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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伦斯·雷布罗在一颗不适于生存的行星上的唯一一所房子里生活,对此他毫无异议,因为这可比挤在地球上的一万亿居民中间强多了。
如果有人对雷布罗的这种做法说三道四,他的眼睛就会一眨不眨狠狠地盯着那位质疑者。他的房子比宜居地球上的任何一栋房子都要大很多,而且也要先进得多:有独立的空气供给和水供给系统,冷藏室里有丰裕的食物。房子位于一座力场之中,与这颗了无生机的星球隔绝开来,房屋修建在一片五英亩大小的农场旁(当然是在玻璃罩下面),在照耀着这颗行星的怡人阳光下,生长着赏心悦目的花卉和有益健康的果蔬——甚至还饲养着一些小鸡。这让雷布罗夫人有了一点事情去打发午后的时光,也为两个雷布罗家的小家伙在屋里待厌的时候提供了玩耍的场所。
除非一个人想要生活在宜居地球;除非一个人坚持那样;除非一个人必须要生活在人群中,想要走出房门就能享受到辽阔无尽的空气,享受到可以游泳的水。
所以这有什么困难的呢?
同样要记住的是,在这颗了无生机的星球上,雷布罗的房子处于全然寂静的环境之中,顶多偶尔会听到些单调的风雨声。这里有绝对的私人空间以及对于两亿平方英里行星表面绝对的所有权。
克拉伦斯·雷布罗对于他这片辽阔空间的一切都倍感欣慰。他是一名会计师,精于操作每一种高级计算机模块,对于自己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都很讲究,保养很好的一抹小胡子下面不常露出笑容。他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当他工作结束开车回家偶尔经过宜居地球上的居住区时,他总是带着理所当然的得意之情看着那里的人。
好吧,要么是为了事业,要么是心理不正常,总之有些人只能生活在宜居地球。这对于他们真是太糟糕了。毕竟,宜居地球的土壤必须为所有那一万亿居民提供矿物质和基本的食物供给(在五十年之后就会是两万亿了),而空间却变得越来越稀缺。宜居地球上的房子没法造得更大了,必须生活在这种房子里的人不得不去适应这样的现实。
甚至他回家的过程都带着一丝淡淡的乐趣。他会进入分配给他的社区离转空间(就像所有那类设施一样,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又矮又粗的方尖塔),在那里他总是能看到有其他人在排队等候。而且在他排到头之前,还会有更多的人到来。这就是群居时代。
“你的星球怎么样?”“你的怎么样?”习以为常的闲聊。有时候有人会碰到麻烦,比如设备故障或是天气恶劣,这会让人极不情愿地换个队伍。不过,这种情况不常发生。
但这挺能打发时间的。然后雷布罗就会排到最前面了。他把钥匙插入插槽,发送出正确的组合代码;然后他就会被离转进入一个新的可能性模式之中,那个专属于他自己的可能性模式——当他结婚并成为一位有生产能力的公民时分配给他的可能性。在这个可能性模式中的地球上,从来没有演化出生命形式。而离转进入这个特定的无生命的地球之后,他就步入了自家的门厅。
就这样。
他从来不操心另一个可能性里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去操心?他从不想这事儿。有数量无限多的可能的地球——每一个都存在于它自己的壁龛里,存在于它自己的可能性模式之中。既然一个星球,比如说地球,根据计算,有大约五十对五十的机会出现生命进化,那么所有可能的地球中就会有一半演化出生命(数量仍是无限多,因为无限的一半还是无限),而另一半就不会有生命(仍是无限多)。居住在大约三千亿个空荡荡的地球上的三千亿个家庭,每家都拥有自己美丽的房子,由太阳能提供能源,每一家都过得极为安逸。每天被占据的地球数量以百万计增长。
一天,雷布罗回家进门的时候,妻子桑德拉对他说:“有很古怪的噪音。”
雷布罗抬起眉毛注视着妻子。她看上去挺正常的,除了那双不安地拧在一起的纤手和那因紧张而发白的嘴角。
雷布罗的轻便大衣抓在手里停在半空中,自动家务机耐性十足地在一旁等候着,他说:“噪音?什么噪音?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现在停了。”桑德拉说,“真的,就像一种低沉的重击或是轰隆声。你听到一阵,它就停了,然后又会听到一阵……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声音。”
雷布罗放下了外套,“但是这不太可能啊。”
“我真听到了。”
“我检查一下设备,”他咕哝着,“可能是哪里出故障了。”
没有故障。要是有,肯定逃不过他那双会计师的眼睛,于是他耸耸肩去吃晚餐了。他听着自动家务机嗡嗡响着忙碌各自的家务,看着其中一个在清理碟子和餐具进行垃圾再生回收。然后,他努了努嘴说:“也许有一台自动家务机不守规矩了。我得查查。”
“克拉伦斯,完全不是那回事儿。”
雷布罗睡觉去了,对这事没太在意。睡到正酣,他被妻子抓着肩膀晃醒了。他伸手碰了碰触点开关,墙壁亮了起来。“怎么了?现在几点?”
她摇着头,“听!听!”
好家伙,雷布罗心想,真有噪音。确实是轰隆轰隆的声音,一阵儿一阵儿的。
“地震么?”他小声说。这事儿确实发生了,尽管在整颗星球上筛选居住区域的时候他们通常会进行计算,以避开有问题的区域。
“一整天都会有吗?”桑德拉不安地问,“我想它应该是什么别的东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每一个神经质的家庭主妇都会有的那种充满了神秘感的恐惧。“我觉得这颗星球上有人跟我们在一起。这根本就是一个宜居的地球。”
雷布罗做了合乎逻辑的事。一大早,他送妻子和孩子去了岳母那里。然后他请了一天假,赶去分区住宅管理局。
他完完全全是在自寻烦恼。
住宅管理局的比尔·程个头不高,对于自己拥有部分蒙古血统而开心自豪。他认为,可能性模式解决了人类最终极的问题。阿莱克·米什诺夫,另一位管理局人员,则认为可能性模式就是一个圈套,被诱入其中的人都已经无可救药了。他原本主修的是考古学,学习过各种古文物研究课程,他那颗对于现实的态度十分微妙的脑袋里仍然塞满了那类东西。尽管长着两道浓眉,他的面孔看上去还是让人觉得很敏感,而且他与一只宠物生活在一起,对于它的宠爱让他不得不脱离考古学转而投身住宅管理,但养宠物这种事在挤满了一万亿人的地球上终究是太过于离经叛道,他不敢告诉别人。 程很喜欢说,“马尔萨斯下地狱吧!”这几乎是他的口头禅了。“马尔萨斯下地狱吧。我们现在不可能出现过度生育的问题。尽管我们的人口经常翻倍再翻倍,但现代智人仍保持在有限的数量上,而非宜居地球的数量却是无限多。我们不必在每一颗星球只放一栋房子。我们能放它一百、一千、一百万。空间是极为充足的,而且每一个可能性里的太阳都能提供充足的能源。”
“每颗星球上不止一栋房子?”米什诺夫酸酸地说。
程很清楚他的意思。当可能性模式最初投入使用时,对于一颗星球的唯一所有权,就是对早期移民的最大诱惑。它召唤出了每个人内心深处潜藏的虚荣心与专制欲。那句口号是怎么说的——他真可怜,他家还没有成吉思汗的帝国大。现在要是实行几户移民家庭共享一颗星球势必引起公愤。
程耸耸肩说:“好吧,多修房子这种事儿可得有一番心理准备呢。可那又怎样?那不过是最初开创整个行业时的做法。”
“还有食物问题呢?”米什诺夫问。
“你知道,我们正把水耕作物和发酵菌植物设置到其他的可能性模式中。如果有必要,我们就能耕作它们的土壤。”
“穿着太空服背着氧气包耕作,呵呵。”
“我们能减少二氧化碳,增加氧气含量,直至植物可以生长,之后他们就可以进行这些工作了。”
“这要一百万年时间呢。”
“米什诺夫,”程说,“你的麻烦在于你读了太多的古代历史书。你就是个故意找碴儿的家伙。”
程其实很友善,并不是真的在找米什诺夫的茬儿,米什诺夫则继续看他的书,继续操他的心。米什诺夫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他能鼓起勇气去见见分区的负责人,并将心里那些着实让他担忧的问题直截了当地和盘托出——砰的一下,就这样。
但是现在,有一位克拉伦斯·雷布罗先生正面对着他们,满脸冒汗,因为花了两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跟管理局浪费唾沫星子而气急败坏。
他的叙述正达到高潮:“我要说,这颗行星是宜居的,所以噪音问题是我无法容忍的。”
完整地听完了他的故事,程试着安慰他。他说:“那种噪音可能是某种自然现象。”
“什么样的自然现象?”雷布罗问,“我想要进行一次调查。如果是自然现象,我要知道是哪一种。要让我说,这地方肯定是宜居的。上面有生命体,天哪,我花大钱可不是为了跟别人合租一颗星球。从那声音来看,我是跟恐龙合租了。”
“别这样,雷布罗先生,你在你的地球上生活多久了?”
“十五年半。”
“曾经有过任何生命形式的证据吗?”
“现在有了,而且,作为一名有着A-I级别产品记录的公民,我提议进行一次调查。”
“我们当然要调查,先生,但现在我们只是想向您确认一切都很好。你是否能意识到我们选择可能性模式的时候有多么仔细?”
“我是会计师,我有很好的理解力。”雷布罗寸步不让地说。
“那您当然知道我们的计算机不可能让我们出错。它们从不会去挑选以前被挑选过的可能性模式,那是不可能的。它们只会选择那种大气层完全是二氧化碳的地球可能性模式,而且是绝对不会有植物生命形式的可能性模式,更不用说动物了。因为如果植物进化出来了,二氧化碳就会被转化成氧气。您理解吗?”
“我对这些理解得十分透彻,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科普演讲的。”雷布罗说,“我要你们进行一次调查,没别的。一想到我的世界可能被分享,就感觉太丢脸了,我自己的世界被别的人或别的什么东西分享,我可不打算就这么忍气吞声地受着。”
“不,当然不会……”程低声咕哝着,避开了米什诺夫嘲讽的目光,“我们天黑前过去。”
他们装备齐全,赶赴离转空间。
米什诺夫说:“我想问你些事。你为什么要摆出那种‘先生,没必要担心’的态度?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很担心。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我在做我该做的。他们本来就不该担心的。”程没好气地说,“谁听说过一颗二氧化碳星球能是宜居的?此外,雷布罗就是那种制造谣言的人。我认得出这种人。在他发飙的时候他要是有点胆气,只怕他能说他的太阳爆发变成新星了。”
“有时候是会发生这种事。”米什诺夫说。
“那又怎样?也就是一栋房子被抹掉,一户人家死光而已。看吧,你就是个爱找碴儿的家伙。在古代——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年代,如果在中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有一场大洪水,成千上万人会死掉,这种事在微不足道的十亿或二十亿人口中确实显得很不得了。”
米什诺夫咕哝着说:“你怎么知道雷布罗的星球上没有生命体?”
“那里是二氧化碳的大气层。”
“但你设想一下……”这没用。米什诺夫没法那么说。他只得换个话头,“设想一下能在二氧化碳中生存的植物和动物的生命形式。”
“那可从未观测到过。”
“在无限多个可能存在的世界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低声结束了这段话,“在无数种可能性中,每一种事情都必然会发生。”
“在十的三十九次方种可能性中有那么一次机会……”程耸耸肩说。
这时他们抵达了离转点,他们的运输车用了货运离转(把它送进了雷布罗的仓储区),他们自己则进入了雷布罗的可能性模式之中。先是程,然后是米什诺夫。
“真是一所漂亮的房子。”程心情愉快地说,“真时尚。太有品位了。”
“听到什么了?”米什诺夫问。
“没有啊。”
程溜达着走进了花园。“嗨,”他叫起来,“罗德岛红鸡。”
米什诺夫跟着,抬头看着玻璃屋顶。太阳看上去跟其他那万亿个地球的太阳很像。
他心不在焉地说:“可能会有植物生命体,只是才刚刚开始出现。二氧化碳可能刚刚开始达到一定浓度。计算机从来不会知道的。”
“那要花数百万年才可能出现动物生命体,再要花几百万年它才能离开海洋。” “它未必会遵循那样的模式。”
程伸手搭在同伴的肩上,“你太消极了。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到底究竟什么事让你这么烦恼,而不仅仅是暗示,我们会让你不再这么纠结。”
米什诺夫肩膀一扭挣脱了出来,皱着眉满脸怒气。程的那种怜悯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他开口道:“我们别再做心理治疗了……”突然他顿住了话头,低声道,“听。”
远远地传来一阵隆隆声,接着又是一阵。
他们把地震仪放在屋子中间,激活了力场使其向下穿透地面稳稳地固着在岩床上。他俩盯着记录震动的指针。
米什诺夫说:“只是表层震动波,非常浅的表层。震动不是来自地下。”
程看上去有些郁郁不安,“那它是什么?”
“我想,”米什诺夫说,“咱们最好去查出来。”他的脸色发灰,笼上了一层忧虑之色,“我们得去另一个地点再设置一台地震仪,好对震源进行定位。”
“显然,”程说,“我要带着另一台地震仪出去了。你待在这儿。”
“不。”米什诺夫兴奋地说,“我出去。”
米什诺夫有点害怕,但他没得选。如果真是那种事,他可是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会始终保持警惕。而对于程来说,如果遭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的话,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他也不会提前警告程的,因为他显然从来不相信那种事。
不过,由于米什诺夫天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所以当他套上氧气服摸索着裂解枪,试着解除力场让紧急出口敞开的时候一直磕磕绊绊的。
“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想让你出去?”程看着对方笨手笨脚的样子问,“我可是盼着呢。”
“没问题。我这就出去了。”米什诺夫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迈步走进气闸,出去之后便到了一个了无生机的地球的荒凉表面。一个大概是了无生机的地球。
对于米什诺夫来说,眼前的景色不算陌生。这类景色他已经见过好几十次了:光秃秃的岩石,风雨交加,沟壑里满是砾岩和砂子的粉末,一条小小的喧嚣的小溪冲击着岩石河床。一切都是褐色与灰色的,没有绿色的痕迹,没有生命的声音。
不过太阳还是一样的,当夜晚降临,星空也会是一样的。
居住地的位置要是在一个宜居地球上,应该是一片被叫作拉布拉多的地方。(这里也确实就是拉布拉多。这是被计算过的,在十的三十九次方个地球中都不会有一个地球会在地质过程中存在显著的变化。熟悉的大陆在每一处都能辨识到最细微的细节。)
抛开地理位置和这个月份的影响,现在是十月,这个地球致命的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碳引发的温室效应让气温极其暖湿。
米什诺夫从氧气服里透过透明的面罩阴郁地看着这一切。如果噪音的震源中心就在近旁,把第二台地震仪安置在一英里左右的地方就足够用来定位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们就得调来一艘飞艇了。好吧,一开始还是别想得那么复杂。
他有条不紊地走上一座小石山。一到山顶他就能选出合适的勘测点了。
一到山顶,气喘吁吁,浑身燥热,他发现没必要再找勘测点了。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以至于当他对着话筒吼叫时几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嗨,程,这里有建筑结构正在施工!”
“什么?”震惊的叫声在他耳朵里响起来。
没错。地面正在平整。机械正在施工。岩石正被炸开!
米什诺夫叫道:“他们在爆破!那就是噪音!”
程回应道:“那不可能啊。电脑从来不会把同一个可能性模式挑出来两次分配给两家人。它做不到。”
“你不明白……”米什诺夫道。
但程径直按照自己的想法接着说:“在那儿待着,米什诺夫。我这就出来。”
“别,该死。你就留在那儿!”米什诺夫警惕地叫道,“跟我保持无线电联系。如果我发出口令,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做好立即前往宜居地球的准备。”
“为什么?”程问,“出什么事了?”
“我还不知道。”米什诺夫说,“给我点时间去查个究竟。”
他这时才惊异地注意到自己的上下牙在打架。
憋着气无声地咒骂着计算机,咒骂着可能性模式,咒骂着数以万亿犹如喷吐的烟雾一般扩张的人群对于生活空间贪得无厌的需求,米什诺夫曲曲折折滑下山坡的另一面,滚落的石头激荡起怪异的回声。
一个男人走出来跟他会面,穿的那件气密服许多细节都与米什诺夫的颇有不同,但很明显作用是一样的——把氧气送进肺里。
米什诺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话筒说:“稳住,程。有个男人正过来。保持联系。”米什诺夫觉得自己的心跳消失了,呼吸停止了。
两个人彼此对视着。那个男人面色白皙冷峻。他那惊诧的神情装都装不出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刺耳:“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