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生活在一个流言泛滥的语境里，并且其乐融融。尤其在酒桌上，有三两杯薄酒壮胆、有三五个哥们附和，尽管说就是了，欢喜就好。然而，我们以为满世界都在败坏，其实败坏的是我们自己。人心假如败坏了，我们就不能指望他说出好话来，就像不能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一样。
　　村里有个傻瓜凡事都傻，就一件事不含糊：如果有人问他要娶怎样的媳妇，他不暇思索就说，“像草英那样的”。草英是村里最漂亮的女知青，因此，在茶余饭后全村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对草英的议论。村民怀着复杂多变的心情，话题从裸露的脖胫和手臂向隐蔽的部分延伸。
　　随着风吹雨淋的增多，草英的肤色日趋粗糙，议论疲倦席卷全村，大家都提不起精神来发挥想象了。但是，事情在此时出现了转机。
　　一个邻村的女知青来访草英而不遇，正好傻瓜站在生产队保管室的门口，于是她问：“草英哪去了？”
　　傻瓜回答说，“在洗澡。”
　　两句简单的对话不幸被八狗逮了个正着，八狗是全村对草英的身体最富有想象力的人，这样，通过他的修改，对话被转达成“傻瓜看到草英在洗澡”。
　　一夜之间，关于傻瓜偷窥草英洗澡的恶意误传被描绘成细节丰富的故事，包括草英身体的隐秘特征。
　　事态发展到草英不敢出门的时候，大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那就是召开一次八狗的批斗的大会。草英也在同伴的撺掇下鼓起勇气挨家挨户去澄清事实，那天我去公社了，草英说，根本没洗澡。为她撑腰的同伴甚至把几个农妇推进房间，让草英把后背露给大家看个究竟。你们不是说草英后背有黑痣吗，看清楚罗，黑痣在哪里？同伴是大队妇联主任，她义正严词地指出事件的本质：
　　“这是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破坏”。
　　所有这一切都制止不了男人对草英身体的臆想，因为他们的臆想通过对傻瓜的取笑就可以完成。草英无法参加生产队的出工了，她进而觉得自己无法在知青群落立足，当负担超过她的承受能力的时候、当飞短流长成为她日常的苦难的时候，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
　　草英从文川河打捞起来的那天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因为村民奔走相告说她是裸体上岸的。我们几个小孩从大人的缝隙间穿进最靠近尸体的位置，但是我们很快就没命地挤出来了，我们眼前的“美人”实在是令人魂飞魄散。
　　草英的尸体像赖蛤蟆那样乌黑鼓胀，头发与水草缠绕在一起，脸型可怕的程度超过了我们所能猜测的任何妖魔鬼怪。
　　除了男人的唾沫，世界上还有什么毒液能够把一个美人浸泡得如此丑陋？
　　大凡人爱说什么话，就可推断他是哪种人；他爱听什么话，他就想成为什么人。善人从他心里所存的善就发出善来；恶人从他心里所存的恶就发出恶来。
　　俗话说“三句不离本行”，指的就是人的出口总离不开心中的念想。阿拉伯谚语说，有人邀你去发财，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紧自己的钱袋。好比别人告诉你，有一个人人平等的、不用投资的、一蹴而就的发财机会，你就能估计他是个非法传销分子；又好比有人蛊惑你说，有一个不用文化技术的、清闲的、高收入的就业机会，那么，除了性服务还会是什么？以此类推，一个满嘴小道消息、夸夸其谈搬弄是非的会是什么人呢？或者说，你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为小道消息奔走相告、添油加醋呢？
　　我们都相信“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个祸不一定是惹祸上身，或许是嫁祸于人，这也是舌头杀死人、口水淹死人的道理。我们也许做不了正人君子，那么，能不能心存一丝善念，得饶人处且饶人，将流言止于自己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