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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制因子”(Limiting Factor)号潜艇在大西洋的浪涌中起伏着。它的白色船体闪闪发光,外壳形状像一个酒壶,它的灯光令海水也散发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光芒。维克多·维斯科沃(Victor Vescovo)微微弯下腰进入船员舱,这是一个直径1.5米的舒适的钛质球形舱,里面有两个白色真皮座椅和三个盘子大小的舷窗。维克多·维斯科沃望向黑暗中。他身下的八公里处,波多黎各海沟的底部,是他的目的地:布朗森深海的海底(Brownson Deep),大西洋的最深处。
挑战“超深渊带”
波浪令船体左摇右晃,维斯科沃绷紧身体。他高大健壮,扎着一个金色的马尾辫,留着白胡子,他是一位得克萨斯州的私募股权投资者。他已经登上过每个大洲最高的山峰,涉足过两极最偏远的纬度,这使他成了为数不多的几十名完成“探险家大满贯”的人之一。现在,他53岁,没有更高的山可登了。谷歌将地球的每一块陆地都绘制出了清晰可见的地图。他想创造历史。唯一的办法是深潜到海下去。
深海是地球上最后一块尚未被探索的广阔疆域。在海平面下,阳光逐渐消失,很快你就会陷入完全的黑暗,温度非常低,很难与外界沟通。海下100米处的压力是海面压力的10倍;海下2000米处的压力足以摧毁一艘美国海军潜艇。除了维斯科沃的潜艇,目前只有不到10艘潜水器能在3700米以下运行,这是海洋的平均深度,而其他任何现役潜水器都无法潜到7500米以下。到这个深度,潜水者便进入了海洋学家所称的“超深渊带”(Hadal Zone),这个词来源于古希腊地狱中的冥界之王哈迪斯(Hades)的名字。海洋的最深处,太平洋的挑战者到达的深度,已经接近1.1万米。当维斯科沃出发时,只有3个人到达过那里。而已经有12个人在月球上行走过。

从未有人到达过所有五大洋中的最深处。所以在2015年,维斯科沃雇佣了一家制造私人潜水器的特里同(Triton)潜水艇公司,为他制造帮助他实现这个目标的潜水艇。经过三年的研发,耗资4900万美元,诞生了“限制因子”(Limiting Factor)号,它以伊恩·班克斯(Iain M. Banks)的科幻文化小说中一艘宇宙飞船的名字命名,是有史以来最先进的私人潜水器。维斯科沃还购买了一艘名为“压降”(DSSV Pressure Drop)号的船,他为其配备了先进的声纳成像系统,能用从未有过的细节绘制海底地图。他把这次为期一年的探险称为“五个海底”(The Five Deeps)探险,并邀请探索频道的一个纪录片摄制组来记录这一历史性的壮举。
但是,随着波多黎各海沟在他脚下逐渐张开,整个计划陷入危险之中。五天以来,LF号都未能成功下水。当水开始从舱内慢慢渗进来时,第一次潜水就被取消了。潜艇泄漏并不是你能预想到的灾难。当潜艇下降时,不断增加的压力会使任何缝隙都变得紧密。但在“超深渊带”的深度处不能孤注一掷。第二次尝试时,泄漏的问题仍然存在。第三次尝试,舱口还在漏水。还有其他问题,用于控制浮力的压载系统没有正常工作,摄像头坏了,驾驶舱里响起了警报。此时他们还在下潜,然后灾难发生了。在1000米的深度时,一个脆弱的螺栓崩裂了,这个螺栓本该是在电源损耗的情况下为减轻重量而爆炸式分离的。原本是用来捆住潜艇用于收集岩石和沉积物样本的价值35万美元的机械臂。维斯科沃透过舷窗看着它沉入了海底。更糟糕的是,受损的潜艇被打捞出水时,一个猛烈的海浪使它撞向了船尾,又碰坏了一组螺旋桨。
特里同公司的总裁帕特里克·莱希(Patrick Lahey)感到很心碎。莱希是一位加拿大人,几十年来,他一直在为有钱的客户打造潜水器。LF号代表着他事业的巅峰。莱希说。“一切都必须经过制造、设计、测试的过程”。打造工作人员舱的钛有9厘米厚,被打磨成一个99.933%完美的球体,以均匀分布压力。公差要求如此之小,以至于洛杉矶的锻造厂不得不开发一种新的制造方法。任何偏差都可能带来结构缺陷和致命内爆的风险。
莱希的一生都是在水中度过的:先是做一名商业潜水员,然后是潜水艇驾驶员,最后成了一名工程师。他见证了随着水下无人机的兴起,载人潜水艇在海洋学领域失宠。但对莱希来说,无人机提供的海洋生命体验是肤浅的。而在潜水艇中,漂浮在礁石之上,他说,“会改变你。那里很安静,很平和。有美丽的色彩,充满着生命。真的是很崇高壮美的。”
那天晚上,特里同的工程师们彻夜工作,用一种更柔软的新橡胶替换了舱盖密封,修好了摄像機,重新布线了故障电路。
第二天早上,维斯科沃在水上检查了他潜水前的最后清单,然后检查了他上面的舱口,一滴水也没有进来。在他面前,两台平板电脑显示着潜艇的关键读数。在他的右边,中央电源控制台上的红色和绿色灯光发出令人安心的光芒,电气系统:很好。来自任务控制中心的无线收音机一直在说话,通讯:很好。维斯科沃额前,在一排白色氧气罐的上方,摆着一只毛绒企鹅,这是他姐姐送给他的礼物,氧气罐可以支撑他完成6个小时的潜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支撑他多呆几天,生命保障:很好。最终确认信号从无线收音机传来:“LF号,你可以潜水了。”
维斯科沃启动了潜水程序。LF号的压载舱开始灌注海水,增加重量。潜艇开始慢慢地沉入水下。维斯科沃坐在里面,外面的海水蓝逐渐变深。 海洋覆盖了地球表面的近四分之三,但其中80%以上仍未被探索。雷达无法穿透深水,所以精确的深度探测只能由配备高分辨率声纳的船只进行。我们目前所拥有的地图充其量只能算是相近的大概,经常有新的发现,对马来西亚航空公司MH370航班的搜索便找到了此前未被发现的海底火山和海沟。我们有精确的火星地图,反而我们自己星球上的三分之二区域的地图却没有那么精确。
深海探险家的养成
维斯科沃从开始会思考时就想成为一名探险家。他在达拉斯长大,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消失好几个小时。他的父亲在房地产行业工作,已经习惯了会在离家几英里远的地方找到他。他如饥似渴地看书,在学校成绩优异。他在斯坦福大学(Stanford)学习经济学和政治学,并在麻省理工学院(MIT)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不久,在肯尼亚背包旅行时,他发现了登山运动,“我喜欢它是一项将体能和技术知识结合起来的运动。”
2002年,在管理咨询公司工作几年之后,维斯科沃与人合伙创立了一家私募股权公司,专门帮助工业企业扭亏为盈,一切都很顺利。他买了三辆兰博基尼,还将家隔壁的房子买下来改装它们。小时候,维斯科沃就想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视力不佳令他被拒之门外,但他还是学会了飞行:轻型飞机、直升机,最后还有自己的私人飞机。后来,他加入了海军预备役。20年来,他时不时地会从他的职业生涯中抽出时间来服役。
维斯科沃不工作时会挑战更加艰难的攀登:阿拉斯加的德纳里峰;阿根廷的阿空加瓜山;俄罗斯最高的山峰厄尔布鲁士山。征服了珠穆朗玛峰后,他向两极出发。


之后,他开始寻找他的下一个项目。2012年,执导《泰坦尼克号》的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驾驶着他自己定制的潜艇“深海挑战者号”潜入了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维斯科沃还听说,一位英国企业家理查德·布兰森(Richard Branson)偷偷搁置了他潜入深海海沟的计划,他发现自己的潜艇深潜一次后就会报废掉。维斯科沃说:“我开始做一些研究,然后意识到,哇,从来没有人做过这些。”那时维斯科沃已经很富有了。但是钱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在“五个海底”的探险中,他发现了一个加入罗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尼尔·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等伟大探险家行列的机会,同时也增进对深海的了解。此外,他说,这是“一次很酷的冒险,我也能负担得起。”
当LF号下沉到波多黎各海沟时,深度计在维斯科沃的眼前慢慢旋转着:1000米、2000米、3000米。尽管潜艇下沉得很快,维斯科沃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移动。只是温度发生了变化,因为钛质船体迅速下坠,离太阳越来越远。
维斯科沃每15分钟报告一次他的深度、方向和氧气量。每当有消息传来,水听器就会发出尖锐的声音。维斯科沃匆匆记下仪器的读数和偶尔的观察结果。他已经不知疲倦地为这一刻准备了好久。在潜艇的开发过程中,特里同公司在他达拉斯的车库里建造了一个原尺寸的模拟器。几个月以来,每个周末,他都会爬进去连续练习几个小时潜水。
他在海军军队中磨炼了自己的纪律性。他说,驾驶潜艇并不完全像飞行,但准则是一样的:检查和确认清单;将常规流程牢记在骨子里;永远不自大自满。“不应该有英雄行为,”他说,“如果探险中有英雄事迹,那一定是有其他人搞砸了。”
当潜艇触到海底时,一种光亮最先吸引了维斯科沃的注意。海底淤泥中混合着一种叫做矽藻的玻璃状微藻,映射着潜艇上LED灯发出的光,让他目眩神迷。海水异常的清澈,稀疏的原始景观广阔地铺展开来,上面只有几块岩石和深色的海藻。维斯科沃向地面发射信号,“深度:8375米,底部”。
亟待探索的深海
“超深渊带”的面积只占海洋的不到1%,但从横截面看,它几乎占了海洋深度的一半。深海海沟的地貌极不稳定,是由一个地壳构造板块挤压另一个时形成。地壳移动的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2004年的圣诞节次日,印度洋海底爆发的地震引发了一场令22.7万人丧生的海啸。它们的环境非常活跃,壮观的3000米悬崖,活跃的断层,火山。如果这些特征在陆地上,它们将会成为世界遗产地址。
直到19世纪中叶,人们还普遍认为海洋的最深处是贫瘠的,那里的压力太大以至于生命无法生存。科技的进步证明了这一假设是错误的。深海喷发口是化学合成细菌的温床,它们从化学反应中获取能量,补给富于生命的海沟:幽灵般晶莹剔透的狮子鱼;游走的海参;扭动的虾状端足类生物。“看起来有一个完整而庞大的群体占据了我们星球很大的一部分,但却没有人了解它,因为没有人去到过足够深的地方”,探險队的首席科学家、苏格兰人艾伦·杰米森(Alan Jamieson)说。杰米森还写了一本书,名字就叫《超深渊带》。
维斯科沃在海底航行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驾驶舱里对着记录的摄像机讲话。虽然除了舷窗的反光,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此次探险也为海洋科学做出了第一个贡献:从登陆舱的深海海水采集样本记录了波多黎各海沟中四个端足类动物的新品种。
探险队已经完成了五个海底探险中的四个。他们克服了冰山和咆哮的大海,潜入了南大洋的南桑德韦奇海沟(South Sandwich Trench)。今年4月,LF号成为第一个探索印度洋的爪哇海沟的载人潜艇,深入水下7192米。今年5月,维斯科沃打破了詹姆斯·卡梅伦创下的空前的深度纪录,在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已知最深的地方下潜至10928米。 随着探险接近最后阶段,早期取得成就带来的兴奋已经消褪,留下了一丝丝的遗憾。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创纪录的潜水成了全世界的头条新闻。但吸引世界想象力的不是他们的成就。相反,每一个标题都是关于维斯科沃在海底拍摄到一个塑料袋的爆料。这根本不是真实的。维斯科沃在爪哇海沟里拍摄到了一些塑料的东西,一份新闻稿把它和马里亚纳海沟混在了一起。很快这个错误在全世界得到了回响。“那个该死的塑料袋,”杰米森说。“连是哪个海沟都搞错了!”
每次潜水完成后,杰米森(Jamieson)都要例行公事:清檢着陆舱的收获,拍摄并测量每一个样本,“长度、重量、性别”,并在冷冻它们之前采集组织样本。尽管遭遇了挫折,探险队仍然对海洋科学做出了重大贡献。杰米森已经对几种潜在的端足类动物的新物种进行了分类,至少有一种狮子鱼的新品种,还有一种神秘的海鞘类,一种凝胶状,像云朵一样的生物,尾巴很长,在水流中看起来像一只飞翔的风筝。声纳小组制作了几个海沟的首份详细地图,维斯科沃承诺将与“海床2030项目”分享这一成果。“海床2030项目”是一项致力于绘制海底地图的国际项目。
今年8月,LF号计划潜入莫罗伊海沟(Molloy Deep),这是五个海底中的最后一个,它位于唯一一个尚未被探索的海洋:北冰洋。之后,这艘船将驶往伦敦,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 Society)参加庆祝仪式。船员们会在那里解散,维斯科沃已经在考虑另一场冒险。
他只剩一个未涉足的领域:太空。他说:“布兰森,贝佐斯,还有马斯克。他们都很接近了。”维斯科沃远没有贝佐斯或马斯克富有。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会是作为一个付费客户,乘坐在他们的一艘飞船上。下一个探索时代不会打着国家的旗帜,而是打着科技界的亿万富翁的标识。
维斯科沃已经失去了父母和一个姐姐,他对生命的有限思考了很多。“这个世界有如此多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昏昏欲睡。他们寻求舒适,这并不够。我想要保持清醒。我不会在这世上待太久,总有一天我会死去,我不想回首一生的时候发现:‘天哪,我一直在虚度时间’。我敢保证,当你在海底一万米的潜水艇中,脑袋后面的断路器突然爆炸的时候,你是清醒的。当你开着一架直升机时失去动力,进行第一次自旋转降落时,你是清醒的。当你在暴风雪中攀登珠穆朗玛峰,天气很冷,你路过了一些尸体但继续前行时,你是清醒的。”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