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四伏

来源 :燕赵诗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ranklee198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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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来接我的是爸爸何财宝。
  已经大半年没看见爸爸,我看他有点陌生,他看我也有点陌生。他摸摸我的头,说:嗬,小宝,又长高了不少,小伙子啦!
  小学才毕业,还没进中学的门,就小伙子了?这样的小伙子,也未免太小了吧。我没高兴搭理他,扭身出门去。
  爸爸喊:这么晚了,还上哪里去?
  我边走边说:明天起大早走,我和王进喜说一声。
  王进喜就在离我家半里地的山脚下,小学6年,我和他同桌了6年,他说到县城里上初中,寄宿,因为不在施教区,赞助费就缴了9千块。我也想和他一起再同桌3年,但是我爸爸没钱缴赞助费。爸爸说,通城那里的中学教育是全国最好的,让我跟他到那里去。
  爸爸说,已经替我在那边的学校报好名了,说那边外来民工子女一分钱赞助费都不要缴,只要有暂住证,免费上。到底是发达地区,开始把农民工子女和本地学生一视同仁了。
  到了王进喜家院子外面,我喊:王进喜王进喜。
  王进喜妈妈出来,说:是小宝啊,前天他爸到城里打工,进喜也跟着去了,找他有事吗?
  我说:哦,没什么事,进喜回来,你告诉他,我明天就跟我爸走了,让他给我打电话。
  我找到一个粉笔头,写了个号码在他家大门上。是我爸的手机号码。
  灰溜溜往回走,在路上还莫名其妙摔了一跤,差点滚下山去。幸好我眼明手快,抱住了一棵树。
  小石子往山脚下急匆匆滚。我如果一松手,就也是小石子了。
  这条小路,我走了一辈子,第一次摔跤。如果摔死了,也就是最后一次摔跤。
  从通城火车站出来,我看到了妈妈。
  妈妈从三轮车旁冲过来,搂住我就亲:小宝我的小宝,妈妈想死你了。
  我叫:妈妈,你弄疼我了。
  妈妈松开我,拎过我手上的包,拉着我的手:我的小宝又长高了。
  爸爸看到我也说长高了。当父母的,看来只看到子女的身高变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们就外出挣钱,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喜欢什么。
  半年没见妈妈,妈妈瘦了,黑了。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水果,辛苦。
  今天的三轮车上,没水果。妈妈是专门来接我们的。行李搬上车,我和妈妈也上了车,爸爸当司机,边蹬边说:小宝,爸爸今年要买辆带电瓶的三轮车,这样你妈就轻松多啦。
  爸爸骑得浑身冒汗,背后很快就湿了一大块。还好,他们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并不远。
  这里是城郊结合部。租住的是三间平房,还有个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钢筋、铁丝、酒瓶、塑料瓶、破电扇、旧电脑……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二
  一进校门,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学校。
  和上的小学比,我简直就是一步登天——来到了天堂。护城河碧水荡漾,绿柳摇曳,游船来来往往。学校就在美丽的护城河边,教学楼高大宽敞,操场——多么漂亮啊,跑道是红的,我知道是塑胶跑道,足球场,篮球场,看着就让人眼热。
  我推着爸爸淘来的七成新的二手车,东张西望。爸爸把收破烂的三轮车停在校门外,紧跟着我,唠叨个不停:看看,这么好的学校,要珍惜啊,要好好学习啊,别学你爸爸,不好好学习,就只能收破烂……你是一(8)班,好,要发的班……应该在这幢楼吧,敬德楼,对对,二楼。
  自行车放哪里啊?爸爸说就停楼后面,随便放。到了楼后,我刚把车停好,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孩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脆生生的普通话很好听:喂喂,你这位同学哪个班的?自行车不许乱停的。
  我惴惴地说:我是一(8)班的。
  女孩笑起来:巧了,这里正是8班的位置,认识下,我叫余小娣,临时班长。
  我把书包从车篓里拎出来,说:你好,我叫何小宝。这是我爸,怕我找不到教室,特意送我的。
  爸爸点着头:这位同学,小宝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拜托你啦。
  好笑,拜托老师还可以,拜托一个女娃娃,哪儿跟哪儿。余小娣倒像是真的似的,对了,临时班长,对爸爸郑重其事地点头:放心吧叔叔。
  开学第一天,我也够傻的,书包里装得满满的——我把文具啊,新的笔记本啊,现代汉语词典成语辞典还有爸爸才替我买的牛津英汉词典全背来,余小娣看我拎得吃力,就替我搀。两人就搀着书包一步一个台阶地上二楼。
  二楼的楼梯口,一个留着分头、穿着黑色T恤的胖男孩冷冷地盯着我们。
  我和余小娣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来拿我的书包:来来来,我来帮你拎。他拨开余小娣的手,把书包带抢了过去。我说:不用不用,我拎得动。我超级感动,通城人民超级热情。他使劲一拉,我脱开了手,书包到了他一个人手里。
  呵,不重啊,一点也不重。他边说,边单手把书包举过了头顶。就这么个破书包,你怎么还好意思让女生替你拎啊?
  他嘴角撇着讥笑,做了个掷铅球的姿势,我的黑色书包就越过楼栏,飞到楼下去了。
  余小娣瞪圆了眼,指着男生,高声叫:费明!你,给,我,把,书包,捡上来!
  我走到栏杆前,往下看。
  书包就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好好的。糟糕的是,书包旁边还躺着一个女生,一动不动。
  费明也看到了。他的小脸刹那煞白。
  余小娣也看到了。她转身向楼下冲去。
  费明用我的书包把任可可砸晕了。
  开学第一天,我们班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把班主任许莹气得脸都歪了,青了。
  市中医院离我们学校顶多七八百米的路程,大家七手八脚把任可可送进了急救室。
  医院走廊里,许老师急得团团转。她问费明:你为什么要扔何小宝的书包?
  费明嗫嚅道:开……开个玩笑,没想到楼下有人……
  许老师戴着紫色边框的眼镜,把眼角细碎的皱纹掩藏得很好,她恨恨道:如果把任可可砸死了,你就抵命吧!   费明哭丧着脸,盯着急诊室紧闭的大门。他回头剜我一眼,毒毒的。好像是我害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费明确实是把责任推到了我的身上。他的混帐逻辑是:要不是我让余小娣帮着拎书包,他就不会生气;他不生气,就不会扔我的书包;不扔我的书包,就砸不着任可可。
  后来我才知道费明生气的原因。余小娣告诉我,她和费明是小学同学,费明辛辛苦苦痴心不改追了她好多年,声称余小娣是他心仪已久的女朋友,声称余小娣如果和谁交往,他是首选,其他男生,靠边站。而余小娣严正声明:她目前还没有遇到心动男生,目前还没有和哪个男生交往的计划。
  哈哈,好玩,余小娣替我拎了下书包,费明就妒火中烧,就伤及无辜,看来,不是脑子进水,就是脑子进醋。
  费明的父母携手闪亮登场。看得出来,有钱人。费明爸爸脖子很粗。长得像演小品的范伟。脖子和脑袋一样粗。最夺人眼球的是脖子上的金项链,太夸张了,粗得让我担心他的脖子可吃得消。费明爸爸对许老师说:意外,完全是意外,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钱不是问题,老师你放心,我们不会耍赖,会负起责任的。
  费明的妈妈看上去像是费明的姐姐,穿得花枝招展,叽叽喳喳插上了话:放心吧老师,我们家费明就是有点调皮,本质是好的,小孩子嘛,调皮是天性,五年级的时候,踢足球,不小心把个同学的腿踢断了,医药费全是我们负责的,放心啦,我们家长是很上路子的……
  阿姨!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费明冷冷地打断了这个女人的话。
  嗬,阿姨。不是妈妈啊。难怪,看上去比费明爸爸嫩气多了。
  走廊里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女人,咋呼着:可可,可可,我的可可呢?
  女人穿得倒还清爽。我妈是满脸沧桑,她是满脸憔悴,看来也是个操劳过度的女人。许老师迎上去,费明闪到了他爸爸和阿姨的身后。
  许老师拉着女人的手,说:可可妈妈吧,不着急,我是可可的班主任,医生在抢救……
  抢救?……女人的眼泪滚下来,紧张地看着急诊室的门。
  急救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两个医生走了出来。一个医生说:已经醒了,还要观察下,情况稳定了要做下脑CT。
  费明一家三口同时松了口气。当然,我们也都松了口气。医生只允许可可妈妈和许老师进了急救室。
  五分钟后,许老师先走了出来。她说:费明,算你运气好。
  费明低低地嘟囔:任可可运气好。我听清了,许老师没听清,说:你说什么?
  费明这次说得很清晰:对不起许老师,让你费心了。
  费明爸爸也说:对不起许老师,让你费心了。
  他递过一张名片:这是我名片,手机24小时开机,有事打我电话,医药费什么的,我来结。
  许老师没拿稳,名片掉到我的脚边。我拣起来,递给许老师。
  我瞟见了名片上的字,忍不住要乐。
  上面写着:通城波罗卫浴设备有限公司总经理费心。
  费心,好牛的名字。生个儿子应该叫费力费劲什么的啊,怎么叫费明呢?我靠。搞不懂。
  任可可在开学两周以后回到了校园。她和余小娣同桌,我和费明同桌。我和她们前后排,可以天天盯着两个漂亮的后脑勺研究了。真是搞不明白,两个同样晃荡着马尾巴的脑袋,为什么余小娣就那么好使?什么课程对她来说都简单得像1+1,或者ABC。任可可脑子和我差不多不好使,最简单的数学题目,也要琢磨个半天,才恍然大悟。我怀疑是被书包砸傻了。但费明说,脑袋给书包砸了,应该更聪明的——书包是什么?是装书的,是装知识的,被知识砸了,那就相当于天上掉馅饼啊。费明说,我问过隔壁班任可可的小学同学了,任可可读小学时成绩就一般,现在学习有点问题,恐怕是掉了两周课的原因,不是我砸出来的。再说,费明指着我,看你成绩也不怎么样,也是我砸傻的?你和任可可一样,天生就是孵不出小鸡的蛋——笨蛋。
  我承认,费明这小子脑子是比我好使多了,知识渊博,但第一次单元考试,语文远远不如我,数学和英语,也没比我高多少分。——不过尔尔啊,这让我信心倍增。爸爸妈妈带我到城里来,就是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接受好的教育,上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按照妈妈的说法,将来才能娶个好老婆,才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才能好好孝敬父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上个礼拜,王进喜打来电话,我把这儿的情况一汇报,他羡慕死了。王进喜虽然在县城上学,但学习条件并不好,20多人一个宿舍,伙食也差,教师水平——按照王进喜的说法:教了等于没教,自学为主。他把自己比作囚犯,教师比作狱警。我估计他有点过度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情况没他说得那么糟糕。
  啊,让我抒情一下吧,城市真靠他妈的太舒服太繁华太优越太不像话了,难怪大家都发了疯地往城市里涌。
  据说费明的老子费心,原来也是福建山里的乡巴佬,好多年前就来通城卖瓷砖,发了,后来专门代理波罗品牌的马桶浴缸什么的,在三四个建材市场都有门面,更发了。他在通城购房置业,落户生子,换老婆。费明就出生在通城。对了,费明的那个阿姨,前年也替他爸生了儿子,哈哈,还被我基本猜对了,名字就叫费大力。费大力,不是一般的费力。当费明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时候,差点把我笑岔了气。
  据我推测,费心和费明妈妈顺利离婚,再和费大力的妈妈结婚,再生费大力,恐怕还真是费了大力。
  费明说,他妈妈回到福建老家了,偶然会来看望他。
  知道了这些情况后,我看他的眼光便带着同情。也是个相当于没妈的孩子啊。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有妈的孩子是何小宝啊。
  最可怜的我觉得还是任可可。有妈妈,但没爸爸了,也像根草了。家里没了顶梁柱,经济状况可想而知。她老家在安徽,父母很早就到通城来打工,爸爸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卖苦力,妈妈在服装长的流水线上伺候缝纫机,任可可二年级的时候转到通城上学。四年级的时候,爸爸突患急病猝死。可可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所以,我看得出来,看上去成天笑嘻嘻的可可,其实内心的压力,比我大多了。   有时候,课间,她靠在栏杆上望天空,我在教室的座位上望她,一种心痛的感觉袭击得我坐立不安。
  我是不是爱上任可可了?我感觉自己耳热脸红,心跳加快。
  三
  中午在学校吃,是一个叫仙草餐饮公司的机构统一配送的。据说是什么学生营养午餐工程。每天的伙食标准是6.5元,我感觉已经非常丰盛了,但很多同学说吃不饱。费明说,这哪是人吃的啊?他们家狗吃的都比这好。许老师也直皱眉,像是在吃猪草,而不是仙草,难以下咽。
  费明嘴上这么说,但每当看到鸡腿啊红烧肉啊,就饿狼一样的抢。好几次,把我的鸡腿都抢过去吃掉。许老师看见了,就批评他:你好意思啊?这么馋,自私,何小宝不要吃啊?瞧你,瞧你,白养了这身肥瞟,已经这么胖了,还饿死鬼一样的吃,把鸡腿放下,对,还给何小宝。你爸爸再三嘱咐我,要我在吃上看紧些,不许你吃零食,不许你吃肉,我已经格外开恩了,同意你把自己的份额吃掉,你倒好,还抢同学的吃,自控力也太差了。下次我再发现,哼,只许吃素菜!
  费明就贪婪地盯着筷子头上油汪汪的鸡腿,可怜兮兮地放到我碗里,咽着口水,说:我在家里吃不到肉,到学校里还不让我吃,我怎么就这么惨啊!他痛心疾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许老师笑:谁让你小时候这么能吃啊?瞧瞧你,胖成这样子,班上哪个同学体重超过你?你再不减肥,我告诉你,身体好不好在其次,中考的体育,你一门都不及格!
  费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是动不动就要抢吃同学的肉。这样丢面子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费明却屡教不改,变本加厉。后来做的两件事情,让我开始对他充满了鄙视——有钱人,就这德行啊?
  第一件事,美术老师让我们练钢笔书法,每人自己到书店买本字帖,同学们都已经写了10来张了,费明一张也没写。问他,怎么不写啊?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字写得比书法家还好了?费明说:我没字帖。老师掏出10元钱,说:拿去!中午去买。
  中午他拉着我到北大桥路上的教育书店买字帖,走到半路上,看到路边有烧烤摊,费明全买了羊肉串。他分了两串给我,我咽着口水,坚决推辞,但最后还是推辞不了,只得接了过来。他说:买什么狗屁字帖,先把肚子慰劳一下。在烧烤摊边,我们边吃边等,费明盯着炭炉上吱吱响的羊肉串,吃得嘴角滴油。正吃得来劲,一辆皮卡停在了面前,下来几个大盖帽,吆喝着,让摊主赶紧收摊。
  费明抓过还没烤熟的肉串,说:我们走。
  边走,他指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说:我认识,这是许老师的老公,是城管队长,凶着呢。
  第二件事也和钱有关,也是10元钱。不过,是许莹老师的钱。那天费明看来也是实在饿极了,中午的营养午餐是番茄炒蛋,火腿肠,包菜,我都没吃饱。下午第三课一下,大家都往学校面包房跑。这个面包房就在食堂边上,门面很小,学校出租给人开的,平常只有一个40多岁的女人在忙碌。我身上一般只有四五元钱,以防要打公用电话,或者坐公交。平时也舍不得买面包吃,那天扛不住了,就买了一个面包,两块五。
  我边吃边往教室跑,发现费明也在吃面包。我很纳闷,他家里是从来不给他零钱的,就是怕他控制不住嘴,他哪来的钱?我问他,他居然自豪地说:没给钱,我趁乱拿了就走,那个女老板,眼睛瞎的。
  我死劲吞下一口面包,说:你你你这不是偷吗?这这这怎么行啊?我这儿有两块五,借给你,还给老板去。
  费明奇怪地看着我,哧了声,说:你不傻吧?你傻吧?
  他三口两口,把面包狼吞虎咽下去,抹抹嘴,扬长而去。
  不知道是谁把费明偷面包的事情告诉许老师的,第四节自习课,许老师把费明叫了出去。
  他从办公室回到座位,拍出7.5元钱,对我说:何小宝何小宝,我要谢谢你的告密,这不,我说一只面包8元钱,许老师就给了我10元,让我还给面包房老板,就说刚才看到老板忙,忘了给钱了。哈哈,我赚了7.5元,等放学了,去买烤肉串!要不要再分点给你尝尝?
  我连连摇手:不不,我什么都没和许老师说,不是我说的,你问任可可,我根本就没离开过教室。
  任可可说:是啊,何小宝一直在座位上,没出去过啊。
  费明冷笑:好好,不是你说的,是我自首的行了吧?
  余小娣转过头:费明,你有意思吗?做作业,别影响大家。
  费明哼了声:走着瞧。重重坐下,椅子咯吱响。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大半个座位,挤得我很难受。
  费明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一副随时要捏死我的架势。我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动不动就在我肩膀上拍一掌,大喝一声:好小子!或者咬牙说:有种!或者低声一字一顿说:I服了YOU!
  有一次我值日,和我一组的任可可肚子疼,我让她由余班长陪着回家,打扫教室、包干区,我一个人包了。等我清扫干净,垃圾倒掉,提了书包准备回家,才发现,自行车前后轮胎的气全没了。我一检查,得,两个气门芯全松了。我猜是费明搞的鬼。
  真够我受的,因为太晚了,路边的修车摊全没了踪影,我推着车走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爸爸急得正要骑车来学校找我。他还打电话问许老师,以为我犯了什么错,在学校挨批评呢。爸爸还担心我去网吧玩了。我说,怎么可能?我知道不能去网吧的。学校初三有几个学生到网吧玩游戏,还被处分的。再说,我兜里也没多余的钱进网吧啊。
  我没和爸爸说轮胎的气被人放了。
  我也没和许老师说。
  我也没和费明说。
  我当没发生这样的事。
  我不说,费明居然就以为我是傻瓜。没过几天,我的轮胎又没气了。这次我没客气。我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声称价值几千元的山地车的两个气门芯,直接扔到厕所里了。
  他也没和许老师说。
  他也没和我说。
  他和余小娣说:班长,昨天有人把我自行车的气门芯拔掉了,你得替我作主,替我把这个损人不利己的人查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朝我瞟。
  我从文具盒里拍出一把削铅笔刀,那是爸爸替我用废钢锯打磨的,刀柄上缠着厚厚的黑胶布,异常锋利。爸爸做了两把,还有一把给妈妈卖水果的时候用。我恶狠狠说:谁敢拔气门芯?谁?谁敢拔我自行车的气门芯,我就把他的爪子割下来!
  费明哆嗦了下,目光里闪着惊恐。
  好,我就要这个效果,我才不愿和你这个死胖子怨怨相报何时了呢。
  余小娣似乎也被我吓了一跳,手捂着胸口:何小宝,瞎说什么啊?快把刀收起来。
  我笑,恐怕是狞笑:班长,我啊,当然是瞎说的,我顶多把这个人的车胎扎两个窟窿。
  恐吓和辱骂决不是战斗。这话是鲁迅说的。我不喜欢看他的百草园闰土拿来主义什么的,我喜欢看他的故事新编,眉间尺,大禹,鸟头先生,编得真好玩。不过,我觉得,恐吓和辱骂也是战斗,这不,费明被我恐吓了以后,安稳多了,开始对我友好起来。何、费两人从此和平共处,睦邻友好,共同发展。
  一旦埋头学习,我发现,我好像不笨。数学好像也不是很难的,背起英语单词、句型来,并不比背成语困难。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语文90分,数学88,英语85。在这里,学生的成绩是不允许公开的。许老师私下告诉我说,总分在班上的名次是18名,她狠狠地表扬了我,说我还有潜力可挖。我开心死了。爸爸妈妈也开心死了。
  费明的名次我不清楚,但我看到他的试卷了,除了英语比我高10分,其他都比我差,总分就比我高了两分而已。我对战胜他充满了信心。战胜余小娣则没有任何机会,她这个成绩哪里是人考的啊?语文98,数学满分,英语满分,全年级第一。余小娣的成绩和名次许老师是大张旗鼓地宣扬的,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我们谁也不知道任可可的期中考试成绩。她把试卷藏得紧紧的。但一定考得不好,拿到试卷的那个中午,她就伏在课桌上流泪,把眼睛都哭肿了。余小娣劝了半天,她才用我递过去的面纸擦干眼泪,吃了点已经凉了的午餐。
  这一天活动课,应该是课外活动,但课表上的活动课,是排给教育局检查的人看的,表明学校在扎扎实实开展一小时“阳光体育”运动,实际上,大都是自习课,一般是许老师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我们写作业。我在抓紧做数学作业,做完了,回家才有时间帮爸爸给收来的垃圾分类。费明在练字。他突然把一张白纸推过来,问我英语老师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好多同学都和费明差不多,只知道老师姓什么,不知道老师叫什么。我好像对人名比较敏感,所以把任课老师的姓名打探得比较清楚。我便得意洋洋地把英语老师王丽倩的大名大大地写在了白纸上。
  费明拿过纸,仔细地看了看,悄声说:楷体,写得很漂亮啊。
  我谦虚地说:一般般。
  我觉得,我的字再漂亮,也没有王老师长得漂亮。王老师长发披肩,声音柔和,平时都是甜甜地微笑着,从来没看到过她发脾气。这几个月,她的微笑似乎消失了,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听说她的儿子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重点中学读初二,她的前途无量的老公是市里的什么副局长,可惜的是,患了非常可怕的病,前景便一下子暗淡下来。
  难怪,王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黯然无光。
  四
  王老师奔波在医院、学校、家之间,虽然满脸倦容和哀伤,但从来没有缺过课,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在我的印象里,仅仅有两三次,王老师把英语课和其他课程调上了下。对了,上周五的英语课,她就和历史课对调了的。为什么调课,她从来不说。历史老师说,王老师的老公要做化疗。
  王老师出事的时候,上课铃已经打响,余小娣已经响亮地喊了声:死蛋的爱呸。同学们噼哩啪啦起立。这个时候,王老师照例应该柔柔地说:古的毛宁克拉死。我们大吼一声“古的毛宁梯且”就完成仪式了。但我看见王老师一言不发,她从讲台上拿起一个长方体,手颤抖起来。
  长方体是纸做的,涂了黄颜色,侧面画了黑的花纹,有一面画了个圆圈,圆圈里面还写了个字。我探头看了下,妈呀,写的是大大“奠”字——这不是棺材吗?
  这个纸棺材不知道是谁的手工,做得很逼真,上面还有一个棺盖。王老师颤抖着打开盖子,脸色变得煞白,双手抖得更加厉害——后来,我看见她全身都颤抖起来——然后,王老师瘫倒在讲台上。
  余小娣喊了声“王老师”冲上去,教室里乱作一团。
  我也冲上去,帮着扶王老师。纸棺材被同学们踩瘪在地上。混乱的场面让我想起开学第一天。我搜索任可可。任可可愣在座位,小脸吓得煞白,浑身也在颤抖。
  第二天的英语课是隔壁班的李老师代上的。王老师住院了,要休息一段时间。下午第四课的下课铃响了,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去,许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说:何小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办公室里只有许老师。许老师坐到办公桌后,让我把门关上。呵,许老师可能要向我打听其他同学的秘密吧。谁和谁好,谁到游戏机房打游戏,谁抄作业,谁自习课说话打架……我该不该把知道的告诉许老师呢?正盘算着,许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东西。我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把王老师气坏的纸棺材。
  何小宝,知道这是谁放在讲台上的?
  不知道。
  知道这是谁做的?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许老师把纸棺材盖子打开:仔细看看,这里面的字是谁写的?
  我探头一看,懵了。
  里面是三个清秀的楷书:王丽倩。
  是我写的。我记起来了,是写在费明给我的白纸上的。
  承认,还是不承认?承认了,就意味着这个恶作剧是我一手炮制的。我说是费明让我写的,但费明如果死不承认,我有什么办法?
  我坚定地说:不知道。
  我也死不承认,你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这屁大的事情请专家来做笔迹鉴定吧?
  许老师把纸棺材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挥挥手:何小宝,你让我……她停顿了下,我想,她是把“很失望”咽了下去,她说: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有什么话要和老师讲的,随时来找我。   我有什么话好讲的?我总不能说,这是费明干的。如果费明知道是我告的密,恐怕真的会掐死我。上次偷吃面包的事情还不是我汇报的,他就胡乱冤枉,怀恨在心。我从地上拎起沉重的书包,背起来,说:许老师再见。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许老师,她的头还在摇。
  狗日的费明,可把我害惨了。
  我处在了尴尬的境地。我明明知道这是费明干的罪恶勾当,但还不能说。因为我就是说出来,也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会相信。
  从许老师恨铁不成钢的眼光我就知道,我成了替罪羊。
  余小娣私下里严肃地对我说:小宝,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你这个恶作剧太伤人了,太残忍了,你这是给王老师伤口上撒盐啊!
  我委屈地说:班长,真不是我干的,我虽然有点调皮,但还不至于干这样的事情。我差点忍不住要说出真相了,但咬咬下嘴唇,总算还是忍住了。
  一周以后,王老师又登上了讲台。她的脸色更惨白了,目光更阴郁了,弱不禁风地站在黑板前面,我随时担心她会再次倒下来。她的眼神飘来飘去,再也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过;我的手举得再多再高,她再也没有让我回答过问题;喊人上黑板默写单词,任可可、余小娣、费明……就把我给跳过了。
  我知道,她一定恨死我了。
  费明要栽赃陷害我,这个我能理解,但始终没有想得通,他为什么要选择王老师来下手?我得罪他了,王老师好像没得罪他吧?是不是王老师弱弱的样子,他就觉得好欺负?是不是有一次在学习英语单词“fat”时,王老师进行了引起哄堂大笑的扩展?她说“fat”是“胖”,“胖子”则是“the fat”,而“死胖子”则翻译为“fatso”,而不是“die the fat” 。王老师这样微笑着解释的时候,我们却都把目光投向了“死胖子”费明。费明当即脸红脖子粗。王老师哪里知道,费明的绰号就是“死胖子”。不明就里的王老师还继续补充说:同学们,我可不是在说费明同学啊。教师里一片爆笑,有人还在叫:“fatso!”费明脸红得像猴屁股。
  现在想来,那一刻,费明肯定恨死了王老师。
  马上就要期终考试了,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复习事。费明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照样和我说说笑笑。我也笑笑,但和他说得很少。说实话,对这样的家伙,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敬而远之总可以吧!费明看出了我的明显冷意,但这家伙就是脸皮厚,有拿热脸蹭冷屁股的勇气和耐心。这一天,我才放下书包,他就从课桌下面掏出一套金庸的《碧血剑》来。我欣喜若狂。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14部武侠小说中,我还有《白马啸西风》《碧血剑》《鸳鸯刀》以及《天龙八部》没看过。以前和费明闲聊时提起过,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借给你看。他大方地说。
  谢谢谢谢。我连连说。飞快接过上下两册的《碧血剑》藏进书包。一整天,袁承志、金蛇郎君在我脑海里舞刀弄剑,不得安神。好不容易熬到放晚学,风驰电掣回家,计划早点做完作业就好好享受《碧血剑》里的快意恩仇、缤纷江湖。
  5点半不到,天已渐黑。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到家忙晚饭,爸爸还在外面奔忙。今天有点反常,爸爸妈妈都在家,在煤气灶上忙碌的是爸爸。妈妈已经躺在了床上。
  一问,才知道,妈妈的右腿崴了下,扭伤了。
  爸爸在骂骂咧咧:狗日的城管,乌龟王八蛋,撵得人不得安生,养个孩子没屁眼……
  越说越难听。一点文明素质都没有。我为爸爸如此辱骂和诅咒劳苦功高的城管队员感到害臊。
  五
  下午妈妈守着三轮车卖水果时,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城管队员心急如焚地来执法,声势浩大,摧枯拉朽,妈妈哪里见过这样磅礴的场面,当场心慌意乱,狼奔豕突,一不小心,自己把右脚扭伤了。
  吃完饭,我躲到房间里赶写作业了。匆匆对付完,就开看《碧血剑》。我居然看到凌晨两点,《碧血剑》上册只剩下一点点了。虽然躺在被窝里,但我精神充沛,毫无睡意。只是考虑到还要起早上课,才恋恋不舍地关灯。
  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刀光剑影……
  我也投笔从戎,绰了一支长枪,白马啸西风,在杀声震天的疆场上陪袁承志驰骋了一夜,累得浑身骨头酸疼,下马解甲,找了个草垛胡乱睡觉。刚刚躺下,迷迷糊糊中,闹钟突然响起来,我睁眼一看,妈呀,6点了!
  爸爸已经弄好了早饭。米粥,包子,自己打的豆浆。我飞快吃完,背了书包就骑车冲出院子。
  晚上回家,空无一人,只看到小圆桌上有一张纸条,是爸爸的字迹,歪斜地挤作一团,宛若一堆没有整理的垃圾,仔细看,我还能认出:小宝你妈骨折,打石膏在中医院,我陪床你自己弄吃的,我买了方便面饼干火腿肠。
  我泡了包酸菜牛肉方便面,等待的时候,抓紧时间写作业。作业写完,方便面也快冷了,我三口两口吃完,一头扎进《碧血剑》。
  我必须今天晚上把《碧血剑》全部看完。费明白天说了,明天我还给他,他就把《天龙八部》借给我看。
  一个人在家,看得真安稳,真舒服,真过瘾,真带劲。
  惨啦!早上醒的时候,已经7点10分了。我居然根本没听见闹钟在6点的狂叫。飞快穿衣起来,抓了冰冷的毛巾揉了下脸,把一小包饼干塞进书包,冲锋一样奔向学校。
  匆匆上楼,侦察了下,偷偷溜到座位的可能性是零。许老师在黑板前目光炯炯,威风凛凛。我只好站在门口,羞愧无比地喊了声:报告!
  许老师走出来,愠怒道:怎么迟到了?你看看都几点了?
  我嗫嚅着:我妈妈骨折住院了,家里就我一个,我……
  就你一个在家也不能迟到啊?就不能早点起床?上位子吧,明天早点。许老师口气明显缓和下来。
  费明信守承诺,果然把《天龙八部》带来了。他说,一共五本,书包里不好放,先带来两本。
  妈妈在医院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家了。爸爸说,医药费用太贵,吃不消,还是开点药,在家休养好。爸爸还曾计划到城管局反映情况,看看能不能补偿点医药费,但被妈妈劝住了。妈妈说,无凭无据的,人家怎么会睬我们啊。只有自认倒霉。   我听了,产生了找许老师帮忙的想法。许老师的老公是城管的队长啊。可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我还是没勇气进去。我怕许老师又要提纸棺材的事。罢,罢,罢。
  妈妈回家养伤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读《天龙八部》的最后一卷,期末考试也拉开了帷幕。
  几天之后,爸爸的手机收到了许老师通过家校通发来的短信,语文86,数学72,英语61,总分排名42名,和期中比,倒退了20多名。
  爸爸和妈妈气得发抖:怎么啦你?你在干什么?
  许老师也纳闷:何小宝,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你成绩严重滑坡?
  我看着地面:我……我不够勤奋,我保证下学期好好学习。
  其实我知道原因,看金庸看的。我暗自发誓,以后得节制,不能影响学习。
  六
  原本,爸爸打算今年回老家过春节,全家团聚,但因为妈妈的腿,计划泡汤。
  寒假作业不多,没几天我就做得差不多了。本来,我还指望再从费明那里借点经典武侠小说过瘾,哪里知道,这小子很早就跟他爸爸回福建老家过年了。考虑到答应许老师要在寒假好好补习补习的,我就从爸爸身边要了50元钱,到新华书店挑点数学英语教辅资料做做。
  我还不知道新华书店在哪里,从来没去过。给任可可家拨电话,是可可妈接的。她的警惕性特别高:你是谁,找可可什么事情?
  我已经说过是可可的同学了,她还问。我只好重复说:我是可可的同学,我叫何小宝,就坐在可可后面,我问她个问题的——寒假作业的问题。
  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可可的喘气声:喂,小宝啊,什么事?我在跳绳呢,冷死了。
  我问新华书店怎么走。她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懂。可可说:你真笨,要不,我下午带你去。
  太好了!我跳起来。我们相约下午一点在护城河上的北大桥等。
  匆匆吃完午饭,我来到北大桥。一看手表,妈呀,我来得太早了,才12点20分,得等40分钟。停好单车,伫立桥头,寒风掠过河边,细细密密的波澜不知疲倦地起伏着。这么冷得天,居然还有人开着电动游船在河面玩。我还从来没坐过游船。如果任可可愿意,我就请她坐一次。
  就这么靠在桥栏上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有人喊:何小宝!扭头一看,任可可。我笑起来:谢谢你啊。
  任可可整个脸都被口罩遮着,说:谢什么谢,我正好也要买书去,走!
  原来,新华书店就在人民路上,离我们学校并不远。好大的书店啊,对了,不叫书店,叫书城,通城书城,宽敞,明亮,洁净,温暖,满是书,满是人。我的妈呀,让我整天都呆在里面,我都愿意!我想起小学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理想》,我写的理想是:当一名书店的营业员,或者图书馆管理员。记得自己还写到,多么希望像毛主席一样在北大图书馆当一名管理员,可以天天有书读。博览群书比当主席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老师给我的评语是:没出息的孩子!要像毛主席学习,为天下穷苦百姓谋幸福!嗬,看来,我真是没出息的孩子,贪婪地呼吸着满堂新书散发出的清香,我简直要醉了,我更加坚定了自己没出息的理想啦。
  可可喜欢乱七八糟的青春小说,拿了本郭敬明的小男人书翻得神魂颠倒。我本来想先到二楼看看教辅材料的,但双脚不由自主就挪到摆满武侠小说的书架前。
  我的脚就再也挪不动了。
  我的妈呀,古龙的小李飞刀楚留香陆小凤绝代双骄流星蝴蝶剑七种武器白玉老虎,温瑞安的四大名捕神州奇侠七大寇游侠纳兰神相李布衣,王度庐的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我贪婪地看着那些令人激动的名字,一时间手足无措——先看哪一本呢?
  时间是多么的宝贵啊,我没敢多犹疑,抽出《绝代双骄》,席地而坐,让自己沉浸在江小鱼花无缺的爱恨情仇中……
  任可可是什么时候先走的?肚子是什么时候开始饿的?喇叭里响起一个女声:营业时间即将结束,请各位顾客马上到服务台结账,通城书城热诚欢迎您的光临,谢谢……
  我抬头一看,红男绿女纷纷将书原位放好,鱼贯而出。我站起,腿麻,眼酸,《绝代双骄》全套五册,从下午看到晚上,我居然快把第二册看完了,真过瘾啊!
  明天,我得早点过来!
  我得带个书包,带点水,带点饼干,火腿肠……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没去书城,下午才去的。因为,上午当我骑到北大桥的时候,任可可在路边喊我。见到她,我开心极了:可可,我们一起到书城看书去。
  可可却把车靠桥栏放了,趴在桥栏上看河里的来往游船。我也停好自行车,陪她看。看着看着,我心里便痒痒的,说:可可,还从来没玩过游船呢,你呢?
  可可说:呵,我也没玩过。
  我拍了下可可的手背:太好了,可可,今天我们俩就下河划船去!
  可可笑得前所未有地灿烂,转身拿车:走!
  到了游船码头,我和可可看着价格表,电动船一小时50元,脚踏船30元,划桨船最便宜,也要20元。我最想玩的脚踏船,天鹅形状的,两个人可以一起踩,沿着护城河转一圈,那真是太棒了。可可说:小宝,我们玩划桨船吧,我喜欢划船。
  书包里只有爸爸昨天给我的50元,教辅材料还没买,得,那就划船吧。一开始,船只是转圈,不往前,一晃荡,我们就吓得大呼小叫。还好,一会儿,我们就能齐心协力,一桨一桨地劈波斩浪奋勇向前了。哈,可可的歌声真好听: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看着可可红扑扑的脸蛋儿,我正想亲一下她。
  可我不敢。只是在下船的时候,我拉着她的手跳上了码头。可可的手好暖,好软。
  七
  寒假过得太快了。正月十一,学校就开学了。开学对我来讲,简直就是灾难。一下子从书城的快意阅读中离开,我非常不适应。虽然,费明又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我供应武侠小说。毕竟,在学校里,不能看。如果被许老师发现了,那就是没收的命运。我只能利用放学后做完作业的时间,偷偷看。睡眠少了,第二天上课打瞌睡,已经被许老师罚站了两次,王老师罚站了一次。比较可耻的是,王老师让我罚站的那次,我站着站着,居然就靠在墙上睡着了。王老师说:何小宝,你不会是瞌睡虫变的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脸红脖子粗的,恨不得变成蚂蚁躲到桌缝里去。特别当着可可的面受到这样的奚落,真让我无地自容。   说实话,我感觉那些数学英语生物思想品德课越来越无聊,枯燥,甚至荒唐。有专门学习武侠小说的学校就好了。可我知道,这是典型的异想天开,胡思乱想,神经错乱。
  费明给我带来了快乐。在这一点上,他真是够哥们的。有的书他家里没有,他就从网上买了带给我看。他也不无遗憾地说,你要是有电脑就好了,很多书,网上可以直接下载的,那样,你就可以在电脑上看,不花一分钱。
  我家哪里买得起电脑啊。费明邀请我周六上他家去见识见识索尼笔记本电脑时,我一口就答应了。
  妈妈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还不能太使劲,走起来一瘸一瘸的,我看了要笑,可又心酸。爸爸现在更辛苦,白天收完废品,晚上还去闹市卖水果。最闲的,是我。
  当然,表面上,我也忙得脚不着地。周一到周五,上学。双休在家,做作业,做好了,就到书城看书。可可偶然还会陪我到书城,但后来渐渐就不能陪我了,可可说,她妈妈好像发现了什么,不肯她出来。
  今天,我对妈妈说,到费明家做作业去,有什么不懂的,两个人可以讨论讨论。
  费明家在城北的一个别墅区,南临护城河,离我们学校不远。
  进院子,花草,盆景,假山,漂亮;进大门,哇,靠,富丽堂皇,美轮美奂,这那里是家,简直就是宫殿!
  正在东张西望,费明在二楼招呼:嗨,小宝,上来!
  费明爸爸费心不在家。他后妈在客厅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宠物狗在看电视,看到我,不冷不热地笑。她的儿子费大力拿着喜羊羊灰太狼玩偶满屋子跑,小保姆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费明的房间好宽敞啊,大床,墙壁上是液晶电视,大书桌,笔记本电脑开着。费明说:来来来,我让教你玩仙剑奇侠传,这款游戏,你一定喜欢,太精彩了,太刺激了!
  是的。太精彩了。太刺激了。太神奇了。画面比文字更吸引我。
  这一天,我是第一次接触电脑游戏,大开眼界,大开杀戒……
  感谢费明,让我了解了一个新的世界,魔兽,红警,三角洲特种部队,地下城与勇士,穿越火线……还有我钟爱的武侠游戏,绝代双骄,鹿鼎记……小说和游戏的完美结合,扮演,穿越,杀戮,建功立业……在幻想中满足,在虚拟中幸福……我想,恋爱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吸毒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赢得奥运冠军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八
  我成了费明家的常客。
  我也成了网吧的常客。
  我的零花钱都奉献给了网吧。我还谨慎地从爸爸妈妈的钱包中取钱。有时,我就直接声称学校要求交钱。校服费,秋游费,资料费……脱口而出,根本无需思考。
  这天,一放学我就进了网吧,正在玩魔兽,后领被人揪住,头还没扭过去,一个巴掌扇得我懵里懵懂、头昏眼花。还好,嗅觉还是灵的,我闻出来,是爸爸的臭味。我还闻到许老师的香味。
  场面有点乱,游戏的混战场面。爸爸愤怒地砸电脑。网吧老板和爸爸肉博。许老师尖叫。110警察来了。我躲在角落里,插不上手。
  到了门外,才知道,已经是晚上11点,爸爸和许老师找了我好几个小时了。
  我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已经没了感觉?在爸爸的指责,妈妈的哭泣,余小娣的开导,任可可的规劝,许老师的批评声中,我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初二学生,下学期就是初三毕业班学生了。
  许老师摇头叹息,痛心疾首:何小宝,你怎么啦?你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父母?你看看你的成绩,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这样下去,你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还怎么考大学啊?
  我沉默。
  爸爸说: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嗯?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沉浸在武侠、游戏世界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
  那么,我想点什么吧。我这样子,是对不起父母。我这样的成绩,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就考不上,你们不也没考上,不也一样地活?总不会非要成绩好才能活,非要考上大学才能活吧?你们不是教育我,活得快乐就好,我现在就很快乐,看看书,玩玩游戏,我就很满足,很快乐。这样不行吗?
  好像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将来挣不到大钱,不风光,住不上费明一样的别墅,请不起管家保姆,吃不上山珍海味,买不起豪车,娶不到老婆……我不娶老婆,我单身,我当和尚,我不买房买车,我到处流浪,我拣破烂拾垃圾——老爸你不也是拣破烂拾垃圾流浪到这里了?
  当然,我只是胡思乱想。我不想和他们说什么。说了也白说。
  我受到了处分,警告处分。我写了份检查书兼保证书,写的是:我保证好好学习,不玩电脑游戏了,不看武侠小说了。在剩下来的一年中,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父母老师党和政府的期望,争取考出好成绩。
  我发狠,远离网络,远离游戏,远离武侠小说,脱胎换骨,奋战一年!可真正想定神学习的时候,才发现,口号和行动之间的差距太大了。除了语文和政史还能勉强跟得上,新增加的化学也能听得懂,数学英语物理我已经一头雾水。
  任可可鼓励我:小宝,从头开始,重新开始,你行的,来得及的。她几乎和余小娣一样勤奋一样认真,但考出来的分数,也是惨不忍睹——当然,比我好多了。
  费明状况比较正常,但他不陪我们玩了——他的父亲已经为全家办好了移民加拿大的手续,他马上就要离开中国,到遥远而美丽的枫之国去了。
  费明得意洋洋地向同学们发布了这条消息后,就空气一样消失了。在我的生活中,好像没存在过这个同学。我没了这个肥胖的同桌,坐在教室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宽敞,从未有过的孤单。没几天,我就几乎把费明的脸给忘记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发自加拿大多伦多的信。
  费明在信中说,本来想发个电邮件,但想想我难得上网,就提笔写了封信。他说,纸棺的事情,对不起。他还说,故意引诱我沉迷武侠小说和游戏,对不起。他说,看着我成绩掉下去,不思进取,他的心情后来一点也不轻松不快乐。他说,他到加拿大去,也是为了逃避,躲开我。他说,何小宝,希望你好好学习,希望你别恨我……   拿着薄薄的信纸,看着费明熟悉的笔迹,我一点也不恨他。武侠小说和网络游戏,是我自己喜欢,自己迷恋。我不怪任何人。如果时光可以倒逝,我还迷恋。如果有后悔药,我也不吃。
  我宽恕费明。当然,也宽恕了自己。
  妈妈自打腿好了以后,身体大不如前。说是有慢性肾炎,药不离口。爸爸的脸色便整天阴着,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只有看到我在认真地做作业,他的脸上才偶然露出笑容来。
  九
  月考分数、名次都出来了,我的成绩有所提高,但起色不大。任可可知道成绩后,就趴在桌上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让人的心一紧一紧的。总是第一名的余小娣搂着她,凑在她耳边嘀咕。
  任可可还有余小娣来安慰,我只有独自疗伤了。周六下午我和妈妈说有几条数学题目不会,要到同学家请教下,就背着书包,骑车游荡。漫无目的,毫无计划,骑到护城河公园,找了临河的一处石凳,捧了本英语书,装着看书,其实在发呆。
  阴阴的天空下,摩托艇在河面上飞驰,激起的波浪让划船的、踩脚踏船的男男女女咋咋呼呼,惊声尖叫。北大桥像一张弓横跨在河上,倒影碎成蛇影。咦,倚在桥栏上的蓝裙女孩,那不是任可可吗?我站起来,摇英语课本,喊:可可……
  喊了三四声,可可终于发现我了,她挥挥手,跑过来。
  可可说:小宝,我想划船。
  我身上正好有30元,玩脚踏船!但是可可不肯,她说,她喜欢拿了桨,慢慢划。
  那就划吧。
  这次,可可没有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她一言不发,一桨一桨地划着。有时候,她也不划,手伸在清澈的水里,捞起水,白亮亮的水从指缝里很快地漏下。后来,她就坐在了船舷上,把穿着凉鞋的双脚放在河水里。我担心她掉下去,紧紧拉住她的手。可可的手,好凉,好软。
  可可——可可!北大桥上有个女人在尖叫。我们的船不知不觉靠近北大桥了。
  可可慌忙说:是我妈。
  我仰起头,果然是。我松开可可的手。可可妈妈嘶声喊:可可,你在干什么?你给我上来!
  一艘摩托艇呼啸而过,我们的小船摇晃不停。坐在船舷上的可可想转身,可船倾斜得厉害。可可惊叫一声,像一条鱼,滑进水中。她的满头长发水草一样摇曳,我扑下去……
  我抓住可可的手。我在喝河水,一口,两口,三口……滋味很不好,不会游泳,真是狼狈啊。
  可可平静地让我攥着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微笑地看着我,睫毛还忽闪忽闪的,好漂亮啊。我惊讶地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喝水……
  救我们上来的是许老师的爱人刘大兵。
  城管执法车正好驶过北大桥,看到大桥上聚了好多人,刘大兵立即下车,一看围观的人只知道喊救命而没人下河,他二话没说,翻过栏杆,跳入护城河。
  我和可可像两只落汤小鸡被刘大兵拖到岸边,被众人七手八脚抱抱起。
  听见可可妈在哭喊:可可,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只是喝了不少河水,我和她一上岸,都吐得狼狈不堪。
  周一开学,我和可可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许老师找我们谈话,居然说我和可可在谈恋爱,好笑,这也算谈恋爱?爸爸被请到学校里,当着许老师的面,赏了我一个耳光,真是太不讲理了。我懒得搭理这些不可理喻的大人。
  不过,我和可可还是非常感谢刘大兵,救命恩人哪,他如果不见义勇为,我们说不定都淹死了。
  可可偷偷对我说:淹死了拉倒,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跳楼好像是会传染的。一个台湾人在大陆开的工厂里,不断有工人以跳楼的方式拥抱死神。谁也不会想到,我们学校里,也有学生跳楼了。
  是任可可。
  她从我和余小娣身旁,从容地爬上窗台,一跃而下。
  这是一件谁也没有预见到的突发事件。我不知道,到底应该谁来承担责任。
  也许,我也有责任。
  前面我已经说过,进入初三以来,我基本上不进网吧了。基本上不进,不等于没进过。有一天中午,在学校吃好午饭,我上街买笔,鬼使神差,就进了网吧。不过,我忍住了,没玩游戏。一边听周杰伦的歌,一边在百度上的学校贴吧看贴。
  有个贴子是议论英语老师王丽倩的,说她虽然长得漂亮,但精神状态很差,工作没有激情。有人跟贴说,那是她老公快要病死了。
  想起纸棺的事情,我就随手发了个贴:大家说说,王丽倩贱不贱?
  然后,我就把发贴的事情忘了。
  然后,班上同学传,有人在百度吧里骂王老师,说她又骚又贱。还言之凿凿地说,是余小娣发的。说王老师报警了,警方查到了发贴的IP地址,是余小娣家的电脑。
  我偷偷上网看了下,原来有人在我的贴子后面跟了一句:又骚又贱!!!还三个感叹号。我已经够无聊的了,这个人更无聊。这个人是余小娣?不可思议,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果然,后来的传说是,这个跟贴是任可可在余小娣家玩的时候发的。说任可可已经承认了。许老师打电话给了任可可妈妈,要她到学校来。说王老师很气愤,强烈要求处分任可可。
  这些话大都出自也已经很委屈很气愤的余小娣之口,我想,这应该是真相了。
  那天,任可可是一个人从许老师的办公室回到教室的。她趴在桌上,好像在哭,但没声音。余小娣坐得离她远远的。任可可靠墙坐,缩在一旁,瘦小而可怜。我在写英语作业,等我发现的时候,任可可已经站上了凳子。我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如果我知道她要爬上窗台然后一跃而下,我肯定会死死地抱住她。
  余小娣抬起头的时候,任可可已经跨上窗台了。可可穿着那条蓝色的裙子,光脚穿着黑色的凉鞋。余小娣尖叫起来,我正在犹疑着要不要拉可可的裙子时,可可已经消失了。
  我们初三是在四楼。
  几天以后,任可可的妈妈来拿可可的书包。这个女人形容枯槁,伤心得有点痴了。她捧着可可的书包,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急着找人,不该伤孩子的心……   我知道,应该怪我。我不该乱发那个该死的贴子。
  这天,我们在教室等着上英语课,可王老师迟迟没来。余小娣出去到办公室找,没找到。问许老师,许老师也不知道。许老师打王老师手机,关机。问教务处,说王老师没请假。
  王老师在两个星期前请过假的。那次她整整一个星期没上我们的课,是初二的一个英语老师临时代课的。许老师说,王老师患病多年的丈夫死了。
  大家议论说,王老师的丈夫死了也好,病了这么多年,反正也好不了,现在死了,也算是解脱了。王老师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趁还年轻,可以嫁个好男人,再拖下去,老太婆了,谁要啊?这样的说法,残酷,但是事实。事实总是残酷的、冰冷的。
  大家满心欢喜地指望能开始新生活的王老师却突然失踪了。
  据说在通城网的论坛上,她还在读高一的儿子发贴:妈妈,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啊!
  据说,王老师留下了一封遗书,她说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她要去天国陪孤独的丈夫,她说对不起儿子,她说别无选择……
  四天以后,人们才在长江边的沙滩上,发现了王老师的遗体。
  我想起那具纸棺。这是费明的诅咒吗?诅咒灵验了。
  十
  我和余小娣都变成了单人单座,教室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心里空旷了许许多多。
  我开始想念老家,想念爷爷奶奶,想念王进喜。今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见到了王进喜。他和我一样,都已经戴起来眼镜,个子长高了一大截。他成绩一般,考上重点高中的希望,稀稀的。王进喜说,考不上重点高中,就不上了,出去打工。
  是啊,对上学,我好像看不到前途。看妈妈这个样子,爸爸这个样子,哪来钱供我?上初中还是义务教育,他们就已经累得够戗,到了高中,如果自费生,一下子就要交3万,他们哪里交得出来?就算我能考得上大学,高额的学费,生活费,他们哪里负担得起?就算勒紧裤腰带把我供毕业了,找工作还是个问题。我以前常去的网吧里,有两个大学毕业生,当什么网管,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鸟钱。
  我完全丧失了学习的兴趣和动力。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妈妈充满期待的眼神,我早把书包扔到护城河里了。
  我也没想到,把书包扔到护城河里的日子降临得那么快。
  10月28日,很平淡普通的日子。傍晚放学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我经过护城河的北大桥上时,看见爸爸的三轮车夹杂在卖袜子、衣服、皮带、蔬菜等等的摊贩间,上面堆放着苹果、香蕉、梨子……我和他打招呼,他正把一个老太买的一把香蕉放在电子秤上称。他说:小宝,早点回家去,和你妈先吃,别等我。
  我点点头。爸爸收完废品回到家,总是胡乱填下肚子,就推了装满各种水果的三轮车出去,到小区的门口,大商场前的空地,街边,桥头,等着路人购买。他常常一个人守着三轮车上的水果摊,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地等待。常常是我都对付完了作业,他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
  妈妈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记得爸爸曾经送妈妈到中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挂水,吃药。妈妈吵着回了家,说再住下去,把她卖了,把爸爸卖了,把小宝卖了,都不够住院的费用。妈妈说反正是慢性肾炎,死不了。现在妈妈每天都熬中药喝,院子弥漫着中药味,比起以前单纯的垃圾味,好闻多了。
  妈妈现在是个出色的垃圾分类员和整理员。她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拆解废旧的自行车、电视机、洗衣机、电脑……
  这天晚上,妈妈正在拆解一台电脑主机,我也是刚刚洗好碗筷,正准备拿出作业来写,爸爸突然急匆匆地回家了。
  他惊慌失措,浑身是血。
  我把城管捅了。爸爸说。
  妈妈吓得脸色煞白,站起的身子又瘫下,手里的起子当的掉在破电脑箱上。人没……没捅死吧?
  爸爸看着手上的血迹:我不知道,我捅了……两刀,水果刀……
  在爸爸语无伦次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就在半个小时前发生在北大桥上的惨烈一幕。
  为创建文明城市辛苦了一天的城管队员接到市民举报投诉电话后,来到北大桥查处驱赶摊贩,一名虎背熊腰的队员拿起爸爸车上的电子秤就走。爸爸的反应一向迟钝,等他缓过神来,电子秤已经被城管扔到执法车上了。爸爸便死皮赖脸低三下四地跟在城管屁股后面要电子秤,说保证不占道了,说马上就收摊,说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高抬贵手,你就行行好……
  城管驱赶着其他小贩,扔给爸爸一句话:明天上午8点到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北大桥中队接受处理,现在我没功夫和你啰唆。
  爸爸就把刀掏了出来。
  这把刀是用来切削苹果梨子的,把苹果梨子切成一瓤瓤的,让顾客品尝的。爸爸拿出的刀上还沾着苹果皮,有了刀,他的胆子大起来,对城管就不再文明礼貌苦苦哀求,而是粗暴野蛮地吼叫:靠他姨的!把秤还给我!不还给我……我就……我就……
  这把刀我知道,很小,还没爸爸替我做的削铅笔刀来得凶悍威风,在瘦小的爸爸瘦小的手中颤抖,显得滑稽可笑。城管回过身来,轻蔑地笑了声:怎么着,想捅我啊?有种你来捅啊!
  城管欺身上来,抓住爸爸的双手。他哪里想得到,我爸爸看起来瘦小,手劲却不弱,相持中,刀悄没声息地刺进了城管的腹部,爸爸吓了一跳。城管还是抓着爸爸的双手不放,爸爸用力挣脱,混乱中,一刀又刺进了城管的胸部。
  庞大的城管轰然倒地。爸爸电子秤不要了,三轮车不要了,拔腿狂奔……
  妈妈大哭:财宝,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怎么能动刀子啊?
  爸爸低着头,摇头,叹气。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我说:爸爸,我想,你还是自首吧。
  妈妈哭: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爸爸拿起手机,手抖得厉害。我不知道他是要打110,还是要打给爷爷奶奶。
  然而,爸爸还没来得及打出一个电话,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就拥了进来。
  我靠他姨的,起码有一个大队的人马,把院子挤得满满的。是抓我爸爸啊,又不是抓本拉登,兴师动众的,也太夸张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爸爸杀死的城管,居然是我的救命恩人,许老师的老公刘大兵。
  爸爸被捕,妈妈躺倒,我辍学。我哪里还有脸见许老师?
  数月前,我替任可可收拾书桌书包,现在,我替自己收拾。余小娣依然是个极好的帮手。我把所有的书本、试卷都塞进了书包,我的书包看起来便显得极其丰满。
  余小娣陪我沿着护城河走。我突然停下,把书包用力扔出去。书包沿着护城河的坡道滚下去,淹没在水中。
  余小娣叫:小宝,你干吗啊?
  是啊,我想干吗?
  我拍了下脑袋,纵身跳下了河。
  余小娣在岸上哭喊:小宝,你傻啊!你上来啊!
  我拎着湿漉漉的书包爬上岸。余小娣破涕为笑:你吓死我了。
  我冲着她傻笑:嗯,我是傻,这么多书本,回家晒晒,还可以当废纸买,扔掉了不就是浪费?
  余小娣的泪又流下来。女人,就是喜欢哭。烦。
  我不会死的,我要留下来照顾妈妈,我要撑起这个家。我是男人。我是大人了。
  十一
  我的同学们参加中考的时候,爸爸的案子开庭了。
  爸爸的律师提出应以故意伤害罪定罪,城管队员李大兵左胸遭受刺戳致心脏破裂急性大失血死亡和他执法不公有关。
  法官说,被害人李大兵受单位指派参与执法,虽存在未及时出具暂扣清单的情况,但并不具有刑法意义上的过错,被告人何财宝持刀强行索要电子秤是导致矛盾激化并引发严重后果发生的直接原因,因此对辩护理由不予采纳。
  法官宣判,何财宝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赔偿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等各项经济损失合计504876.5元。
  我和妈妈都坐在旁听席上。许老师抱着两岁的女儿也坐在旁听席上。那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圆脸,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法庭上奇形怪装的大人。
  好长时间没看到许老师了,一改往日风风火火的严师慈母形象,她哀伤凄楚的神情,让人感到浑身发冷。她的眼神空荡荡,始终凝望着我爸爸光秃秃的后脑勺。她的眼神,和王丽倩老师,和可可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何其相似。
  爸爸整个人矮了一点,缩小了一圈。他偶然回过头来看我和妈妈,嘴巴动着,哭丧着脸。
  爸爸在法庭上已经对许老师说过“对不起”了,我和妈妈也对许老师说“对不起”。 504876.5元,我们现在没这么多钱赔,但是,父债子偿,我会还的!
  我发誓,我会把这钱,还清。
  爸爸被押解到海边的监狱服刑后,我和妈妈都没有离开通城。除了探监方便外,主要是我继承了爸爸的事业——回收废品。
  在赔偿问题上,举全家之力,倾家荡产,负债累累,最后只拼凑了44876.5万元,我家还欠46万元整。
  许老师说:算了,政府已经补偿了不少钱,没有就算了……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钱,也换不来大兵的命……
  妈妈激动得哭起来: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我说:许老师,对不起,要还的!我要还的!
  46万,慢慢地还,一点点地还,我就不信我还不起!
  学骑三轮车,我花了一天时间。熟悉各种废品的行情,花了一周时间。我印制了名片,在小区到处发送;我学会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小区保安,家庭妇女,老头老太……
  我把收购来的旧电脑拼凑捣鼓了一个星期,终于成功启动了一台。
  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但总算还能上网。我在本地各大网站论坛都发了上门收购废品的信息,留了手机号码、QQ号码、电子信箱,还真有效果,主动联系我的个人、单位让我忙得车轮滚滚。
  我打电话给没考上高中的王进喜,邀请他来帮我打工,他说,可以考虑。
  朱一卉简介
  原名朱益辉,男,江苏省南通市人,先后就读于南通大学中文系、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班。现为江苏省南通市江海晚报副刊部主任,主任编辑,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南通市作协理事。1990年起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雨花》《山花》《青年作家》《芳草小说月刊》《西南军事文学》《读者》等及印尼、香港、台湾等地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多部作品获得全国、华东、江苏报纸文学奖和政府文学奖、新闻奖,多篇作品收入选本,多篇小说为多家报纸连载。出版小说集《麦田留守者》,长篇小说《红肥绿瘦》发表在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
  原载于《北方作家》2012年1期,责任编辑: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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