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王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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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
  (1914-1989) 字昭琛,山西平遥人,北京大学教授、文学史家。先是从事汉魏六朝文学研究,后来转向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新文学史研究学科的奠基人,著有《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古文学史论》《鲁迅作品论集》等。著名弟子有钱理群、陈平原、温儒敏等。

  1980年代初,导演黄健中带着演员刘晓庆来到北大镜春园76号,拜访自己二哥黄侯兴(中国社科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的导师王瑶。几天后,王瑶自我调侃地对黄侯兴说,“你看,刘晓庆凭一部电影《小花》家喻户晓,可谁又知道我呢?”
  今年,“王瑶百年诞辰纪念”在京举行。5月7日下午,北大博雅酒店,主持人颇有深意地说,自己已将当天会议发至微博,不少网民却问,谁是王瑶?
  这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科奠基人”写过一篇《自我介绍》,其性情可见一斑: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黑白颠倒”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惟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
  他在清华的同学、北大的老同事季镇淮生前更记得,1946年,西南联大解散,自昆明回到北平,搬入清华新西院,已写完研究生论文《魏晋文化思想与文人生活》的王瑶意气风发地向他宣称——“我相信我的文章是不朽的。”
  大半个世纪呼啸而过。“晚年的他知道自己努力的极限与边界,再也没有年轻时那样的狂傲,”王瑶的第一任博士生、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说。他把王瑶的一生划分成3个阶段:从1943年进入清华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院到1952年,是“清华10年”,对应的是学术史;从调入北大任教到1977年“文革”结束的25年,对应了政治史;从1978年中文系始招研究生,到1989年溘然长逝,对应的则是教育史。纪念会这一天,他提出了一个视角——从百年读书人困窘看王瑶。

脱党


  “对于昭琛,我也有我的认识,他有他的优点和长处,但也有缺点和不足的地方。我不能把他看成一个圣人,如果那样看他就不真实。”王瑶的妻子杜琇目前定居英国曼彻斯特,在发给我的资料里,她平静地收尾:对于我们走过的路,经历的时代,现在似乎越来越明白了。
  但真正难以说清的,恰是他者对逝者的述评。历史学家赵俪生是王瑶自大学开始的好友。王的弟子告诉我,两位老人在世时心存芥蒂,互不认同彼此的某些观点。赵曾在文中写道:“王瑶兄出生在山西平遥。这个地方,无论在政治上或者在金融事业上,都是不寻常的。在政治上,它一度是‘代’郡的郡城,故城郭保留,宛然至今。在金融业上,它是票号的发祥地,有明代华尔街之称。这种在操业上的历史上积淀下来的娴于计算的明敏,不能说一点也没有沾染到王兄的身上。”
  无论如何,这个父亲曾是票号店员的农家子弟天赋过人。自称王瑶“莫逆之交”的古文字学家朱德熙指出,他做学问兼占两种优势:一是记忆力强,过目不忘;二是聪明绝顶,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细密的分析力,知人、论世、治学,多有深刻独创见解。
  1934年,王瑶同时考取了北大和清华,最终选入清华中国文学系。由于擅长文学评论与文学理论,整日研读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塞尔斯基,他在校内被传为“小周揚”与“小胡风”。“我留意到,当他露出快要发脾气的时候,同时却又流露出一股孩童的真纯。这个境界很美丽,很高乘。他后来博得若干学生的崇敬,我想这是原因之一。”赵俪生回忆说。那时他与王瑶、冯契(哲学家)一起进入“左联”。在他眼中,相比温和深沉的冯契,王瑶更像是一个革命者,或是一个激进主义者:走起路来,得得作响;讲起话来,山西乡音很重,内容像连珠炮般喷出,语音越说越高亢。到老,听说王瑶在教外国留学生,他还不无讥讽:你那留学生的中国话一定也是山西味吧?
  1935年3月,王瑶等10名学生在学校宿舍被军警押至公安局拘留所,两次审讯与“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的互动详情。第四天才由梅贻琦校长领回。同年,“一二·九”运动爆发。见闻一多劝阻学生不要闹事,他与同学在下面急得直跺脚——他是这场反对“华北自治”的抗日救亡运动的骨干分子。
  第二年3月,北平河北高中学生郭清因抗日被捕,受刑死于狱中。王瑶参加抬棺游行示威,第二次入狱,两周后被释放。这年5月,经赵德尊(曾任中共北平市委学委秘书)等人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学韦君宜的先生杨述监誓。11月1日,他受命主编《清华周刊》第45卷。
  《周刊》上的时评,彰显了他对政治的热忱与判断力。比如《西安事变》一文,在只能读到中央社片面简讯、“对张学良的动机和主张尚不清楚”的情况下,他“根据过去事实的推测”,“这并不是单纯的争权夺利的叛变与内战”,很可能是“为了要对敌抗战,为了反妥协外交”,“对蒋作最后谏诤”。
  1937年1月底,王瑶在第10期与11期合刊附录上,刊发《为〈清华周刊〉的光荣历史敬告师长同学》——“本月12日校长出布告说本卷周刊‘抑且愈多乖谬’,‘着自即日起停止出版’”。
  赵俪生透露,勒令停刊使王瑶情绪低落,只占其一。“当时的革命,虽然瓦窑堡精神已经下达,但正如少奇同志文章里讲的,左倾关门主义残余仍很严重,组织对成员的看法有时很片面,有时也引起成员对基层组织有看法,此其二。”大考完后,王瑶请假回到家乡。
  不久,芦沟桥事变,抗战爆发。北平与平遥相继沦陷。其间,他接到清华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的通知,终因战局险峻,交通阻隔,被困家中4年。若干年后,揭批他的大字报上写道:“1934年,清华大学被捕后登悔过启事,混入党内,37年脱党。”
  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曾任王瑶助手。他感到有意思的是:1936年,王瑶撰写长文《一二·九与中国文化》,高度评价其为第二个“五四”,是彻底反对帝国主义的运动。然而在80年代,一次纪念该运动的会上,他基本未作发言。“王先生没有细说。事实上,运动内部非常复杂,包括党内斗争。他可能早已觉察革命本身存在的一些问题,与组织失联后,主观上没有很积极寻找。”   1944年,在闻一多的引荐下,王瑶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不过,‘脱党”绝不意味他的信仰有变。他一生都坚持马克思主义,内心以左翼文人自居。”钱理群强调。

“教授就是我这样的人”


  1941年秋,王瑶离开家乡,“沿途爬山过岭,困苦不堪言状”,到达西安。相顾两茫茫之际,他来到乾州。赵俪生正在当地中学教英语,维持一家生计。
  当天,四壁萧然两床被。妻女睡一床,赵俪生与王瑶合睡另一床。几个昼夜的畅谈,两人一致认定:“进《宰辅传》压根没有门;进《忠烈传》也未必有资格;进《货殖传》根本没有那本领;到头来还是进《儒林传》吧。这就是我们的路线。”
  1942年5月,王瑶抵达昆明,9月复学西南联大。第二年,完成大学毕业论文《魏晋文论的发展》。继而考入清华文学院中国文学部,师从朱自清,攻读中古文学。
  “朱先生手拿方纸卡片写黑板,一块一块地写;他跟着抄,一块一块地抄。我坐在后面听没动手。”季镇淮忆道,朱自清在暑假开设《文辞研究》,只有他俩听讲。王瑶的踏实认真实出他的想象——“他在历经了一段生活波动后,似已认清了自己的责任和前途。”
  1951年,王瑶发表了《中古文学史论》,来自他在清华讲授“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汉魏六朝)”讲义,至今公认为研究汉魏六朝文学的里程碑式著作。在书里他提到,成稿于1942年至1948年,每一篇写成,都先请朱佩弦师(朱自清)过目。“已故的闻一多师,也曾给过作者不少的教正。”朱自清病逝前,对他将史料竭泽而渔、探明史识的能力,倍加赞许——“前天读了你的《小说与方术》,觉得非常精彩。你能见其大,将繁乱的琐碎的材料整理出线索来,这是难得的,有用的;同天读到你的《古文辞的研读》,也觉得有特见。”
  钱理群等人以为,魏晋风度的清峻通脱,也与王瑶的气质性格吻合。分析他身处的时代背景,陈平原认为,“对于抗战中撤退到大后方的读书人来说,中古的魅力某种程度在于南渡的心境。”
  《中古文学史论》的问世,奠定了王瑶在学界的地位。1949年春,他与韦君宜、杨述夫妇在北京重逢。他的春风得意令韦君宜恍若昨日:“临走时,他一边飞身上车,一边笑着说,你们别以为教授都是老头子。现在,教授就是我这样的人。说着用手一指自己鼻子,如飞而去。”
王瑶先生与夫人杜琇、儿子王超沫、女儿王超冰

  1952年2月26日,他在中文系教师大会上宣读《我的检讨》,将自己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归结为“自私自利”与“自高自大”。“这就意味着他的检讨,是限制在思想范围,尽量回避立场问题,绝不涉及政治问题。”钱理群读过这份检讨——“我想象的新社会是什么样子呢?用冯友兰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下棋式的社会,而不是一个打牌式的社会;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得到最充分的发展机会,如果他被淘汰了,那是应该的,因为他的能力不如别人。我错误地以为新社会就是一个容许自由竞争的社会,一点也不了解集体主义精神,不了解新社会的高度组织性和计划性的精神”,他进一步剖析:王瑶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自由竞争”中个人充分发展的理想与新社会的集体主义精神与高度组织性、计划性的矛盾;他知道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知道自己无力也不想改变新社会,只能选择逐步适应。一贯清醒,也自以为清醒的王瑶,实际上已经看清了自己以后的命运。
  这年年底一次中央政治局会上,中央高层决定成立北京市高校党委会。1953年1月23日,党委会成立。时任党委书记的李乐光传达政治局会议精神,指出教改以后人心惶惶,“王瑶要求转业,做不了灵魂师。”2002年,《文件中的王瑶》的作者陈徒手看到北京市委大学部档案的北大部分时,他注意到,从那时起,王瑶的动态消息在党内文件中频繁出现。
  他誊抄资料时感觉,当年中央党委高层需要掌控学界人士的思想动向。例如针对每一政策或每一措词发布,亟需了解标杆性人物的反应。北大中文系则被视为“重点系”,里面一批学者的言论与王瑶一样一并收集——“在至今留存数百万字的北京高校党内文件中构建了独特的‘北大中文系意见群’”。王瑶自然是“重点系重点人物”,反映者可能是他的同僚或学生,他们的汇报在彼时彼境纯属合理正常行为。
  乐黛云证实了陈徒手的说法。作为党员,她多次被叫到领导办公室,询问某些活动中王瑶持何政治观点。“如果他有过重的话,我也不敢说。一般性发言,也是报给党组织。上面让他带人在宾馆里编书,可用他却不信任他。”
  1954年10月31日,中國文联与作协共同召开八次扩大会议,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批评《文艺报》编辑工作错误。11月3日,王瑶写《从俞平伯先生对〈红楼梦〉的研究谈到考据》。又在对胡适文艺思想及其影响清理过程中,发表批判文章。因行文颇具说理水准,不同于一味空洞谩骂,受到领袖的点名表扬与接见。
  “不要以为他批胡适都是形势所迫。鲁迅与胡适之间素有重大原则分歧,对他们的评论涉及每个人的现实选择方面。他历来倾向鲁迅,肯定左翼文化。批判胡适,他是确有想法。”钱理群想起,王瑶曾要他梳理自己的文集,特意嘱咐对自己批判胡适的那篇文章,删掉过分的时代用语,核心要旨要保存。
1986年,竹内实、孙玉石在王瑶先生家中

  当然,王瑶未必知道校系党组对他的真实看法——“认为他多从个人名利、兴趣出发,完全不顾教学需要,走粉红色的个人主义道路。”北大党委不知从何处断章取义,向上报告,“王瑶说,上课马克思,下课牛克思,回家法西斯。”尽管他在“文革”时申辩了,这句话“是讲小说《高乾大》中共产党正面形象高乾大迷信巫神时,讲到人的思想表现复杂情况和世界观的决定作用时讲的。例如有这样的人如何云云,并非讲自己”,但在50年代中期,还是被当作曝光他的隐蔽性与两面性,显示高级知识分子对党三心二意的政治态度、思想落后教授的典型名言,被周扬、杨秀峰等文教主管者在报告中不断引用,“1958年中共一次高层会议上,市委书记处书记郑天翔又把这句话引进《关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中,更使这句名言在党内高层干部中广泛知晓。”
  1955年,全面批判胡风文艺思想,王瑶陷入困境。《新文学史稿》里,他对胡风及胡风派作家鲁藜、绿原、路翎评论正面,多处引用胡风观点。2月,他参与批判。陈徒手通过材料看出,“他常常到会,有时还出主意。”这年10月,王瑶在《文艺报》上发表《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公开检讨《中国新文学史稿》里“客观主义的写作态度和它的危险性”。从此,该书停止出版。
  王瑶用他的方式来排遣心中郁懑,无疑加重上层对他的负面印象:1954年左右,中文系教授评薪,季镇淮比他高一级,他不服而嘲谑,人家是有德干部,他是“无德干部”——有才无德;1957年反右,他和其他教授去青岛办公。他张口即来,“躲开火热的太阳,也躲开火热的斗争”;鸣放时,因无确切“反动把柄”,他被划为“中右”,暂渡一劫。他来兰州大学讲学,与赵俪生一家欢聚,又抛出——“我现在是苟全性命于治世”。
  1958年2月“双反”,党委说,“这是我们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接近最后的决定性一战”。接着,文化教育界对这批知识分子大搞“插红旗,拔白旗”。
  那会,黄侯兴是中文系56级3班学生。校党组织安排这一班级成立鲁迅文学社,他任社长,旨在批判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张天翼来到北大做幕后策划。黄侯兴后来忏悔道,他们还不曾上过这门课,竟“破除迷信”、“敢想敢干”地行动起来——“我们把王瑶先生请到班上,给他一张椅子坐下,让他听我们开批。我们在《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大刊上,大肆刊登批斗他的文章。临了他说道,今天认真听取同学们的批判,我认为革命性还可以,科学性差点。这还得了,我们更反了。” 这年9月,王瑶向自己的学生交出《〈中国新文学史稿〉的自我批判》,撤掉全国政协委员身份与《文艺报》编委资格,《史稿》沦为“剪刀加糨糊”的伪科学代表,在刊物上以专号大加挞伐。   “他仍然老老实实去教书了,但他的言论仍然未尽合拍。”韦君宜写道,杨述率大学工作组去北大,中文系向他反映王瑶在内的教授顽固不化。他单独找过王瑶,“系里叫你检讨,你心里到底服气吗?”王瑶笑了一声,“跟你说实话吧,我的嘴在检讨,我的脚在底下画不字!”
  60年代初,王瑶曾与赵俪生交心,“不要热衷于出版书和发表文章,我于此有惨重教训,真是‘一文既出,驷马难追’,今后我将尽量少写文章,教书也要习惯于人云亦云”,老同学听了,感慨而略含讽刺,“自然规律真可怕,想不到王瑶也老成持重,非常有修养了。”他仍郑重劝告:“牵涉到政策方面的话就是非慎重不可的,不只我们的身份是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就是党员,甚至有过功劳、地位很高的人物也一样,说错了话就是‘不得了’:彭德怀不就是为了怀疑大炼钢铁、人民公社等政策而弄得身败名裂吗?要把6亿人民向着一个方向集中领导,就必须排除各种各样的怀疑和干扰。我不只是谨小慎微和暮气塞窍,我承认自己对许多事情是根本无力判断的,因为要下判断就必须掌握全面情况,光靠自己的见闻和一份报纸是无法下结论的。你自以为是坚持真理,在别人看来恰好是歪理;客观影响如果不好,你当然得承担政治责任。我劝你还是吸取57年的教训,有点暮气的好。”赵俪生不再言语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1963年给本系研究生做辅导时,王瑶大胆放言。尤指曹禺解放后之所以没写出超过《雷雨》的作品,一是受了题材的限制;二是很受拘束,“写到一定程度就不敢放手写了”;市委相关部门很快掌握信息,定罪“借为曹禺鸣不平来发泄不满情绪”。
  陈徒手抄到这里时,不禁为他在那一晦涩时刻敢于发出真知灼见而暗暗吃惊,又为一代有着深厚积淀的学者即将卷入的命运深深惋惜。

我是清华的,不是北大的


  1966年8月24日。王瑶家被西颐中学红卫兵与北大中文系红卫兵先后抄家。自此,中文系贴出揭露其“罪行”的大字报;同年9月,他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漏网右派”; 1968年,他将一张反面折叠的宣传预防传染病的连环画垫在痰盂下,因没看到画框上方印有一幅微小的毛主席像而被保姆揭發,受到严厉批判与毒打,扣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同年8月,被关进牛棚,受到严格审查与监督劳动。
  王瑶向乐黛云谈起,在“牛棚”里,严肃的朱光潜先生偷偷写了一首打油诗,念给他们几个听。艰难苦闷中,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守极为恼怒,强令他交待背诵。他矢口否认,招致一顿痛打。黄侯兴也说起,1973年,他结束在“五七”干校的审查批判,回到北京。得知王瑶关心着他,他登门道歉。客厅里,师生相对无言,泪水代替了沉默。“大概是为了改变那沉闷的空气吧,先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天下午,他和几个被管制的教授在校园里拔草。几个红卫兵走过来嫌他拔得不干净,声色俱厉地问,你在干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拔草。‘拔什么草?’‘毒草。’‘怎么拔?’‘连根拔。’一个红卫兵朝他的腰部猛踢一脚,气呼呼地说,牛鬼蛇神还有闲心开玩笑。说完他哈哈大笑。”
  “对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来说,幽默感非常重要,因为它能产生某种防护作用,使我们在逆境中可能自我解嘲,让感情有一个小小的出口,不至于崩溃。我想昭琛的幽默感一定起过这种作用。”朱德熙说,“不过幽默感在这方面的作用只相当于苦笑,并不能从根本上排除痛苦。”
  王瑶的一些弟子现在才从师母杜琇那儿得知,老师在那些年里曾数度企图自杀。为活下去,为应付外调,他也不得已“蒙混过关”、“混淆视听”过。
  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其时,王瑶正赴厦门大学,参加鲁迅逝世40周年及在厦大任教50周年纪念大会。他开怀地演讲《鲁迅研究的指导性文献——学习毛泽东同志关于鲁迅的论述》,迎接新气象的到来。
  1980年代,他在不同场合声明——“我是清华的,不是北大的。”1985年,清华重建中文系,徐葆耕来北大听取他的建议。他指出,这次中文系是“复办”,而不是“新建”。纪念闻一多先生逝世40周年会议上,他说,以前的清华文科似乎有一种大家默契的学风,就是要求对古代文化现象做出合理的科学的解释。“应该看到,清华中文系不仅是大学的一个系,而且是一个有鲜明特色的学派。”
  “每个人都会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他的欣欣向荣、他的两部成名著作都紧系清华,那是他人生的黄金10年。尔后的坎坷似乎都发生在北大。他说过,1957年以前,我每年出一本书。那以后20年,一本书也没出过。”陈平原理解,并提出,老师是否反思过,如果他从未离开清华,就能“人尽其才”?
  “我不反省!”
  “我不反省!人人反省,错误人人有份?!当人说话都不起作用,都不准说话的时候,他反省什么?我只有挨斗的份,我还要反省?我不反省。”人至暮年,看到有文章高谈对“文革”要“人人反省”,乃至提到民族的忏悔意识云云,王瑶很反感。学生辈痛恨过去大好光阴浪费,他也无限伤感:我也是10年!不光你们年轻人耽误10年,老年人的10年更可怕,他更接近死亡了,更无法补救了。
  “那年王先生65岁。这个岁数对一位人文学者不是过不去的坎。以他的身体与精神状态,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可他不算尽心尽力。”陈平原说,导师后期出过的10本书,有7本是丛刊。余下3本书里,《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与《鲁迅作品论集》是学术著作,约有1/3是“文革”前写的。用心杰作就是为纪念鲁迅诞生百周年而作的《〈故事新编〉散论》。
  “我一直认为昭琛具备一个大学者应有的素质。要是环境更好一点,兴趣更专一点,他一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朱德熙点评道。数十年如一日,王瑶每天读报,一字不落,从字里行间猜测言外之意。钱理群、陈平原还常见到他坐在客厅里,扮演“政治分析家”,口若悬河、兴致勃勃地揣度天下大事,关注国家民族命运。
王瑤先生去世前留下的字迹

  “这类终不免是一种清议、空谈的政治分析,不仅牵扯了先生过多的精力,实质上成为一种才华的浪费;而且时时、处处作为政治分析的习惯,也弄敏了先生的神经……”钱理群写道。但在王瑶,热衷政治绝不纯然是个人癖好。他告诫过钱理群等人:淡化政治,淡到了零的程度是不行的。政治这个东西是客观存在,你不找它,它还要找你。现代文学离不开政治,生活里的人谁也离不开政治。这政治过去看得太狭窄了,要把它看作是一个广泛的范畴。但是怎么广也不能广到没有。
  “由于才高、兴趣广,除了读书,还关心现实,所以他做学问总有点逢场作戏的味道。” 朱德熙指出过王瑶的弱点。同样,钱理群也记忆深刻,王瑶选择他做助手时说“我写文章,出席各种会议,老在人们面前晃来晃去,不过是表示我还有用。你的任务就是帮我晃来晃去,代表我的存在。”这番话让他在震惊之余,顿感悲凉:“研究现代文学不会再有大的作为了,可王瑶又回不到古典上去。他绝望,又想反抗绝望。”
  晚年,王瑶负责参与编撰《中国大百科全书》;担任过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大力扶植青年学术力量;1987年,他申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研究项目,挑选陈平原等一批学者专家,组织课题组。第二年元旦过后,《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开启写作。当天,大家聚在镜春园76号,他笑称,这是他平生最后一项学术事业,“只准成功不能失败。”“先生去世前半年,虽有各种干扰而难得平心静气读书做学问,只要提及此课题,他那明显苍老了许多的脸上马上容光焕发,”陈平原说,告慰王瑶在天之灵的是,这份他尚未来得及展开的学术史研究终有收获。
  另一方面,王瑶又对钱理群吐露: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垂死挣扎”,什么事也不做呢,又是“坐以待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选任全国政协第六届委员会委员,“王瑶式”的表达在政协小组会上再度广为流传——“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
  王瑶曾与钱理群讨论过“中国需要大学者,竟又没有产生大学者”这一问题。我问,这是不是他的终极遗憾,抑或困窘。钱理群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谈论起作家张曼菱在《北大回忆》中一幕:她曾于未名湖畔捧读朱光潜的一本美学著作。一位老人走到她身边说,这本书没有价值。只是照搬国外,倒不如去读外文原版。这老人就是朱光潜。“他认为自己没有原创性,根本不是第一流的学者。这不只是朱光潜这代人的困窘,也是王瑶在内,乃至以下我们几代人的困窘。它不能全然归咎历史条件、,也包含个人自身的因素。”
  1989年4月28日,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五四”70周年纪念。中午吃饭时,有人发现,王瑶手中的包子半天无法下咽。
  11月21日,在肺病未愈的情形下,他强要参加巴金学术研讨会在上海举行的开幕式。会上发言未几,便无力支撑,迅即被人扶出,送入医院。5天后,不能再言语,思维意志仍旧清晰。他断断续续写下:“最近10年,巴金学术研究收获颇大,其作者多为我的学生一辈……观点虽深浅有别,但都是学术工作,不是大批判,这是迄今我引以自慰的。”
  12月13日上午,他在一个弟子的手心上划起一字——“死”。钱理群闻讯后,告知陈平原:大树倒了。
(参考资料:《王瑶全集》第五、七、八卷;孙玉石、钱理群、温儒敏、陈平原选编《王瑶和他的世界》;《王瑶先生纪念集》;孙玉石、钱理群编《阅读王瑶》;王瑶著《中古文学史论》;王瑶著《中国新文学史稿》;陈平原著《大学何为》;陈徒手著《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赵俪生《含苞待放、脱颖欲出的王瑶与冯契》;赵纲《王瑶先生与我的父亲赵俪生》;钱理群《读王瑶“检查书”》;王瑶《我的检查》、《关于我的“材料”的说明》,由杜琇提供;吴福辉《怀想王瑶先生》;黄侯兴著《北大九年——1956-1965》。感谢杜琇、乐黛云、谢冕、孙玉石、王得后、赵园、吴福辉、钱理群、陈平原、凌宇、黄侯兴、陈徒手、高远东、陈丹晨等师长给予采访帮助,实习记者罗阳、郑子琳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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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综治委近日通报称,北京正式启动社会面二级加强防控等级。其中,繁华场所、重点地区启动社会面一级超常防控等级。每天将有85万名平安志愿者走上街头开展巡逻,22个进京检查站实行一级查控,逢车必查。  该通报称,以巡防员、流管员、平安志愿者为基础,北京建立了一支近10万人的“安全稳定信息员”队伍,收集各类涉恐涉暴情报。根据北京《群众举报涉恐涉暴线索奖励办法》,对于重要线索,奖励不低于4万元人民币。  
5月22日下午,泰国陆军司令巴育发表全国电视演说,宣布中止宪法,由军方最高司令部、海陆空三军及警方组成的国家维和委员会于下午4时半起接掌政府。  这是泰国自1932年以来的第19次军事政变。由于无论是英拉政府还是后来以尼瓦探隆为首的看守政府,都是在泰国宪法框架下组成的合法政府,因此政变是对泰国民主进程的中止和破坏是不言而喻的。  巴育声称,这样做是为了阻止泰国沦为又一个“乌克兰或埃及”,他乞求泰国
出席公共场合的汤唯,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不浓妆艳抹,极少穿色彩鲜艳、设计夸张的裙子。随意的卷发或盘或散,脸上那一抹淡淡的却极有韧性的微笑,从容而恰到好处。大繁至简,腕上的白色雷达陶瓷腕表是汤唯为数不多的配饰。  对手表的选择符合她一贯的率真简洁,雷达腕表感官触动的设置,让时间的指针随着自己的指尖灵活跳动,这种愉悦直通内心,汤唯说,“我现在真正觉得,时间原来是可以触摸的”。  导演系毕业转行做演员,
宗的婚姻是从强奸开始的。  年轻的时候,宗家的3个闺女远近闻名。  大女儿美丽娴静,话少文雅,学习成绩好,一副玳瑁眼镜,多少挡住一些散向四周的光华。二女儿就更自然舒展,1米72的个头,长手长脚,灵动开朗,朗声讲话;黄黄的老照片上,她脸盘圆圆,眸子黑亮,在七八个姑娘的合影中脱颖而出,引人注目。老三更是不得了,竟然高达1米8,小小的年纪就被选去省里打排球了,每月往家寄8块钱贴补。  本来属于姐姐的下乡
南京夫子庙明德堂前,夫子庙小学的两百多名一年级新生举行“开笔礼”仪式  9月28日,孔子诞辰2565年,深圳梧桐山脚下四散的私塾各自举行了“祭孔仪式”,“文武双修”的“智勇文化学院”是其中之一。当日,深圳3个分院的师生齐聚梧桐山,肃目正身,在院长蓝晟的带领下,面对孔子像,分队鞠躬作揖,完成祭孔仪式。  4天之前,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了一场纪念“万世师表”孔子诞辰的高规格活动,并发表重要讲话。这被不少
在《盗梦空间》里,柯布的助手领着艾伦·佩姬饰演的筑梦师踏上了一个台阶,明明每一步都在拾级而上,一圈下来,却回到了原点。这个台阶出自一个几何学悖论,它的原型就是著名的彭罗斯阶梯。在它上面,不存在最高或者最低的点。  事实上,彭罗斯阶梯无法在三维世界里实现,它只存在于更高阶的空间。从那时起,诺兰脑海中的想象就已经进入了五维天地,《星际穿越》就是那颗种子结出的又一颗果实。  上周在外地忙完工作,我又顶着
老支不是人名,而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支者,支使、支配者也。老支是管事的人。具体做什么事情呢?农村婚丧嫁娶,办酒席、请个客什么的,都要有人操办,主持全面工作。  村民认可的老支,都经过海选,条件:讲政治、讲正气。婚丧嫁娶,归根到底是经济问题,因此老支要讲政治,必须做到公正无私。比如,家里办丧事,要请老支来,首先家主要根据自家的经济情况,预先评估有多少客人,要买多少猪肉、牛肉、鱼、蔬菜等,不能太多,多了
“去吧,我的诗!去航时间的大海!去接受无情的考验!”这个号角般的句子不止一次出现在诗人纪弦的文章里。年轻时,他是“为文艺而文艺”的热切拥护者;7月22日,101岁的他带着自己的诗歌去了更遥远的地方。  晚年的纪弦,与太太住在旧金山半岛圣马提奥一个老人公寓里,每天早上吃两片面包(一片涂奶油,一片涂果酱)、一杯咖啡、两杯红茶,中午晚上各吃一碗饭,之间不吃任何零食。  纪弦的外形很有辨识度:唇边留一小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