭付出得更多。总之,只要能帮助委托人解决问题就好。你认为对的,我无条件支持。主任既然不来了,我回去先补回昨晚耽误的觉。”叶萍站起身准备离开。
  “哪有时间睡觉,赶快订好飞机票,明天下午三点跟新疆的委托人见面。这个案子难度更大,同委托人谈好方案后,咱俩乘飞机直接飞到黑龙江去,拿着授权书代表委托人去谈。”
  “今晚又得加班整理资料了。也好,到新疆顺便看看天山天池。在离蓝天最近的地方,说不定能摸到一朵云彩呢。”
  “新疆有烤全羊、烤骆驼肉,‘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这是东北人对黑龙江丰富鱼资源的小结。跨越半个地球,吃尽天下美味,咱口福不小呢,呵呵。”
  “你嘴下留情,别只研究个吃字,我怕肥,谈点别的奇思妙想好不好。”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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