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威涛,举着扇子的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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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茅威涛于杭州九五剧场。(潘杰 / 摄)
1984年电影《五女拜寿》中的茅威涛(右)和何赛飞。
“五朵金花”。左起:何賽飞、何英、茅威涛、方雪雯、董柯娣 。

  从学戏那一天开始,茅威涛的手中总有一把折扇。
  白衬衫,牛仔裤,她走进屋里,扇子合拢,攥在右手,手肘那里,贴了一块胶布。
  “前两天签名,签得太多,搞成工伤了。”茅威涛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上海书展上,《回到唱电台·返场——茅威涛从艺四十周年特辑》的签售现场,只10分钟,首发的200套专辑就被观众们抢购一空。大批“猫咪”(茅威涛粉丝昵称)们举着手幅,把茅威涛围在中间。

一场豪赌,押上的是她的艺术声誉


  上世纪80年代,越剧《五女拜寿》红遍中国。茅威涛饰演的“大龙套”邹士龙,一袭蓝衣,在漫天飞雪中翩翩出场,一句尹派唱腔“请姑娘放心喝下这暖肚汤”,俘获无数戏迷的心。她和何赛飞、董柯娣、何英、方雪雯,被称为“小百花”的“五朵金花”。
  上世纪90年代,茅威涛是备受宠爱的“第一女小生”。《陆游与唐琬》里,她是诗人陆游,报国无门,错失爱侣,令人悲怆怅然。《西厢记》里,她是情种张珙,相比京剧中痴傻疯魔的张生,演绎了一个儒雅风流又硬气刚烈的“风欠酸丁”。
  当时,越剧开始走下坡路,“小百花”每年有一两百场演出,几乎70%—80%都在农村。很多演员纷纷离开舞台,唯有茅威涛,像一个未出嫁的老姑娘,守着风雨飘摇的老宅子。为此,她不得不像张生那样,为心中所爱,奋力越过社会和艺术的高墙。
  她试图摒弃“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的传统,让作品呈现更多的现代意识和哲学思考。于是,《孔乙己》里,她剔去满头青丝,演一个耸肩歪颈又微微驼背的穷书生,在咸亨酒店落寞地端起一杯浊酒;在《江南好人》里,她身穿绿罗裙,手持水烟,踩着绣花鞋,舞台上则是现代舞、爵士鼓和说唱RAP;《寇流兰与杜丽娘》将莎士比亚的《大将军寇流兰》与汤显祖的《牡丹亭》置于同一舞台,她一人分饰两角,既是勇武的罗马将军寇流兰,又是儒雅的中国书生柳梦梅……
  与丈夫、导演郭小男的这一系列创作,将茅威涛推向争议的风口浪尖。她称自己是“现代的堂吉诃德”,“举着扇子冲锋陷阵”。戏曲评论家傅瑾形容她的创新,不亚于“一场豪赌”,“她是在赌越剧的当代影响和历史发展,而押上的赌注,是她的艺术声誉”。
  去年,茅威涛离开“小百花”,出任百越文化公司董事长,主要从事小百花越剧场的整体运营。剧场在杭州保俶山下,黄龙洞旁。为这一天,茅威涛等了18年。这些年来,拆迁、经费、设计、施工,她跑上跑下,为拉投资,几乎从不饮酒的她可以连干几杯白酒。人们常常说起这个故事:为批下剧场的地皮,怀孕6个月的茅威涛冒着大雨,直接去了省长办公室,陈述半天,终于要了下来……
  如今,剧场终于要开门迎客了。茅威涛在微博里写道:蝶在匣中待时飞。
  100多年前,老一辈越剧人从绍兴嵊州的田间,来到繁华的海派都市,将越剧革新为上海滩上最摩登的剧种。而对茅威涛来说,如今早已不是那个观众通宵买票看《五女拜寿》的红火时代,她要探索的,无疑是一条更为艰难的“蝶变”之路。
  无论如何,这个刚刚度过57岁生日的女小生是幸运的。在一个戏曲环境越发落寞局促的时代,她活成了最闪耀的“角儿”,以自己20年的突围、变法,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一个地方剧种的话题度与鲜活性。
  以下为茅威涛的口述:

耗尽了生命在演


  从艺40年,我一共出了三张碟,1986年一次,1996年一次,2019年一次。96年到现在,隔了23年,有点久,观众们也没有“翘首以待”,大概是对我“绝望”了。我总是悲凉地看到戏曲唱片在音像店的角落里蒙尘,所以宁可不出,也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这样被冷落。
  这套唱片整整做了11年。2015年,甲状腺要做手术,手术部位离声带很近,我想万一上不了台呢?就把声音留下来,于是天天加紧录,那时完成了大概2/3。2016年,因格林巴利综合征,声带出现麻痹症状,不能演出,录音工作又不得不停下来,直到今年春节,才又开始。
  封面的照片,是我1994年做专场时拍的,当时起了名字,叫“长发男儿”,如今男儿长发不稀奇,所以就换成了《返场》——从未离开,今又登台。
  我们这一代人,说来有点可怜,少年时代看的文学作品,都是样板戏式的高大全人物。有一本书叫《艳阳天》,里头有一处,讲到村书记和团支部书记,一男一女,在田埂上散步,感觉有一点暧昧。图书馆里,这本书那里都被翻黑了,可见那时来自文学艺术的滋养多么贫瘠。
  突然之间,过去被打成“四旧”的那些戏曲片一下子全放出来了,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好看的东西!我就是因为迷上《红楼梦》,决定干越剧这一行的。
  学戏那会儿特别刻苦。我可以发神经似的穿着靴子不脱下来,就为了适应那双靴子,连吃饭去食堂都穿着。为了勒头不再呕吐、恶心,我就勒着头睡觉,第二天起来,脸都是肿的。   我常说自己经历了三个阶段,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西方的东西那么现代、那么好看,而我们的传统那么弱、那么落伍。
  “看山还是山”差不多从排《江南好人》开始,尤其是2016年的《寇流兰与杜丽娘》。我们在英国演出后,有媒体评价,“400年终于打了一个平手”。莎士比亚在文艺复兴时期,写出了纷繁复杂的社会思潮;汤显祖埋首书斋,写的是小情小爱。但我觉得两者旗鼓相当——小情小爱也有哲理,纷繁思想也有感染力。只有放到世界戏剧的语境中,才能看出我们的个性与风格。

拥有一个越剧剧场,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寇流兰与杜丽娘》在北京演出时,濮存昕老师也来看了,问我累不累。我说老了,演不动了。他说没有啊,看你挺气定神闲的。我说,那是靠着一口气。
  到我们这个年纪,唱戏不拼体力,拼的就是一口气。专辑里有一首《浪荡子·叹钟点》。整段唱词有5个钟点,我整整录了8个小时,到最后拿围巾扎在腰上,就靠一口气顶着,唱完,两个腰子都疼了。
  这张专辑,传统尹派唱腔有16首。我沉浸在这些旋律里,它们给我巨大的能量。太先生尹桂芳的贾宝玉,我反反复复地听,那段1962年的《金玉良缘》录音,跟我同庚。录制时,我做了很多研究,尽可能把太先生的韵味保留下来。尹小芳老师有一段《珍珠塔·前见姑》,观众不是很熟悉,我这次专门把这段翻出来唱,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羡慕那个时代的演员,白天唱电台,晚上在戏园子里唱戏,那是一种很纯粹的生活。像我多痛苦,身份永远是分裂的,一会儿当艺术家,一会儿当管理者。
  我当了18年团长,又当了一年多董事长,20年来,从影视的冲击到互联网的席卷,越剧市场一直举步维艰。有段时间,我干什么都泄气,找不到突围的方法。
  一次去台湾的演出改变了我。那是2009年,我们在中台禅寺捐资办的中学里演《梁祝》。演出前,幾百个居士在那里摆椅子,5000把,干干净净,纵横整齐。结束后,最多半小时,5000张椅子没有了,地上一片纸屑都没有。我肃然起敬,暮鼓晨钟、青灯黄卷并不是遁世,而是一种放下的大积极。
  我属虎,狮子座,B型血,下决心做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但我现在学会了放下。以前睡觉要吃安眠药,现在碰到枕头就着。一切求其上,得其中,就可以了。
  从当团长开始,我就明白,越剧的出路就是搞驻场。伦敦西区,百老汇,日本的四季、宝冢,韩国大学路,都是驻场演出。所以我坚持要那一块地,盖一个剧场。
  上世纪30年代,齐如山和梅兰芳通信,说我们想做的三件事,只实现了一件“世界巡演”,另外两件,剧场也没有,学校也没有。1947年,“越剧十姐妹”义演《山河恋》募集资金,为的就是盖一个剧场,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拥有一个越剧剧场,是一代代越剧人的梦想,不是我茅威涛一个人的事情。
  在小百花越剧场里,我们有一个大剧场演出越剧,一个经典剧场用来展现各大剧种的名剧名段,还有一个黑匣子,搞一些孵化实验。我这两天就有一个好玩的创意,想排一部《厨房里的娜拉》,讲一个主妇整天在家里做饭洗碗,有天突然觉醒,离家出走,这不就是当代的《玩偶之家》?郭导挖苦我,说吧,你还有什么想法?再排个《厕所里的戈多》,或者《分垃圾的三姐妹》?
  我还特别想演一回李渔,《闲情偶记》的作者,清代戏剧理论家。在浙江兰溪,他有一座芥子园,在里面写戏、教戏、学戏、唱戏、看戏。小百花越剧场,就是我心中的芥子园。
  我要用李渔的一生,昭示自己的内心。演完了,我就可以离开舞台了。
  茅威涛 生于1962年,祖籍浙江桐乡。17岁从艺,为越剧尹派开创者尹桂芳第三代弟子,三度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大奖。担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18年,2018年3月,出任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董事长。代表作品:《五女拜寿》《陆游与唐琬》《孔乙己》《江南好人》《寇流兰与杜丽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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