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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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都怕他,尤其是他还没有走进门,自行车破破烂烂的声音就走进来了。驴打个哆嗦,一泡热尿顺着腿流下来,蹄子软塌塌地鼓不上劲,只好一个趔趄像狗一样蹲在圈里。
  驴知道,他来是不干好事的,做的全是断子绝孙的事情。驴的睾丸就藏在两腿间,憋着不露出来。驴的那个长家伙萎缩了,不再击打两条修长的后腿。驴害怕了,以往的雄性激素不再分泌了,它变得没脾气了。
  当众多的人把驴的四条腿捆绑在一起,驴就绝望了。驴多么想做一条真正的驴,过驴才有的生活。这点乞求,不是它想有的。骟匠一来,以前所有的梦想都像屁一样,轻飘飘地飞走了。驴很伤心,伤心得没了眼泪。人看不到,理解不了驴的心情,猜不透驴的所思所想。那个时候,驴多么想像猪那样,交配多少次都无所谓,生多少猪娃都无所谓。
  可是驴不行,要忍受血光之灾。它只能做驴,做了驴,就不能想怎么爱就怎么爱,想怎么生就怎么生。
  刀子下去那一刻,驴只好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了。一刀子进去,划破皮囊,睾丸被摸出来,再一刀子剜下来,放进皮袋里。驴连死的心情都有了。
  挨了这一刀子,驴的后半生死了,前半生还活着呢。等伤口一长好,驴骚情不了了,只会吃草料,只会耕地磨面,其他啥都干不了。这样的驴,叫作骟驴。被骟了的驴,再怎么着,都是有缺陷的。就像皇帝跟前的太监,不管多威风,都是不男不女的人。
  其实,最讨厌的是狗,一到发情的时候,就跑得几天不见面。只好等它回来,扔一块馍馍,诱到绳圈里,绳子一紧,狗就被套住了。狗头夹在门和门框里,屁股留在外面,骟匠漂亮地做完活儿,用绳子缝好。狗疼得转圈,倒下去就不想起来。一个大汉握着棒子追打,不让它卧倒。狗在前面跑,大汉在后面追,狗撵兔似的,跑几十分钟后,骟匠说:“好了!”人蹲下喝水,狗卧下拉长舌头哈气。几天后狗起来了,狗瘦了一大圈,它的那个地方已经无关紧要,不用挑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去。狗是畜生,没有人理会它的疼痛。
  手术后的狗很听话,你怎么赶它也不走,你怎么罵它也不瞪眼睛翻白眼。活着,守在家门口;老了,就死在窝里。不过,它的表情忧郁起来,谁都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可是,骟匠的车铃一响,狗立马跳起来,追前撵后地咬。狗一咬,其他狗也咬开了。狗是给别的狗打招呼呢。
  驴和狗做完手术,猫偷偷发笑,毕竟有肉吃了。骟匠一时疏忽,把那两疙瘩肉放在旁边的瓦片上,去洗手了。猫有空可乘了,溜过去叼着就跑。驴呀,狗呀,猪呀,那个恨有口说不出,我受伤你捡便宜,这叫什么事啊!从此恨上猫,见了不是尥蹄子,就是撵,猫没处可去,就蹲在墙上,乘着夜晚的暮色溜进房子。所以,在村庄,不管到啥地方遇到猫,它都是拉着一张半哭的脸。
  牲畜不一样,骟法不一样:狗咬人,只能夹在门缝里;猪、羊都要捆绑四条腿,放翻在地,接受阉割;驴、马、牛不一样,它们是被夹在两棵大树中间,绊住四条腿,然后动刀子。有些牲畜咬人,有些牲畜踢人呢。咬可以想象来,那踢就厉害得多了:一蹄子尥上去,才不管你的哪个部位呢,有时踢在脸上,有时踢在腿上,还有时被尥在裆里。
  这些吃草的牲口平时很温驯,野性被圈养得几乎找不到了。不过,危险临近的时候,它们自己就立马感觉到了,看到几个彪形大汉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它们的眼睛瞪得很大,脖子上的鬣毛竖起来,四条腿刨扑着,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拼命挣扎,扯着嗓子吼叫,不甘心这么束手就擒。人们一拥而上,按脖子的按脖子,压肚子的压肚子,有些揪着耳朵,有些攥着腿,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这些比兔子不知道大多少的牲口呢。丢了手就会有不安全的事情发生,防不住的。
  好些骟匠被踢得折腿烂胳膊,弄了个残废;有的满脸乌靛青,像戏台上耍丑角的,甚而有之,一蹄子尥到胸口,当场爬不起来的也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种惨状啊,简直没法说。
  久而久之,好骟匠便成了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或者说是善解牲意的人,他的行为往往带有更隐蔽的欺骗性。他走近牲口,花大量时间慢慢抚摸,嘴里还说着牲口懂得的话。等到它们陶醉在脉脉的温情里,骟匠一把抓住牲口的阴囊,一刀子下去,豁出很小的口子,掏出睾丸,有时候连线也不缝。牲口还是那样沉迷,根本没有动脑子想骟匠善意的欺骗。人和动物都喜欢戴高帽子,聪明的人准备了好多高帽子,随时准备送出去呢,只要你喜欢,要多少有多少呢。
  一只狗被骟的时候,一只猪叫,惹得母猪叫,猪娃叫,继而鸡叫,再接着所有牲口叫了,这声音扩散开来,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冒着白气,旋着,转着,五花八门,一波波涌出去,一浪浪刮过来,墙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树叶子抖得“哗啦啦”的,村庄的心“怦怦”地跳。村里的牲口惶恐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一个被阉割的声音里,它们听出了不测。
  有些牲畜,主人家觉得年轻着呢,舍不得动刀子。有些牲畜还要配种,比如种猪,比如种马,给别的猪和马下种。有些牲畜再怎么着还是个牲畜,你割它也好,不割它也好,它的那个家伙徒有虚名,放着也不影响什么!
  骟牲口的人叫骟匠,阉太监的人叫刀子匠,都是把人家命根子做掉的人!
  当年的骟匠好像啥事都不干,腰挎皮袋,配备竹篓,左手拎着一面小铜锣,右手捏一根头大尾小的木棒,边走边敲,边敲边走。敲几下后,突然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小铜锣的边沿,锣声戛然而止。他偏着头听,是否有人叫他,随后又东张西望地走着。后来有了自行车,他就整天骑着自行车在村里转悠。车头上扎着一面红布条捆绑的小旗。有些红布条已经很旧了,红颜色褪得差不多了,快成白旗了。有些布条还是鲜红的,而且不时有新的红布条系上去。旧布条是以前骟了的牲口的主人挽上去的,那些被骟的牲口有些卖了,有些宰了,有些死了,有些还在太阳下走动着。大同小异,都有一道伤疤,一直伴随着它们的一生一世。新的布条,不断系上去,布条的增加远远赶不上牲口生儿育女的数量。
  骟匠只是一个人,他忙不过来。他不停地骟驴、骟狗、骟猪、骟马、骟羊,唯独不骟鸡鸭。他骟牛的时候,其他牛谈情说爱,或者大汗淋漓地下牛犊;他骟马的时候,一匹马的雄性消失了,其他马还在互相啃着脖子;一只驴没了那玩意儿,不代表其他驴失去恋爱的自由;所有的猪都畅快它们中的一只猪献身了的时候,其他猪不分昼夜享受快感;还有那些不害羞的羊……骟匠忙啊——生命的繁衍如此庞大,他无能为力,只好看着那些牲口伉俪情深,妻妾成群。   骟匠的刀子管住的是牲畜的睾丸和阴囊,其他的都不是他的刀子所能接触到的。不过有时候,母牲畜也是骟割对象,谁让它们无休止地发情繁衍后代呢!牲口发情可了不得,整天不吃不喝,眼睛通红,沉浸在性的幻想中,你不管它,它们就挣断缰绳,掀翻木槽,甚至会一个跃身,从一人高的墙上跳出去,满世界地找爱情。那个时候,牲畜太疯狂了,对异性的追求达到毫无理智的地步。主人没时间伺候牲口坐月子,只好狠心骟掉。当然,母牲畜的器官相对复杂,要花多一半时间寻找需要结扎的地方,手术麻烦,收费相对高,公牲畜骟割费只有母的一半。性别的优势就体现在这区别上。
  牲畜少了一样东西,变得表情忧郁,学会了思考,低头吃东西,细嚼慢咽,斯文起来。这样的牲口就适合豢养,不具有攻击性了。比如狼来了,它会吓得屁滚尿流的。没办法,一刀子下去,牲畜天性里的氣势没有了。良民么,只求过得去,没必要逞匹夫之勇的,这一刀可没白挨,牲畜似乎就明白了人情世故。
  骟匠也有所得,剜下来的睾丸是最好的肉。不是说吃什么长什么吗?那个东西并不比鸡蛋大多少,在铁勺里倒点麻油,撒上葱花、姜末、大蒜,等熟了的时候搁点盐,就可以吃了。骟匠吃了多少睾丸,多少牲畜的性命都被他吃进了肚子。没有人倒腾,也没有多少牲畜能计较得了。就那样吃着,牲畜数量还是那么多,没见个牲畜种族灭亡的。吃了一辈子睾丸的骟匠直到老死,都是一张大红脸,子嗣倒不见得兴旺。
  骟匠从小跟着师傅,师傅死了,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继承了师傅的衣钵,出师了。师傅说,这行道是无本之术,出不了大力气,摊不了多少本钱,凭的是一口好刀法,只要你手勤脚勤,吃的是百家饭。其实,骟匠是那个阉割时代最好的职业。骟匠生意不好的时候骟一头牲畜,还在主人家蹭饭吃,有时候连续作业,骟好几头牲畜,挣多少钱呢!骟匠自己知道!
  早晨出门,骟匠沿着村路跑,晚上顺着这条路回来,天天是一条路走到黑,一辈子也就这条路来去。路连着好几个村庄,村庄里的房屋加上窑洞,整出来了许多的声音——好像被他用一大块黑云压住,自动封闭在一个看不到的大黑坛子里。坛上有树,树垂下来的根须又把所有的喧嚣声一点点吃光、吃净。
  后来骟匠不吃不喝了三天,也“昂昂昂”地叫了三天,才死去,消息传到坛子里,所有的牲口叫声喜出望外,争前抢后,破坛而出,裹挟着守望的身影,一通涌出了院门。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压塌了房屋,摧垮了院墙,推翻了麦草垛,把整个村庄抬起来,直到月亮惊醒,发出白灿灿的光……
  原载《广州文艺》2019年第2期
  责任编辑:海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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