匮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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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母是特别有匮乏感的一代,他们不浪费一点点油脂和食物。
  我们家烧红烧肉,第二顿会放一堆豆腐果,为的是豆腐果中空,可以把油都吸走。吸到哪里去了呢?当然是全部吃下肚。父亲每次煮肉汤,上面浮的一层油都必须舀起来喝了。如果劝他倒掉,他就声色俱厉地说:“人家会骂哟!”这个“人家”,可能指街坊,也可能指路人——如果他们恰好碰到你把一锅动物脂肪倒到垃圾桶里。街坊邻居会扒开你的垃圾桶看吗?最起码现在不会了吧。可是父亲如此“慎独”,在街邻的虚拟监视中,过了一辈子。
  母亲来我这里探亲的时候,一碗西兰花炒肉片,菜吃完了,汤留着,下一顿炒土豆丝。一盘红烧鸡,鸡烧完了,汤留着,下一顿放毛豆继续烧。我烧饭,剩下的汤汁、厨余直接倒了,而母亲做饭的时候,把它们都留着斩碎,埋进花园的土里。回国前,母亲期期艾艾地感叹说:“你的生活太浪费了……”
  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吃油脂,最终得了直肠癌。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一天的医药费要好几千。我觉得如果他把每顿饭的动物脂肪都撇了倒掉,说不定一辈子倒掉的脂肪都不值这个价。后来,直肠癌痊愈,他又中风了。最终,因为脑溢血,一次外出时跌倒,很快去世了。
  我常回想父亲短暂的生命,那些飘着大油花的肉汤,还有无处不在的充满道德感的隐形街坊。
  母亲本来是有名的美人,年轻时候杏眼流波,巧笑倩兮,是当年曲艺队的台柱。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美而不自知。她没有“慎独”的意识,克制与节俭已经深入骨髓。
  母亲永远在吃剩饭。上一顿的剩饭吃完了,这一顿又剩下了,所以下一顿就继续吃剩饭。她永远能够在一堆衣服里,找出最旧、最丑的穿上,然后把好衣服都捆好收起来。我们家衣橱里现在还有四十年前的羊皮袄,没穿过几次,珍重地收着。我家虽不富裕,可也绝不困难,可我记得中学时母亲常年只有一件棉袄,好几年也没有换新。走亲戚的时候外婆都怒了:“你妈太‘趟亲’!”“趟亲”是吾乡俗语,意为一个人穿得邋里邋遢,不像样子。
  但是父母,特别是我的母亲,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对大笔金钱缺乏感知力。因为日常生活中接触的都是特别细碎的东西和特别小的金钱,所以,大笔金钱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每次购物省下几块钱就很高兴的父母,对大笔金额呈现出非常奇特的超脱。他们有时对不合理的大笔支出缺乏必要的警惕感,呈现出令人担心的大胆莽撞和不假思索。
  我特别理解父母的匮乏感,因为他们是经历过饥饿和困苦的人。母亲幼时贫寒,和外婆一起生活,两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厨也是它,卧室也是它,厕所是它,客厅还是它。华北平原的农村冬夜,二人只有一床窄窄的薄被,被子底下是芦苇席。冬夜,外婆点着煤油灯改作业,母亲蜷缩在床上,用体温把席子捂热,然后等外婆一起来睡觉。我跟朋友说这个故事,朋友说:“这简直是现代版的‘黄香温席’啊!”到现在,母亲睡觉姿势依然非常克制,什么姿势入睡,就是什么姿势醒来——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因为乱踢乱蹬会踢开窄被,冬夜暴露在芦苇席子之上。
  麥收的时候,小小的母亲去田里捡麦粒,这样才让家人得以存活。母亲没有穿过新衣服,很大了,得了一双绣着蝴蝶的鞋子,快活得要飞,现在说起来还眼睛发亮。她中学时才吃过香蕉。
  父亲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行李箱,古色古香的很好看,一直保留到了九十年代。有一年行李箱破了,我仔细一看,里面是纸壳。父亲生前其实不算贫穷,最起码吃得挺好,但他对“好的生活”没有概念。去省城出差,穿裁缝用涤盖棉(老式中学校服的料子)做的衣服就去了,被发达了的“发小”轻慢了,回家气得流泪。舅舅把旧衣服给父亲穿,衣服是好衣服,西服,就是大了两个号,瘦小的父亲穿了,肩线都落到上臂了,宽大得不合常理,他也不以为意。我离父亲远,有时候细节考虑不周。一直到去世,他也没有一个拖杆行李箱,挤火车总是背着民工一样的大包(青年民工也不用那种包了),挤得青筋暴露。就是那个大包,在六年前,一个五月的炎热开端,压坠在父亲的身体上,掙爆了他脑干的血管。
  我们许多人的父母,是被饥荒和困难时代折磨出心理疾病的一代。面对日渐丰裕的日子,他们依然在旧时代的道德感或者习惯中无法自拔。即便后来经济宽裕了,他们对子孙辈出手大方,但“虐待自己”的习惯并没有改变。我的一个朋友,父母把单位发的油存起来慢慢吃,油过期了他们也坚持不扔。后来就食物中毒住院了,子女花的医疗费和看护费,比一桶油贵几千倍。
  要命的是,一些父母还从里面找出了一种崇高感。我的一个朋友,她父母最大的乐趣就是津津乐道自己如何省钱,骂完子女的铺张浪费之后,为自己的克勤克俭自我感动。朋友说:“我恳请你对自己好一点吧。你去吃,去喝,去美,去旅游,就是不要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然后虐待自己!”我的朋友总在纠结:每当她吃一顿好的,买一件贵的,用一件精良的,总在“父母都这么节俭我还这么浪费”的内疚感中挣扎。可是,朋友是年薪数十万的白领,她用自己挣的钱改善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呢?
  朋友企图平衡自己,所以给父母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好衣服。
  然后,这些好东西被锁进了柜子里。
  母亲是父亲病重的时候,金钱观开始有所转变。她看着如风长的账单,似有所悟:一辈子这么节俭,现在一天花这么多钱还受罪,真不如平常时候过得好一点。
  父亲逝后,我因为不在身边,常给母亲在网上买些品质良好的日用品寄去。我的原则是:旗舰店,品牌,不去抠价格。刚开始,母亲觉得面对价格标签惶恐不安,慢慢地,她开始能够体会到好东西的好处。于是,母亲小心翼翼地在花钱时放开一点手脚。她去体检,买了一个好锅,买了贵一点的食物。前几天,她鼓起勇气给自己买了一件大衣,兴高采烈地在电话里说给我听,像小女孩一样又惊又喜,几分带着负罪感的愉快。我说:“买得好!下次买更贵的!”
  我愿以自己的努力,让母亲慢慢地摆脱匮乏感。
  (李新春摘自“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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