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啊,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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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把韦庄的《台城》背一遍。”
  “哦……江雨霏霏江草齐,六年……”
  “什么‘六年’?哪儿来的‘六年’?是‘六朝’!重背。”
  “哦……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我的名字叫柳堤,“无情最是台城柳”的“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堤”。这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名字。试想一下,一堤的垂柳,在烟雨朦胧的江南春天,轻软的风一吹,腰肢曼舞,霎时,那条堤就成了一条飘动着的浅绿鹅黄的丝带,不是不醉人的。“十里”是我的小名,比起别的孩子来,实在是与众不同。
  妈妈说,南京是我的故乡,我又在台城边上长大,那么这首《台城》就一定要背熟。这不,连大名捎带上小名都深深地留下了这诗的痕迹,台城的痕迹,南京的痕迹。
  年不过五,我就在妈妈的要求下一字一句含含混混地背诗词曲赋。当然,背的绝不是“床前明月光”和“春眠不觉晓”这般简单的,妈妈在中学当语文老师,她在课堂里教到哪里,我便要在家里背到哪里。于是在初中的课本里,我见到了许多熟悉的脸孔:《木兰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偷偷一翻高中教材,竟也寻着了老友:《蜀道难》《琵琶行》。
  但是十分不幸又十分愚蠢的是,妈妈并没有为我解说诗句的意思,我也没有多问。只是心中存着大串大串的问号:“霏霏”是什么样子的?鸟啼也罢了,为什么是“鸟空啼”?“烟笼十里堤”又是怎样的景象?还有,为什么说台城柳“无情”呢?韦庄先生真奇怪。
  有一次我实在想不明白了,问了妈妈这个关于“无情”的问题。妈妈给的解答我至今记得:“你看,柳树春天抽芽,长成翠绿翠绿的一棵,到秋天枯了,可是第二年它还会抽出新的芽。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战争也好,和平也好,老皇帝死新君立也好,改朝换代也好,它只是不停地青,又不停地枯,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喏,这就叫‘无情’。”
  这也叫“无情”?我还以为电视节目里报道的“狠心妈妈遗弃先天残疾新生儿”才叫“无情”呢。我确定我没有听懂妈妈对“无情”的解释。
  那时我全凭听觉记下了妈妈叫我背的诗篇,她念一句,我跟着重复一句,就这样,一首首诗被我如此含糊地背下来了。如今想想真是可悲,这样将诗背下来,实在是全无韵味,若是有些什么,怕是只有诗人那缕精魂所留下的千百年来不曾消减的残韵吧。
  为此,长大后我真心实意地忏悔过。《红楼梦》中宝玉生袭人的气时,曾含沙射影地骂了句“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我这般不求甚解、口内含混地背诗,也真是“没的污染了好词好句”了。还曾经稀里糊涂地梦见过,历代文人一一从我面前庄严肃穆地走过,我一边冲他们鞠躬作揖一边大呼“对不起,我错了”。结果,无钱沽酒的陶潜问我“有酒否”,我的祖先七郎柳永冲我凄然一笑,而我最崇拜的苏轼则很大度地拍拍我的脑瓜,还“不计前嫌”地称我为“小友”……当然,此乃后话。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变数。在我被塞进小学校门一两年之后,妈妈竟自动离开了光荣的高中语文老师的岗位,转而去和亲朋合伙做生意去了。我曾仰着脑袋问妈妈为什么,“做教师要清贫一辈子的。”回答我的问题时,她付之淡然一笑,有一些我难以名状的悲壮。
  不当语文老师的妈妈自然不再要求我背唐诗宋词元曲,我并没有为此庆幸,也没有遗憾,那时的我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厌恶,但也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身边有一个与我熟识却不亲密的同伴突然离开了,随着妈妈离开教师岗位。无关痒痛。
  但有一天,这位久违的同伴跑回来了,是自己跑回来的,而且,它成为了与我熟识且最亲密的伙伴。我确定我爱上诗词了。
  一向不爱朗诵的我,竟开始立在阳台,冲着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南京夜景高诵着苏轼的“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欧阳修的“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出门旅行坐船,我立在船头,被海风吹了一身咸咸的味道,大声地冲着妈妈笑道:“这就是陶渊明笔下的‘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呵!”灯下,为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解读而费尽心思,为《红楼梦》中黛玉的“花谢花飞花漫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而不觉像宝玉那样痴倒……甚至,明白了什么叫平仄,明白了什么叫五言、七言、绝句、律诗,明白了什么叫起承转合后,再一看《红楼梦》中宝二爷与黛、钗、湘、琴、纨、迎、探、惜、菱、岫、纹、绮甚至是大字不识一斗的凤姐等诸多小姐、少夫人起的“海棠社”与“桃花社”,不觉心痒起来,开始偷写起小令《如梦令》《长相思》来,觉得不过瘾,便开始写《西江月》《江城子》,甚至《水调歌头》《满庭芳》这般长调,又不过瘾,就在班上东拉西扯、东拼西凑地整出一个诗社来,但起了两回社后终究是散了。一方面是老师与家长摆明态度的公开反对或是不动声色的暗中压制,另一方面是内部大部分成员最后也无心继续。那一年我上初二,凭着14岁特有的狂热和偏执,觉得日子过得就像吹风。
  但我的这位同伴并没有因为诗社的解散而再次离我而去,反而愈发坚定地紧跟于我——或者说我愈发坚定地追随于它。也许黛玉诗中的“无赖诗魔昏晓侵”不过如此。我自然为“诗魔”的造访而开心,但有人对此不开心,妈妈就是其中一个。她将我的数理化成绩下降归结为对诗词的热爱太深,看见我捧着《诗词鉴赏》就皱眉,更对《红楼梦》咬牙切齿地恨,简直认为这本优秀的小说教“坏”了我,还贼一样地把《红楼梦》及红学研究著作悄悄地不知运到哪里去了。
  但我有的是笔,有的是纸,脑海中的灵感也是无法运走的。不让公开写诗,“见缝插针”我总是会的。在去北方海边度假的回程中,半夜赶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但见夜色苍茫中东面的海,西边的山,残月,疏星,免不了暗发诗兴,一首七律一气呵成:
  夜别燕赵晓至吴,望乡风残暗香疏。
  月悬沧海人声寂,日倚峦嶂我影孤。
  琼浆不敌愁千盏,玉液难酬梦一壶。
  零丁几处星寥落,疑是病蟾吐碎珠。
  面对我的偷作诗,妈妈不会没有察觉。一次我正出神地想着诗,在一边叠衣服的她突然抬头问我:“哎,你怎么会写诗的呢?谁教你的呢?”我吓了一跳,想不到妈妈竟读得透我的心思,于是支吾道:“没……没人教。”又飞快地笑笑,“自学成才。”说罢小心地瞅着她。妈妈又低下头去叠衣服,咕哝道:“难道是受我的遗传?”我又好气又好笑,“哪里有这样恶劣而恶心的遗传!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下海’从商!”妈妈正色道:“当教师要清贫一生的。”我不理会,大声背道:“醉中了了梦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是躬耕……”
  最终妈妈得出了一个结论:我有文学天赋全仗名字起得好!我乐得向天空拜了三拜:多谢了,可爱的韦庄先生!
  回头一望,我真的在不知不觉中了解了许多。我明白了“霏霏”是雨雪飘飞不止的样子,“六朝”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这六个定都南京的朝代,“鸟空啼”其实是韦庄自己对如梦如烟的历史的嗟叹,“烟笼十里堤”又是怎样一番能惹出多愁善感者万千愁绪的诗情画意。但是最大的问题仍然笼罩着我:台城柳为什么“无情”?我想亲自问问韦庄。但我无论怎样努力地做梦,都只梦见台城,还有那柳,还有那堤。韦庄是模糊的,隔着烟般的霏霏江雨,不像陶潜、柳永、苏轼那样明晰,他是看不清的。
  “喂?妈妈。什么事?”那个秋天,我又完成了一首诗,在妈妈打来的电话中喜滋滋的,甚至做好了冒着被批得狗血喷头的危险请教请教妈妈的打算。
  “是这样的,十里,”妈妈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韦庄那首《台城》的第二句是什么?”顿了顿,她解释道:“我带着几个外地的朋友在台城这里玩呢。”
  我听见自己心中的波澜。定了定神,再定了定神,我仍忍不住咆哮道:“‘六朝如梦鸟空啼’!你忘本啦!”
  挂了电话,我久久呆坐。才写好的新诗,正想向妈妈请教,竟不知到底是请教还是炫耀了。
  掐指一算,妈妈不当老师,不,妈妈离开诗词曲赋,整整六年了。
  “六朝如梦”?呵,妈妈,真的,六年就足够了,足够了。渺远的鸟啼,来自台城,来自历史深处,来自人心深处。六年如梦鸟空啼,无不可。
  我突然就明白了。俯身改了改那首新作:
  五更秋阴几闻鸡,晓钟隐隐疑仙笛。
  愁对露迹月色染,傲向霜痕花气袭。
  衰雁难争新葭卧,乐莺不择病枝栖。
  莫怜颓叶与死絮,无情春返柳遮堤。
  台城烟柳,青而又枯,谢而复荣,果然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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