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孩子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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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爸并不是我亲爸,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对于我在这件事上的感受,我妈一直心怀忧虑。一方面她不告诉我谁是我爸,另一方面她又总想跟我谈谈。我跟她说行了,我不关心谁是我爸,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多么省事。
  我这样说,她又不满意。
  “你可真是个男的。”
  从我记事起,她就常常这么说,好像我听不出来她骂我。
  我的头顶上方,曾经是一座火车站。轨道耸立,并列,交缠,远离。巨大的穹顶之下,充盈和休憩被精准地计算。阳光被打碎,像星星嵌入眼里。速度越来越快,取消了窗边的仪式,夺走话语和表情。脚步轻柔,液面平稳,记忆贴地飞驰,点连成线,影像焦糊,无从标记,令人昏昏欲睡。
  现在,我们拥有大量的照片,不计其数的照片,关于火车站,关于城市、阳光、灯火,关于地面、海洋、云雨、树木和它们或绿或红的叶子。我们已经不在其中。我们怀念,拼凑,甚至虚构,因为重要的永远是我们,镜头之后的我们。流泪的摄影师,狂欢的、面无表情的摄影师。
  不是故事,不再是故事了,人们终于扭亮了地下室的灯管,看见了暗中存在的自己。我之行为正是我,再无辩解的意义。
  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我妈,今天有点不一样。今天又到我生日,八十整。死亡申请提了好几年,院里一直不批。我们缺人。从前缺孩子,现在老头老太太也缺。
  但是都活够了,都想死,这就导致了院里护士比住户多。我们这一区,平均每人配1.5个护士,也就是两个住户一组,给配仨护士,一个长住,另两个倒班。我跟老韩头儿一组,住一个套间,好几回互相杀害的紧要关头都被方长住护士当场抓住。方长住这位女士,论岁数比我们小不了两轮,我们苦口婆心劝过她,说你早晚也有这一天,将心比心好不好呢,她捂住俩耳朵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另两个倒班护士年轻,也都是女孩儿,比较的养眼睛。一个爱笑,一个不爱笑,我跟老韩头儿起名一个好心眼儿,一个坏心眼儿。好心眼儿黑头发,大眼睛,弯弯眼角弯弯眉毛,瞪人也不凶。
  老韩头儿见过我妈照片,说:像你妈。
  我说:像你妈!
  这是我们俩合作的笑话,所以都很尽兴地笑,笑得胸口阵阵紧,大咳,喘不过气,直到叫人发现了,抢救一番,否则就是笑死的。
  好心眼儿心软,不禁央求。我昨晚上没吃睡眠片,跟她说我想睡回觉,做做梦,她眨巴眨巴眼睛,关门走了。老韩头儿一看,也抠嘴把刚吃的吐了。
  夜里我梦见了我妈,梦见了下大雨的北京,扬天接地的水帘子,千千万万个小拳头,嗵嗵往下砸,心都砸慌了,土都砸碎了,往人鼻子里飞,又腥又香的泥味儿,灌进腔子里去,像个新世界。楼房,一柱子一柱子,都站在大地上,汽车,猫狗,都带着自己的眼睛,堂堂正正。万物淋着雨,吃着风。我也淋着雨,吃着风。我也站在大地上,像个新世界。我心说可别醒,可别醒。
  我妈带我往家走,俩人拉着手在雨里往前奔,我太矮了,脑顶刚齐我妈腰。她说陈迟,我抱着你行不行,我这么拉着你走得慢,还得弯着腰,太难受了。我就松开手一甩,说那你也别拉着我,也别抱着我。我妈蹲下来,笑嘻嘻地瞧我,说你也知道你沉,那你还生什么气,不许生气。我说那你抱着我,我举着伞。我妈说好极了。
  还没睁眼就听老韩头儿在那大喊 :好极了!
  我知道他也做梦了,梦里可能是看球了。等白天人少的时候,他可能会跟好心眼儿讲讲。我决定不讲。我决定不讲了。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如此贪梦,我妈在梦里是个年轻姑娘。
  二
  我不恨你,这是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的话。我猜要么不是对我说的,要么就是她真的挺恨我。后来明白她是觉得欠我,生了就欠了,补不齐,只好又恨我。
  我一直以她为荣,从小到大,这是实话。我只是没那么喜欢她。谁都知道她是个挺特别的妈妈,她时刻警惕着自己的牺牲,也警惕着我的,希望咱们谁也别过头。她自私极了。
  你自己拿主意吧。有麻烦的时候她总这么对我说,也不掩饰幸灾乐祸。她从不控制我,是因为她自己就没主意。
  我跟许多多还好着的时候,有过结婚的念头。那时候我们已经亲密无间,无话可说。像螃蟹终于熟在蒸锅里,红是红白是白,不再掀盖。我去问我妈,她又是问我:你想结婚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才问你呢。唔,那没必要。她咯咯笑两声,好像放下心来,然后又问我:你问过多多吗?她想结婚吗?
  我没有。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答案不好,会令她失望。我便不说话,做出深思的表情。她看著我,看透我。她还是失望了。她担心我完美,也为我的缺陷沮丧。她最大的恐惧是我和她一样。我一像她,她就想跑。
  她本来没打算给我喂奶,因为胸太小,不可能有奶她以为。结果竟然有,日夜不休地溢出来,她惊呆了,感到害怕,觉得是我的阴谋。
  我出生之前,她不大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最初的形象是皱皱巴巴一团,皮肤黪黑,目光苍凉。她一见就怕了,觉得我是神,是来治她的罪的。
  我是个婴儿,我一直哭。我知道她怕我,我一哭起来她就惊恐地望着我,想立即满足我,但又对我的需求一无所知。有时她干脆跪在我面前,忏悔似地流眼泪。我不为所动。我哭个不停。我哭声尖厉,庞大,哭在你耳际,哭在你胸腔,哭在你的分分秒秒和所有的未来,谁都无处可逃。我到底要什么?我什么也不要。你最好及早看透。我不掌握语言,不拥有人间经验,只有一个小小的灵魂。我仿佛委屈,仿佛愤怒,仿佛重复着某种诉求,仿佛被血肉困住,孤独绝望。谁也满足不了我,尤其是母亲。如果说我在指责,那我的指责只针对她一人。她吓傻了。我不宽恕。我一直哭。
  “有过那样的时候,” 我母亲对我说,“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可以只为一件事付出自己,并且从中获得尊重和满足,没有什么可以打断他。”
  “后来我们失去了这个选项,我们越来越快,表达和决定都不经整理,我们的回忆找不出成块的人格的证据,我们——人,就在速度里,哗啦啦地碎了。”   “你是后来才来的,你是好的,你是可以怪我的,而我谁都不能怪。”
  “我们每个人都有错。” 她说。
  她急着认错,但不急着给我喂奶,有时她会彬彬有礼地问我:你想吃饭吗?
  是的,想吃,麻烦了,请尽快上餐,感激不尽。我看着她,我的母亲,她的脸悬在婴儿床上空,我心中绝望透顶,我连哭都懒得哭了。
  究竟是在拥有孩子的第几天,一个女人真正地成为了母亲?
  有个清晨我终于醒来,站在婴儿床里,扶住栏杆看着她。她不睡床,她睡在一张厚厚的弹性十足的床垫上,在我看来就像睡在地上——飞散着头发,搂住一只厚枕头。我向下看着她,一言未发,我发觉我才是一家之主,这个睡在地上的女人需要照顾。
  上礼拜收到通知,说按照我妈——王麦女士的遗嘱,到我八十岁,她的记忆存片就归我了。她肯定没想到我能活这么久,我也没想到。
  她那颗存片是三十年代提取的,初代产品。据说当时手艺粗,操作起来还挺危险,又贵,并没多少人做。我在上小学,我觉得这东西大概就跟早年人们的日记本差不多。人越来越傻,不再写字,就把日记这样存下来。
  人们在日记里一样撒谎,这一点我早知道。那么存片是诚实的吗?有些人认为是,有些人反对。这其实是在说,我们面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的意见是:傻子才会这么问。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别人的记忆。蓝灰色的,的确是,和她所声称的一样。只是蓝要比灰多一些,闪着动机不明的微光,像一种坏笑。
  看不见时间,看不见叙述,所处像一条柔软而饱满的大河,被纷繁的声音切成小块,水波汩汩。像一场梦,别人的。不过只要你抓到一小块明确,像握住一块水底的小圆石头,一切就滚滚地展开来,你就有了行走其间的自由。
  念头一到,情景就起了,就有了得知,得知是刹那的事。念头一转,此情此景就灭掉,向下一处去。都是一念之间。
  那一念间一旦敞开,你就得了自由,你就能轻易分辨出,哪些部分异常艳丽,像常常被擦拭的银器,哪些部分黯淡空洞,像被关了禁闭。
  三
  那场婚礼安排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在一个叫“南门”的酒吧里举行。大雨刚刚收起,闷雷还在声声滚着,小鸟啾啾叫。没有风,乌云稳稳悬停着,蓝灰色。
  她憔悴极了,我的母亲,脸色黯淡,有星点的斑,缀在黑眼圈上。她没化妆,也没花一点心思弄头发,就那么不高不低地扎起来,松垮、尴尬,像个苍老少女。
  着装完全反掉了。她穿了一条软软的黑色长裙,下摆垂坠着松开,而高磊穿一身白西装,像一只崭新的卡通熊。没过多久——拍过一轮照片之后——他们换了衣服,都穿着牛仔裤和大号T恤,不是情侣款,也不配套。
  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孩,他们只邀请了一些相熟的朋友,并且在邀请时气力微弱地强调 “不算婚礼”“不是那种婚礼”“只是个有主题的聚会”, 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她是三十三岁的新娘,有孕在身,而高磊是慷慨磊落的骑士,对她出手相救,在场人士都这么认为,包括高磊自己。
  他们早跟老板讲好,今天是包场,有乐队,也喝酒。老板提出两个价,包场一个价,包场加酒另一个价。
  “那就不要酒,” 高磊跟王麦说,“那么次的酒,不如我们自己带,万一不够喝,再点他们的。” 王麦说好。虽然她和高磊都跟老板是朋友,不过那些开酒吧的人,和谁都是朋友。
  “自己带呀?” 老板笑眯眯,“可以,自己带就自己带。”
  “但是……” 王麦抱歉地笑了笑,又看看高磊。
  “吧台给你留个人?” 老板终究是老板。
  那就太好了,王麦说,非常感谢。
  不叫事儿。老板一挥手。大日子。
  对在场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演出。演员是谁,也许存在争论,但也根本不重要。演出开始前,高磊递给王麦一个圆圆的大桃,裹在一个透明的食品袋里,洗过,沾着一层水。
  因为肚里装着我,她一直没法吃饭,一旦吃了什么,我就会命令她吐掉。唯一能骗过我的,就是这种桃,很硬,没什么水分,不甜,嚼起来咯吱咯吱,像老鼠啃木头。王麦说她现在不想吃。高磊说不行,到点儿了,该吃了。王麦一边剥开袋子,一边说:真混蛋。我心里一乐,我知道她骂的不是我。高磊就不知道。高磊觉得他们是在合作打一场仗,对手是我。王麦可没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孤军奋战,没有人是她的同盟。
  乐队好极了,成员众多,技巧业余,情绪激动,行為散漫。我在台上认出了陈年,不戴眼镜、黑色头发的陈年,咬着薄嘴唇,通红的,摇头晃脑地摆布着基本多余的第二吉他,电都没插。他是在第二首歌的旋律响起时跳上台去的,随后有更多男男女女跳上台去。角铁,手鼓,沙锤,老板献出了所有的玩具。
  “停停停停,” 陈年说,这位凑热闹的演奏者未曾中断饮酒,皮肤紧致,瞳孔和颧骨都闪耀着光芒,“不闹了,那个,” 他指向台下他的妻子,一位搂着一只黑色皮箱的姑娘。
  “好啦好啦。” 她将皮箱躺下,打开,取出一支金色的萨克斯,轻柔地托举着,送到他手里。真是个好姑娘。我记得她,我见过她。
  来吧。陈年说。他给了键盘一个手势,给了王麦一个眼神。
  噢,琴声一响,几颗水滴刚刚落下,她就笑了。哒啦哒哒,哒啦哒啦,她歪着头,坐在吧台边,笑着哼着,陈年用金色浓浆般的调子和着她,他的首句接送着她的尾音。时间的镣铐卸掉了,我感到一样的共鸣。几个来回过去,人们合唱起来:
  怎样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
  ……
  陈年站了起来,那支金色圆管高高抬起,流出的音律更加多变而密集。他眼里笑着,拧紧了眉毛,渐渐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和气息。不行了,没气了,他的眼睛在说,他的笑容越来越大,两腮僵硬。在他眼神的另一端,王麦使劲儿摇头,她也在笑,但坚决地摇头。
  “上来呀!” 陈年解放了嘴巴。   键盘接过了旋律,噢,留给她只有一秒钟时间,她决定不错过这首歌。她一走上舞台就开口唱了,T恤下摆打过的结在途中甩开,留着一束褶皱,像缺墨的一笔。
  “心若倦了……” 她看上去开心极了,露出许多牙,好像在唱另外一支歌。
  高磊已经喝了不少酒。他把自己带来的酒集中在靠墙的一张木桌上,旁边摆上两筒纸杯,人们仍然不断去吧台要酒。
  王麦没喝酒吧?他心里猜测,但是,少喝点儿也没事儿。
  女人很多,眼影和口红深重,泛油光,脸和脸很像。姑娘就很少了,可能只有三五个,还都聚成一团。王麦已经唱完,再响起又是一首老歌儿。老歌儿没什么,老歌兒挺好的,他晃晃悠悠地想,如果有人来跟他说话,他就要这么说。因为的确,这一天就是他们的日子里,最为苍老的一天。王麦应该没喝酒,应该是没喝,可是,她连酒都没喝,为什么要唱那种歌儿。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痛苦的相思,忘不了?怎么想的呢她到底?
  一个穿吊带背心和短裤的姑娘过来添酒,谢天谢地。她的皮肤大片地露在外面,又白又薄,浅浅透着血色。两条细细编过的辫子,紧贴着头皮,像少女哪吒。
  “你还是穿裙子漂亮。” 高磊说。
  “啊……” 姑娘有一点惊讶,有一点羞乱,“什么时候?”
  “我都行,看你时间。” 他说完自己就先笑了。如果不是因为结婚了,不是在今天,他不会如此信手拈来。他不知道她是跟谁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以为这是间正常营业的酒吧。
  “噢。” 她低下头笑,表示明白了,又迅速喝了一口酒。她脸红了。
  高磊立刻捕捉到了:她受宠若惊。这个夜晚忽然变得美妙。不,他在她身上并不需要更多(但也不反对),他已经从中得到了认可——他仍然能行,甚至比从前更行,他搜索记忆,年轻的高磊并不能让女孩儿们感到受宠若惊。新知——可能一直以来是他搞错了——婚姻会增加男人的魅力。
  “你是老板吗?” 女孩问他。她不认识他。
  他带她离开那桌酒,坐到墙角去。
  “我不是。你是跟谁来的?”
  “野哥。找不着人了。他认识的人太多了,谁都认识。”
  是吗?高磊就不认识。他听得出野哥和这个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今天,在这儿,她是个无主物。
  “你叫什么呀?”
  “jingjing。”
  “行,看着是挺精的。”他向后靠了靠,酒意让他有点儿疲惫了。
  “鲸鱼的鲸。”
  “现在是不是没人说大名儿了,都说个小名儿,网名儿,艺名儿?”
  “那你叫什么?”
  “高磊,三个石头磊。”
  “三个石头磊,三个石头磊。” 鲸鲸小声儿重复着,像是有什么可玩味的。
  “有意思吗?” 他向前坐,靠近她的上半身。
  “啥?”
  “今天晚上,你觉得有意思吗?”
  “还行吧,人不算多,我去过人更多的,也没什么意思,我刚到,都不认识。” 她眼神四下扫着。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嗯,” 她皱起眉头,受过挺大委屈似的,“都没什么意思。”
  “对!” 高磊决定同意她。“对” 和 “不对” 都在他嘴里,哪一句都可以。
  “你是做什么的?” 他问她。
  “我啊,” 她两只手举在眼前,玩指甲,“写小说。”
  “厉害。有书吗?我去买一本。”
  “我都发公众号上,连载。”
  “浪费,浪费你的才华,出本儿书吧!”
  “出书没意思,” 她的指甲是短的,片片涂着卡通图案,十个指头都不一样,“现在谁还看书,看书有什么意思。”
  “我看看,你公众号是什么?” (你微信是什么?)
  “别看了,写得不好。”
  她可能是在拒绝他,也可能是不欢迎他这样的读者,又或者是真觉得写得不好,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公众号。
  有人来坐下,是王麦。
  “有什么饮料吗?” 她兴致勃勃的。
  “有啊。” 高磊轻快地回答。他坐着,没动。他想拿起杯子喝一口酒,也没喝。
  “吧台那边有吧。” 鲸鲸迷茫地抬手一指。
  高磊专心致志地看着桌面的木纹,用指关节叩了几下。
  “我喝一口你的吧,” 王麦看着高磊,“行吗?”
  “喝呗。” 他的音调升高了一格。
  “没事儿吧应该?” 王麦看着杯里的酒,隐秘地笑笑。
  “嗨!想喝就喝,” 他一副全不知情的姿态,“不想喝就不喝,有什么可问的。”
  王麦已经拿起杯子,金色液体涌到嘴唇边,沾了沾,又退了潮。
  “你们俩也认识呀?” 鲸鲸问王麦。
  “嗨!” 王麦学着高磊的调子,大大地笑着,她已经站了起来,“一般认识。我去外头透透气。”
  她伸出手在高磊眼前一挥,高磊点点头。她的指甲没有颜色,指头上也没有戒指。他的手上也没有。谁都没想到这件事儿,其他人也都没问。
  仍然有雷声,灰蓝色的云块积着积着,像憋着一口闷气。水从窄窄的屋檐边滴答滴答,檐下站着陈年,在抽烟。
  “别过来!” 他做出掏枪的姿势。
  “就这么点儿烟,没事儿的。” 王麦避着水洼跳过去,站在他身边。
  “万一呢。”
  “万一也不赖你。”
  他无可奈何地瞪她。
  “给我抽一口。” 王麦嘻嘻笑着。
  “不许得寸进尺!”
  “要不你这根儿给我,要不你再给我一根儿,你说吧。” 她正正经经地。
  “那抽一口。”
  “嗯。” 她仰起头来,像接球的海豹。   “小口,小口……行了行了。” 他赶紧抽了回去,往门口那边看,“让高磊知道可得说我。”
  “呵。” 王麦从鼻子里笑一声。
  “他干嘛呢?”
  “玩儿呢。”
  天色严厉地一闪,黑蓝变成灰蓝,雷声滚过。又一闪,又成一片灰蓝,雷声滚过。
  “过来,别给劈了。” 陈年把王麦往身后扒拉,让她往后靠。她的背贴上了墙,吸了雨水,她的脊柱凉凉的。
  “你还怕这个?” 她表示鄙夷。她鼻尖卡在他肩膀上,像窝里的雏鸟,仰头往上,“你说,万一真来了,劈你劈我?”
  他缓慢地向后靠,他的背贴紧她的身體,一种挤压的力。
  “肯定不劈你。一尸两命,不体面。”
  “但也不会劈你,是不是。” 她替他说。
  “我也不是坏人。” 他声音里的噪音消失了。
  “我不算坏人。” 他低下头,情绪裂开成两半,“这个不科学,你得相信科学。”
  她想他喝醉了,用手掌上下抚着他的两片肩胛骨。他转过身,两手用力捧着她的脸,嘴唇坚实地而迅速地吻她一下,像飞鸟一头冲在石头上。她笑了一下。(不然呢?)他再次吻她,稍作停留,但仍然短,短到恰好可作一番说明,停留是另一部分的说明。就到这儿,这便是今晚的最后一个友爱之吻,没有更多了,他们都知道,都为对方感到高兴。没人还需要那种躁动的、难以命名的激情,那是小孩儿的游戏。罪魁是恰好他有一双能将她看得清楚的眼睛,而她也是。可这足够了。罪魁还是他们都希望对方平衡完整,宽裕体面。危险就在不远处,在他们之间,只需要一根小指头的力量就会发生,他们如今立于其上的土地,曾经是也即将会,成为流沙。在那些小而沉重的时刻内部,时间并非匀速。他们已经了解了一些真相,也了解了一些自己和对方。她愿他投来的目光永远信任且无忧虑。
  陈年不知道,在那一吻中,王麦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动——柔软的痉挛,所有神经的末梢都火花四溅,她克制着克制着,微微发抖,睁不开眼。她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感受:亲吻一个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她在经受诱惑,经受考验——比陈年所经受的难上一点,再难一点。女人没有同盟,女人孤军奋战。闭嘴,她咬紧了牙对我说。闭嘴。她对他有秘密,决定不说。她愿他投来的目光永远信任且无忧虑。
  抽烟的人们走出来,有人拿出烟支,有人献上火种,一种虔诚的交易。刘水——我想起来了,好姑娘的名字——也走出来,陈年的萨克斯挂在她又白又长的脖子上。他朝她伸出手,把她挽到身边来,她把重心倾斜在他的髋骨上,问王麦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东西。他们全都认识我,总是关注我,记挂我,祝福我。这些问候总让我的母亲感到不安和忧郁。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坚强,她承担不了随后的轻视。如果说她的价值被一个孩子托高了,那么她的自我就正在被压低,直到归零。
  “不早了。” 陈年说。
  音乐已经停止,空调已经关掉,老板捏着账单,目光随意地关注高磊的去向,高磊紧握着鲸鲸的小手臂,对人群高声呼唤:野哥!野哥!
  鲸鲸说哥你别喊了,他可能都走了。那你给他打电话,高磊说,他得送你,他不送你我送你。鲸鲸说你都这样儿了,还不如我送你。
  你送不了我,高磊诡秘地笑:只能我送你,不能你送我。他醉得恰到好处。
  “我们送,” 陈年上去掰开他的手指头,“别操心了,我们送。”
  “陈年你,” 高磊就势坐下,看着他笑,“用不着,明白吗?”
  陈年让刘水:“倒杯水。” 他弯下腰就着高磊耳朵小声说了几句。高磊说,滚。
  “走吧。” 陈年招呼着鲸鲸,跟刘水一起,向已经走掉一半的朋友们告别,没有看王麦一眼。假如有人安慰,难堪就更成为难堪。
  高磊有一点想吐,但不严重,完全可以不吐。比想吐更强烈的是委屈,他觉得不公,他在将自己的未来拱手让人。人们三三两两离开,不再关注他。他感到一些重要的事结束了,他和她之间已经失去意义。他漠然地笑,走到王麦身边,懊恼自己不够醉。他想大声质问她,但没找到合适的问题。
  “你回哪儿?” 她问他,没有生气。
  “不回家吗?” 他问。
  她为难地看他,好像为他的愚蠢感到抱歉和忧郁。这是她习惯露出的表情,对我也是。让她失落的是他的轻浮而不自知。他不是故意不尊重她,他是根本没想到她。人生已经来到了后半程,却还没学会庄重和自制。他还会变吗?一切会好起来吗?这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会在一夜之间开始学习自省吗?他还有时间吗?她呢?
  “你叫个代驾,现在叫,” 她把手心抵在他胸口,“我叫个车回家。”
  “我叫个代驾,回我自己家。” 他迷茫地看着她,重复着她的计划。
  “对,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按,好像瞬间恢复了理智。
  “我实在累了。” 她抱歉地笑。
  最后的人们走出门时大雨再次落下,激起一片茫茫白雾。我认出一颗颗远处的雨水,认出一段一段敲打的乐声,是同一场雨,夜不知道,各怀心事的人也不知道,是同一场。雨水会流入深处,被土地喝下,被头发和衣角抖净,被第二天的阳光晒干,再从四面八方打捞起,人们不在乎,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
  大雨是从让人回不去家开始的。雨越下越大,把人困住,惊怪着,嬉笑着,有人整夜回不去,在桥下,在坡沟,有人再也回不去。这样的坏雨,悄悄多起来,三场,五场,南方,北方,渐次连成一片——正像一场雨的发生。雨变了,再没有好言好语的时候,发起狂来也一点不打商量。终究你要知道,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
  四
  我认识许多多是在2026年,那是我生命里最为美好的几个年份之一,充满成就和演化。我已经六岁,肚皮和脸蛋不再鼓鼓的,稀软的卷发开始变直,膝关节灵活坚韧,走跑自如,越来越像个男人。谁要是说我可爱,谁就会吃我一拳。   相比之下,许多多已经七岁,却总要被人抱在身上——主要是被刘水,有时也换成陈年。这不能怪许多多,都是刘水的主意,“姑姑抱吧?” 在海滩上,她总是弯下腰,垂下长头发,亲切地引诱她,让我们都来看看清楚,她是多么多么喜欢孩子。
  海滩已经荒了,空荡荡的,离海非常远。海如今不那么好相处,凶得像仇人,近岸的浪头,常常就百十层楼高地站起来,向前一卷,小半个城就没了。人们躲着海。
  刘水她爸爸住在海边的疗养园区里。在北方,只剩这一小片灰色的海不吃人,但也不亲人。海水永远是灰色,与天与雾融在一起。海风不吹,海气也不腥,海像个乖巧忧郁的小孩,一动不动。
  “多多,你比迟迟大,你不能欺负他。” 刘水警告着许多多,眼神里提防的却是我。
  “咱俩打球去吧?不带女孩儿。” 陈年拉拢我。
  刘水死死盯着我。我不说话,也不看许多多,一眼都不看。
  “迟迟,” 刘水声音软下来,“你是想跟叔叔打球去,还是想跟多多一块儿玩儿?”
  呵。陈年从鼻子眼儿里笑。
  “多多你说。” 刘水也不看陈年,一眼都不看。
  许多多拧了半天手指头说,我不想写作业。
  许多多一说话,雨鞭子就打了下来,抽在人脑门上,胳膊上,眼皮上,脸蛋上,太疼了,我有点儿想哭。陈年飞快地脱了外套把我裹住,又一把抱起来,大步往回跑。我像个婴儿,或一颗白菜,脑袋全被盖住,眼睛露出一半。水珠子沉沉地砸在衣服上,在我耳边嗡嗡响,像打在琴键上的手指头。疼不疼?疼就哭。陈年喘着气说。他越走越快,我脸朝后,看见许多多和刘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们似乎决定不走了,刘水蹲了下来,把许多多埋在自己裙子底下。我差一点就哭了,我说我想我妈。我知道。陈年说我知道。
  刘水她爸的病房——在他自己的要求下——全部漆成了刺眼的紫色,他并不承认那是病房,他叫它“一居室”。他的脸也是紫色,混合着一块块黑。他从喉咙里不断地呕,像吼叫,再从牙缝里泌出绿色的痰来。他的床和柜子和轮椅也是绿色,像青草磨碎的浓汁。轮椅上铺着一张布满污迹的小圆垫子,向下凹去,像一张软软的薄饼。气味浓重,腥臊,潮湿,气体结成块,沉甸甸,密度惊人。他不许任何人开窗。没有椅子给人坐。我站在陈年身后,开始发烧。我进入了怪物的洞穴,怪物以为我是他的子孙。他把陈年认作儿子,把我认作陈年的儿子。他看见刘水只当她是个女人,这女人的企图是把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卖掉。
  “瞧瞧!啧啧,瞧瞧瞧瞧!” 他会那样地盯着刘水的身子,说出那样的话。
  他的半张脸塌进嘴巴里,眼睛贼笑着,颧骨又红又亮,像只醉酒的狐狸。
  “瞧瞧这个,你不着急?”
  不知道在问谁,也没人回应他。
  “我都着急!” 他大声说。
  大夫说,他的思维正在离他而去,每天远去一点点。嗯,嗯。家属频频点头。可有时候你不知道他是真的犯了傻,还是故意在使坏。
  “咋还没走?” 他一见到刘水就不耐烦,“天天在这儿待着,谁看见你了?”
  “我看见了!” 许多多蹭过去,抱住刘水的腿。她模仿她,谄媚她,一心想要变成她。这类心愿常见,稍纵即逝,又隐隐地不祥。
  “这你闺女?” 他问她。
  “这是我哥家的孩子!多多!” 刘水大声喊。她的哥哥在一个冬夜爬下大堤,走进海里,没有再回家去。没人再提。
  “丫头像你,小子像他。” 怪物说。
  他的耳朵越来越没用了,人们使出十二格儿的音量和他对话。该在背后说的话也都当着他的面,调小音量即可,有时三格儿,有时五格儿,有时更大声,意思是叫你听见也不怕。真正不能被听到的那些话,连说话的人自己都听不见。
  “他不记事儿,也不记人了。别往心里去。” 陈年说。
  她笑。只有她知道,他不是忘了,是变了个人了,他自己要变的,没时间了。他的病,一半是原因,一半是机会。病使他自由,使他不必辛苦地做好人,干了坏事也不必担责任。
  我开始打颤,牙齿咬不紧。紫色宫殿摇来晃去,怪物的眼睛凸起来,笑,盯着女人,腿爪一蹬一蹬。陈年去拉他的被子,盖到肚皮上,盖不住,支起来。
  “叫人,” 刘水没表情,“理疗。她们管这个叫理疗。”
  理疗阿姨很快来了,嘴里还嚼着半口饭。
  “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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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有经验的养猪阉割者传授,仔母猪采用二次切除子宫体和子宫阔韧带(先切除子宫体,再回缩0.5厘米切除子宫阔韧带)的方法,具有促进仔母猪生长、缩短育肥周期、改善猪肉品质的作用。笔者对这种做法进行了试验,具体内容如下,希望能给养殖户一定启发。  一、试验与操作  1.试验时间  2018年4月2日至2018年7月30日。  2.试验场地  四川省梓潼县玛瑙镇某猪场。  3.试验对象  选取长势均衡的45
本丛刊精心选取近现代中国(晚清与民国)各类士人的日记、书信、奏牍、笔记、稀见诗文集等,旨在揭示宏大的中国近现代叙事背后的历史细节,展现大变革时代个人的生活图景。  第一辑十种:《莫友芝日记》《贺葆真日记》《邓华熙日记》《汪荣宝日记》《翁曾翰日记》《徐兆玮杂著七种》《白雨斋诗话》《俞樾函札辑证》《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扶桑十旬记(外三种)》。  张剑、徐雁平、彭国忠主编,凤凰出版社2014年3月版。
颜之推作为南北朝后期由南入北的典型文人,历仕梁、西魏、北齐、北周、隋,其复杂的仕宦经历令人唏嘘,亦不免遭人议论。颜氏最为世人所知者为《颜氏家训》,其书涉猎甚广,可谓家教之典范,既不乏深沉的教子箴言,亦有博通的人生经验和智慧,而这些都是在其动荡的一生中淬厉而成的。颜之推备尝乱离的酸辛和艰难,并以文学的形式将其诉诸笔端,写下了《观我生赋》。这是北朝赋作的名篇,常与庾信《哀江南赋》相提并论。  “观我生
我迟到了,在上海地铁2号线的车厢中,我的胸口堵着一道气,怎么也吐不出。让·艾什诺兹的飞机提早了一个小时落地,我的老板陈侗先生刚刚找到了在出口原地等待的作家夫妇。   法国作家和他的中国出版人,正在共同等待一位翻译。  出了地铁,见到他们之前,我还要在浦东机场的停车场中急速奔跑十来分钟,因为陈侗带着作家夫妇在到达大楼不断移动,搜寻停在A5的接机专车,而我出于亢奋和急迫,在大楼两层之间不断地搜索符合陈
一  母亲过世以后,邱言的父亲从工作一生的运输公司退休,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民间旅行活动。开始还是胆怯的,活动也很精简,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据说去年一整年里,他总共游玩了11个地方,却没有花费多少真实的钱。那些旅行团都号称“超低价”,每个礼拜来社区宣讲,主打“诚意”牌,开诚布公把购物行程全都做在宣講的PPT里,每一处购物安排的地点时间都公开透明。两年来,家中因此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宣传纸,“88、99元
小记:1997年1月6日,我刚刚入读研究生,和同窗郭斌、刘强、刘重喜相约聆听外公的吟唱。那日85岁的外公精神很好,诗词体裁各选一至三例,手持书卷,湘音浓重,兴之所至还和我们就作品谈起了文学情感和诗词吟唱的关系。2012年外公去世逾十载,始将古老的磁带转换成音频,请袁艺峰同学配图与文字发布到56.com上,使之得以资源共享,而非蒙尘箧笥。一直深以为憾的是,非吟唱部分当时未能录全。此次请彩云和园园两位
你有什么个人的紀念日吗?  没有哎,不会纪念什么。不过我记性很好,要记得的就一直记得。  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印象的小说?  毛姆的《圣诞假日》。我很爱看毛姆的小说,我觉得毛姆很聪明,而且他不煞有介事地抖机灵。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不够聪明的人才特别把一些机灵当回事,而有些聪明的人可能会随随便便不当回事,他压根不在乎那个。  实在想不出还要问什么问题了,想了许多天也没有结果,  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也是
他知道现在世上什么事都没个准儿,比如那位宜家送货员,两小时前就已宣告出发,眼下仍因为临时交通管制措施困在高速上。而导航仪认为,送货员一个半小时前就已到达目的地,所以为其贴心推荐了终点附近停车场三个。  “奶奶的,三個停车场?有什么用?还不是堵得老子尿都憋不住了……”电话中,送货员按着喇叭,比他脾气还大。  他把手机从耳边挪开,还听得到送货员的唐山普通话呲呲啦啦从手心传来,像频率错位的广播。过了会儿
堂姐有一个土特产一般笨拙的名字:秀英。但人长得漂亮,端庄,秀气,皮细肉嫩,肤色白皙,身高也让人羡慕,上下很匀称,尤其是鼻子不像堂婶那样扁得像用烫斗烫过,而是像一根青涩的香蕉那样蓬勃地隆起,弧度恰到好处。单单凭这根鼻梁在米庄也可鹤立鸡群,何况她还有一双让人称羡的丹凤眼;她整齐而洁净的牙齿被米庄所有人引以为样板。堂姐根本不像一个农村姑娘,而像当年上海来的女知青。堂姐文凭很低但也有文化,喜欢读书看报,喜
凤凰出版社最新推出“名家精注精评本”丛书,全22种。本套丛书将目光投向中国文学史上耳熟能详的文学大家,精选他们脍炙人口的诗、词、文等优秀作品,并做必要的注释和适当的点评。编选者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注、评兼顾学术性和通俗性,“让书写在古籍中的文字活起来”,雅俗共赏,帮助当代读者更好地品味传统经典。收书书目如下:  《曹操曹丕曹植集》《陶渊明集》《王维集》《李白集》《杜甫集》《韩愈集》《白居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