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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歌谣中的前三句，来自于广州儿童活动中心少女作家班郭婉婷、何婧有关以《绿人》、《月光》为题目的作文。本文的创作冲动，来自许多“月亮女孩”的优美作品，比如张洁的美文。我知道有无数的女孩，都是月亮家族中的姊妹。在每一个满月之夜，我期待着，在月亮花园，与你们聚会。
满月之夜，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对你说：
你听，你听到月亮的拨浪鼓，在你耳边轻轻响起来了……
是在夏夜，假日的夏夜。
起初女孩泠泠以为是梦。睡梦中，她感觉有一些如同雾和水纹一样的光亮浸到她的身上来。她好像躺在一条乳白色的小河里，如同一条水波中的小鱼。若明若暗的光波，潮汐一样抚拍着她的身体，她看到自己周身变得白亮、饱满，像正在膨胀想要张开的花蕾一样。她就醒了。
坐起身，蒙眬地睁开眼——哇，好白好浓的月光呵！月亮太大了，月光居然探进窗户里，覆盖到她的床上和全身了。
泠泠嗅到了小花园里一些花朵和叶子浓重的气味，嗅着这气味她感觉到月光在外面游荡，惹起一些细小的声音。她在花儿和叶子的动静中，听见有一个虫子一样细小的耳语声在对她说：来，来，那月下的花园……她被这声音牵引和迷惑着，半睡半醒地坐起身，打开门，穿着白睡裙走到家中小花园里。
老天！好大的月亮呵！花园如同被白炽灯照着一样，树影那么暗那么浓。她一出现，花园里就卜卜卜地响了几声，不知是月光下的青蛙还是鸟儿，躲回到暗影中去了。她深深吸一口夜晚花园的气息，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像蒲公英一样张开，和周围清冽的夜气联通了。她伸展双手，突然间好想在夜花园里跳一个舞。
但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光亮照在她脸上。好像还不只是月光。她望望四周，听见那虫子一样的耳语声又再次传来：“来，来，心中的光亮，月下的花园……”
这声音好像并不是来自这个小花园，而是发自空中一个更远的地方。泠泠在月光下睁大眼睛寻找着、倾听着，发现花园小径通往的山那边，有许多如同星星一样的光点在移动着。是萤火虫吗？她想，听人说山坡那边，白云山泉水流下来形成的小水潭边，在夜里常有萤火虫聚集哩！
一下子她好像又听到了细小的笑声、说话声从萤火虫飞舞的方向传过来，里面断断续续夹杂着那耳语声。她好奇极了，不由地沿着花园的小径向山坡那边走去。
一路上都有小虫子、小动物跳到暗影里的卜卜声。她的拖鞋和脚丫上湿漉漉的，都是草叶上的露珠。越来越浓重的光亮照耀着她，使她急切地向山那边的泉水处走去。
一只白猫窜过她的脚下，荧绿的眼睛望了望她。泠泠认出这是她的猫，她叫着：飘飘，带我去那白亮的地方，好吗?飘飘看看她，就在前面五步一回头地，带着她朝山那边找去。
她刚刚转过一个弯，便吃惊地停住了脚步。哇!在那山坡下的水潭边，飞舞着无数只亮闪闪的萤火虫。而在水边树林环绕的草地上，坐着一圈正在说笑的、同她一样十岁左右的女孩子！ 她们虽然穿着各色的睡裙，但每一位的身上都发出银白的光亮来。
仿佛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圈女孩全部转过头来。她们看到了她，一点儿也不吃惊，还微笑地招呼：“你来了！快过来！”
当她走过去，她们立刻给她让出一个位置，让她坐进圈子里。她这时才发现，这些女孩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戴上了一件月牙形的银饰，这银饰发出月亮那样的光芒，照亮了女孩们的脸。而在圈子中间，有一朵如同巨大的白色水母和莲花似的火焰，正舞动着半透明的光。这乳白色的火光，将女孩们的圈子以及周围的水潭、丛林，都照耀得像月神的舞台那样白亮。
她完完全全被这美丽的人群和场景震住了，用怯怯的声音小声问：“你们是谁？怎么在夜里坐在这儿？”
一个披着月光瀑布一样的长发、穿淡蓝睡裙的女孩，用了萤火虫一样的声音说：“我们和你一样，都是月亮女孩，在满月这天，聚集在一起开每个月的月亮会哩。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你，等着你的到来。”蓝裙女孩亲切地望着泠泠的脸和脖子。
我和你们一样？她摸一摸脸和脖子——真的呀！她的脖子上，前几天得到的那枚月形银饰，这时候正发出月亮的光芒!原来，就是这光芒，在今夜让她感到异样呵。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长着蛾眉、穿淡紫睡裙的女孩，微笑着问。
“泠泠。”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像萤火虫那样在微风中闪烁了。
“哦，那你就叫月泠泠了!我叫月小昙，她叫月洁儿。我们所有来这儿聚会的女孩，都是月亮家的，都和月亮一个姓啦。”穿紫裙的女孩，用手指在夜空中划了一个圈。她轻轻推了一下泠泠：“快去吧，去月光火堆那里，把你的项链烙上家族的姓名。”
泠泠走向女孩圈中那团水母一样舞动的白火。她想，这白蜡一样燃烧着的，正是月光之火吗？它交织着透明、乳白、淡黄的火焰，在夜空中飞舞弥漫，一阵阵发出薄荷那样清新的穿透夜色的气息。
当泠泠走近，将脖子上的月形银饰伸向那奇异的清凉的火堆，她听到了在晃动的白火焰里响起了叮叮叮的一串敲击声。炽白的亮光在项链上闪过之后，她惊异地发现，月光火焰中竟隐约地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姐姐。她夜空一样深情的眼睛藏在弯弯的美丽白睫毛丛林里，朦胧而耀眼的半透明身子和白纱裙，使她与月光之火的皎洁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仿佛向泠泠伸出轻盈如羽毛似的一只手，月亮项链就像水滴一样挂在泠泠的脖子上了。
月泠泠，月光清流的孩子，我的妹妹。那声音也像那手指一样，羽毛似的落在泠泠的脖子和脸上。薄荷的香味在光晕中弥漫，泠泠的身体里泉水般流过一股月光，她被浸泡在不可言喻的透澈清凉中。
月泠泠迈着要飞起来的步子，回到女孩们中间。女孩们都围过来，打量她那被月光烙过的项链。泠泠望着发出薄荷香气的白色火焰问：那透明姐姐，你们看见了吗，她是谁?
透明姐姐?你看见了?那是月神呵!她有时会在我们满月的聚会上，在点燃的月光中出现。一个女孩兴奋而羡慕地向泠泠耳语：她每晚都要赶那么多的路，刚才一定是专门为新到的你而来!你可真幸运!哦!她的美，只在你与她相遇时，才能真正知道。
那羽毛，碰到我的脖子了。泠泠梦呓一样地说。一切都妙不可言，泠泠摸着脖子上存留的触感，身体和心灵都回味着一片光晕中，那风吹羽毛的轻柔和如夜雾般透明清凉的薄荷香气。月神？我遇见了月神！我真的碰到月神的手指了？
泠泠再一次望向月光火堆时，那半透明的白色身影再也看不到了。可她的心，却随即被周围女孩们的行为所吸引。
“小昙，快继续——拿出你月夜的礼物。我们等不及了。”长发蓝裙女孩催着蛾眉紫裙女孩。
紫裙女孩就从裙兜里丁丁当当拿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瓶瓶，对伙伴们说：“嗯。我在这些小瓶子里，用夜间开的十几种花，和着花蕊上的露珠，制成了这些不同气味的夜露。用它们滴在额头上，即使没有月光的夜里，你也可以听到花儿的说话声，闻到花瓣在夜雾里洗澡的气味。就是住在几十层高楼上的小孩子，也可以知道月夜里露珠滚动在青草上的样子、知道青苔的小叶子是怎样长起来的。”小昙摇晃着瓶子又说：“我想把这些夜露，送给你们每一个人，也送一些给一直住在城市高楼里的孩子。”
小瓶子铃铛一样碰响起来，女孩们小虫一样嚷嚷着，每人挑了一只自己最爱的花香夜露。小昙特意把一瓶昙花夜露，送给了新来的泠泠。
“各位姐姐……”最小最小穿淡黄睡裙的小姑娘月荷说，“我用月光的泪水，浸透可以使人复活的黑根白花草，织了一张柔软的围巾，戴上它，不会哭的人就会懂得了伤心，像石头一样硬像木头一样粗的心就会变成丝线那样又细又软。我要把这围巾，送给我的爸爸，让他懂得妈妈为什么常在夜里流泪。”
“我带来了一个月亮的拨浪鼓，它比月神伊希斯的西丝镦还奇妙。在月夜，一摇起月亮拨浪鼓，它就可以让你到白天顾不上或者不敢去的地方去……比如你最想念的人的门前，或者你要向他道歉的人的窗口。它还可以带你到再现自己过去某一年某一天的镜子前面。”淡红裙的月昊接着说，“我要把这个拨浪鼓，送给丢了魂的人，或在白天说假话和不会说话的人。”
文静的绿裙小姑娘月亭，托出一间全透明的可以看透墙外一切的小玻璃房：“我带来了一间叫‘宁静’的小房子，等待月夜来访的神秘事件、神秘朋友。”她微笑地注视着小房子说：“这间透明小房子，会放进一只小小摄像机。希望它，能够发现和记录弟弟盼望的月夜故事。”
“我带来了一个星星枕，是用蒲公英、满天星和薰衣草的种子，加上陨石的粉末做成的。睡在星星枕上，你会做美妙的飞在夜空里的梦。你会遥望到世界最美的角落里最有趣的人和事，从高空中发现世界原来是那么广阔。你的梦里不再是永远走不出的房间和搬不完的钱柜，而能透过屋顶看到星月的光芒。”月安安拿出了一个鼓鼓的小枕头，“这个小星星枕头，送给我连觉也睡在办公室里的叔叔，还有那些渴望变成鸟儿的人。”
“我带来了月光作业机，让它清理掉我们白天怎么也做不完的多余的作业，不让它们塞满了夜里的脑子，好让其它的梦可以挤进来。”橙黄裙的月子宁，拿出一个奇异的盒子，“我要把它送给我的黑眼圈哥哥，以及他们六年级全体同学。”
“我带来了这个。”那个穿半透明黑裙、皮肤最白个子最小的月兔儿，从藤筐中捧出一只小小的猫头鹰，“这只绿眼晴鸟儿，是用来赶走黑夜里的大老鼠、吸血鬼，还有一切追赶人的妖怪和暗影的。我把这只猫头鹰，送给我自己，也送给每天晚上都怕影子的表妹。”
“亲爱的妹妹们，”蓝裙姐姐月洁儿说，“我带来的东西，只是一篇小散文，在这里，我把它献给我们的聚会。”大家都安静地听洁儿轻声念出来：
“世界睡了，我醒着。白天的喧嚷和浮华隐没之后，心像烛光一样，闪耀出宁馨和明亮，这个空间不大，却适合属于灵魂。触角自由舞动、感观出奇灵敏①……让我们在这宁静的夜，看看世界、看看自己……让我们做月下的朋友，所有的心愿和梦想，都在月亮下放映。”
“轮到你了，泠泠。”一圈女孩的目光，这时都微笑地转向了新来的伙伴。
泠泠沉浸在这个月夜女孩们所有的节目中。她想到了月夜可以表演的许多节目，但她不知从何开始。她就说：“我以前，常爱一个人在月光下的花园里跳舞。这舞是跳给花园和月亮看的。但我现在很想在你们面前，跳一个我自己编的舞，它叫‘月亮之门’。”
泠泠看一看大家，见女孩们都目光闪闪地望着她，就比划着说下去：“嗯，月亮的门，不是白天太阳给我们打开的那扇门，不是吵闹的人群和堆积的书本。它是夜晚的大地、天空、自由的生命、飞翔的灵魂……我不能说清楚，但我可以跳出来。我想把这个舞，送给月神姐姐，送给你们，也送给我的妈妈，让她永远记得女孩子在月亮下的舞蹈……”
于是，泠泠就在月亮女孩们的围绕下，跳起了她最秘密最美丽的月亮舞。月光像细雨一样洒在她旋转的脸上、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朵张开花瓣开放在月光火堆旁的大白花。
嗯？周围都是白色花朵开放的光晕！
原来，所有的月亮女孩都加入了进来，和她一样跳起了月亮下的舞蹈。这是她们共同的秘密舞会呀。
月亮花园里，水潭丛林边，夜晚完全被舞蹈的月亮女孩照亮，如同一个月光之国的舞台。
泠泠相信自己再一次看到了半透明的月神姐姐的出现。
那白姐姐拖着长长的纱裙，在每一处山头和水面，点燃了月光之火。她用挂在胸前的与泠泠一样的月亮银饰，在浓得如白蜡似的一层月光中，滋的一划，点燃起一朵朵莲花和水母似的月光之火。
泠泠小声叫道：“月神姐姐!”
“她点燃虫虫们的火堆了!”身边一个女孩也兴奋地说。
泠泠感到脚下的大地在一片银色波浪中晃动，像一条载满各种生命的大船，向着月亮驶去。仿佛有轻柔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漂过来：
夜行船，银子舱。薄荷酒，露珠酿。月光宴，星星廊……
“月神姐姐唱的夜曲儿……”那身旁的女孩用梦一样的声音说，“听见了吗?”
当然听到了。而且在歌儿响起时，泠泠惊奇地看见，点燃月光火堆的山坡，正由黑暗变成透明。在透明的丛林和山谷中，无数的小虫虫、小生灵围绕着一团团明亮的月光火堆，聚集、飞舞、穿梭，就像举行它们的婚礼和舞会似的。
多么奇妙，月夜大地上出现了那么多小东西!小动物、小虫虫们找回了自己的乐园。
泠泠在无数蟋蟀、青蛙、夜鸟们来来往往的身影中，看见了她的白猫飘飘，它正带着一位神秘的绿眼睛女伴，巡游在月光和暗影里。泠泠觉得，她看见的是一位陌生的黑夜王子。
这个满月之夜，泠泠不但听到了月神姐姐唱给大地的歌儿，还学会了月亮女孩的歌谣。她相信沉入夜之国的人们都隐约听到了那萤火虫一样的歌声：
为什么夜色是清甜的
为什么黑暗是微苦的
为什么孤独是银色的
为什么思念是乳白的
为什么寻觅是暗夜的
为什么舞蹈是月下的
为什么宁静是广阔的
为什么飞翔是无边的
因为世界是神奇的
因为生命是醒着的
因为夜晚是精灵的
因为女孩是月亮的
……
那晚的约会，不知是几时结束的。
泠泠只记得回到家躺到床上后，她一直做着梦。梦里，她还反复唱着一段歌谣，那是她同女孩们一起，左手握着胸前的银月亮、右手拉成一个圈，围着月光篝火唱的最后一段歌谣：“月亮、月亮，请在满月这天，传递我们的愿望……”
清晨醒来，泠泠第一眼就望见了蹲在窗台上的白猫飘飘。飘飘眼睛眯成一条线，心领神会地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然后，泠泠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的妈妈。妈妈手里握着她昨晚戴过的银饰，微笑地望着她。朦胧中她听见妈妈的声音轻轻在问：“昨晚睡得好吗，小泠冷？”
“嗯。昨晚，很好很好……做了好多梦……您呢，妈妈?”
“我也很好，也做了梦。梦里我看见……一群女孩在月光下的花园里跳舞、唱歌。其中有你……奇怪的是，还有一个很小的小时候的我。我们唱的歌很奇怪，第一句，好像是，夜色……夜色是……清甜的……对了，为什么夜色是清甜的？”
泠泠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不知自己仍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她坐起身，抓过妈妈手中的银饰问：“妈妈，我的银月亮从哪里来的呢?”
妈妈的声音依然像梦一样轻：“十年前，你出生在月光医院。凡在那里出生的女孩，都有一件月亮银牌。这件出生牌，我一直收着。前几天你十岁生日，才拿出来给你戴上。医生说，戴上它，你就默认永远属于月亮了。其实，即使不把这吉祥银饰戴到身上，你也是月亮的女儿。因为，我知道，月亮已在你身上印下手印了呢。”
泠泠轻轻把那只银月亮拿到面前。在耀眼的白光一闪而过后，她看见那银饰的背面有刚刚烙上去的一行细小晶亮的字：月泠泠，月光清流的孩子。祝福你，被选中的第三千个月亮女孩。你将见证和传递有关月夜、大地和生命的秘密。
①选自张洁发表于《儿童文学》2006年第4期的散文。
韦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她的作品多以女孩形象为主角，被评论界人士喻为“女书”。近几年来，她致力于少女作家班的工作，培养了一批精灵般的文学少女。她常常把她们放逐到大自然的背景中，帮助她们释放出女孩子特有的生动和灵气，进入真正的“精灵境界”。本期封三“影像少年”中的“一群精灵女孩”，就是她们的生活记录。《少年文艺·写作版》2007年四月号、五月号的“金牌作文”的作者都来自少女作家班。在这篇《月亮花园》里，你也可以看到韦伶和她的少女作家们的影子。
（编辑：田俊）
满月之夜，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对你说：
你听，你听到月亮的拨浪鼓，在你耳边轻轻响起来了……
是在夏夜，假日的夏夜。
起初女孩泠泠以为是梦。睡梦中，她感觉有一些如同雾和水纹一样的光亮浸到她的身上来。她好像躺在一条乳白色的小河里，如同一条水波中的小鱼。若明若暗的光波，潮汐一样抚拍着她的身体，她看到自己周身变得白亮、饱满，像正在膨胀想要张开的花蕾一样。她就醒了。
坐起身，蒙眬地睁开眼——哇，好白好浓的月光呵！月亮太大了，月光居然探进窗户里，覆盖到她的床上和全身了。
泠泠嗅到了小花园里一些花朵和叶子浓重的气味，嗅着这气味她感觉到月光在外面游荡，惹起一些细小的声音。她在花儿和叶子的动静中，听见有一个虫子一样细小的耳语声在对她说：来，来，那月下的花园……她被这声音牵引和迷惑着，半睡半醒地坐起身，打开门，穿着白睡裙走到家中小花园里。
老天！好大的月亮呵！花园如同被白炽灯照着一样，树影那么暗那么浓。她一出现，花园里就卜卜卜地响了几声，不知是月光下的青蛙还是鸟儿，躲回到暗影中去了。她深深吸一口夜晚花园的气息，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像蒲公英一样张开，和周围清冽的夜气联通了。她伸展双手，突然间好想在夜花园里跳一个舞。
但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光亮照在她脸上。好像还不只是月光。她望望四周，听见那虫子一样的耳语声又再次传来：“来，来，心中的光亮，月下的花园……”
这声音好像并不是来自这个小花园，而是发自空中一个更远的地方。泠泠在月光下睁大眼睛寻找着、倾听着，发现花园小径通往的山那边，有许多如同星星一样的光点在移动着。是萤火虫吗？她想，听人说山坡那边，白云山泉水流下来形成的小水潭边，在夜里常有萤火虫聚集哩！
一下子她好像又听到了细小的笑声、说话声从萤火虫飞舞的方向传过来，里面断断续续夹杂着那耳语声。她好奇极了，不由地沿着花园的小径向山坡那边走去。
一路上都有小虫子、小动物跳到暗影里的卜卜声。她的拖鞋和脚丫上湿漉漉的，都是草叶上的露珠。越来越浓重的光亮照耀着她，使她急切地向山那边的泉水处走去。
一只白猫窜过她的脚下，荧绿的眼睛望了望她。泠泠认出这是她的猫，她叫着：飘飘，带我去那白亮的地方，好吗?飘飘看看她，就在前面五步一回头地，带着她朝山那边找去。
她刚刚转过一个弯，便吃惊地停住了脚步。哇!在那山坡下的水潭边，飞舞着无数只亮闪闪的萤火虫。而在水边树林环绕的草地上，坐着一圈正在说笑的、同她一样十岁左右的女孩子！ 她们虽然穿着各色的睡裙，但每一位的身上都发出银白的光亮来。
仿佛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圈女孩全部转过头来。她们看到了她，一点儿也不吃惊，还微笑地招呼：“你来了！快过来！”
当她走过去，她们立刻给她让出一个位置，让她坐进圈子里。她这时才发现，这些女孩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戴上了一件月牙形的银饰，这银饰发出月亮那样的光芒，照亮了女孩们的脸。而在圈子中间，有一朵如同巨大的白色水母和莲花似的火焰，正舞动着半透明的光。这乳白色的火光，将女孩们的圈子以及周围的水潭、丛林，都照耀得像月神的舞台那样白亮。
她完完全全被这美丽的人群和场景震住了，用怯怯的声音小声问：“你们是谁？怎么在夜里坐在这儿？”
一个披着月光瀑布一样的长发、穿淡蓝睡裙的女孩，用了萤火虫一样的声音说：“我们和你一样，都是月亮女孩，在满月这天，聚集在一起开每个月的月亮会哩。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你，等着你的到来。”蓝裙女孩亲切地望着泠泠的脸和脖子。
我和你们一样？她摸一摸脸和脖子——真的呀！她的脖子上，前几天得到的那枚月形银饰，这时候正发出月亮的光芒!原来，就是这光芒，在今夜让她感到异样呵。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长着蛾眉、穿淡紫睡裙的女孩，微笑着问。
“泠泠。”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像萤火虫那样在微风中闪烁了。
“哦，那你就叫月泠泠了!我叫月小昙，她叫月洁儿。我们所有来这儿聚会的女孩，都是月亮家的，都和月亮一个姓啦。”穿紫裙的女孩，用手指在夜空中划了一个圈。她轻轻推了一下泠泠：“快去吧，去月光火堆那里，把你的项链烙上家族的姓名。”
泠泠走向女孩圈中那团水母一样舞动的白火。她想，这白蜡一样燃烧着的，正是月光之火吗？它交织着透明、乳白、淡黄的火焰，在夜空中飞舞弥漫，一阵阵发出薄荷那样清新的穿透夜色的气息。
当泠泠走近，将脖子上的月形银饰伸向那奇异的清凉的火堆，她听到了在晃动的白火焰里响起了叮叮叮的一串敲击声。炽白的亮光在项链上闪过之后，她惊异地发现，月光火焰中竟隐约地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姐姐。她夜空一样深情的眼睛藏在弯弯的美丽白睫毛丛林里，朦胧而耀眼的半透明身子和白纱裙，使她与月光之火的皎洁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仿佛向泠泠伸出轻盈如羽毛似的一只手，月亮项链就像水滴一样挂在泠泠的脖子上了。
月泠泠，月光清流的孩子，我的妹妹。那声音也像那手指一样，羽毛似的落在泠泠的脖子和脸上。薄荷的香味在光晕中弥漫，泠泠的身体里泉水般流过一股月光，她被浸泡在不可言喻的透澈清凉中。
月泠泠迈着要飞起来的步子，回到女孩们中间。女孩们都围过来，打量她那被月光烙过的项链。泠泠望着发出薄荷香气的白色火焰问：那透明姐姐，你们看见了吗，她是谁?
透明姐姐?你看见了?那是月神呵!她有时会在我们满月的聚会上，在点燃的月光中出现。一个女孩兴奋而羡慕地向泠泠耳语：她每晚都要赶那么多的路，刚才一定是专门为新到的你而来!你可真幸运!哦!她的美，只在你与她相遇时，才能真正知道。
那羽毛，碰到我的脖子了。泠泠梦呓一样地说。一切都妙不可言，泠泠摸着脖子上存留的触感，身体和心灵都回味着一片光晕中，那风吹羽毛的轻柔和如夜雾般透明清凉的薄荷香气。月神？我遇见了月神！我真的碰到月神的手指了？
泠泠再一次望向月光火堆时，那半透明的白色身影再也看不到了。可她的心，却随即被周围女孩们的行为所吸引。
“小昙，快继续——拿出你月夜的礼物。我们等不及了。”长发蓝裙女孩催着蛾眉紫裙女孩。
紫裙女孩就从裙兜里丁丁当当拿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瓶瓶，对伙伴们说：“嗯。我在这些小瓶子里，用夜间开的十几种花，和着花蕊上的露珠，制成了这些不同气味的夜露。用它们滴在额头上，即使没有月光的夜里，你也可以听到花儿的说话声，闻到花瓣在夜雾里洗澡的气味。就是住在几十层高楼上的小孩子，也可以知道月夜里露珠滚动在青草上的样子、知道青苔的小叶子是怎样长起来的。”小昙摇晃着瓶子又说：“我想把这些夜露，送给你们每一个人，也送一些给一直住在城市高楼里的孩子。”
小瓶子铃铛一样碰响起来，女孩们小虫一样嚷嚷着，每人挑了一只自己最爱的花香夜露。小昙特意把一瓶昙花夜露，送给了新来的泠泠。
“各位姐姐……”最小最小穿淡黄睡裙的小姑娘月荷说，“我用月光的泪水，浸透可以使人复活的黑根白花草，织了一张柔软的围巾，戴上它，不会哭的人就会懂得了伤心，像石头一样硬像木头一样粗的心就会变成丝线那样又细又软。我要把这围巾，送给我的爸爸，让他懂得妈妈为什么常在夜里流泪。”
“我带来了一个月亮的拨浪鼓，它比月神伊希斯的西丝镦还奇妙。在月夜，一摇起月亮拨浪鼓，它就可以让你到白天顾不上或者不敢去的地方去……比如你最想念的人的门前，或者你要向他道歉的人的窗口。它还可以带你到再现自己过去某一年某一天的镜子前面。”淡红裙的月昊接着说，“我要把这个拨浪鼓，送给丢了魂的人，或在白天说假话和不会说话的人。”
文静的绿裙小姑娘月亭，托出一间全透明的可以看透墙外一切的小玻璃房：“我带来了一间叫‘宁静’的小房子，等待月夜来访的神秘事件、神秘朋友。”她微笑地注视着小房子说：“这间透明小房子，会放进一只小小摄像机。希望它，能够发现和记录弟弟盼望的月夜故事。”
“我带来了一个星星枕，是用蒲公英、满天星和薰衣草的种子，加上陨石的粉末做成的。睡在星星枕上，你会做美妙的飞在夜空里的梦。你会遥望到世界最美的角落里最有趣的人和事，从高空中发现世界原来是那么广阔。你的梦里不再是永远走不出的房间和搬不完的钱柜，而能透过屋顶看到星月的光芒。”月安安拿出了一个鼓鼓的小枕头，“这个小星星枕头，送给我连觉也睡在办公室里的叔叔，还有那些渴望变成鸟儿的人。”
“我带来了月光作业机，让它清理掉我们白天怎么也做不完的多余的作业，不让它们塞满了夜里的脑子，好让其它的梦可以挤进来。”橙黄裙的月子宁，拿出一个奇异的盒子，“我要把它送给我的黑眼圈哥哥，以及他们六年级全体同学。”
“我带来了这个。”那个穿半透明黑裙、皮肤最白个子最小的月兔儿，从藤筐中捧出一只小小的猫头鹰，“这只绿眼晴鸟儿，是用来赶走黑夜里的大老鼠、吸血鬼，还有一切追赶人的妖怪和暗影的。我把这只猫头鹰，送给我自己，也送给每天晚上都怕影子的表妹。”
“亲爱的妹妹们，”蓝裙姐姐月洁儿说，“我带来的东西，只是一篇小散文，在这里，我把它献给我们的聚会。”大家都安静地听洁儿轻声念出来：
“世界睡了，我醒着。白天的喧嚷和浮华隐没之后，心像烛光一样，闪耀出宁馨和明亮，这个空间不大，却适合属于灵魂。触角自由舞动、感观出奇灵敏①……让我们在这宁静的夜，看看世界、看看自己……让我们做月下的朋友，所有的心愿和梦想，都在月亮下放映。”
“轮到你了，泠泠。”一圈女孩的目光，这时都微笑地转向了新来的伙伴。
泠泠沉浸在这个月夜女孩们所有的节目中。她想到了月夜可以表演的许多节目，但她不知从何开始。她就说：“我以前，常爱一个人在月光下的花园里跳舞。这舞是跳给花园和月亮看的。但我现在很想在你们面前，跳一个我自己编的舞，它叫‘月亮之门’。”
泠泠看一看大家，见女孩们都目光闪闪地望着她，就比划着说下去：“嗯，月亮的门，不是白天太阳给我们打开的那扇门，不是吵闹的人群和堆积的书本。它是夜晚的大地、天空、自由的生命、飞翔的灵魂……我不能说清楚，但我可以跳出来。我想把这个舞，送给月神姐姐，送给你们，也送给我的妈妈，让她永远记得女孩子在月亮下的舞蹈……”
于是，泠泠就在月亮女孩们的围绕下，跳起了她最秘密最美丽的月亮舞。月光像细雨一样洒在她旋转的脸上、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朵张开花瓣开放在月光火堆旁的大白花。
嗯？周围都是白色花朵开放的光晕！
原来，所有的月亮女孩都加入了进来，和她一样跳起了月亮下的舞蹈。这是她们共同的秘密舞会呀。
月亮花园里，水潭丛林边，夜晚完全被舞蹈的月亮女孩照亮，如同一个月光之国的舞台。
泠泠相信自己再一次看到了半透明的月神姐姐的出现。
那白姐姐拖着长长的纱裙，在每一处山头和水面，点燃了月光之火。她用挂在胸前的与泠泠一样的月亮银饰，在浓得如白蜡似的一层月光中，滋的一划，点燃起一朵朵莲花和水母似的月光之火。
泠泠小声叫道：“月神姐姐!”
“她点燃虫虫们的火堆了!”身边一个女孩也兴奋地说。
泠泠感到脚下的大地在一片银色波浪中晃动，像一条载满各种生命的大船，向着月亮驶去。仿佛有轻柔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漂过来：
夜行船，银子舱。薄荷酒，露珠酿。月光宴，星星廊……
“月神姐姐唱的夜曲儿……”那身旁的女孩用梦一样的声音说，“听见了吗?”
当然听到了。而且在歌儿响起时，泠泠惊奇地看见，点燃月光火堆的山坡，正由黑暗变成透明。在透明的丛林和山谷中，无数的小虫虫、小生灵围绕着一团团明亮的月光火堆，聚集、飞舞、穿梭，就像举行它们的婚礼和舞会似的。
多么奇妙，月夜大地上出现了那么多小东西!小动物、小虫虫们找回了自己的乐园。
泠泠在无数蟋蟀、青蛙、夜鸟们来来往往的身影中，看见了她的白猫飘飘，它正带着一位神秘的绿眼睛女伴，巡游在月光和暗影里。泠泠觉得，她看见的是一位陌生的黑夜王子。
这个满月之夜，泠泠不但听到了月神姐姐唱给大地的歌儿，还学会了月亮女孩的歌谣。她相信沉入夜之国的人们都隐约听到了那萤火虫一样的歌声：
为什么夜色是清甜的
为什么黑暗是微苦的
为什么孤独是银色的
为什么思念是乳白的
为什么寻觅是暗夜的
为什么舞蹈是月下的
为什么宁静是广阔的
为什么飞翔是无边的
因为世界是神奇的
因为生命是醒着的
因为夜晚是精灵的
因为女孩是月亮的
……
那晚的约会，不知是几时结束的。
泠泠只记得回到家躺到床上后，她一直做着梦。梦里，她还反复唱着一段歌谣，那是她同女孩们一起，左手握着胸前的银月亮、右手拉成一个圈，围着月光篝火唱的最后一段歌谣：“月亮、月亮，请在满月这天，传递我们的愿望……”
清晨醒来，泠泠第一眼就望见了蹲在窗台上的白猫飘飘。飘飘眼睛眯成一条线，心领神会地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然后，泠泠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的妈妈。妈妈手里握着她昨晚戴过的银饰，微笑地望着她。朦胧中她听见妈妈的声音轻轻在问：“昨晚睡得好吗，小泠冷？”
“嗯。昨晚，很好很好……做了好多梦……您呢，妈妈?”
“我也很好，也做了梦。梦里我看见……一群女孩在月光下的花园里跳舞、唱歌。其中有你……奇怪的是，还有一个很小的小时候的我。我们唱的歌很奇怪，第一句，好像是，夜色……夜色是……清甜的……对了，为什么夜色是清甜的？”
泠泠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不知自己仍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她坐起身，抓过妈妈手中的银饰问：“妈妈，我的银月亮从哪里来的呢?”
妈妈的声音依然像梦一样轻：“十年前，你出生在月光医院。凡在那里出生的女孩，都有一件月亮银牌。这件出生牌，我一直收着。前几天你十岁生日，才拿出来给你戴上。医生说，戴上它，你就默认永远属于月亮了。其实，即使不把这吉祥银饰戴到身上，你也是月亮的女儿。因为，我知道，月亮已在你身上印下手印了呢。”
泠泠轻轻把那只银月亮拿到面前。在耀眼的白光一闪而过后，她看见那银饰的背面有刚刚烙上去的一行细小晶亮的字：月泠泠，月光清流的孩子。祝福你，被选中的第三千个月亮女孩。你将见证和传递有关月夜、大地和生命的秘密。
①选自张洁发表于《儿童文学》2006年第4期的散文。
韦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她的作品多以女孩形象为主角，被评论界人士喻为“女书”。近几年来，她致力于少女作家班的工作，培养了一批精灵般的文学少女。她常常把她们放逐到大自然的背景中，帮助她们释放出女孩子特有的生动和灵气，进入真正的“精灵境界”。本期封三“影像少年”中的“一群精灵女孩”，就是她们的生活记录。《少年文艺·写作版》2007年四月号、五月号的“金牌作文”的作者都来自少女作家班。在这篇《月亮花园》里，你也可以看到韦伶和她的少女作家们的影子。
（编辑：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