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狗贼!光天化日调戏姑娘,快滚!”
公子哥灰头土脸,骂骂咧咧地捂着屁股跑远了。
罗逍一回头,看见那青年对父女二人的千恩万谢只是摆摆手,一个人坐回靠窗的位子喝茶。他穿着一身青色,罗逍随意瞟了一眼他的长相。
这一瞟,他只觉得心“咯噔”地停跳了一拍。
他犹豫了一下,端着茶壶走向青年。
“都说鞭是女子使的兵器,阁下却用得如此顺手。”
那人瞥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把放在身边木凳上的一把宝剑往桌上一拍。
罗逍盯着宝剑愣了一下,半晌他回过神,眯起眼笑了。从自己茶壶里斟了两杯茶,一杯推到那人面前。
“怪我有眼不识宝剑,兄台若是不嫌弃,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了!”
见对方没动,罗逍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双手举起那小茶杯郑重其事地饮下。等他放下杯子一看,对方面前的小茶杯也空了。
罗逍不客气地大咧咧坐在青年身旁,自顾自说起来。
“我叫罗逍,大约长你几岁,不知你叫什么?”
那人这才抬起眼看了看罗逍,终于应了他:
“张时庭。”
当天晚上罗逍便拉着刚认识的张时庭一同喝酒,说是喝酒,其实只有罗逍一人不断饮着,那晚罗逍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仿佛能忘记所有的忧愁。
2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个少年置身庭院,一招一式认真挥舞着一支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红缨枪。
年少的成清朗一回头,见父亲站在自己身后。他高兴地叫着父亲。
成敬海捏着胡子笑着摸摸成清朗的头,夸奖他练得好,提醒他早些休息,明日要上会峨山拜师学艺,不可耽误了。
成清朗年纪虽小,却知道家中此时送他上山学艺并不是偶然,父亲似乎是即将有一件重大又危险的事需要去办。
他点点头,犹豫良久,才说出那句:
“父亲,您也要小心。”
清朗回过头接着舞枪。天色突然阴沉,乌云滚滚伴着豆大的雨点砸下。他回过头,原本气派的成府变得支离破碎,血水横流,他的父亲仰卧在庭院的台阶上,一身白衣已然被血染红,他爱若珍宝的长枪滚在了一边,手中还紧握着用来自刎的宝剑。从庭院望进屋里,母亲被一根白绫吊在屋梁上。
祖母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他身边。
他把祖母狠狠推开,问她弟弟小林儿的去向。
祖母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父母被仇人所杀,弟弟也被祖母丢弃,一夜之间,成清朗的家没有了。
罗逍睁开眼睛,他又做了这个梦,它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自己心里。外人眼中他是快意江湖的罗逍,可他自己知道,他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成清朗,是没有保护好弟弟的兄长。
天刚蒙蒙亮,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户往下看,只见张时庭那匹枣色宝马还卧在客栈的马棚里。
太好了,至少这次不是梦。
这是成清朗第八次忤逆成老太太,出门寻找弟弟和坞山老鬼的下落。
这十三年,他见过太多长着泪痣的孩子,迎来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又一次次被失望扔入黑暗深渊。罗逍望着墙角被布条包裹起来的长棍状物体陷入沉思,那是父亲的寻泉枪,成家的家传宝物。 五更时分,罗逍的房门被敲响,他的随从夏河子站在了门口,他是被成老太太派来带自己回去的,罗逍已经见怪不怪了。
“知道了,自己回去吧,把你的剑给我留下。”
天刚亮,客栈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五六个人,看起来像是哪一门派的弟子,都做一样的打扮,玄色的道袍,玄色的发带,只是为首的那一个稍有些不同,道袍外罩了一件深紫色纱褂,发冠较他人的也精致一些。
他们向店小二打听,是否有一位青色服饰,背着剑的青年曾来投店。
坐在门口的罗逍微不可察地瞟了他们一眼,留心着他们的动静。
小二哪见过这样的架势,结结巴巴的说有是有的。其中一位弟子大概是个急脾气,嚷道:
“麟安师兄,我们还跟他磨蹭什么,直接上去把人捉出来不就得了!”
被叫作师兄的为首者带着人朝楼上走,店小二怎么敢拦。没走两步,却被另一只手拦住去路。
“你们找他做什么?”?罗逍面带笑意,用身体挡住了他们。
沉不住气的弟子上前一步,呛声道:
“与你无关!快让开!”
罗逍亮出那把夏河子留给自己的剑。
对面顿时数把剑一起出鞘。
为首的麟安师兄举起一只手,一众人方把剑收回剑鞘。
麟安握剑虚虚的向罗逍行了一礼。
“请少侠行个方便。”
罗逍没有动,再一看,麟安的剑不知何时出鞘了。
二人持剑而立,只见那人的剑直直的朝罗逍刺来,罗逍一挡,便觉出了二人的悬殊。这只是夏河子的佩剑,被对方的宝剑震得抖了几抖。罗逍眉头一皱,若自己使的是枪,此人必然不是对手,但现在使的是这样一把不称手的剑,只能硬着头皮,趁其不备一跳腾空,从高处猛然一攻。
麟安也不是吃素的,退后几步躲过罗逍的剑,剑在空中一甩,突然往罗逍小腹刺去。罗逍暗道不好,一时无措。
紧急关头,不知何处飞来一剑替罗逍挡了。两剑相碰,大师兄竟被强劲的剑气震得站不稳,一连后退几步,身后的师弟们赶忙扶住师兄。有人高喊一句:
“张时庭!大师兄你也敢下手?”
只见时庭收了式,一把长剑立在背后,几缕碎发拂于额前,剑眉星目。他突然双腿一屈,跪在了师兄面前。
“麟安師兄,是时庭无礼。”
麟安拨开簇拥着他的师弟们,对于时庭的这一击倒也没有怨言,他看着自己这位最小的师弟,宽厚却不失威严地开口:
“时庭,师尊在等你回去。”
时庭低下了头,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抱拳给他的师兄们又行了一礼。
麟安点了点头,带着众弟子退出了客栈,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时庭回头看着墙边的罗逍。
“喝一杯吧?”
3
张时庭告诉罗逍,他从小在贺麓山长大,拜广朔真人张凌?为师,是他最小的弟子,广朔真人从未曾提及他的身世。半年前的一天,真人深夜回来,受了极重的伤,他偷听了师尊与麟安说话。
“大师兄劝师尊,不必再替我父母报仇。”
罗逍愣住了。他知道,父亲与广朔真人是挚友。
听了他们的谈话,张时庭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孤儿,而且出生于显赫的武林世家,是他们把自己遗弃了。
时庭苦笑着指指眼角的泪痣。
“面生泪痣者,命犯孤星,孤独一生。”
罗逍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他多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可他怕小林儿知道,自己就是那令他失望至极的家人。
他平复心情,又开口问: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岭南,我自己的事,不能再让师尊替我费心。”
罗逍的心中苦涩,挤出一个很不像样的笑,说巧了巧了,我也往岭南去呢,我俩正好可以同行
二人心里都明白,岭南是老鬼的所在之处。
“看你的招式,倒不像是用剑之人。”张时庭放下小酒杯,漫不经心地问到。
罗逍憨厚地笑笑摆了摆手。
“不必谦虚,我看你似乎擅长使枪,是吗?”时庭指指罗逍身旁被布裹起的长兵器。
罗逍一时语塞,拎起了包袱,说我们走吧。
“慢着!”隔壁桌一个戴斗笠的男人突然大喝一声,他在二人的注视下站起身来,摘掉斗笠。神出鬼没的坞州老鬼此刻竟赫然站在了他们面前。
罗逍咻地拔出剑,挡在张时庭身前。
老鬼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好感人的故事,我听了半天了,来,有什么本事现在就拿出来吧!”
罗逍的眼睛血红,时庭来不及拦他,他已经握紧剑柄冲了上去,却被老鬼一把抓住,扔到了客栈的一张桌子上,桌子摔得稀烂。罗逍本就不擅用剑,一时间又寻不到自己的宝枪,一时情急,只见那边,张时庭拔出剑跟老鬼打斗起来。
老鬼不久前与广朔真人一战,耗费不少功力,还未完全恢复,本以为对付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可他没想到这孩子有这般修为,时庭使剑自有路数,步步紧逼,反倒是老鬼略显弱势,不停的躲闪着。老鬼找到空档,想要一把抓住时庭的衣领,时庭机敏地一下躲开,又一剑刺中老鬼的左臂,老鬼一个踉跄,时庭不经意一瞥,发现被包裹严实的寻泉枪正在自己脚边,用脚一挑,把枪往罗逍的方向踢去。
罗逍纵身一跃,接住飞来的宝枪,用内力把包着枪的布震碎。罗逍拿到自己的兵器仿佛如鱼得水,从后方袭击老鬼,老鬼躲避不及,被狠狠扎中后背,罗逍又将枪在老鬼血肉中狠狠一转,拔出老鬼的身体,那枪是带倒钩的,一时间老鬼的后背血流如注。时庭也不敢放弃这个机会,用了全力几脚踢向老鬼的肚子,老鬼前后受击,他被激怒了,一掌打在了时庭胸口。
那是老鬼的绝招五阴掌,自己的父母就是死于此招之下。
时庭一时间经受不住,被这一掌击飞出去几米,重重摔在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咳出一口黑色的血,然后头往后一栽,昏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庭的床已然空了,枕头下压着一封书信,写着清朗大哥亲启。清朗用颤抖的手打开,只见清秀的字写了小半页纸:
大哥,我走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知道你说的救活我的办法就是将你的真气渡给我,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我不能如此自私。我体内的毒不知何时才会发作,我会在剩下的日子里游历人间,踏遍大好河山。你也一样,要快快乐乐,将我成氏枪法发扬光大。我明白过去的事与你无关,我心中早已没有怨怼,你亦不必自责,今生我没叫过你几声大哥,只望来世还做兄弟。
弟林儿
清朗的眼泪把信纸打湿了,他小心翼翼将信折好,轻轻地放进了胸口的衣兜,他知道,他的弟弟这次是永远的离开他了。
5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不知多少年后的一天,成清朗登上了贺麓山,他要送自己的两个儿子成时和成庭上山,拜麟安真人为师。
走到贺麓宫门前,成清朗摸着孩子们的头,又细细叮嘱道:
“你们已是大孩子了,不必想家,爹爹……的一位老友,自小便是在此处拜师习武的,要好好练功,将来成为他那样正直勇敢的人。”
两个孩子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就进门去了,大门缓缓关闭,清朗凝视那厚重的大门许久,终究摇了摇头,将手背在身后,慢慢下山去了。
只是成清朗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此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远处另一个人的眼里。那男人一席紫色道袍,清瘦高挑,原本墨色的发间染了些霜雪,头上戴着玉冠,将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贺麓山里的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了,只有山中的老人才能略知一二。据说此人当年身受重伤,被前任掌门广朔真人救回,广朔真人为了救活他,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最终仙逝归天。此人康复后便久居后山,深居简出,很多人连见都不曾见过他,更不知道他的身上,曾发生过怎样的传奇故事。
窗外大雪纷飞,大地白光一片,干净极了,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但多少爱恨情仇、恩怨纠葛,全都被掩埋在贺麓山这一场场大雪中,等到这场大雪消融,新生与传承,便会在春季生长发芽。
(插图/章柏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