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当天，我看到了一则新闻，说市面上的汤圆全部含有添加剂，且半数不合格。此时暮色四合，我家的汤圆尚未下锅，亦不知究竟该不该煮。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听闻真相，犹如准备自驾远足前发现刹车有点不灵，在如家开好房洗好澡才发现没带橡胶制品，虽则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但终究有些骑虎难下。
　　国外有个阴损男主播在口播一则新闻时说：英国一对通过婚恋网站相识的男女见面后意外发现，他们是1975年失散的亲兄妹；希望他们发现的时候是在吃晚饭，而不是在吃早餐。
　　依我肤浅的江湖经验，这对兄妹绝不会在餐桌上揭开身世之谜。人生若只如初见，十级巨浪拍弱礁，十万蝌蚪过大江，久旱的灾民是不懂如何抗洪的，惟有惊涛骇浪疲倦地退去，那亲哥哥—这回是真的亲哥哥了—懒散地在床上抽着事后烟时，才会有闲暇聊童年和家史，才会发现这亲妹妹真的是亲妹妹。阳光总在风雨后，真相总在悲剧后。
　　我们的人生经验值，总是不足以应付新事物，所以总是掉进陷阱。当年乔布斯的一个合作伙伴仓促抛掉了苹果股票，那傻瓜后来据说很潦倒，而另一个商人帮FACEBOOK总部装修时没拿现金，拿了2000美元的股票，现在是亿万富翁了。当我们发现某个赚钱路径时，那路往往已经交通管制了，我们只能继续发现下一个真相：自己是个蠢人。就像我漂在一线城市时总不敢买房，后来发现房价就跟神五一样越飞越高，终于硬着头皮开始买房，然后……如你所知，杨利伟又回到地球了。
　　当四个现代化实现了12年后，我发现谋生依然艰难；我还发现幼时学的礼义廉耻全都过时了，从前清香的食品如今都被下了毒；我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相信新闻，年轻时我怀揣铁肩担道义的梦想入行，多年后我发现自己的铁肩上挑着一副粪桶。来到人生的午后，衔着树叶靠在中年的树根，昔年原野上眼神清澈的牧童貌似都死光了，远方只剩残缺的植被和PM2.5，我的不惑之年有些困惑。
　　世事如此难测，人心更是难测。我头发都开始斑白了，却发现自以为洞悉人性的自己已经看不懂这个时代的人在想什么了。为此我精神高度紧张，急需接受休假式治疗。此际之心情，大概类似于百年前的德国军官—
　　1918年，托洛茨基率团去跟德国佬谈判，副团长在火车站就乱撒革命传单，呼吁德军兄弟们推翻资产阶级老爷，实现世界大同。托洛茨基在谈判一开始时就给德国军官上政治课，宣布帝国主义末日已经来临，德国佬也够绅士，居然耐心地听毕他的唐僧式演讲，然后给他递交一份最后通牒，说要是不签字，德军将发起进攻。托洛茨基当即宣布俄国“单方面退出战争”，率团仰天大笑出门去。德国佬面面相觑，不知道遇到的是什么怪物。
　　我早年喜欢过一些人，后来终于望见了他们的污浊。而我以前曾恶毒嘲讽过地产商和医生，后来发现某些地产商的血管也流淌着尚算道德的血液，不少医生也会尽力给病人治疗而且不收红包。担心遇人不淑，你不能从此就不去遇人；担心所托非人，你倒可以尽量别去托付别人。活在世上，我们一定要相信恶，也一定要相信善。
　　在孩童眼里，发现是一种美好，在成人眼里，发现是一种懊悔，一种幻灭的灰烬。前些天我闪了老腰，行路如走钢丝，某晚去赴夜宴，有女同事恶毒地说：一直以为你冰清玉洁，跟你的淫荡专栏无法联系起来，今日见你扶腰蹒跚的残败相，才第一次发现，你终究还是专栏里那个满脸淫邪的登徒子。
　　
　　刘原
　　专栏作家，现居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