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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在整理我祖母的遗物时,除发现在抗战期间我祖父因抗日有功而被国民政府授予的一枚“宝鼎勋章”和诸多抗日名将的书画墨宝外,还发现一张民国期间的“黄慧如牌”香烟盒的正反两面照片。该烟商标正面是一个身着旗袍的新潮女子的侧身正面像,反面是一幢体现上海地区建筑风格的石库门的房子,大门上方还有“春平坊”三个字,门前停了一部车子,右下角还有穿裙子的和穿长袍的一对男女。此香烟一面世,立即在上海滩的小市民中引起轰动。“黄慧如牌”香烟的来历如何?为什么能吸引广大的消费者?原来,这个商标的背后,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当年曾风靡全国。
名门之女与仆人相恋
黄慧如是出身名门的阔小姐,肄业于上海启明女子中学。其父黄静之,原籍浙江湖州,在北京做了几年收入颇丰的电话局局长,挣得一份不小的家产。黄静之病故后,抛下其母、其妻子黄朱氏、大儿子黄澄沧、二儿子黄澄济和小女黄慧如。黄家便举家南返,移居上海。黄家原居老垃圾桥(今浙江路桥)贻德里,遭过一次盗劫,遗失了价值万元的金银饰物。后搬至赫德路(今常德路)春平坊居住。1926年秋,二少爷黄澄济去美国留学,家中只剩下老太太、太太、大少爷和小姐黄慧如。
1927年,黄慧如的家人令其停学。是年,黄慧如已经21岁,正待字闺中,等媒人上门。不久,便有媒人来说一户贝姓人家,是上海颜料富商贝润生堂弟贝露生的儿子。贝家与黄家也算门当户对,黄朱氏与黄慧如很满意,遣媒人将黄慧如的庚帖和照片送到贝府。黄澄沧则认为贝家门楼头太高,且男方比慧如小3岁,认为不合适,一旦婚成,恐慧如受气。贝家看了慧如的照片后,认为女方长得还周正,家庭也不错,于是决定择吉日下聘。
黄澄沧得知后,有意破坏其妹妹的婚事,便找老太太一撺掇,老太太耳朵根软,开始反对与贝家的亲事。黄澄沧通过常给贝家看病的医生造谣,说黄慧如古怪刁钻,并且有妇女病等。贝家果然遣人退回庚帖和照片。黄澄沧达到了目的,但黄慧如认为其兄破坏了她的名誉,于是便寻死觅活,不是找绳子就是摸剪子,再不然就绝食,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黄家合府着了急,派女仆日夜看守,但黄慧如就是不吃饭。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黄澄沧突然想起一个人,即男仆陆根荣。他让陆根荣去劝黄慧如。
陆根荣,21岁,吴县吴塔人,1926年8月到上海,经人介绍到黄府做茶房。人很勤快,模样也还说得过去,黄家上下都信任他。
陆根荣说:“我是男佣人,小姐是女主人,彼此有尊卑之分,男女之别,不便去劝;即便要劝,应该由娘姨(女仆)去劝。”
黄澄沧说:“不要紧的,阿根,你如能把小姐劝醒,我还可以将小姐许配给你。”
陆根荣双手直摇,连声说:“不行!不行!”
黄澄沧发了脾气,大声说:“你做奴仆的不服从主人,我可以立即让你滚蛋!”
陆根荣本来对小姐便有好感,于是进了二楼小姐的闺房,对正在哭哭啼啼的黄慧如说:“小姐,你年纪轻轻,家里又有钱,贝家的亲事不成功,还有别家可配,别哭坏了身体,像我一个乡下人,一月只赚几块钱,尚且要养活一家数口,舍不得去死。你要想得开,千万不可一时糊涂,去寻短见,被人笑话。”
黄慧如止住哭泣,问:“阿根,啥人叫侬来劝我?”
陆根荣说:“是大少爷。”
“阿根呀,你不知道,我在外面的声誉已经给他说坏了,贝家不要,别家也不会要的。既然侬来劝我,我看你的良心很好,我就跟了你吧。”
“我是下人,怎好同你千金小姐相配呢?别人会怎么看待?”
“不论尊卑贫富,只要你有良心,肯真诚待我,我是情愿的。如果你真不肯,那么你也是白白的来劝我,我总归是要寻死的。”
陆根荣方大着胆子点头同意,黄慧如脱下手上的戒指,作为定情之物。
从此,黄慧如脸上有了欢乐,饭也肯吃了。她与陆根荣常常在楼下的亭子中幽会。到了1928年农历春节期间,黄家老太太、太太、大少爷都去外地走亲戚时,黄慧如和陆根荣便偷尝禁果。一夜风流,到了2月份,黄慧如便有了身孕。
黄、陆潜逃不幸被捕

一次,黄、陆二人在幽会时,黄慧如既紧张又兴奋地对陆根荣说:“阿根,我有喜了。”陆根荣听了顿时脸色发白,惊恐地说:“这下完了,我在乡下有老婆的。”黄慧如听了并不十分在意,只是说:“别的我不管,阿根,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
黄慧如和陆根荣的关系,不可能不露出蛛丝马迹。到了1928年6月间,黄澄沧便调陆根荣去他的交易所工作。黄朱氏借了一副铺盖给陆根荣,让他搬到交易所去住,没事不要回来。陆工作不到一个月,一天,黄澄沧令其写英文号码,陆说:“我只会写中文,不会写英文。”正巧,陆又听错了一个电话,黄澄沧便大发雷霆,骂道:“交易所听错一个电话,进出很大,你是个饭桶,马上滚蛋!”
陆根荣知道黄澄沧是借题发挥,只好托人在慧中饭店找了一个差事。两天后的一清早,他夹着铺盖送还黄家,在亭子间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时黄慧如下楼,质问陆:“为何要离开我家?”
陆根荣无可奈何地说:“少爷已歇掉我的生意,我不走怎么办?”
黄慧如哭哭啼啼地拉住陆根荣的衣袖:“你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要走我们一起逃走,去你们乡下,我不能留在家里了。”
陆根荣急了:“我乡下是有老婆的,你怎么去?再说我也没有钱养活你这位阔小姐啊!”
黄慧如说:“别的管不了许多了,你明早6点多叫一辆出租车在路口等我,其他的事情我去安排了。”
陆根荣走后,黄慧如偷偷拿了一些金银首饰,放进一只皮箱里,然后藏到楼下柴房的杂物堆中。
当晚,黄朱氏发现家中不少首饰失踪了,气急败坏地问黄慧如:“是不是阿根偷走了?”黄不承认,黄朱氏操起鸡毛掸子打黄慧如,黄只是呜呜地哭,咬紧牙关不招供。一家人闹到大半夜,又困又乏,于是都昏昏睡去。只有黄慧如心中有事,好容易熬到天明,悄悄起身下楼,到柴房中寻了皮箱,来到天井中,开了大门,便拼命向路口跑去。晨曦中,果然有一辆车子停在路边。她上了车,直向南京路方向而去。
黄慧如先到汇文银楼兑换了一部分首饰,换了420块银圆,然后去吴淞与陆根荣会合。两人商议后去了苏州。经朋友介绍,陆在阊门外朱家庄毛家弄22号租下一间房子,买了几件家具,打算过一段太平小日子。
谁知,黄慧如离家出走后,黄澄沧和黄朱氏便去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报案,控告陆根荣诱拐黄慧如,并盗窃了贵重首饰逃走,要求通报缉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陆的朋友知陆、黄有些钱财,又被通缉,于是纠合一群当地的地痞无赖,三天两头上门敲诈陆根荣。于是陆、黄又托人在城里护龙街一家古董店楼上租了一间房子,偷偷换了住处。一个无赖没得到钱财,怀恨在心,便去苏州警察局报案。两天后的一个清早,陆、黄二人尚未起身,便被两名侦探堵住,并搜出了一些首饰、衣物,于是便将二人移交司法科,并通知上海黄慧如的大哥黄澄沧和母亲黄朱氏来苏州报案。
黄澄沧和黄朱氏来到苏州警察局,要求将诱拐犯陆根荣严办,并准备将黄慧如带回上海。慧如坚决不肯与其母及兄回去,苏州警察局便将黄、陆二人送桃花坞苏州地方法院审办。
黄、陆之案 轰动全国
黄、陆之案见报后,引起社会各方的关注。8月25日下午2时,苏州地方法院正式开庭审问陆根荣诱拐、盗窃一案。陆根荣身穿灰布长衫,白线袜,黑色布鞋,被押到被告席上时,精神委顿,垂头丧气。他向法庭陈述了与黄慧如相恋的经过以及黄慧如与之商议私奔和黄自带首饰逃跑的经过,将自己描述成一个被动者。
法官又命将黄慧如带上法庭,只见黄穿淡色印度绸旗袍,白丝袜,高跟黄皮鞋。她皮肤白皙,容貌姣好,一头浓密的乌发,气质高雅。她面对法庭的审问,侃侃而谈,并将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跟茶房陆根荣逃走?”
黄答:“因为我爱他。”
问:“你们几时姘的?”
答:“今年正月里。”
问:“是你自愿的,还是他强要你的?”
答:“是我自愿的。”
……
问:“你的那只箱子是不是他帮你拿出来的?”
答:“不是,是我自己拿出来的。”
问:“为什么你要同他一起去呢?”
答:“因为我有喜了,不能再待在家里。”
……
问:“带出来的东西,都是你带来朱家庄,再带到护龙街的吗?”
答:“是的!”
问:“陆根荣以前没有告诉你他在乡下有妻子,所以你愿意跟他,对吗?”
答:“起先不知道,我也没问过他。在5月里他对我说的。”
问:“他怎么忽然提出乡下有妻子呢?”
答:“因为我的肚皮大起来,提出要同他结婚,他才说的。”
问:“今年正月里他并没有说起乡下有妻子,你才肯同他要好,愿意跟他的吗?”
答:“不关事,我无论如何愿意跟他的。”
问:“你要跟陆根荣,瞒过你娘的吧?”
答:“娘是不知道的。”
问:“陆根荣当初来劝你,也瞒过你娘的吧?”
答:“娘和阿哥都知道的。”
问:“陆根荣有没有引诱过你?”
答:“没有。”
问:“他先要你,还是你先要他?”
答:“是我先要他。”
问:“戒指是他向你要的吗?”
答:“是我自己送给他的。”
法官只好宣布退庭,定于三天之后宣判。
黄、陆之案经报纸刊载之后,人们对此褒贬不一。有人认为黄慧如是一个奇女子,是一个大胆追求爱情、打破门第观念的有主见的女子;也有人认为她是掉进陆的圈套,上当受骗。不管怎样,黄、陆之恋,触动了封建等级婚姻的传统神经,当时的社会是容不得这种不顾门第的平等婚姻和自由恋爱的,而广大市民对此却极为关注。等到宣判的那一天,上海、南京、杭州、无锡、常州等地不少人专程前往苏州观审;就连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邵力子,偕沪上一些报纸记者,也从莫干山赶到苏州采访。
8月28日上午10时,法庭宣布开庭宣判:判决陆根荣犯诱拐和实施帮助盗窃两罪,应执行徒刑两年。
陆根荣表示不服,法官准许他在10日内提出上诉。
黄慧如身染疾病,面黄肌瘦地去探监,给陆根荣带去衣物,并哭泣着说:“阿根,是我连累了你,我要帮你上诉。你放心吧!”
江苏高等法院受理此案上诉后,10月23日下午2时开庭审理。是日从各地赶往苏州旁听的人更多,加上本地的居民,法庭内外人山人海。
法官先审问了陆根荣,又审问了黄慧如。然后由控方黄朱氏回答法庭提问。黄朱氏矢口否认黄慧如因贝家婚事不成,企图自杀之事实,又否认要陆根荣去劝慧如之经过,只一口咬定陆根荣是个无赖,诱奸慧如,并盗窃金银饰物。
黄慧如为陆根荣请的律师宋铭勋辩护说:“原判陆根荣诱拐与实施帮助盗窃两罪,都不能成立。据刑律,诱拐系指女子年龄未满20周岁者,而黄慧如已经22岁,诱拐当然无法成立;实施帮助盗窃,必须被告方实施方可成立,黄慧如已明明供认是她自己拿出家中金银首饰,并未假手他人。原告没有看见被告有帮助盗窃的行为,原判仅凭黄朱氏一面之词而下判断,理应撤销。因此,请法庭重新审核,撤销原判,宣告陆根荣无罪。”
法官最后宣布退庭,准于10月27日宣判。
10月27日下午2时,高等法院开庭宣判,陆根荣被出人意料地判为“意图奸淫而诱拐罪”,判有期徒刑四年,剥夺公权三年。这一晴空霹雳,黄、陆二人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惊呆了。宣判之后,陆根荣被押往第三监狱。他仍表示不服,上诉到江苏最高法院,最高法院鉴于此案影响太大,予以受理审核。黄慧如则是先坚持留在苏州,后只身一人回到吴县吴塔乡陆根荣的家中,在草屋农舍中生活,等待生产和陆根荣的出狱。在陆家,她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困难,但都默默地咬牙坚持了下来,这时她已有6个月的身孕了。
媒体炒作和巨大的经济效益
黄、陆一案经新闻媒体“炒作”,已掀起轩然大波,上海滩有经济头脑的商家纷纷看好黄慧如。中商烟公司总经理张友亮不失时机地推出了“黄慧如牌”香烟,并抢先在商标局进行注册,成为专利产品。此烟一面世,便十分红火。
此时,戏剧界也大动脑筋。从1928年11月起,上海舞台等剧场推出京剧《黄慧如和陆根荣》,由京剧名角赵君玉饰黄慧如,赵如泉饰陆根荣。上海舞台还别出心裁,随戏票赠送黄、陆二人1928年春节时在南京路北芳照相馆拍摄的合影照一张,以满足小市民的好奇心理。
此外,明星电影公司也以黄、陆之恋为题材,拍摄了电影《血泪黄花》。该片由著名导演郑正秋与程步高合作导演,由电影皇后胡蝶出演黄慧如,龚稼农饰陆根荣,夏佩珍饰陆妻潘氏,郑正秋客串记者。12月17日,在上海中央大戏院首映,创造了极高的票房价值。
剧作家洪深不甘落后,曾与导演张石川联袂去苏州监狱探望采访陆根荣,也拟以此编写一部最新电影。
是年12月,上海电影公司老板顾无为和新婚之妻、电影明星林如心专程从上海来到吴县吴塔乡陆家,约黄慧如产后去上海拍电影。顾无为拿出一笔定金,并介绍黄慧如去苏州志华医院待产,增强营养,保证母子平安。
黄慧如此时已失去经济来源,同意与顾无为签订了10个月的拍片合同。并于是月底住进了志华医院。
1929年2月4日,上海《申报》刊出上海影戏公司和黄慧如的两则启事。
上海影戏公司启事:
“本公司兹与黄慧如女士订立常年合同,聘为基本演员。一俟春暖即从事摄制富有艺术之影片。特此登报公布之。”
黄慧如启事:
“慧如应上海影戏公司之聘,从事电影工作,潜心艺术,贡献社会,不以个人经过藉作投机,恐各界不察,特此启事。”
黄慧如本人当演员拍电影的消息传到黄家后,立即引起黄家极大的不安。本来他们已在报上申明,黄慧如今后一切去向与黄家无关。现在见黄慧如又要加入演艺界,败坏黄家声誉,于是便由黄朱氏赶往苏州劝说慧如回心转意,并答应她生产后,可继续上学,或去医院做护士,只要不去拍电影,怎么都行。
黄慧如之死
1929年3月8日,黄慧如在志华医院产下一白白胖胖的男婴儿,黄给他取名叫“永年”,母子均很平安。黄朱氏赶往苏州,苦口婆心,再度劝说慧如。几天以后,黄慧如上吐下泻,并发起高烧。此时,黄朱氏向院方提出,要接女儿出院,回上海治疗,并不顾医生劝阻,于3月19日天不亮时,带黄慧如离开医院,在两名女护士陪同下,打着灯笼从医院后门大儒巷河埠上船,摇至阊门外,由小火轮拖带,经阳澄湖向上海方向行驶。据说在湖上遇到了大风浪,船剧烈地颠簸,船上的人都呕吐了,黄慧如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加上此种折磨,口吐黄水,奄奄一息。辗转至下午4时,心力交瘁,死于舟中。
是晚,小火轮在苏州河垃圾桥附近停靠。黄家已安排好汽车,接尸上岸后回家,此时已是万家灯火之时。黄府连夜将慧如入殓,天明后即将尸体送往闸北湖州会馆暂厝。送殡人只有黄澄沧和包车夫阿二两人。
3月20日这一天,闻黄慧如死讯者,络绎不绝,将春平坊围了个水泄不通。在此后三天之中,前来问讯者达五、六千人之多。
黄家大门紧闭,只是用白纸写了一启事贴在门上:
“此间不幸,遭兹惨变,合家哀悼,诸君苟不予同情,亦不宜幸灾乐祸,似宜稍顾人格。苟因必要,有所垂询,亦须先日函约,方有接见余地,幸祈垂鉴。”
就在报上刊出黄慧如死讯之时,也刊出了江苏最高法院接受陆根荣上诉,认为高等法院判决陆根荣罪名的条款不能成立,发还高等法院重审的决定全文。
然而黄慧如作为此悲剧的主角却没有看到这一天。黄慧如之死,又给影剧界、商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看《黄慧如和陆根荣》戏的人更多,剧作家们又创作了《黄慧如产后血崩》等戏。吸“黄慧如牌”香烟的人也更多。直到陆根荣出狱后,《黄慧如和陆根荣》之剧还经久不衰。剧场竟想起用陆根荣作活广告的噱头,以招徕观众。每天晚上戏闭幕时,饰陆根荣的演员赵如泉便将陆根荣拉上台向观众谢幕,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身着蹩脚西服的陆根荣便向观众深深作90度鞠躬。在“黄慧如牌”香烟的袅袅烟雾之中,全场情绪达到高潮。
黄慧如死了,“黄慧如牌”香烟和影剧,还是延续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