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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是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本刊顾问委员会委员、著名作家李迪受中国作家协会委托,于2019年11月深入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十八洞村采写脱贫攻坚的故事。11月的湘西村寨,路陡天寒,李迪先生在采访过程中身染重疾,回京后便一病不起。然而,他以坚强的意志和澎湃的激情,在病榻上奇迹般地完成了人生最后一部著作《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
引子
这里是湖南湘西十八洞村。一个古老而年轻的苗族村寨。
青山环抱,绿水流翠。木楼相依,万瓦如鳞。
2013年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了这里。在村民的晒谷场上,在一棵高耸入云、有着三百多年树龄的梨树下,面对围坐在身边的父老乡亲,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提出了“精准扶贫”,指导全国扶贫攻坚战。沉睡在贫困中的十八洞村,自此蝶变,张开多彩而勤奋的翅膀,飞翔在脱贫奔小康的春风里。那样耀眼,那样明亮!
十八洞村由四个自然寨组成,习近平总书记所去的寨子,因为有梨树,就叫梨子寨。
2019年初冬,我来到十八洞村深入生活,吃住在老乡家,烤火塘,聊家常,翻山越嶺,走村串寨。行走在绿水青山间,我时时被精准扶贫、自强不息的故事所感动。
梨花朵朵惹人爱,采撷几朵存起来……
关键时刻
李老师,消息来得很突然!
2013年11月3日,习主席来到十八洞村考察,首次提出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十六字方针,同时还提出了十八洞村的模式要在全国“可复制、可推广”六字原则。不能堆积资金,不栽盆景,不搭风景,提出了“不搞特殊化,但是不能没有变化”十三字要求。为响应习主席的号召,让十八洞村早日脱贫,花垣县委、县政府决定成立一支精准扶贫工作队,由我任队长。其余四位队员是:统战部工会主席谭卫国、林业局副局长石昊东、民政局工会主席吴式文、国土资源局政务中心主任龙志银。
可以说,这是中国第一支精准扶贫工作队。
突然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任上。
说老实话,我当时心里有点儿发怵,这不是一个好完成的任务!
但是,担子既然给我了,我就要担起来。
2014年1月23日,我带领工作队进村了。
从此,我的命运与十八洞村紧紧相连。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工作队与村组干部、党员、村民代表见面时,当主持人介绍我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时,没有掌声,一阵小骚动后,我听到的是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他们讲的都是苗语,以为我听不懂。他们不知道我龙秀林是苗族,住家离十八洞村不远。他们的窃窃私语,深深刺痛了我,让我尴尬万分。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看来县委对我们十八洞村不重视,起码要从有钱的部门派人来才对,派这么个搞宣传的来,要钱没有,要嘴一张。
——哎哟,他是管宣传的,发发文件填个报表,来这儿能干吗?
——这个队长,要资金没有,要项目没有,拿什么扶贫啊?
——你看他那书生的样子!
这都不说,随后,老百姓就给工作队送来了三个“大礼”:
第一个“大礼”,公开说,一个书生当队长,他能干吗?
第二个“大礼”,听说工作队不分钱,有村民连夜在村部的围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上面分给十八洞村的钱,被扶贫工作队贪污了!”
第三个“大礼”,村里的“酒鬼”龙先兰,闯进我给省领导汇报的会场,嚷着要饭吃、要老婆,砸了场子。
面对这三个“大礼”,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能干什么?解释也没用!
关于分钱。以往有过分钱的办法,我觉得村民们的要求并不过分。钱是不是被我们贪污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酒鬼”龙先兰,要饭吃、要老婆,应该是实话。我不怪他,他的困难必须解决。
就在当天下午,竹子寨突发群体事件,我得到消息后飞奔而去。
赶到现场一看,哎呀,三百多村民,团团围住了施家父子三人。
原来,事件是修机耕路引起的。
谁都知道“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把长期闭塞的苗寨道路修通,是脱贫致富必不可少的一步。
修一条机耕路,是十八洞村村民们多年的心愿。但是,修路就要占用村民的田地。在十八洞村这个山连山的地方,有一块田地是多么不易呀,平均每家都不到一亩。这点儿田地看着不多,可都是村民的命根子。当初提到修路要占田地时,村民们个个支持,可是真干起来的时候,问题就来了。
修路首先要占施家的地,施家坚决不同意。父子三人拿着柴刀等利器,阻挡施工队,不许施工。施工队没辙,只好停工。就这样,一直拖了一个多月,村民们盼望的机耕路还是零。
这天下午,竹子寨、梨子寨的三百多村民们急了,约好了一窝蜂赶到施工现场,准备把施家父子强行拖出,强行施工。
施家老父亲举着一把大柴刀,大儿子举着一根钢钎,二儿子举着一根铁棍,摆出与田地共存亡的架势,要与来人杀个你死我活。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三百多村民集体喝了血酒,也要与施家人拼个不共戴天。
苗族有一个最毒的风俗,那就是喝鸡血酒。杀了大公鸡取血放酒里,一饮而尽。一旦喝上了,就是死也不回头。
当我赶到现场时,但见双方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死伤在所难免!
接到报警赶来的派出所民警,冲上去正准备武力控制施家父子。 我就着星光走上前,这半路上黑乎乎的一堆,不是柴火,竟然是一个人。
天寒地冻的,这是谁呀?
还能有谁?村民说,龙先兰!
我心头一沉,想起了他。龙先兰年幼丧父,母亲改嫁,唯一的妹妹也跟着走了。他孑然一身,以酒浇愁。哪儿醉了哪儿睡,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不,年关将近,家家都在忙过年,他又醉倒路边。
李迪与他采访的十八洞村村民合影
我急忙把他抱起来,兄弟,兄弟,你醒醒,醒醒,跟我回家!
我把龙先兰领回自己位于邻村的家,妻子正忙年夜饭。腊肉,酸鱼,蒿草粑粑。
哎哟,这是谁呀?
我弟弟。
啊?以前没听你说过啊!
哈哈,现在说也不晚呀。他来跟我们一起过年!
要得,我添双碗筷!
龙先兰愣住了。
我说,先兰,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龙。从今往后,你就有家了。你是我弟弟,我爹妈就是你爹妈!说着,我把爹妈请出来:爹,妈,你们看,我弟弟俊不俊?两位老人一看儿子“捡”了个弟弟回来,大嘴咧耳根儿,遂按苗家认亲礼,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包。
龙先兰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声泪俱下。
爹,妈,他大声哭喊着,老天不公,我一再失去亲人。我没有希望,我只有喝酒。我兜里永远没有一块钱!现在,我又有家了,又有爹妈了!往后,我要听你们二老的话,听秀林大哥的话,活出人样儿来!
打这以后,龙先兰扔掉了酒瓶。我逢人就说,先兰是我弟弟,哪个再看不起,再喊他“酒鬼”,我龙秀林跟他没完!村民们一听,个个大眼瞪小眼。当然,帮助龙先兰脱贫,成了我百忙之中的又一忙。小伙子正当年,光打零工不行,要引导他干一番事业。我先帮他摆了个鱼摊儿,养鱼卖鱼,还叫妻子动员姐妹们都去买。可龙先兰天生不是个买卖人,嘴笨。不久,鱼摊儿就收摊儿大吉。再干啥好呢?忽然,一只蜜蜂冲我一脸的汗飞来,蜜蜂采蜜也采盐啊,我脸上的汗就是盐。
我一躲閃,来了主意。哎,让龙先兰学养蜂行不?
苗家自古就会养蜂,砍一段树掏成蜂筒,或把竹篓糊上泥巴留出眼儿,斗笠一盖,放在屋檐下或岩缝里,蜜蜂来去任逍遥。但是,如此散养,星星点点,成不了气候。如果龙先兰能办个蜂场,养成规模,采自大山里的土蜂蜜还愁没有销路吗?到时候不怕他嘴笨,只怕供不应求!
我把想法一说,龙先兰拍手叫好,可接着又摊手为难,我跟谁学呀?再说也没本钱啊。我说,师傅早给你请好了。本钱你还愁吗?哥有一块饼,就有你一半!
就这样,我自掏腰包,把龙先兰介绍给邻乡的养蜂专业户,并为他购置了蜂箱等物件。龙先兰嘴笨手不笨。出徒后,第一年养的四箱蜂就挣了五千多块!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首先想到的是把本钱还给我。
我说,还啥?看你那破房子,风来透风,雨来漏雨,还不赶紧翻修了找媳妇,想打一辈子光棍儿吗?
到底是哥。先兰说话三十了,媳妇还不知在哪儿飞。十八洞村像他这样的光棍儿还有一嘟噜,成了扶贫工作队的心病。脱贫先“脱单”,无家心不安。为此,工作队为村里举办了四届相亲大会。第一届举办时,我就把先兰拽去,跑前忙后给他当“媒婆”。
关键时候,龙先兰的嘴也不笨了,说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但有一身好力气,哪个姑娘跟上我,我让她幸福一辈子!说完,就地十八个俯卧撑。脸不红,气不喘,一下子就被板栗村的姑娘吴满金看上了。
姑娘看上不行,爹妈不同意。
小吴主意正。不管爹妈同意不同意,自己跑到十八洞村。两个人一起打扫龙先兰的房子,光是垃圾就装了五口袋。
看俩人真心在一起,我选了个好日子,带上妻子,叫上村干部,一起来到板栗村为龙先兰提亲。我对两位老人说,先兰有家啊!我是他哥,这是他嫂子,这是村主任,这是村支书。我们都是先兰的亲人,也是你们的亲人。我们真心担保,先兰是个好后生,他现在不是酒鬼了,是个养蜂能手,姑娘跟他错不了,你们二老就放心吧!
小吴爹说,离了窝的小鸡要自己找食,受了欺负别后悔。
小吴妈说,孩子认准了,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赶紧接上话,二老同意啦?
两位老人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那天,我是小跑着回来向两个人报喜的。我说恭喜恭喜,好事成双!爹妈同意了,这是一喜,二喜是精准扶贫贷款下来了,每个贫困户五万元!这下,你们的家庭事业都可以开张了!
两个相爱的人从此开启了辛勤而甜蜜的生活。在两个披星戴月的身影背后,一百八十个蜂箱如繁星飞落在百花丛中。
当小吴准备把收获的蜂蜜带回家给爹妈尝时,一不留神,被蜂在脸上蜇了一下。
爹一看到她的脸肿了,就吼起来,我就说他是酒鬼!妈心疼地掉了泪,闺女,这婚咱不结了!
哈哈哈,小吴笑弯了腰。你们快尝尝,这蜜甜不甜?
两位老人蒙住了。
很快,在唢呐和鞭炮齐鸣中,龙先兰和吴满金喜结良缘。他们的蜂场产出的蜂蜜也正式命名了。
啥名?夫妻俩名字里各出一字——
金兰蜜!
就是悬崖我也要跳
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的眼泪!
这是隆英足跟我讲的第一句话。这样的话也让我永远难忘。
跟隆英足约了几次,她都很忙。
这天,她说晚上要到村委会来开会,我们可以在会后相谈。
我从梨子寨赶到了村委会。值班的人告诉我,会已经开了不短时间,马上就要散了。我在大厅的角落里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等待她。事先在微信里,我告诉她,我穿着红羽绒服、白裤子,戴了一个茶色小墨镜。谁也没见过谁,就当见面的暗号吧。
守候不多时,散会了。参加扶贫工作经验交流的代表们,说笑着陆续走出会场。人有点儿多。后来,村委会主任隆吉龙告诉我,我要采访的不少人都在这个会上。我当时心里很激动。不过,天色已晚,我只能捉住隆英足了。 可是,我又一想,在这封闭的山村,谁家都没听说过这个事,哪里会相信呢?要做,就要从熟人开始。俗话说,骗子杀熟。可我不是骗子,我是天使!
我想来想去,想到同学小吴家养了一头母猪,正是发情期,配种肯定能成功。我下了山,来到小吴家,找到小吴,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小吴听了又惊又喜,就带我去见她爹。我说,吴大叔,我给你家的母猪配种吧!吴大叔说,好啊,我正着急呢!你啥时候赶公猪来?我笑了,说,我不用赶公猪就能配。吴大叔两眼瞪成牛,啊?不用赶公猪就能配,你说什么呢?英足啊,你外出打工学会骗人啦?我说,大叔,我不会骗你的。这样吧,我先不要你的钱,配成下崽了你再给我,行不?吴大叔眨巴眨巴两只牛眼,这行,我倒要看看你咋耍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推广的这第一家。
吴大叔点头了,我就动手了。过了几天,大叔的老伴儿吴大妈赶集,碰上了我爹,离老远就尖起嘴巴叫,隆大哥,厉害了你的闺女!
我爹吓了一跳,她一个毛丫头怎么厉害了?
毛丫头?吴大妈的手尖尖地指过来,她骗人骗钱骗到我家来了,拿了一小瓶水水就要来配猪,张口八十块!幸亏我家那位多个心眼儿没给她!这毛丫头,真够毛的!隆大哥,你闺女外出几年学了坏东西,你要好好说说她!
我爹像疯了一样跑回家,跑上山,指着我一顿骂,恨不得抬手要打。我说,爹,你先别骂了,我真的没有骗他们。猪差不多四个月就下了。你再见到吴大妈就跟她说,让他们一家人注意观察母猪的肚子,看到它肚子慢慢大了就全知道了。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爹说,我还哪儿有脸去见人家?说出天人家也不信!
我没有再回嘴。过了一个多月,我在街上碰到吴大叔,我问大叔,你家猪咋样?吴大叔抓着脑壳,这些日子也许我喂多了,肚子有点儿鼓。又过了两个多月,一天,吴大妈慌里慌张地跑到我家,迎面撞上我爹,直着嗓门儿叫,你闺女呢?
我爹一看来者不善,忙说,她没在家。
没在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吴大妈说完,扭头就往山上跑。
爹不放心,怕她打我,就跟在后面追。
追到山上,只听吴大妈离猪圈老远就喊,英足闺女,我家的猪下崽了!十二只,十二只啊,个个滚瓜烂圆,一色白的!以前我家的猪崽耳朵都是塌下来的,现在都是往上升的,好漂亮!我要给你一百块!我要给你一百块!
我说,大妈,谢谢你,说好八十块就八十块!
打这儿以后,吴大妈成了我的活广告,家里那窝小猪成了明星。追星族踏破门槛儿,手机相机咔嚓嚓。
就这样,我一下子红了!十里八乡的养猪户都来找我。一个月光配种就挣八千多,别说还给人家看猪病,打防疫针。我从早上走到下午还没有吃上口饭,从一家跑到另一家。那时候,我没有钱雇车,乡下人又没车,都是靠走。不管路有多远,来一个电话,我就过去。只要过去,就是宣传,就是推广。
我是从穷人家过来的,特别理解穷人。有时候我给人家配种,看到旁边站着好几个老乡,眼巴巴的。我以为他们是来配种的,他们摇摇头说,我们买不起猪啊。虽然买一只小猪并不要很多钱,但是他们买不起,他们没有钱。我说,如果你们真的想养,就把我这儿的小猪抱回去吧。我先不收你们的本钱。你们喂好了,把它卖了钱再给我。还有饲料,我也先赊给你们,等你们把猪卖了再还给我。这些老乡们一听,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哗啦哗啦,让我看不下去。
说老实话,他们流泪,也更坚定了我往前走的信心。
我白天忙一天,晚上回来就数钱。掏出两个口袋来数,都是八十元、一百元。数着,数着,我哭了。边哭边数,边数边哭。我挣了钱,还清了债,让家里人有了笑脸。但是,我冲着黑暗的大山喊,这不是我的初衷,不是!我要建一个养猪场,把猪多多地养起来!
根据我家的人口,又没有地种,靠我刚刚启动的收入,还是不行,被村里评为贫困户。爹妈还是抬不起头来。
没过多久,习主席来了,精准扶贫的春风吹进山寨,绣球抛给了我,银行送来了扶贫贷款的支票。很快的,在那绿水青山的深处,在那白云飘渺的地方,一座现代化的猪场建起来了。我养的猪,最多时达到了两千七百头!我的愿望实现了!
爷爷说,当真成百上千了!
我当时养了两种猪,一种是圈养的,一种是放养的,叫湘西黑猪,放到山上,让它们自己去长。喂完早饭就把它们放出去。晚上要喂饭了,吹个哨子又跑回来了。放养的猪很少喂饲料,它们也不怎么吃。它们在山上吃草,抠土里的虫,回来也不那么饿了,我喂点儿玉米,甩到那里给它们吃就行了。因为它们很省饲料,我就多多喂这些猪。这些猪喂久了跟人一样,也有灵气。差不多下午三点半它们都集中到附近,等我吹哨子,一吹都回来了,不要去找它,不要管它。只要把山围了就行。也有的猪走得太远,找不到路回来,就变成野猪了。湘西黑猪虽然养起来轻松省钱,可它们也有不足,每天在山里跑来跑去,一年才长二百斤,而圈养的猪四个月就能长到二百斤。但是,湘西黑猪精肉多肥肉少,肉好香的,一卖起来就知道价格不同了。圈养的猪卖八块钱一斤,它们要卖十五块钱一斤。因为是放养的,原生态的,价钱虽然贵,但是特别受欢迎。一到过年,不少单位都到我这里来订。不问多少价,只说要多少斤。我报价,他们就给钱。
那时候,我把玉米放到山上,野猪闻到味儿也过来了。湘西黑猪有时候配了野猪的种,生下来的小猪嘴巴好长,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好好看,好可爱。很多人到我这里来参观,问我这是什么猪?我就跟他们说,这是湘西黑猪跟野猪配的杂交野猪。他们都笑死了,说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猪!这些猪虽然成了半野猪,但仍然很乖,一听我吹哨子就都过来了。杂交野猪的价钱更贵些,但是买家疯抢,供不应求。
养猪虽然没有很高的技術,但是我做得多了,说到哪一方面我都清楚。从我跟李叔学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养了三十多年了。
经济收入如何?只要看看全家人的笑脸。
我的姐妹们,现在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了。她们没有辜负爹妈,更没有辜负我。 爷爷说,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猪啊!
妈说,我看花了眼。可是,我看清了,个个都是猪啊!
说着,她就流泪了。
那泪水,不是流出来的,是大坨大坨掉下来的。
讲到这儿,隆英足停了下来。
李老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知道,随着十八洞村旅游事业的蓬勃开展,隆英足,这个传奇的苗家女儿又把目光投向了开发农家乐。
我说,英足,我没什么问的了,我只想说,你的名字起得太好了!
她笑了,我的名字起得有什么好呢?
我说,英雄永不停足!
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
在我采访期间落脚的梨子寨,几乎家家都开了农家乐,显示出十八洞村旅游事业的兴旺。这些农家乐的店名,喜庆,温馨,寻常。如:幸福人家,姐妹饭店,阿雅民宿。
而这家的店名,出人意外。甚至,不可理喻。
叫什么呢?我先卖个关子,容后再表。
店主人是六十多岁的龙拔二大妈和她的老伴儿老杨。
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已过了饭口,没有客人。大妈在洗小鱼,为下一餐做准备。老杨不在。
见我进来了,大妈急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毛巾擦着手。
您想吃点儿什么?她问。
我说,饭已经吃过了,想跟您聊聊,行吗?
跟我聊聊?哦,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我见过您。您住在阿雅家,是来写十八洞村的。对不?
我笑了。
我们的谈话自此开始。
想不到大妈所讲的,跟店名一样,出我意料——
李老师,我这个人心大,爱说“没的事”。不管遇到多大的难,我都说“没的事”。可是,开农家乐前发生的事,却急死了我。不是一件,是三件,一起挤了过来,让我接不住。
说老实话,我当时死的心都有。
先是,我家养的一百一十八只羊,一夜之间全都病死了!
这是我家的命根子啊,我就指着卖羊过日子呢。
现在,一死一大片,真是太惨了!
羊是得病死的,只能埋了。
我像做梦一样,眼看着乡亲们和防疫站的人一起帮我把羊埋了。
天黑了,我还守着埋的羊,不想回家。
想起老杨每天拿个棍儿赶着它们上山,让它们不要吃了人家的谷子。羊真是听话,低着头往山上走,一路吃着草。每一声叫,都是那么暖人。
谁能想到,它们一夜之间就没了!第二天早晨,我照常到圈里去喊它们上山。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它们已经跟我阴阳两隔。
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我可怜的羊啊!羊没了,紧接着,老杨又病了。
病哪儿不好,偏在腰上,椎间盘突出!不能下地,不能坐,只能躺在床上。翻个身儿,吱哇叫。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一躺几个月。吃喝拉撒全靠我。看病,打针。一针要一千二百块。大夫跟我说,整场病下来要四五个疗程,你准备钱吧。我到哪儿去准备钱啊?我发愁,老杨更发愁。我喂他吃饭,他两眼转着泪,说,羊没了,我病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说,你放心,有我在,这日子就能过下去。一个粑粑掰两半儿,给你大的。
家里有三头耕牛,我偷偷卖了一头。不卖不行啊!
老杨还在病中,第三件事又跟着来了。
本来这是一件好事,是我日夜盼望的,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什么事呢?我的独生子杨英华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说话就要去上海读书。这是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都来祝贺,我却笑不起来。
这又是要花钱的事。可是,钱呢?
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指望着我养活。
我拿什么养活啊!
英华读书我是最上心的了。我想,我们这辈人就没上过学,孩子一定不能再耽误了。家里卖羊的钱,除了过日子就是供他读书。
有一次,他读到五年级的时候,跟同学去玩电脑游戏,上课睡着了,被老师叫醒。他回来跟我说这学不能上了,我没脸见老师。老师对我那么好,上课的时候我还睡着了。我说,不行,你一定要去上!妈可以跟着你去给老师道歉,无论如何你不能不上学。英华很听话,继续上学了,读了初中又读高中,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还当了班长。他当班长都没跟我说,还是他的同学跟我说的。英华很懂事,知道家里困难,从不跟我要钱,我给他多少就是多少。高中住校的时候,到了晚上,有钱的同学去逛街,他坐在寢室不敢出去。说出去了人家买东西给我吃,我没钱买给人家,没脸。我这个当妈的,听儿子这样说,心里很不好过。我说,孩子,苦日子总能熬过去,你再加把劲儿,一定要考上大学啊!
现在,他考上大学了,却把我愁得夜里睡不着。
这可不是逛街,是要真金白银——学费、生活费。
我偷偷地把最后两头牛也卖了。
英华知道了,拉住我,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妈,你怎么把牛卖了?你把牛卖了,咱家的地拿什么耕啊?
我说,你小声点儿,别让你爸听见,别让他着急。你放心,家里的地我有办法,到时候请人帮忙。
说是这样说,不过是哄哄他,让他安心上学。
耕地的季节到了,请谁帮忙呢?哪儿有钱请呢?
我只能自己当牛!
我买了一台便宜的手扶旋耕机。本地老百姓叫铁牛。
这个铁家伙,类似手扶拖拉机,没有拉货的车兜,机头前安了几排可以旋转的犁刀。旋耕机是用柴油带动的。耕地时,人双手攥紧扶手,掌握方向。通通通!通通通!犁刀旋转泥土飞。半天下来,心肝儿震翻个儿,胳膊肿成树;一天下来,能把人震酥。
这都不说,这铁家伙重一百五六十斤,我怎么往山上运啊?
我在山脚下看着铁牛,真是犯了难。
看着,看着,忽然灵机一动,整车运不上去,不能拆开了上去吗? 拆!我把铁牛的部件,一个一个地拆开,装进背篓里,蚂蚁搬家,分几次背上山。有几个拆不动的大块儿头,我就扛在肩上,吃力往山上爬,一连摔了几跤。
我咬紧了牙,汗如雨下,为了养活家!
終于,零部件全都运到山上了。
我喘口气,抹抹汗,再一件一件地组装起来。
一试,通通通!行啦!
一个老人,一台铁牛。通通通!通通通!惊心的机耕声响彻山谷。

到底六十多了,年纪不饶人,干了不一会儿,我就累了,腰酸胳膊疼,汗珠淌进眼睛里。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要耕的地还没有尽头。
坐着,坐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上辈子欠了啥呀?怎么遭这么大的罪!
想起那一百多只冤死的羊,腿脚硬着,眼睛睁着,被扔进大坑,浇上消毒液。想起在床上瘫着的老伴儿,腰疼得连身儿都不能翻。我每次喂他吃饭,他都两眼汪着泪。我说你别难过了,你会好的。你就是好不了,我也会伺候你一辈子,陪你一起老去。想起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眼巴巴地望着我问,这几天咋没听见羊叫?想起英华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我说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按时给你寄生活费。你不要舍不得吃,身体是最重要的。想起那被卖掉的老牛,流着泪给我跪下,怎么也不走……
牛没了,羊没了,老伴儿在床上,儿子在远方。
我真是走到了绝路上!
坐在田埂,我放声大哭,放声大哭!
让我在山上把眼泪哭干!
回家就不能再哭了。老伴儿受不了,老奶奶更受不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不知道。
怕找不到钱给老伴儿看病,怕找不到钱供儿子读书,怕找不到钱养活老奶奶。
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的路在哪儿?老天爷!
就这样,我哭干了眼泪,也哭累了。
我浑身发软,再也扶不起铁牛。
我又把铁牛拆开,用背篓一次次背下山。
就这样,我早出晚归,背着铁牛上山,背着铁牛下山。终于,地耕完了。把种子和希望一起种下去,用脚蹚平,地里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我不知道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是,老天有眼,苦尽甜来,我的罪到底有了头儿。
村里人谁也没想到,这天,习近平总书记突然来了,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坐在施成富家门前的晒谷场上,对围坐在身边的乡亲们说,你们这里山高地少,种粮食困难。但这里是小张家界啊,山清水秀,可以把旅游搞起来,靠旅游脱贫!
我就坐在他的身边,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习近平总书记发话了,十八洞村的旅游上马了。
水泥路进村了,水电上山了,手机能收微信了,青石板路铺到家门前了。公家为村民把房屋内外装修好,把卫浴改造好,把农家乐开办好,整个村子焕然一新,游客像采花的蜜蜂一样飞来。
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我家摆满了桌椅板凳,敞开大门迎接南来北往的客人。来吃饭的客人真不少,有时十桌,有时八桌。一波客人走了,又一波客人来了。我掌勺,老杨打下手。我再也不用上山耕地了,坐在家里就能挣钱。
农家乐救了我,把我从绝路上拉回来!日子过好了,我想儿子了。
村干部跟我说,英华说话就要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了,这样好的苗子,村里留不住,市县机关早就盯上了。往后,你家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我高兴得心里开了花,掰着手指数日子,一天又一天,几次在梦中听见儿子回家的脚步声,急忙穿衣起来,开门一看,满天的星。
可是,有一天,突然的,真的太突然了,我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他说,妈,我不回家了,毕业后要到西藏去支教,那里需要我!
啊?我愣住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好像在梦中。
儿子不回来了!儿子要去西藏!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日思夜想的。西藏的高海拔环境,当地的生活习俗他能适应吗?语言不通怎么办?他的婚事怎么办?这一切,都让我揪心扒肝。
我翻江倒海。我思绪万千。
终于,我对英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孩子,你能不去吗?
妈,你原谅我!现在咱家和十八洞村的人都脱贫了,生活都过好了。可是,我们不能忘记,没有脱贫的地方还很多,西藏就正走在脱贫的路上。这里需要我。多的话也没有,老妈老爸,请你们原谅我!
儿子的话,像鼓一样在我耳边捶响。我辗转反侧。
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拨通了英华的手机——
孩子,十八洞村的人,心要像十八洞一样大!没的事。你去吧,你放心去吧!
接到我的电话,英华踏上了前往西藏的路。四十八小时的火车硬座,吃不好,睡不着。当火车翻过唐古拉山时,他上吐下泻,头晕眼花,让他瞬间体会到我们的担心。但是,没有退路!拉萨在向他招手……
后来,通过几次电话,我才知道,说全省只有一个名额,是他自己通过考试争取到的。他到了西藏后,市政府说他学习成绩好,不往下分了,就留在拉萨,在一家儿童教育学校,教那些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娃娃。市政府负责一切费用,包括工资。
合同一签就是十年!
儿懂母苦。儿子跟我说,老妈,对不起,儿子不孝,我暂时不能回去伺候你和老爸。我在这里有工资了,再也不用你们给我寄钱了!我就是担心你们的身体,开农家乐可别太累啊。
我问他,你身体怎么样?
他说,拉萨海拔三千多米,刚开始不适应,高原反应严重,头疼,没觉。过了七八天,就跟当地人一样了。来到这里半年多了,不但走路不打晃儿,都可以跑步了。老妈,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