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清晨抵达小城的时候，一位穿着宽松黑色西装的先生马上停止了打哈欠，招呼一个年轻人提起我的行李。
　　“我是网球协会的主席席希恩。”我马上握过他的手，“好高兴啊，这么早就看到了您，席恩先生。”
　　他说：“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席西恩好了。”我脑子里实在浮现不出他的名字该怎么喊，到底有几个席，不知道是他在结巴还是我糊涂了，直到他拿出名片，我才搞清楚是哪三个字。
　　我是害怕早餐吃太饱的，因为吃饱了容易让人犯烟瘾，如果抽上一口的话，整个早晨脑子里就会充满一团雾气，不是那么敏感，但热情的老席请我品尝了当地五种口味的大饼，还有粗细不同的两种面条，我和他不约而同地打了饱嗝之后，紧接着一个漫长的哈欠，然后彼此很会意地说，还是先回去休息下洗个澡吧，等中午再说。
　　午餐的时候他尽可能地找来了这个小城所有的网球爱好者，餐厅在竭尽全力展示着一个小城的高尚品味，橡木座椅上抱着廉价的金色草垫，一个巨大的棕榈树树在中间，有鼓风机吹动它塑料制成的叶片翩然起舞，洁白的陶瓷筷子上镶了金边。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墙上的《韩熙载夜宴图》，这幅聚苯烯喷绘的巨幅玩意，比我一生所见的所有《韩熙载夜宴图》都要巨大，都要光鲜，差不多有四米高了，所有的部位都有一层油膜作为保护，有几只苍蝇路过那里想做下停留，却不幸被沾在了上面。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画面的下方多了一只白瓷酒瓶，当地的特产。
　　女主人的亮相令人惊艳，这是一位圆圆胖胖，长了一对巨型酒窝的中年女人，手指却如香肠一样红润，滚圆，她的出场打消了我对小城生活品质的一切疑虑，她像注视一只远方荒野里来的动物一样注视着我：“你，你就是谢明先生啊？他们都说你是秃头呢？”
　　“呵呵，不好意思，只有夏天我才是那样。”
　　一个当地官员在给每个人敬酒，他以极快的速度灌下了六杯啤酒，让自己马上达到一种杀气腾腾的状态，喉咙沙哑，讲话愈发大声，这是他需要的状态，即将引领酒桌进入高潮的状态，每个人都会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一群轰然发出巨响，就像在那种打地鼠游戏，你根本猜不到那一只会突然站起来，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为何偏偏是那两个人要站起五次之多。如果我加入这场战斗，定会让他们败兴，因为他们根本喊不出我的小名，也说不出我的段子。
　　女主人悄悄对我说：“我们这的人都是这么喜欢开心闹腾，你不习惯吧？”
　　我说：“我喜欢啊，每次只要不在大城市采访，都会这么开心。”
　　她突然瞪圆了眼睛：“你，原来你是记者？”
　　我说：“你以为我是什么？”
　　她说：“我听他们说好像你是省体委宣传处的领导……”
　　然后我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声炸雷似的“领导”，那个真正的领导突然抱住了我的肩膀，他努力把腥红的眼睛睁大一点，浑浊的气流冲击着我的脖子，“干啊，干啊，领导。”
　　宴会将近结束的时候，我越来越远离大家的话题，不时站起来，装作用微信拍摄《韩熙载夜宴图》，其实是想摆脱长时间坐火车的疲惫，除了领导，其他的人都打过几次深深的哈欠，席先生几乎都快睡着了，但女主人喊了一声，就让大家都振作起来，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再喝一杯茶，就该去球场了，这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欢欣鼓舞，只有领导，他把脖颈左右活动了两圈，颈椎发出了咔咔的几声响动，显然，他的倦意终于来了，他打了个电话给司机。
　　在金苗大酒店的网球场，我们刚刚一到达，成群结队的人都纷纷涌向这里，这让我惊讶万分，但这些人都是毫不客气从网球场穿越过去，消失在通往二楼的一扇大门里，看着我吃惊的模样，席主席很不好意思地说：“他们都是去东方神草品鉴会的，这个保健品每周都要在我们这里搞次大活动。”当我正准备和球场上的少年选手聊几句的时候，一位白发的老太突然冲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你是从北京来的吧，谢谢你啊，你们公司对老年人太贴心啦……”她后面跟着一群老年人，都回过头来对微笑，好像这一天就是一个祥和的节日。
　　孩子们的比赛非常精彩，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激动，席主席说，我们这的孩子，好多大城市的孩子都打不过呢。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消失的官员又出现了，他大声地鼓掌，并且一把把我扯了起来，要我做领导讲话，我说，我是记者，我是来听您讲话的。可等他还来不及讲的时候，人群又涌来了，他们每个人手里提着一个保健品的大盒子，毫不客气地蔓延过整个网球场，那种绿色的盒子，像大海里一望无际的漂浮物，把我们裹挟在里面。看着他们快乐的神气，我不得不打消我之前的怀疑——在这样一个小城里面，所有的生活都是真实而动人的，即使那些不合理的也会成为快乐的理由，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会被不自觉地裹挟进去，并对小城生出恋恋不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