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雀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谁知道动物园怎么走?
　　我们三个女生面面相觑。原本就不熟悉,家又都在外地,这样的问题,自然没有人回答得出。
　　不等回答,她又解释说,我想去看孔雀,我还没见过真的孔雀呢。
　　我先笑起来。那笑,是下意识的。我很小就见过孔雀了,那实在是动物园里的常见动物,她竟没有见过。我不由回头打量她,这个来得最晚的我的新室友。
　　个子高高的女孩,清秀的眉目,衣衫略略粗糙但并不土气,有着读书读出的清雅气质。长发随意在后面束了一下。竟是我们四个女生中最好看的。
　　她们也在打量她,她这才想起做自我介绍,我叫孔雀,家是宝鸡的。又补充道,不在宝鸡城里,在农村。
　　竟然如此坦白。然后她从很大的编织袋里拿出一床花团锦簇的被子,是那种俗气的艳丽。我听到谁偷笑了一下,但我心里却有些因为她的到来而欢喜,我喜欢她的坦白,还有她的名字。孔雀,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呢?
　　那天晚上,四个人中,孔雀说话最多,都是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和这个城市的问题,问来问去,毫不掩饰自己没有见过世面的好奇,即使没有人回答,也自顾自地说。
　　有点絮叨,但不烦人。
　　
　　二
　　
　　最初的相处倒是融洽,在彼此试探摸索理解的过程中,谁都保留几分,有几分客气。只有孔雀,对谁都不设防,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甚至没出三天,就找到了家在本市的同学问清楚了去动物园的路线,回到宿舍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周末是否有人陪她去。
　　我本来是要拒绝的,动物园,全国的我都看遍了,实在没有兴趣。但苏洋和甜甜都先摇了头,苏洋说周末去亲戚家,甜甜的借口是晕车不想出去。
　　孔雀转身就央求我,秦澈,你陪我去好不好?我自己怕走丢了。
　　忽然就不忍心拒绝她,又看旁边,两个女孩子不动声色地笑,分明是有一丝不屑的。于是果断点头说,好,我陪你。
　　孔雀乐得大叫。
　　周末一大早,被孔雀硬拉起来,两个人出了我们读书的长安大学,走到文艺路南口,乘上二环一号线。转乘公车时,途经城市的繁华地段,孔雀四下观看,然后对我说,西安真好,跟电视上一样。我来这里之前,只去过一次宝鸡……遗憾的口吻。
　　以后,你兴许可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我安慰她。
　　她很坚定地点头,我爷爷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以后一定有出息。于是我知道了孔雀的名字是爷爷取的。爷爷曾经去过城里的动物园,看到一只开屏的孔雀,极美。当时她还在母亲腹中,爷爷便说,若是女孩,就叫孔雀,美着呢。
　　我笑说,你果然很美。
　　她又点头,我是我们村里最好看的女孩,从小就有人来说亲呢。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这个可爱的丫头。
　　动物园门口,看到票价的时候孔雀愣了一下,自语,我怎么忘了还得买票?
　　我飞快地拿出钱包,让我来。
　　她立刻拒绝,那怎么行?是我拉你来的,必须我买。说着把手伸进包里去掏钱。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家境不会太好,是农村那种寻常家庭吧,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只有父亲在外打工,收入也不会太高,这几天,她去的是普通食堂,吃的自然也是廉价饭菜。我是真的想要买票,所以和她争起来。
　　孔雀最终没有争过我,把学生证给了我。依然笑着说,是你跟我争的,我不欠你的情。
　　很怕她计较,她这样说,我心里倒是舒服,拿着学生证过去买了票和纯净水。
　　
　　三
　　
　　那天,在等了近三个小时后,一只绿孔雀终于懒洋洋地开了屏。我松了一口气,真怕如果它还不开屏,孔雀会坚持等到动物园关门。她在那里大呼小叫,我在旁边拿出相机偷偷拍了她兴奋的样子。
　　过了几天,把照片洗好给她,她吃惊地低头看着,半天没说话。我刚要喊她,然后就有一滴眼泪滑到了照片上。
　　孔雀哭了,无声无息地,眼泪一滴一滴。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做错了什么,好半天才敢小声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擦擦眼泪,要是爷爷看到得多高兴。
　　那寄回去给他看啊。
　　她摇头,爷爷不在了,去世两年了。她抿抿嘴唇,深深叹息一声,但是爷爷会看到的。他走的时候说他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她松开嘴唇,唇角微微上翘,努力想微笑的样子。
　　我伸手抱住了她。
　　照片,孔雀寄回了家,过了些天,她收到家里寄来的小包裹——两双做工精细的鞋垫。她给我一双。我说我不要,我没有垫鞋垫的习惯。她说,这是我妈给你做的,我对她说了,在这里,你对我好,是你带我去的动物园。
　　我不再拒绝,默默收下了。那以后,我会在生活上有意无意地照顾孔雀一些,周末坚决拉她出去改善生活,或者借口衣服买大了号送给她穿……总是怕她会心思敏感而拒绝,每次都有些小心翼翼。好在,孔雀从未让我尴尬过,我对她的好,她大大方方接受。反倒是苏洋和甜甜,察觉出我经济的宽裕和对孔雀的态度,渐渐和我有了微妙的隔阂。但彼此真正的分歧,是在大一下学期出现的。
　　
　　四
　　
　　那个周末,我拉了孔雀陪我去西大街的专卖店,买了一件耐克的上衣,新款,价格也高。对我买这些高价位的衣服和使用笔记本电脑、MP4,孔雀最初也咋舌,问我,你家是不是很有钱啊?得到我的确定答复后,就不再问了,之后态度寻常地说,喜欢就买呗,反正有钱。
　　那样的口气,不是嘲讽更不是自卑。我知道大学里家境差别太大的学生是做不了朋友的,可我喜欢孔雀,不想因此失去她。而在孔雀的观念里,有钱就花没钱不花是正常事,她也并不因为我们的经济差距而疏远我,这让我有些感动。
　　那天买回衣服,刚把袋子丢到床上,忽然听到孔雀大惊小怪地说,呀,苏洋,你的衣服跟秦澈刚买的那件一模一样,你们都好舍得啊,那么贵!
　　我回头,就看见苏洋穿了一件耐克的上衣走进屋来,如孔雀所说,和我刚买的那件是一样的。我笑,真是英雄所见,只怕我穿了不如你穿好看。
　　没想到,苏洋的脸却一沉,竟然脱下衣服丢到床上,扯过另外一件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和孔雀都愣在那里。孔雀纳闷地说,她怎么了?
　　我走过去把她丢下的衣服拿起来,明白过来,虽然衣服一样,但很明显,苏洋这件是仿版,该是从那些小外贸店淘来的,她定然认为我是故意要她难堪吧。
　　孔雀还在问,她到底咋了?
　　我把苏洋的衣服放回去,什么都没说,那件衣服,我也没穿。
　　第二天下午下课回来,在门口,听见孔雀正跟苏洋解释,秦澈真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你买了,她又没看见……
　　旁边的甜甜打断她,秦澈不就有俩钱吗,用得着你天天这么讨好她吗?
　　孔雀立刻急了,人家有钱怎么了?那钱又不是偷的,有钱还不让人家花?
　　苏洋又顶回来,你干脆给秦澈当丫头算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正要进去替孔雀抱不平,却听孔雀说,秦澈真的对我好,你们不许说她!
　　我的脚步就这样顿在门边,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五
　　
　　一个宿舍,就这样分了帮派。我倒无所谓,孔雀却不喜欢这样,她很多次试图让大家重新接近,却始终不行。她很伤心,我劝她,人和人之间不是谁都可以和谁靠近的。
　　她看着我说,我们村里人都很穷,但是都很亲,从来不这样。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心里有些伤感。反倒是她来安慰我,没关系,不管怎样,我都会和你很好很好的,因为你对我好。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默默说,孔雀,有你,我不再需要更多的朋友。
　　
　　六
　　
　　大二的时候,孔雀恋爱了,男孩和她是老乡,很高很帅气,他们在一起很般配。孔雀喜欢那个男孩的原因很单纯,男孩的家,就住在县城她读高中的学校后面。他们在一起,可以用家乡话说一些彼此熟悉的话题。这让孔雀觉得幸福。
　　她要的幸福那么简单,所以容易得到,因此恋爱一帆风顺,无波无澜地过渡到大四。那年夏天的校园,一对对恋人悲伤着各自离散,愁绪布满校园的天空,只有孔雀和她心爱的男孩,手牵手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他们家乡的方向,幸福的方向。
　　而我,形单影只回到武汉,继续寻找我的另一半。
　　分开的日子常有联系。似乎已经习惯了,不管买衣服还是买饰物,我都会一买两件,一件自己留下,一件给孔雀。
　　她始终接受得大方,从来不怀疑我有施舍的成分。也会偶尔寄点家乡的小特产给我,我们的关系,因此得以温暖地延续。两年后,2008年秋天,孔雀给我寄了结婚请柬,我千里迢迢赶去,带着我终于寻到的中意男子,给她送了丰厚的大礼。没错,我自小家境优越,父亲的生意不小,家里从不曾为钱发愁,为此,我从小习惯了被排斥,少有朋友。而孔雀,这个和我家境相去甚远的女子,却始终给我姐妹般真诚的爱和担待,我自然要让我的姐妹嫁得风光。
　　做了新娘的孔雀,接受了我的礼物,带着开屏般美丽大方的笑容。
　　随后,今年元旦,我也嫁了,她因怀了宝宝没有过来,给我寄了一幅有半面墙壁大的十字绣,是两个年轻姣好的女子牵手站在湖边。里面有张便笺:你送我的丰厚大礼,多是父母所赐,你获得的轻易;我送你的十字绣,是我日夜不停、一针一针绣了一年半才完成的,异常辛苦。所以,我们打平了。你给我的爱和我给你的一样多。
　　我看着,慢慢笑起来,终于笑出了眼泪:孔雀,原来你是那么骄傲。是因为骄傲吗?你从不曾仰望和嫉妒我的富有;是因为骄傲吗?你从不轻贱自己贫穷而单薄的生活;是因为骄傲吗?你定然要把所有的爱偿还,一点不欠。可是骄傲的孔雀你知道吗,你给我的,始终比我给你的多。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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