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亡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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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看完二舅母,四奶回到家后一连叹息了好多天。二舅母年轻的时候也是爱好看的人,临了却可怜死了,穿戴没有一件平顺的,衣裳疙疙瘩瘩,裤子皱皱巴巴,到了阴间都过不舒坦,叫人看了心寒哩。她对所有和她聊天的女人都这么说。她搓着手,说着说着,就落了泪,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对眼一看,眼窝也都红了、湿了。她们先用手掌沾沾眼窝里汪的泪,再反过来用手背沾沾泪水,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女人们撇着嘴,说,四奶你愁啥哩,你的啥事你早早都会安排好的,我们愁还差不多。活的时候没你好,死了总图的翻个身哩吧!你倒先愁起来了。四奶抹一把泪,“噗”一下又笑了,说,看二舅母那样,我可不让儿女们准备,我得自己准备,他们准备的我不放心,也看不上。老树边住的刘五奶做出一副死皮赖脸样子说,早些说好,我的你可得帮我做,我笨手笨脚啥也不會,东西我备,你得给我做,赖也赖你身上了。不然,我死了也缠着你,夜夜向你索要,让你不得安身。她这么一说,另几个都笑,说,死了都不放过,还真赖上了。还别说,这啥事啊,请的不如赖的管用。然后,也都纷纷要四奶帮她们做,都各有各的赖法。
   四奶说,好好好,我让你们走的时候都舒舒坦坦的,到了阴间,都活得人模人样的。一个笑道,四奶你可真是糊涂了,死了还有啥人模人样的,鬼模鬼样的还差不多。末了,她们又悠悠地说,也就那么一说,死了谁知道呢。
   二舅母死的时候,儿子们都不在跟前。二舅母有三个儿子,一个去了新疆十几年了,在那儿落了户,再不回来了,仿佛长大的鸟儿飞离了巢穴,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他也偶尔会来个电话,悠悠地说一说那边的情况,只是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说得也越来越少。偶尔来一次,不是借钱,就是要求寄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音信。其他两个也都常年累月在外面打工,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然后像候鸟一样各奔东西。他们忙着挣钱,要在城里买房子,刚买了房子,又要买车,才买了车,儿子的婚事又要花钱,一刻都不得消停。
   二舅母是下炕的时候突然摔倒的,就再也没有起来。人发现时已经没气了。一个邻居很惊恐地向别人复述她进来还二舅母家高压锅时看到的情景。这个邻居四奶也是熟悉的,四奶去二舅母家见过几次面。她同样对四奶复述了当时的情形。这种复述,往往是越往后越离奇生动,而且会不断地添加新的细节和离奇的内容。所谓“话越带越多,物越带越少”正是这个礼儿。这个邻居绘声绘色地向四奶描述了她看到的情景,二舅母斜躺在地上,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鞋,另一只鞋也穿了半拉子,头这么靠在胳膊上,嘴里拉着一丝涎水,眼睛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她做着二舅母躺下的样子。
   四奶得到消息赶去的时候,院子里已搭起了棚子,二舅母两个打工的儿子一个已经到了,一个正往回赶。新疆的那个起先还推托着说路途远,打算不回来了,结果让族里的老人一顿数落后,还是回来了。
   二舅母已经停当好了,院子里站满了人,一个执事的指挥众人干活,有人砍了松树枝。扎在灵棚前,几个人拿着铁锨铲灵蓬前的杂草。还有几个叫喊着在院子里架灯,灵棚前架了一盏,各门前都架了,更多的则三五一堆地站在那儿抽烟、聊天。他们说,人要是死,比鸡儿狗儿都容易,鸡儿死时还蹬下腿哩,人死的时候,跌倒就不行了。他们说,谁能说上谁啥时死呢,今儿个还好好的和人喧谎呢,明儿个就闭上眼睛了,谁也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还能不能穿上自己的鞋。他们说,也好,这个死法最好,自己不受罪,也不连累儿女们。最怕的就是下不了床,死又死不了,水火都送不掉,久病床前无孝子,最后自己罪过死了。说到这个,他们纷纷举出了例子,他们说就是啊,张家庄子就有一个老婆子,卧在床上两年了,开始儿女们还有人端尿送饭呢,时间一长,就没人跟前去了,最后屋子里人都进不去了,活生生罪过死了。还有一个说,一个老汉儿子们不养活,他就把钱花光了,然后房子也不给儿子们留,每天拆一根椽子,烧了做饭。最后椽子拆完了,自己也死了。他们最后的感叹是,人啊,这一辈子,活,怎么都好办,怕的就是不好死。人骂人不得好死,不仔细想,倒没有什么,一想,真的是比活更加可怕。
   四奶偶尔听得他们说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四奶是不怕没人养活的,儿女们都孝顺,两个儿子一个是县上民政局的副局长,一个虽然不好好上学,没有吃上公家饭,这几年跟上他妻兄在外面干工程,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一个女儿在医院当医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四奶压根儿不会想没有人养活自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看着很多人得了病,一时半会儿又咽不了气,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故事她听得多了,不由得就多想,一想就害怕。恶事,背后算计人的事,有吗?仿佛多,又不能想起一件清晰的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恶;算,到底有多恶?诓骗、诬陷、看不得别人的好,有过吗?也仿佛都有,这算作恶吗,死了要清算吗?有一件却是真真切切的,和任乾的伯父、那个衣冠楚楚的校长,人精瘦,力气却不小,他们有过多少次呢?麦垛旁边、自家炕上都有过……四奶想着,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精瘦的身子和牛一样的喘息。四奶心慌意乱,心扑扑扑地跳着。
   许是想得多了,有一天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周围都是粪便,她连身都没有办法翻。她急啊,没有一个人到她身边来,她挣扎着喊叫,进来的却是一头牛。而牛身上全是牛粪,脏得让人无法目睹。最后,她把自己喊醒了。醒了后,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她清醒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人不怕活不好,但怕不好死。好死也得修啊,她突然羡慕起二舅母来。倒是自己将来了像二舅母一样,跌倒就不行了,该多好。她想。
  二
   四奶在几个女人的陪伴下看了二舅母,二舅母像睡着了一样,神态安详,面色白净,看了的人都说比活着时还好看些。四奶看了倒觉得二舅母有心头不到的地方,一只眼睛微微睁着。眼睛没有完全闭上,这说明,二舅母有念想呢。四奶用手捻了捻二舅母身上穿的棉衣,又里里外外仔细看了看,都做得粗针大脚的,断线头儿、棉絮蛋儿到处都是。外面罩衣的襻儿也歪头斜耳的。四奶又一一摸过了二舅母的裤子、鞋袜等,她在针线活上最讲究细法了,自然左看不上右看不上。看完这些,四奶目光自然又回到了二舅母的脸上,一看二舅母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来了,二舅母曾经说过要她为自己做老衣的,一来她也没当回事,二来也没想到二舅母走得这么急。想到这,四奶又溜了一眼二舅母,果然看见二舅母的脸色没有先前那么安详了,有点沉,有点冷,恨巴巴的样子。她就不敢再看二舅母了,赶紧出来了。在二舅母跟前,四奶没敢说二舅母穿戴的事,里里外外都是亲戚,说了就成了闲话了。四奶知道二舅母的儿媳妇王花子是个厉害的主儿,事事不饶人。前儿个她老子去世,就因为和她哥哥嫂子平日里不和,借发送的事,找茬把哥嫂闹了个底儿朝天,两人吓得不敢再见她,见了她躲着走。这些,四奶早就听闻了,因而她把话压到了舌头底。    但出来后,四奶终究没有藏住这些话,就悄悄对几个亲戚说了,并一再嘱咐,不要跟别的人说了,千万不要让那个知道了,她朝着王花子忙活的地方努努嘴。亲戚们都心领神会,个个都朝王花子那边看了看。一个笑着说,看样子人还是要厉害些呢,人厉害了,连鬼都害怕,哪像我,谁见了都不怕,让人欺负了白欺负。几个又说,你也没有那么好欺负吧,看你说的。大家笑一阵,又都说二舅母那肯定是放不下新疆儿子啊。四奶却执意说,是二舅母不满意自己的穿戴,又说了二舅母曾央求自己帮着做老衣的事儿,后悔没来得及做。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几个女人也都眼睛红红的,跟着落了一阵泪。几个老的免不了又发愁自己将来还不知道比得上二舅母不,总之是愁自己的死法,不提也罢。
   按道家先生定下的日子,赶“七”送,因而四奶回来后,就抓紧做供养。老衣没有做,她多少对二舅母心怀愧疚,想把供养做得好好的补偿一下自己的心情。四奶其实还有个想法,老大家平日里不是和她比这个,就是和她比那个,上个月,她孙女期中考了个第一名,也跑到她跟前显摆了好几次。四奶就看不惯她那个癫狂样儿,恨不了把孙女当仙女,逢人便夸。这次,她无论如何也要和她比一比。她想好了,做十幅大供,三十幅小供,再做些其他的。做这些,是四奶的拿手好戏,尽管已经好多年不做了。
   说做就做,四奶发了面,然后就放案板上揉。仿佛和那面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她把面揉成枕头一样的形状后,再折一起,再揉。这样反反复复又揉了好多次,才揪了一个小小的面团儿,放火上烧熟。拿出来,拨开闻闻,那面蛋儿冒着热气,她一闻,就知道碱大不大,根据大小再作调整。
   大供是做在用芨芨草编的碗一般大小的小筐上面的,筐倒扣着,面像帽子一样扣在筐上面。因而大供的下面就是空的,空壳里面抹上了清油拌好的香豆,蒸熟后,绿色的香豆印着筐的纹路,仿佛穿上了一件豆绿色的褂子,透着诱人的香气。在做大供的时候,早就准备好了做花朵的材料,把杏仁剥了皮,分开,放锅里煮熟,泡在红色或者绿色的颜料里面,待颜料浸透后,用剪刀仔细把桃嘴儿那部分剪成锯牙状,再做好小碟一样大小的一个面盘儿,然后把杏仁一枚枚插上去,密密麻麻排成一朵花。做好两朵或者三朵后,放大供的上面排成三角形状。然后,再用面做成花茎,两边做上数片面叶,之后,放大锅里面蒸。大供蒸出后,上面的花愈加鲜艳娇丽,红的像团火,绿的像青苔,上面还微微冒着白汽,白花花的面上盛开着几朵艳丽的花朵,煞是好看。
   四奶往大锅里加了水,把蒸架上面粘的面抠下来,顺手塞嘴里吃了。然后,她在蒸架上再次抹上了油,又开始把做好的小供放上准备蒸,依次放上草圈、蒙上苫单、放上又厚又大的锅盖,压上了几块大石头,往四下拉了拉那块已经由白变成土黄色的苫单。一切停当后,她加了炭火,打开吹风机,待火起来后,关了灶门。接下来,她开始调颜料,红的、绿的、蓝的各一份,调在小碟里,然后,先把叶片染成绿色,又拿出点朵儿。点朵儿是用芨芨草扎的,十来株扎一捆,蘸上颜料,点在馍上面,就是一朵花。刹时,十副大供上面就盛开着花花绿绿的花朵,仿佛春天的花圃。这时,整个屋子里都笼罩在白雾之中,有一种雾里看花的似真似幻的感觉。四奶觉得,二舅母的魂就融在那白雾之中、藏在案板边、躲在锅旁边,飘飘忽忽看着这一切。在白汽当中看了一会儿那些“花朵”,四奶发了阵呆,突然感觉那些花儿全都飘起来了,然后就变成了二舅母的脸。她的脸变成了麻脸,说不上安详,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三十副小供蒸的是桃儿,桃嘴儿红红的,全然像少女挺拔俊秀的乳房。看着这些桃儿,四奶想起来了,二舅母的乳房她是见过的,她生下老二后,奶水不够,那时四奶生下了杜军,正在坐月子,她还帮着奶过老二呢。二舅母的奶子白净挺拔,像刚蒸出来的桃儿,哪儿像奶过两个孩子的。奶娃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人说死就死了。两只奶子,怕也成了两条冰手的布袋子了。
   这些做完后,四奶开始做她更拿手的,先做了一对狮子,用手捏出大体样子来,然后剪的剪,削的削,再用针一下一下勾出眼睛、鼻子、嘴巴、爪子的轮廓,狮子的样子就出来了。蒸熟后,再用颜料画上了毛。四奶也不管狮子长什么毛,只按照自己的想像和春节耍狮子的印象,给狮子画了红色、黄色和绿色的毛,她觉得好看,别人看了也无不叫好。之后,她又做了三头猪——猪自是肥的,大耳朵、长嘴巴,两只羊的角做得最好,弯角,角上的棱也刻画得惟妙惟肖,嘴下留有向后微抿的一撮胡须。
   第二天,主要是炸。四奶和好了面,炸的面和蒸的面自是不同,炸的面要软一些。先炸了“散子”,“散子”的做法虽然简单,但酥脆适口,是祭品中不可少的。做时先将面做成剂子,然后搓成筷子一般粗细长长一根,然后盘成数盘,放锅里炸好,状如皇冠。四奶又炸了油饼,均盘子大,四周用刀均匀地剁上了花纹,中间又用针勾上一朵荷花,炸出来后,犹如几只精制的车轮。然后,四奶又炸了糖花子、油馃子。糖花子中间敷了糖,卷成五朵花,油馃子形如船,中间切开,拧成两根麻花。这些东西,虽说做法都差不多,但到了四奶手里,总要做得比别人精制好看些。至于酥适爽口,面相色泽,自然也比别人的要好。这些东西每做好一样,四奶都放盆子里,或方盘里,上面用报纸蒙住,报纸上面立即印上了油渍,斑斑点点。四奶每做好一样,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二舅母享用的样子来,那该是麦捆一样的一个黑影儿,揣了其中的某一样东西,献给张牙舞爪的大小鬼,一个一个地闯难缠的鬼门关。
   一切准备妥当后,四奶拿过一个木箱子来,用报纸仔细把箱子里面裱了,然后一样一样把做好的祭品放箱子里。每放完一样,铺一张报纸,再往上面放别的。在哪儿放什么,都很有讲究。总之,都很妥帖。待全部放进去后,每个空间都有效用上了,既不觉得零乱,又不致于相互磨损,整个看上去,花花绿绿,仿佛一个百宝箱。四奶对着“百宝箱”叹了口气,心中一半是自豪,一半是可惜。自豪的是自己的手艺,可惜的是二舅母還有她给做这么些好东西,自己将来怕是没有了。
  三
   赶“七”送,第六天开吊。到了第六天,四奶老早就使着驴车,拉着箱子来了。才到门口,早有人报信了,二舅母的几个儿子孙子早就黑压压一片,跪在门口等着。四奶一下车,立即拉起包巾角,捂在嘴上,大放悲声地哭起来——舅母啊,我的舅母啊,你咋就走掉了——刚哭几声,旁边的女人们就围上去,一边抹泪一边拉起四奶来;又纷纷道,行了行了,四奶,哭几声就行了,这事么,由不得人嘛。大家劝了几句,四奶就直起了身子,抹去了泪痕,立马回头看自己的车,早有人卸了驴车。四奶让人抬了箱子,大家就进到屋里了。道家先生知道来了客人,唢呐声响起来了。四奶一看,中间院子里已经摆了两排桌子,都苫了被单,旁边放着好几个大箱子,不用说,那是二舅母的女婿的,还有就是三个儿媳娘家的,这些人家是要摆祭的。四奶一个一个看那几个大箱子,心里正琢磨着里面放的祭品的样子,忽听得有人高喊一声,摆祭了,上姑舅家的,下姑舅家的,儿女亲家们,摆祭了,各家把各家的祭拿过来。院子里立即乱了起来,抬箱子的、喊叫人的、站位子的,仿佛开集市一样。有人早就占据了有利位置,把自家的箱子横在那里,手脚麻利的,已经摆上了自家的祭品。周围立即涌过人来,纷纷围观,人群中发出赞叹声。孩子们像草芽一样从人群缝隙里挤进来,到了最前面,少不了用手在这个上摸一下,在那个上掐一下。立即有人制止,又有人把孩子们赶了出去。可不一会儿,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孩子们又到了最跟前。    四奶的箱子没有占据好位置,她的位置让王花子的娘家人捷足先登了。四奶心里懊恼,想到王花子,心里就更加憎恶起那一家人来。王花子娘家的大供上都插上了买的那种塑料花,又大又艳,摆放那儿,看上去有些霸道地占着地方。四奶看了,不觉又憎恶起那些东西来,觉得连那东西也没一样好的。
   四奶再抬眼看的时候,才发现二舅母三个儿媳,都站在了各自娘家那儿,就像插在货物前面的标签。她们和娘家人说着话,评论着谁家的好,谁家的不好。说来说去,还是自家的好看。这场面,表面上看,摆的是祭,内里却比的是各家的脸面。
   四奶艰难地挪动箱子,两个小媳妇看不过,过来帮忙。箱子很沉,两人双手抓着两边的铁耳,使了大劲,挪着碎步往前走。两边的人看见,四奶跟在后面,不高的个儿,蓝衣青裤,她的动作随着前面两个小媳妇的,她们的肩膀斜了,她的一个肩膀也跟着斜了;嘴呢,早跟着她们的歪了,纳着气。她们把箱子放下,喘气儿,她也跟着松一口气。
   四奶的祭虽然摆在了最后面,但一摆上,立即就围过来了很多人。那边的人也纷纷跑到了这边,年经轻的姑娘们媳妇们,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不知道祭品还有这么做的,这引起了她们很大的兴趣。孩子们更加兴奋,简直想要抢了,小孩子们拉了大人的手,直让大人们要。这时,又有人高声叫道,王家舅父,大供三十、小供十副、蒸炸两副、被面一条,奠币五百。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拿一个白色的礼簿蹲那儿记礼。
   摆祭结束,接下来就过来两个人,顺着两边桌子挨着给摆祭者回其中一部分。其他人那儿也就罢了,四奶这儿早就围满了跃跃欲试的孩子们和女人们,还不等回的人过来,先是一两个人张口为孩子要头“猪”要只“羊”,接着一个人干脆直接从桌子上拿了。有人带了头,其他人都伸手抢了,把个四奶差点没挤到桌子下面去。待执事的过来喝住时,四奶眼前的东西已所剩无几,桌子下掉了好几样,蹭掉了皮,粘了土,立即像金凤凰变成了土老鸹。四奶受了惊吓,过来几个人安慰,说,现在好多人都难得再见这手艺了,见了自然觉得稀奇,让四奶笑话了。四奶吓是吓,但心底里高兴,脸上表现出一点愠色,却也泛着一层笑意,好像漫上沙滩的潮水。又过来几个女人恭维,问东西是怎么做的,谦恭得像个向老师讨教问题的小学生。旁边那人道,对,你们好好向四奶学学,那才是真手艺。现在能有四奶这手艺的,已经不多了,你们学下,四奶的手艺也不至于失传。
   其他摆了祭的,回了后,纷纷装箱。几个过来,拿了自家的,送给四奶,说让四奶尝尝,四奶也将自己那儿剩下的大供赠与对方,对方少不了夸赞一番四奶的手艺。只王花子的娘家人旋风一样席卷而去。这次摆祭,四奶虽受了损,但却出了大彩,自是满心的欢喜,脸上的皱纹都平顺了很多。
   到了晚上辞灵,儿孙们又哭成了一团。四奶想起了老汉早早就丢下她走了,想起了自己的诸多不易,又想到自己的结局,不知道还有没有二舅母这么个局面,不觉一股悲情从胸中袭来,于是也放声大哭起来。我的舅母啊,你咋就这么快就走了啊,活的时候你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四奶又想起了自己死去多年的老伴,日常的辛酸一起涌上心头,她哭得就更加悲伤了。老霉鬼啊,你命咋就这苦啊,老天爷啊,你咋就不长眼睛啊,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你个没福的人啊……四奶悲从中来,脑子里涌出的全是对老伴的念想和平日里忍受的种种委曲,对人群中突然出现的情况却没有发现。抬头一看,才发现几个人已经拉住了王花子,王花子穿着孝服,边哭边骂,这会儿连哭都不哭了,索性指着她骂起来,咋的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好得很,你伺候去,你伺候的好得很,你的老汉咋地就早早死掉了啊?走走走,我們不发送了,你好得很,你发送去!嫌穿的也不好,穿好穿不好,与你有啥球关系?四奶脑子嗡一声,仿佛进了真空状态,后面的话四奶就一句也没听清。
   四奶本就是个爱管闲事但又胆小没有主意的人,一下怔在那儿,不知所措。一绺沾了泪水的头发浸在嘴里,一只手不断地揉搓着衣角,她早止了哭声,抹一把泪,脸先还红着,红到了耳根,这会儿已经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问,三媳妇,你、你咋的了,啊?你、你咋的了?我说了啥了?四奶一生气,说话就结巴,你、你这么骂的,你说,好、好端端的嘛,我哪、哪儿惹、惹你了?四奶说一句,嗓子里“咯”一声。说着说着,气上来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她下不了台,她的嘴唇抖得好像房上的瓦片一样,马上就要掉下来。然而她有气,她知道王花子的厉害,面对王花子,她心里发毛,她不敢发招,想起自己也不是个让人随便欺负的人,她又忍不下这口气,她就扑上前去,身子出去了,脚却还在原地,腿脚自然有些勉强,说话气儿明显轻飘,仿佛颤动的橡皮筋。旁边的人自然拉住,四奶只问,三、三媳妇,你、你说,我、今儿咋、咋得惹了你了?有了众人,这会儿,四奶觉得有了底气,声音也像吃饱了一样壮起来,你、你泼、泼得咋了,你在谁、谁跟前泼、泼着呢?四奶“咯”一声,又道,你以为我、我是舅母,你红红、口白白、牙的,想咋、咋的泼、泼就咋的泼?舅母的气、气你、你难道还没、没给装、装够么?这话还没说完,只见王花子像剥葱一样三下五除二脱了孝服,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她冲出人群,冲向人群后面摆放的二舅母的棺材,她扯着一个长声,仿佛敲过的钟的余音,我不活了——跟前的人慌忙七手八脚地拉住,有喝斥的,有劝说的。三儿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到跟前就是几个耳刮子,又一脚把王花子踹倒在地。王花子又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扑到她男人的身上,抱住他的腿又撕又掐。三儿子的孝服被扯开了一条口子,裤子也快被扯下来了,他喘着气,因为几日都没有刮过胡子,满脸的胡茬使他更像个发了怒的狗熊。他还要打,王花子因为平日里就泼,惹了很多人,因此这会儿旁边的人却不真挡她,半拉半放,王花子就和男人扭打在一起。倒是旁人借挡架把她拉住,让她挨的打多。
   这当儿,眼看王花子要吃亏,王花子娘家的人也加入进来了,骂的骂,打的打,一时间场面乱得像一锅粥。更多的人被眼前的人吓住了,人群中发出一阵吃惊的声音,不明的人纷纷打听,咋的了,咋的了?人群随着王花子的动作,忽一下到了这边,忽一下到了那边,仿佛被风刮的野草一样。    这场闹剧终于在各方的拉扯下平息下来,但双方都已精疲力尽。王花子气背过去了好几次,一会儿硬一会儿软的。她翻着白眼,口吐唾沫,都让人掐过来了。男人也像刚斗过架的公鸡,有气无力地坐在门口,嘴里嚼着一根草,从这个嘴角进去再从那个嘴角出来。四奶被人拉到了灶房里,给吃不吃,给喝不喝,脸色像刚刚烙过的牛头,黄焦黄焦的。一只手扣在脑门那儿,歪着脑袋,只一个劲儿地叹气后悔,我咋、咋这个倒霉,咋这个倒、倒霉!说几句,“咯”一声。我几十岁、岁了,马上进、进土的人、人了,你、你说,我咋、咋不知道轻、轻重了,有惹的了、了惹,没惹的了、了,我不会、会河里洗、洗石头去、去吗?我粘、粘的那、那个大粪干、干啥哩?
   旁边的人连劝带说,一个说,快悄悄的吧,让听见了,我们又不得安稳了。另一个说,你是亲戚,还敢说,我们可不敢惹。话说到这儿,就打住了,眼睛纷纷往门外面瞟,又看左右的人。旁边几个欲言又止,四奶呢,有人帮她的腔,她立即像得了救星,眼睛里满含感激。只要有人说她不该,她就委曲得像个孩子,脸上立马浮起一层怨恨的表情。她的脸,仿佛一池混沌的水,随时变幻出不同的形色来。
   锅上刚蒸了一锅花卷,吹风机呼呼地吹着,一个女人在炉膛前加炭火,边加边用火条搅动,她不住地加,另一个看了,说,行了,你难道往实里塞吗?填满了咋着火呢?那女人方才醒过神来,暗自发笑。案板边上一个胖女人正在揉面,一掌揉下去,使劲往前蹭,蹭出一条长长的深辙来,仿佛泥地里汽车刹了急刹。这样揉过来揉过去,揉了很长时间,旁边的人说,好了吧,你都揉半天了,还揉,行行的了。那女人擦一下额头的汗水,笑笑道,今天的面有些硬,硬了就得靠揉,揉不下来,好像还把人拿住了似的,我偏不服气,非把它揉下来不可。旁边一个听了,笑道,去啊,有本事了,把那个也揉服帖,我就佩服你。那女人努努嘴,哼一声,道,没有遇到我,遇到我,照样!
   这时,进来几个人,取切面刀,说是晚上要撒灯,用刀切草绳呢。撒灯是一种道场,把草绳切成段,或是从山上砍来荆棘,一律剁成小段,或是用纸包了木屑末,只要能点火的材料都行。浸了油,先用一口大铁锅装满劈柴,泼上油点着,两边耳上拴上铁丝,两个人拉起来,走在最前面,道家先生跟后面吹着唢呐,从家里出发到墓地穴口。一路上,大家都拿着草绳段荆棘节什么的,放大锅上点着了,一路走一路撒。那些年纪大的,眼睛不好的,都要撒灯,据说这样做,死者就可以认下来回的路。
   这当儿,老大家的进来了,老大家的没有想到四奶在这儿,她本来是给孙女找点吃头来的。孙女下午只顾着和孩子们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又要着吃。四奶和王花子刚才的场面,她都看到了,但她没到跟前去,站在老远看热闹。看到四奶的狼狈相,想到今天四奶的风光,她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甚至希望再闹得厉害些。一进门,她愣了一下,马上说道,我到处找你呢,你坐这儿干啥?走吧,睡觉走,锅头上的人也忙一天了,也该歇着了,你坐这儿,她们也不好走。四奶坐那儿,走不好走,坐不好坐,正不知怎么办呢,听老大家的这么一说,正好顺坡下驴,心里感激着老大家的,心想,总归是自家人,胳膊肘不往外拐。四奶是个容易感动的人,老大家的对她这样,平日里她对老大家的那些怨恨和不满,立即烟消云散,心底里潮起对老大家的愧意来。她叹一口气,站起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晃了幾下,好在让人扶住了,站了一会儿,才走了。
   听说四奶一直没有吃东西,老大家的出来的时候,就顺手拿了两个刚出笼的花卷。
  四
   四奶回来后,陆续有老婆子们进来,她们仿佛都是不经意间来串门的。进了门后,有的借口是借四奶的什么物件,却是四奶没有的,有的是打听某个人的讯息,却也是四奶不熟悉的人。她们来了后,或者坐在炕沿边上,或者站在地上,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其实,她们来的目的主要是想听听四奶说说发送二舅母的见闻。她们也知道,四奶善于喧谎,本来平淡无奇的事,经她一喧,立即花开香散。乡里人没事的时候,又最喜欢听这些鸡零狗碎的事。
   四奶因为王花子的缘故,本来是不想提那档子事的,可是觉得不说又辜负了这些人的期待。四奶偏偏又是一个热心肠,在这样的事上绝不会亏待别人。满足人的期待本就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别人的期许对自己来说,就有一种受宠的成就感,不说,倒像自己亏欠了她们似的。这样一来,话题三转两转还是转到了发送二舅母这事上。事是这事,但故事却不按本来的面目讲了,四奶对二舅母的丧事感叹复嘘唏,穿戴没有一件平整的,粗针大脚不说,面料也都是地摊货。因此,衣裳不是衣裳,裤子不是裤子,比光着身子走强不到哪儿。说是三个儿子呢,亲戚也不少,但没有几个涨脸面的,祭是摆了,除了我,再没有做得像样的,都是现买的,有的呢,还上头插枝花,有的啥也没有,一点都不新宣。棺材板薄,才两寸。道场也没什么新奇的,就撒了个灯。
   三说四说,不知不觉地说到了二舅母的儿媳妇王花子。四奶仿佛不经意,她悠悠地说,那王花子就不是个东西,泼的了得呢。二舅母的衣裳不好,是她不够能行;道场做得少,是她不让花钱;祭做得一般,是她娘家不撑面子;宴席也不够好,没有上虾和王八,也是她舍不得花钱。四奶恨恨地说,那货,把男人拿的定定的,你不要看,人不高,本事大着哩。
   一个女人听了,笑道,那还不是男人平日里惯的,家里大人也不管。我的儿媳妇要成了那个样子,我宁可不认他,就当我没养!四奶邻居杜玉芳说,快悄悄地,老古人说得好,养女不要夸,等到嫁到婆子家;养儿不要夸,至到丧棒拄到头底下!谁又敢保证呢。看着那女人拉长了脸,又道,你的儿子当然是个好的,我的,我可不敢保证,现在是听话,将来长大娶了媳妇,还不知道听谁的呢。老古人说得好,××妈妈娶上床,奶头妈妈撂过墙!
   那么一说,几个女人都笑起来。笑了一阵,就说起那些个相仿的事来。一个举例说,南村那个张书记,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事,谁家有了事,都少不了人家去扯活,唾沫星子摔得八瓣开,道理讲起来一大套一大套的,谁知道到头来自己最疼的小儿子却不听他的。听人说,小的时候,也是个听话的,可是等到找了媳妇,不是那个话了,耳根子软得像柿子,全听他媳妇的。前些日子张家老婆子病了,人家和媳妇在城里,给带了些钱,人影儿都没见着。从小到大,张家老婆子的心全在小儿子身上,真的是含到嘴里怕化呢,捧在手里怕漏呢。听说,现在,张书记再不给人家说事了。杜玉芳又道,小儿子嘛,垫窝窝,惯性些,好的也有。古人说得好,天上的雀儿子,地上的小儿子。另几个道,哟,你动不动老古人说得好,老古人的话你倒是记住了不少,你咋成了个老古董。    杜玉芳换了个站姿,眨巴着眼睛,仰仰头,道,你们都知道吧,王庄那个张永生家,两口子笑话别人一愣一愣的,可谁知自己丫头偏偏不给他们长脸,千挑万挑找了个婆子家,订婚没几天,肚子就大了。开始还不叫人知道,后来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纸里包不住火了,赶紧寻了个日子,快快嫁了。对外只说是对方催得紧,听张家妯娌喧,结婚那天,还用布裹了肚子呢。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生下了。旁的几个说,这个还好,终究是张家的种,人家还要。有不要的多多的,把娘老子的脸都丢尽了。李家沟的李上仁不就是现成的吗?原来那两口子男的当过煤矿的把头,挣下钱了,女的披红戴绿,村上小伙子娶亲都是人家,也是能行人,日子又过到人前头,都是人面面上走的人,好不威风。谁知丫头就要结婚了,却和一起打过工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还怀上了野种,男方家不要了,害得没办法,媒人像避瘟疫似的躲得远远的,最后又搬上另外人去说,倒搭人家都不要,还把去的人数落了一顿。那人羞的,说恨不能从地缝里钻进去!
   说了一阵,几个人都感叹,说到底,还是活人难!说到这儿,年纪大的刘五奶央求四奶,四奶啊,这些人当中,我可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土都到脖子根了。她说着把手掌撑在下巴下面。我明儿就把东西拿来,我都置办好了,老衣的事,还得你帮忙做,我可不愿意穿得疙里疙瘩的走。你要不答应,我就早早给儿子们交待,到时候借你的去。她说着吱吱地笑起来。老衣的事,我能作主,棺木嘛,就看儿子们去,他们要是不嫌丢人,把面柜板拆了做棺木都行,实在不行,卷个席子埋了也成。她虽这么说,可究竟不甘心,又道,我想,儿子們也做不出来吧,不说十二寸的板了,八寸的总行吧。
   四奶笑笑说,放心,你的儿子少不了十二寸的板,把你担心的!至于老衣嘛,衣裳、裤子你自己做,其他的,你要看上我了,我就给你做。不过,话可说到前面,做得不好了,你可别抱怨就行。不等刘五奶说话,杜玉芳道,四奶放心吧,老古人说得好,哪有白吃枣儿还嫌核核大的。刘五奶央求道,衣裳、裤子你都做了吧,一样做呢,我笨手笨脚的,做上也不称心,你做吧,到时候我也有我的心意哩。四奶只笑,没有再说什么。另外几个年纪稍微大点的,见四奶答应了刘五奶,也纷纷要四奶应下自己的来,都说,到时候,你可别一样人两样对待啊。这里面最年轻的媳妇任乾家的道,谁叫你能行呢,我倒想给人做呢,可没这个金钢钻,揽不了瓷器活。大家又纷纷夸赞了一番四奶的手艺,不说也罢。
   四奶是喜欢做这些活计的,做这些活计的时候,她会有很多的想法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这儿要绣朵花,那儿要缀个襻。四奶也不知道,她的这些手艺是什么时候学下的,她当丫头的时候,也没有人刻意教过她,她简直就是无师自通。譬如裁剪衣服吧,她也不量尺寸,只看看人的身段,用手拃量一量,然后就在面料上画好线,剪出来,刚合身,比裁缝裁出来的还要合身。她给小孩儿做的衣服,穿上既舒适又好看,没有人不夸赞的。至于那些个鞋垫呀、被单呀之类的,上面画牡丹、画喜鹊、画鸳鸯等等,都是小菜一碟,随手画来,无不惟妙惟肖。
   四奶能行,找她的人自然也多,那些个有大姑娘、大小伙的人家,大人们会提上一篮子鸡蛋、或者包上两斤白糖、再或拿上两把挂面,求上门来,让做鞋底的、裁衣服的、做刚出身小孩穿的囤囤的,都有。姑娘们、年轻媳妇们也常来请教,无不赞叹四奶的手巧。四奶呢,眼也高,别人做的东西,一概不入她的眼。别人的手,她看起来都嫌笨。私下里没少说那个评这个,这些话,又被好事的女人添油加醋传了出去。在几个女人的争相传颂下,少不了传进更多人的耳朵,吓得那些姑娘媳妇都不敢在她面前献丑了。
  五
   春天一天天地逼近,草儿纷纷从地里探出嫩绿的头来。村前路口那儿有一棵老杨树,总是最早发芽,枝条上扭出了一个个小嘴儿。这棵树已经很老了,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老,就连村子里最老的老人说,他们当娃子的时候,这树就这样子。这正如好多乡俗,从他们记事起,就是这样子。它确实太老了,前年的一场大风,把树冠刮断了,四面的枝桠高过主枝,像长袖的舞者掩面而舞。树的根部很是粗壮,要几个才能合抱,下面很多地方裂开了皮,露出的地方光溜溜的像小伙子的脊背。它的脚下,几条粗大的根系蛇一样爬出来,看看土外纷繁的世界,然后又惊慌失措地哧溜一下钻到了地里。
   树上扭芽芽,老人蹬腿腿。这个春天,村上又死了两位老人。一位就是村头的老杜,王花子的姨爹,肺心病好多年了,一到开春就上不来气,哐哐哐地咳嗽。一咳起来,就天昏地暗,地动山摇,脖子和鬓角的青筋全暴起来,常常憋得满脸紫红,双目恨不得掉出来,赤红的舌头伸在外面,涎水直淌,胸膛前的衣服啥时都明晃晃的,像结上了冰。由于怕花钱,几个儿子你靠我,我靠你,一直没有好好治过,今年终于没有挺过去。另一位是任乾的伯父,任乾的伯父原是村里小学的校长,任校长只有一个儿子,在县里工作。他退休后在乡里老屋住了几年,然后在城里买了房子,就搬到了城里,这样,儿子照顾起来方便。任校长搬城里后,先隔三差五地回乡里住一段时间,说住城里不习惯,后来渐渐就不回来了。只是每年夏天回来几趟,看看老房漏不漏雨,顺脚再到四奶这儿转转,给四奶讲讲新闻。每次来,四奶都能高兴几天。任校长舍不得乡里的老房子,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他一回来,村里人就问,任校长,你又不打算住了,还管老屋干啥啊?听人这么一问,任校长便骨碌着眼睛,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仿佛别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他认真地回答,不看咋行,将来,我死了还要回来呢。别人就笑着说,任校长到了那边,也要做校长呢,任校长对这儿,有念想哩!任校长顿顿,反问,校长有啥当头?下辈子就不能再干个好的?大家嘻嘻笑笑一阵。
   任校长每次回来,就这儿打点一下,那儿收拾一下,然后锁了门,依依不舍地回到城里。但房子没人住,仿佛女人没人疼,破败起来就非常快,墙皮掉了几块,墙根的土块剥蚀了,像是被老鼠啃了的馍一般。今年刚一开春,任校长就病了,一病就很重,任校长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几次给儿子说,想回到乡里老屋里,但儿子都没有同意。任校长临死之前,给儿子嘱咐,他死后,要在乡里的老屋发送,把他葬在奶奶的脚后面,记住,一定不要火化。但是儿子究竟没有按老子的嘱咐去做,因为那样会很麻烦。城里建起了好几家丧葬公司,缴钱就可得到一条龙服务,儿子还是图了方便。    四奶是从别人嘴里得知任校长发送的经过的。村里去的人说,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就是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心里疙疙瘩瘩的,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四奶问,人在哪儿停着哩?那人说,就有专门的灵床呢。四奶脸色一下白得像一张纸,她大惊失色地问,谁都在那张床上停吗?那人说,可不是。四奶瞪大了眼睛,半天合不上嘴,过了半晌才道,天的爷爷啊!四奶又问了丧葬公司是个啥样子?那人大略描述了一下,每到关键处,四奶都会问,都就这样子吗?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就会发出同一句感叹,天的爷爷啊!仿佛这事儿捅破了天。比如,那人说,丧葬公司的生意好得很,每天都得排队,还不一定能排上,两边好几家都排不上呢!四奶就吃惊地问,哪来那么多?那人道,城里那么多人,不要说老的、光是病死的、出了车祸和各种事故死了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听了这话,四奶两只眼睛发呆,僵尸一样怔在那儿。那人要走了,突然,四奶从屋里追出来,问,他哥,任、任校长,葬哪、哪儿了?那人转过半截身子来,道,进了公墓了。看四奶还要问,就转过来,面对着她。四奶喃喃道,公墓,公墓,多大点地方啊?那人说,不大,就从那地方到这儿这么大一块,听说就那么一砣地方,也好几万呢。那人边说边用手指着院子地画墓地的大小。四奶道,老天爷,屁大点地方,挤挤巴巴的,多不舒贴。那人道,光说养有本事的儿子呢,到头来,还不一定听你的呢。任校长也是想回来呢,可儿子不这么想。就这么个愿望,还没有得到满足。我们的儿子们,虽说是修理地球的,但要说这点,总比那读书多了的人体贴些。四奶道,任校长一辈子了,活着的时候倒也风光,没受过什么苦。可临了临了,还是有到不了心头的地方。那人道,可不是嘛,所以啊,人活有活的福气,死有死的福气。有的人活得好,但不一定死得好。有的人活时不咋的,但却死得好。这都是上辈子修下的,谁能说上呢。
   四奶心事重重地进了门,后面一个小媳妇笑嘻嘻地跟了进来,四奶有些心不在焉地帮那媳妇绣被单,刚咬断了一根线头,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撞开的。进来的是村里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的母亲,不容四奶分辨,只一迭声地质问四奶为啥要编排她姑娘,怒气冲冲就要拉着四奶去对质,幸亏让旁边那媳妇拉住了。四奶做针线活,多年形成的习惯,总是用嘴扯断线,嘴角上还粘着一根线头。这会儿连气带羞,脸白一阵红一阵,又不知从何处解释,人气得身子都发抖,声音也颤抖。
   事情的起因是那家的姑娘马上要出嫁了,请四奶给画了几副鞋垫。她的婆家正好和四奶原是一个村子的,当初又是四奶帮忙牵的线。男方家在当地是好户,小伙子找媳妇挑拣得很,因为这家姑娘长得漂亮,因此这门婚事就成了。没成想,有一次王花子来看她姨爹,她姨爹是村头的老杜,每年都放命,每年又都有惊无险地活过来。她顺脚来四奶家,准备向四奶要几双鞋垫的。来了后,三喧四喧就喧到了这门婚事上,四奶随口说了句,姑娘再的都好,就是手指上笨些。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姑娘婆家人耳中,婆家的人又四下里打听这姑娘的情况,这就让姑娘家的人知道了。有道是,钱越带越少,话越传越多。传来传去,这话传成了姑娘再的都好,就是手脚子不牢(意思是爱偷东西)。
   姑娘家的人又知道了这话是四奶说的,姑娘的母亲气乎乎地找上门来,不由分辨,就质问她安的什么心。她的手脚怎么不牢了,偷了你们家的了还是抢了你们家的啥了?你给我吐道清。
   四奶哪里想到一句话,怎么会演变出这么一出戏来。四奶平日里说话,顺溜得很,但是气极之下,就结巴。她只能赌咒发誓,天的爷爷,我啥啥时、说过这、这话,我要、要是说了这、这话,出门就、就让车、车碰、碰死去。天的爷爷,我、我就说了个姑娘啥、啥都好,就、就是针线活、活做得少、少些。四奶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阻塞了她的气息,她说一句,“咯”一声,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断气似的。这会儿,她也不敢说自己说过的话了,顺口就变成针线活做得少些了。姑娘母亲听了这话,立即又骂道,做得多些少些又与你有啥关系?你做得多,做得好,人人夸你,还不够,还要拉上一个给你垫背的,你才得意是不是?我的笨了有个笨的家儿呢,又不指望你吃不指望你穿,你没事了编排她干啥?她见了你大是个大,小是个小,哪儿惹你了?你以为你能行得很,现在啥没有,啥东西做得不比你的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能行,我们还不羡慕呢。
   姑娘母亲倒豆似的一通骂,把个四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还不算,她又把四奶帮忙画的鞋垫儿从怀里掏出来,狠狠摔地上。在那媳妇连拉带推之下,总算拉出门去。姑娘母亲临走时,又对那媳妇说,你给她带个话,让她好好在我的亲家那儿再编排上些,把这门婚事搅了,她就满足了。
   四奶半晌才回过神来,她觉得仿佛做梦一样。只是这梦太过突然,太过迅疾,仿佛晴天响的炸雷。那媳妇进来了,捡起地上的鞋垫,那鞋垫上四奶画的图画已经让剪刀剪破了,一株牡丹,拦腰剪成了两截,上半截盛开的花朵,带着一种幽怨的神情。那扭曲的根呢,仿佛像地下升腾起来的一股六神无主的烟,正张惶着不知道飘向何处。
  
   就是从这个春天开始,四奶开始认真思谋她死的事情了。在儿子们跟前,她早早把话说到前面,她可不去什么丧葬公司,也不进什么公墓,更不能火化。
   四奶也不再应别人的东西,她开始做自己的老衣。她说,不能种了旁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她千挑万选,买好了老衣的料子,衣服和裤子都是幽影蓝的绸面,上面是米黄圆寿图案。配的是薄荷绿里子,中间夹薄薄一层羊毛。羊毛是去年秋天新剪的,放水里反复漂洗过,反复撕,待毛松松蓬蓬后,再均勻敷在做好的湖青麻布内套里,然后用细线细脚缝成格子状,将毛固定好,最后做好面子和里子。所有工序,一律是手工。针脚的绵密匀称,自不必说。衣服上缀的是琵琶襻,裤子缀的是鸽粪襻。罩衣也是自己做的,藏蓝色圆领呢半衩。鞋子是自己做的绣花鞋,深蓝圆口,鞋头上绣着红色莲花。枕头是红色的,两头上绣两个黄色寿字。里面装艾草,凸凹有致,做得非常精致。所有这些东西,看了的人没有不说俊的。
   四奶的老衣,那些上了年纪的尤其羡慕得要死。她们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一个劲儿地道,你是咋的做出来的?眼热得狠不能马上占为己有。她们看了半天,翻过来看针脚、看样子,摸了半天,摸着咋那么平整?感叹了半天。四奶往包袱里装,她们帮着叠。四奶嫌她们叠不好,就重新叠,她们索性不叠了,道,我们叠不好,人家啥是个啥样子,叠不好了,压得皱皱巴巴的,倒糟蹋了好东西。四奶一件一件装,满满一包袱,然后,放柜子里。柜子有些高,里面东西又多,要放最上面,四奶就有些吃力,踮了脚,使着劲儿往上放。她们也跟着四奶,一个个张大嘴巴,做着努力的样子。四奶的脚踮一下,她们的嘴就扭一下,身子也往上伸一下。她们望着望着,眼睛竟发起酸起来,先是一个的眼睛先有点潮,其他几个也都潮了,又纷纷抹着泪痕。    发送老杜的时候,王花子的老子王麻子來了,晚上没地儿住,因为亲戚连亲戚,自然就住到了四奶家。交谈中王花子老子说起他和请的道家先生熟悉,多年的交情了。四奶听了满心欢喜,就请王麻子出面,请道家先生给自己看一块地方,王麻子满口答应下来。四奶就连夜准备了枣儿,订了碟儿。
   早晨,她给王麻子打了荷包蛋吃了。然后又和他商量碟子里订多少钱合适,按行情呢,看一口穴,是四百元。王麻子本来就爱吹牛,爱和那些有些名望和本事的人套近乎,喜欢把本来关系一般的人说成铁哥们,因此,四奶这儿,他更要抓住机会显示自己超凡的本事和能耐。王麻子一挥手,道,订那么多干啥?有个意思就行了,难不成他还不看我的面子?听他这么说,四奶决定订两百,王麻子还嫌多,多了,觉得自己没有面子。但四奶执意再不能少,花钱事小,对她来讲,找一块风水宝地,比什么都重要。四奶说,钱算个啥,要让人家给操心呢!
   王麻子第二天果然乍乍乎乎把道家先生请来了,又动不动故意揶揄那几位,和他们很铁的样子。那几位的表现倒不冷不热,始终没有表现出和他有多铁的关系。王麻子就有些使不上劲的感觉,有些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但他依然装作无所谓,和那几个人嘻哈,他躺在椅子上,两只脚伸到半地里,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道,我不管,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了,你可给王家姑奶把心操好了,别的人啥行情我不知道,王家姑奶这儿,要我说,有点意思就行了,这点面子我该有吧?但四奶不依。王花子的老子便说,你们看,按王家姑奶的意思也行,你们要是觉得,啊?那个办一下,啊?也行。四奶赶紧制止,说,就这已经少了,全是你的面子。王麻子道,那当然。
   那几位并不答话,只转过身来,问四奶,四爷的坟在哪儿?打算合葬,还是另寻新茔?四奶答,按说呢,应该和他合葬,但那地方你们看了就知道,倒也平妥,就是地儿太小了,气憋得很。几位眨巴下眼睛,故作深沉地道,哦,知道了。他们提上了他们那个黑色的脏兮兮的旧皮包,只嘱咐四奶拿一块红布。四奶又拿上了订好的碟子,一起出发了。
   进了山,一切都疏朗起来,土松了,踩在上面,像踩在棉花上。天空不是很蓝,几朵云彩也像石灰一样堆积在那儿,显得有些僵硬,太阳的光线也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仿佛生了病,没有多少气力。
   转过几道弯,便看见一座坟,周围长满了黄色的芨芨草,坟头上也长满了枯草。几位问,这就是舅父的坟?四奶说,是。边说边拾起一块石头来,塞在了坟上的一个老鼠洞口。几个人四下张望了一阵,又问当初是谁看的地方?四奶作了回答。她紧张地望着那几个人,他们却又不再说什么,只是往前走。四奶跟在后面,隐约听见他们说,这么多地方,瞅那么个地方,好像对什么不利。声音很小,四奶没听清楚。四奶加快脚步跟上去,他们却又不说了。他们又说起给哪家看了个地方,原来那家一直养不下人,哥儿几个一养一个丫头,就是养不下儿子。眼看就要绝后了,最后一看,坟有问题,拾掇了一下,对了,一生一个儿子,一家子高兴的,老汉专程杀了一只羊来谢。另一个又煞有介事地说起了一件事,道,你说张庄的那个张啥家来着,老子出了一场车祸,差点要了命,儿子打工去了,又让石头砸断了腿,孙子上课的路上,又出了车祸,没救过来,一家子接二连三的事。我去给看了一下,祖坟的旁边的山上,有两个窑洞在作怪哩。后来把两孔窑洞封了,平顺了,再没出过事。
   四奶在后面听得胆颤心惊,又想起刚才他们看了老汉的坟后说的话,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又拿出两百来,和刚才准备好的两百攥一起。正走着,远远看见一个放羊的坐在山头上,一只狗飞快地跑下来,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块空地上。那当中一个道,四爷是属啥的?四奶道,属狗的,我也是,小一轮的狗。那人道,就这地儿了。四爷已经给你看好了,就这儿了。说完,他们便开始找山向,下罗盘,然后用红毛线从罗盘上拉过来,钉了木桩。四奶看着那地儿,想着自己将来要埋在这儿,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离老汉的坟倒是不远,想着走起来方便。又想到在这荒山野岭,一缕孤魂也许像草叶那样飘来飘去,孤单得很,不觉五味杂陈,害怕起来。这时,王麻子说,王家姑奶,快把碟子拿出来。四奶赶紧拿出碟子来,又在碟子里放了两百块钱。几个见了,眼睛直勾勾望过来,脸上立马有了活色。
   他们并没有先收钱,而是各自吃了个枣儿。一会儿,一个把钱拿手里,数了一下,正迟疑呢,王麻子从他手里抢过钱来,说,这事儿,来,我看这么处理吧,各拿出两百,给那人,然后把两百回给四奶。四奶推辞不要,但王麻子说,这事就这么办,难道我说了还不算?这边是亲戚,这边是多年的交情,就这么办了。他伸出一根指头来,左右分指了一下。那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装了钱收拾东西往回走。
   往回走了几步,他们中最年轻的学徒模样的那个又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他们竟都停下看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年轻人还登上旁边一个山包上看。大家又不知道他的深浅,这种刚出道的人,要么悟性好,学的快,要么好出头,抓紧一切机会把学下的那点东西派上用场,好让人瞧得起自己。看来看去,看得四奶紧张起来,他们的眼神就像抛出来的一根绳子,牵扯着四奶的眼神,他们的眼神走到哪儿,四奶的眼神就跟到哪儿。加上跑了路,四奶浑身燥热,觉得嘴干,不住地咽唾沫。山沟里都是耙过的地,四奶感到一道道沟线像网一样向她罩来,大地有些晃动,网像荡在水里,天旋地转。
   果然,那几个嘀咕了几句,说,桩子往北挪挪才好。于是又到了跟前,把木桩拔了往北挪,一个竖起一根指头放两眼间,眯了眼睛边瞅边喊,再来一丝丝,再一丝丝,好!似乎做得分毫不差。四奶不懂这些,只觉得更加神秘,木偶似的立那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仿佛要从那儿看出个什么底细来,最后救助似的望着王麻子。王麻子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嚼了根芨芨草,也装模作样跟着左看右看,但却不说什么。
   那几位看了四奶的呆样,说,这回就更合辙了,你看,前有照。他们指了指对面的山。后有靠,他们又指了指后面的山。四奶似懂非懂,只得点头称是。
  六    就在四奶為自己身后事加紧筹划的时候,又传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这消息开始是听村主任说的,说是上面要求今后葬人要管哩,不能乱埋了。四奶听了,就有些不安。她出去问旁的人,也都没有确切的信息。说起来时,大家都觉得想不通,人死埋葬,多少年来都这样,从来没人管过,现在怎么突然要管?这些人管得也太宽了。
   很快,这消息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四奶本来是不看新闻节目的,她最爱看的就是戏剧频道,除了戏剧就爱看宫廷剧,其他的一律跳过。那天,五岁的孙子亮亮给她打电话,一字一顿地说,奶奶奶奶,我给你说,电视上晚上要放我爸爸。四奶忙问,电视咋的放你爸爸?亮亮说,电视采访我爸爸了。许是二儿子杜军见亮亮说不清楚,接过电话说,妈,也没什么,就是电视台今天采访了一下我,工作上的事,今晚上要播,你想看了就看一下,八点半啊。然后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四奶坐那儿愣了会神。心里涌上一点激动,心想,应该让人知道一下,这么一想,就更激动了,心突突地跳起来。杜军上电视,多风光的事,还没听说过村子上谁上过电视呢。边想边往外走,出门就碰上了杜玉芳,杜玉芳问,婶,你干嘛去?四奶问,你知道我们当地的新闻在哪个台上吗?杜玉芳笑了,问四奶,你咋还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难不成你们家的公鸡下蛋了、你上电视了?杜玉芳说着,像只母鸡一样咕咕咕地笑起来。四奶笑道,哪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上电视也挨不到我的头上,是电视采访我们家杜军了,亮亮打电话说他爸爸上电视了,要不是亮亮说,我哪儿知道,我从来不看新闻的。杜玉芳敛了笑,说,是吗?那我也要看一下。路上又过来两个人,杜玉芳说,今晚上电视上要播我杜军兄弟呢,你们也看看,看看播的是啥事。那两人都说好,杜军真有出息,上电视了,一定要看。
   四奶还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让别人说去,还以为自己显摆呢,就回身进了屋。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把满屋子都照亮了。四奶坐椅子上,迎着一条光柱,光柱里面有无数条美人在挥袖跳舞。
   四奶急切地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新闻开始了,先播的是开了一个什么会,四奶有一打没一打地听。接下来播的是春耕,播种子、铺地膜的,四奶瞅了一眼。再接下来,播的是一条帮扶春耕的新闻,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后面一群人跟班,几个人提着几条白色袋子,电视上说送种子送化肥送温暖的。再接下又是一条保护环境的,一群学生在地边路旁拾塑料袋、烧垃圾。
   四奶有些焦急,是不是今天挨不上?杜玉芳她们可都知道了,说不定正看呢。接下来播的,四奶一看就不动了,眼睛定定瞅着电视,播的是丧葬改革,电视里说耕地里面的、景区附近的、道路两旁的坟,都要迁。出来的是迁坟的画面,挖开的墓地在四奶看来,就如剖开的膛肚,那些翻出来的土,也仿佛和尸体成了一体,带着它的气味和魂魄,升腾起来,四散开来,让人毛骨悚然。再接下来,杜军突然出来了,四奶吓了一跳,以为老二从土堆里钻出来的。杜军站在路旁,旁边正在起一座坟,杜军在那儿讲迁坟的道理,是什么的需要、是什么的要求、是啥啥啥,后面讲的,四奶就再没有听进去一句。
   电视开始播广告了,出来欢快急促的声音,仿佛一股受阻的流水突然到了出口。四奶才回过神来。四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浑身像抽了筋,没有一点儿气力,仿佛一不小心,自己就会缩成一团,然后缩成一个球,再成一个点儿,钻进地缝里,永远消失掉。
   电话响了,是孙子打来的,奶奶、奶奶,你看电视了没,看见我爸了吗?四奶有气无力地说,亮亮,你问你爸,啥时候迁你爷爷的坟,让他来的时候拿个席芭子。孙子那边还问呢,四奶就挂了电话。电话刚放下,杜玉芳就进来了,进来就问,四奶,杜军兄弟咋挖起人家的祖坟来了?这事可干不成,要下地狱哩。四奶叹口气,说,杜军肯定也没办法,他吃的是公饭。她喃喃道,肯定是没办法了。杜玉芳说,我知道,老古人说得好,官身子由不得己。但不论咋地,四奶,这事儿可干不成,损阴德断后路哩,你让杜军躲了总成吧。你可得给杜军嘱咐一下,让他在这事上别那么积极,免得让人戳脊梁骨。
   这天晚上,四奶一夜未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见的还是那头牛,牛的皮被剥了,皮摊在地上,牛身上满是黑乎乎的牛粪,似乎可以看见裸出的红赤赤的肌肉,那牛瞪着眼睛看她。不知怎么的,一会儿,又看到一个被挖了的坟,然后就到了一个很深的地下,里面摆满了铁架子,一层一层,每层上躺一个人,却也被剥了皮,都是一个个肉核。让她吃惊的是,她面对的,竟就是老汉。她叫老汉的名字,没有动静,伸手一拉,自己醒了。四奶唬出一身汗来,老半天了,都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四奶突然有点害怕,她望了望门口,起了风,把门帘刮得哗哗响,把门也拍得啪啪的响,仿佛人手拍似的。四奶吓得把头缩进了被窝。头缩进被窝,眼前飞舞着黑影,脑子里也嗡嗡响,她立马就出了汗,呼吸也困难起来,只得再伸出头来,一股凉风从头上掠过,仿佛有只大手从她的头上掠了一下。
   第二天,四奶就病了,头重脚轻,身上一会儿发汗,一会儿发冷。她吃了药,又熬了姜汤。中午的时候,杜玉芳进来,见四奶面色发白,浑身乏力,一摸头,说烫人哩。四奶说已经好多了,早上觉得快不行了。杜玉芳笑道,快别这么说,哪有这么容易。又道,到时要是有这么容易,也是你修的福分。四奶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活的时候咋的都行、啥罪也能受,死的时候就想容易些。四奶看看杜玉芳说,杜军肯定有他的难处,我的儿子,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知道,总是由不得他。对于儿子,四奶是绝不容别人说三道四的,儿子就是她的心头肉,别人要是说了,她一定会为儿子圆辩。杜玉芳感叹,光说吃公饭哩,这碗饭,也不好吃。四奶喘着气,悠悠地说,谁说不是呢。
   四奶又想起什么了,说,我可能让先人问候了,你给我禳解一下。杜玉芳于是找了烧纸,在一碗里化了盐水,又立了三根筷子,把烧纸烧了,口里念念有词,先人不要问候四奶了,四奶到了节上了给先人们烧钱,让四奶好起来吧,好起来吧。然后一刀砍倒了筷子,又拿刀在左右门边上各砍了一下,倒了水,用手指捻了烧纸的黑灰,在四奶额头上抹了一道黑印子。    下午时分,四奶感觉好多了。
   到了第三天,四奶依然恍如梦中。一有空,梦里的那些恐怖景象就会出现在脑海里。一想到那些,四奶就有些恶心,没有一点儿食欲。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也没有做饭,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王麻子,一个不认识。王麻子一进门,还是那样,咋咋呼呼,王家姑奶,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今个可是求你老人家来了。四奶说,那些活计我早不揽了,我连自己都收拾不起了。王麻子笑道,不是请你干活,那个我还请不起你尊佛呢。这次来,是请你给大侄子说一下,有个忙要他帮的。然后指着旁边那人道,这是花子村上的主任,花子婆婆老掉的时候,就是他执事,你没认下,他可认得你。那人欠欠身,道,你老贵人多忘事,你谁不知道,养下那么有出息的儿子。
   王麻子和来人说明来由,四奶清楚了,迁坟迁到这家的头上了。他家的坟属于景区边缘,离景区比较远,但也让迁,意思是让四奶给杜军说一下,通融通融,不要迁了。四奶有些为难,说儿子的事她从来没有管过,要找,你们自己找去。四奶担心的是影响杜军。那人着急起来,眼睛一会儿看看王麻子,一会儿看看四奶,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也斜过来了,好像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王麻子忽站起来,出了门,转身又进来,却拎进一个袋子来,喘口气,道,也没个拿的,就给你宰了一只羯羊。四奶一看,袋子的外面渗出了血迹。不等四奶说话,王麻子竖起手掌来,仿佛在四奶跟前竖起了一块盾牌,你老就不要推辞了——这事成不成呢,就在你嘴里了。四奶嘴唇动了下,又看看那袋子,笑道,你这不是难为我吗?那人倒实诚,没有多少话,只是来回看四奶和王麻子的表情,四奶话稍微有点松动,他的表情就舒缓,有了笑容;四奶的话一硬,他的眉毛就拧成个疙瘩,整个身子斜得更厉害。王麻子还是那句话,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这事儿,成不成,就在你嘴里哩。四奶笑道,那行,我答应给儿子说,但听不听我可不敢打包票。儿子也有儿子的难处,到时候要是不行,你们可不要怨我。那人道,咋能怨你呢,不怨不怨。王麻子道,只要王家姑奶真心实意,哪有不行的道理。
   王麻子本就是个不知道高低的人,给个针就会当棒槌使。见四奶答应了,话立马多起来,他笑着对四奶说,刚才说这事成不成,就在你嘴里呢。这话,还有个笑话哩,我为啥笑哩,王家姑奶可能不知道吧?说是乡上抓计划生育的人把一个准备偷生的妇女抓住了,要强行放环,这媳妇的婆婆找到乡长那儿求情,乡长说,这事儿,上面有规定,我也作不了主。那老婆子急了,说,乡长,我儿媳妇放不放环,不就在你嘴里嘛。说完,自己又先笑起来。四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只好陪他笑。
   四奶准备进一趟城去。这当儿,有人进屋来喧谎,在路上碰到本家户族的人,都会问,杜军咋干那事呢?你快去劝劝,我们杜家祖祖辈辈都是忠厚人,千万千万别干挖人家祖坟的事。四奶嘴上依然为杜军开脱,她不容别人说杜军的丝毫不是,但她也觉得,不光是为那人的事,就为杜军自己,她也得去一趟城里了。
   四奶到了儿子家,见到了孙子,孙子又长高了,说话奶生生的,偶尔会冒出一两句大人的话来,让人更加喜爱。此时,又腻在奶奶怀里不出来,四奶心情好了一大半。四奶见到杜军时,已到了晚上,四奶见杜军脸上展脱,才开口说了她的担心和本家户族人说的那些话,杜军看着电视,悠悠地说,事情哪里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说不干就不干了。再说了,这也是大趋势,难不成为了死人,还让活人受罪不成?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事情嘛,总得有人干。再说了,具体工作也是由乡镇负责的,我们只负责牵头。四奶不懂这些,怯生生地说,我就是为你担心,在这事上,你别多出头。杜军不说什么,电视里直播足球比赛,到了关键处,传来一阵喊声,杜军坐直了身子。静默了好一阵,四奶坐那儿搓着手,搓了一阵,杜军问,你手咋的了?四奶说,没什么,就是有时候疼,搓一搓就没事了。四奶又问,我们那地方不在景区,坟都在山里,总不会让迁吧?杜军说,暂且不会。四奶愣了一下,暂且不会,以后还迁吗?杜军笑笑说,以后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四奶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四奶笑着说,还有个事呢,本来呢,我也不想给你找麻烦,但王花子的那个咋呼老子一次次找,昨儿还拿了一只羯羊下来,不要吧,面子上下不去,打人脸哩;要吧,收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四奶说了那事儿,四奶原打算是碰钉子的,没想,杜军半晌说,这事儿倒没啥难的,反正离得也远,可不迁,到时候让他们在四周植上些树,遮挡一下也可以。这事儿,我可给乡上说一下。四奶一听,竟有些激动,仿佛他求别人为儿子办成事了一样,也不搓手了,起身给杜军茶杯里续了水。加上听杜军说,这事儿主要由乡上负责,对杜军而言,终究隔了一层,隔一层,在四奶看来,仿佛加了一层保护膜。四奶此时心境大好,脸上立马有了光彩。心情一好,话就多起来,她给杜军讲村上的见闻,谁谁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要了十万块的彩礼呢,谁谁谁家的老汉死了,活的时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避得远,生生地饿死了。死了却排场很大,做了几个大道场,还念了经,亲戚们摆的祭也多,光羊就献了十五只呢,席摆了五十桌。杜军有一打没一打地听着,偶尔会说一句,那有啥意思。
   杜军对母亲是孝顺的。杜军的老子死得早,母亲不到四十就守了寡。那时候,日子过得很艰难,家里地多,没有劳力,全凭四奶一人支撑。种地时,四奶先给本家户族当帮手,人家的种上了,再过来帮着种她家的。锄草、割麦、打场都是这样,要主动找联手才能过得去。有一年天大旱,麦子刚出穗就被晒黄了,满地的麦子像用秃了的扫帚,镰刀没法子使,只能用手拔。这年,该就是個灾年,到了秋天,雨水却突然多起来,夏天没有下的雨水全下在了秋天,要是收割不及时,麦子就会长芽。各家发疯似的,只有各顾各的份。四奶天不亮就下地,星星出来才回来。杜军那时还小,但也帮着拔,多的时候是母亲在前面拔,他在后面捆。地里两个黑桩桩,一个高一个矮。这样整整拔了二十多天,有几家又过来帮忙,总算把麦子收到了场上。杜军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手十个指头没有一个囫囵的,到最后,全部成了血糊糊。十指连心疼哪,那种疼痛感,至今存留在杜军的心里。    然而,对于这些,母亲却早已忘记了,从来没有提起过。因为,母亲受过的苦难太多了,别人经历过的,她經历过,别人没有经历过的,她也尝遍了。对她来讲,那些事,不过是寻常日子中的某一天而已。
   日子再怎么艰难、别人怎么欺负她,她都能忍受,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欺负孩子。一次,杜军和同学打架,第二天,同学的父母亲把杜军拦在半道上打了一顿,鼻血流了一胸膛,手上还擦掉了一块皮。杜军回来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闯了祸,没敢说,悄悄洗了脸睡下了。四奶是从他的衣服上发现的,当晚,四奶就去那家理论,自然少不了一场恶战,人家人多势重,骂的话唯恐不够恶毒,吐的唾沫唯恐不够多。四奶想讲理,人家根本不给你讲理的地方。最后,事情以四奶拼死要撞墙而结束。四奶硬过去,口吐白沫,白眼仁上翻,那家怕出人命,女人出来说了句软话。就是从那时起,四奶落下了一生气就结巴的毛病。
   后来,那家一直和四奶作对,明里暗里使坏。一年冬天,四奶家的两只羊跑到了那家,那家下药毒死了那两只羊。四奶对那家的仇越来越深,自此不再和那家打交道。见了那家人,惹不起了躲着走。她无数次告诫孩子们。
   再后来,杜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上民政局工作。可是,那家老婆子常年生病,一年四季吃药。老汉又得了一种怪病,说是喉咙管细得像根鸡肠子,吃不下东西,饿得要命,见人喝水都觉得香。他们四处求医,花了不少钱。开始的时候,四奶还幸灾乐祸,那家儿子知道杜军在民政局工作,到四奶家里,让四奶给杜军说一声,能不能给点救助。四奶不仅一口回绝,而且还问,你老子那么厉害,不吃香的喝辣的,咋得就吃不下东西了?可是到后来,当她看到老汉泪眼婆娑的时候,她的心立即软了。四奶见不得人可怜,她也跟着流泪。社里发动大家捐款,她捐得最多。她到城里给儿子说了,杜军恨恨地说,这种人,活该!可四奶却说,过去的事他不仁,现在的事,我们要义一些,人老了,都不容易,让杜军想办法救助。知道四奶的人都了解她,恨起来,恨不了把人生吃了活拉下来;心软起来,又软得像绸绸子。
  七
   夏天,老天爷像报仇似的,接连下了几场雨。四奶怕雨水把木桩冲了。雨一停,她就叫了杜玉芳一起去看,她给杜玉芳说的是一起捡蘑菇去。
   地上蒸腾着热气,到处都是雨水积成的水洼,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水上一两只昆虫,倏忽一下从水面上游过去。四奶的脑子里也一样,不断地闪现出各种念头。一进山,一眼望去,天蓝得像发愁似的,山和天的交接处,气流在流动,仿佛那儿挂着一块蓝绸缎在微微飘动。再往前走,就是没膝的草,草上的露水很快打湿了她们的裤子。杜玉芳说,四奶,咱们上这座山吧,山上露水少,我们到山上找去。四奶笑道,你别管,跟我走就行了,我知道哪儿有蘑菇。杜玉芳便不再说什么,两人从沟里进去,三转四转终于转到了那地方。四奶说,这山坡上就有,多得很,你去掰。自己径直到木桩的位置,拨开草找木桩。杜玉芳以为四奶在那儿找蘑菇,并不多想,只仔细去找蘑菇,心里想着中午该吃香香的蘑菇饭了。四奶找一找,看一看,四下里张望一阵,再找一阵,但还是没有找到。雨水冲下的泥水把木桩埋下。四奶索性用手抠,在大致的位置,见了土包她就抠,竟然找到了。四奶高兴得像捡到了金子,用手摸了摸木桩,抠掉了上面的泥巴,仿佛抚摸一个走失后又找回来的孩子的头。四奶找了块石头,把桩子往结实里钉了下,然后,掏出根红头绳系在上面。
   杜玉芳听到响声,过来问,四奶,你钉啥哩?嗵嗵嗵的。四奶笑道,你别管,你就说这地儿好不好,感觉亮不亮堂?杜玉芳笑道,荒山野岭的,有啥亮堂不亮堂的。然后,又觉察到了,指着四奶,噢,我知道了,你看上这块地了,将来——她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懂这个,就觉得清静宽敞。四奶就对她讲了狗下来坐那儿的事。杜玉芳听了,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杜玉芳说,我看看桩子在哪儿,然后退后几步,朝对面山顶望过去,她把一根指头竖嘴上,歪着脑袋又看了一阵,眉毛却拧成了疙瘩。四奶心里发毛,四奶笑着问,怎么了?杜玉芳说,我怎么感觉桩子的位置偏了呢。四奶正色问,你怎么知道偏了?杜玉芳说,我哪儿懂这个,只是听我哥说过,头要对在靠山的凹处,不能对山尖,那样睡不稳,会滚下来。她这么一说,四奶恍然大悟,顺着桩子看过去,果然对着山尖儿。四奶想起那天的事,本来已经钉好了桩子,因为王麻子回了两百块钱,人家便又挪了桩子。想到这儿,四奶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儿坏了大事。她在心里痛恨起王麻子来,咋咋呼呼的,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一会儿又恨起那几个人来,不就是两百块钱嘛,就这样,拿一家人的命运不当回事,就知道往钱眼里钻。一会儿又暗自庆幸,有祖先保佑哩,幸亏发现了。
   回来后,四奶计划着再请个道行高的人看一下。下午吃饭时,女儿杜芬和儿子杜兵开车来了,四奶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两人每次来,都要买很多东西,大包小包地往里拎,有肉、蔬菜、水果,还有四奶常吃的药,还有花椒、辣椒、生姜等各色用品,还有铺桌面用的一块米黄色方格子塑料,一条素雅的麻灰色的床单。两人来时,四奶刚刚把饭盛碗里,这会儿也顾不上吃,扔下碗就和儿女往里提东西,边提边报怨,买这么多东西干啥,我一个人能吃多少,恨不了把商店搬来!埋怨归埋怨,但四奶心底里却像灌了蜜。儿女们来,买这买那孝敬她事小,在别人眼里意义就不同寻常了。人嘛,就图个面场。
   坐下后,几个人都喘气儿。杜芬边揭锅边问,老妈,你吃的啥?不等四奶回答,这会儿挨杜芬埋怨起四奶来,你做好些吃嘛,白水煮面条,也不炒个菜,连个荤腥渣儿都不见,越来越凑合了。以前,四奶在吃上是讲究的,再忙吃上也不凑合,她锅上又好,做什么,都有味道。因为从小吃惯了四奶做的饭,她的三个孩子嘴一个比一个刁。但四奶这阵子一直为自己的后事操心,就顾不上吃这档子事了,粥一顿,汤一顿,嚼口馍也是一顿,有时竟啥都不想吃。四奶发觉,人一旦陷到一件事上时,对吃就会淡漠。四奶常对人说,她现在过的是光棍的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面对杜芬的埋怨,四奶说,这阵子不知咋的,不想吃,吃啥啥不香,可能快了。她笑笑。杜芬瞪一眼,道,你一天到晚没事干就知道胡思乱想,好好的,又没什么大病,怎么就快了,你这话传出去,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难肠得很,不想活了,让别人咋想,叫我们怎么做人?四奶笑道,别人咋想了想去,我的三个儿子丫头,孝敬我,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杜芬舀锅里的面条,边舀边说,快别没事乱想,想了也想个好的,现在日子刚过好,你不好好挣扎着活着,享享福,倒想起死来了。    四奶笑着,心里暖暖的。她系了围裙,和杜芬开始重新做饭,杜芬、杜兵来了,她一定要做顿好吃的。杜兵躺在床上玩手机,四奶过去,把他脱下的衣服盖在了身上。母女俩边聊边做饭,母亲先和面,杜芬准备其他的。开始的时候,还是杜芬主导,过了一会儿,杜芬就发现,自己就插不上手了,不仅家什放哪儿不熟悉,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做,比如切了肉,她会问,肉和什么炒,放不放姜和蒜?再后来,杜芬就只有打下手的份了,一会儿,四奶让她剥葱,一会儿,让她把洋芋切成丝。
   鱼是酸辣鱼,杜兵最爱吃了。四奶做酸辣鱼,有一道炸的工序,把鱼切成块,放油锅里炸。待两面都炸黄时,捞到盆子里,放上淀粉、食盐、料酒、酱油拌匀,浸泡一会儿后,烧好油,放入生姜、蒜片、红辣椒炒几下,然后放入刚才备好的鱼翻炒,加上水、加上足量的醋,用微火炖几分钟后,再放上葱和鸡精后起锅。又切了卤肉,放了蒜末、青椒和洋葱,放锅里蒸一会儿,皮切了,放上面,粉粉的,很诱人的颜色。又做了一个土豆炖牛肉,牛肉是煮好的,加了洋芋块,放上葱、蒜等,装成碗,放锅里蒸好。又炒了一碟青椒洋芋丝,每炒好一道,母亲就端桌上,用碟子或碗扣上面,然后,再用一张报纸盖上。水已经烧开了,然后开始下面。
   这四道菜,都是杜兵爱吃的。四奶没觉得什么,杜芬看在眼里,心里笑了一下,但她并不说什么。她知道,母亲的心都在他们几个身上,但把两个儿子和她放一起时,还是有分别的,打小就这样。她和杜军弟兄俩吵了架,理永远在他们那边,错永远在她这边。那时候,她总觉得母亲偏心,很委曲,但现在她明白了,重男轻女的观念,是渗在他们这一代人骨子里的,在母亲这儿尤甚,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吃过后,母亲不让杜芬帮忙,让她歇着,陪自己说话,自己动手洗锅。杜兵又躺床上玩手机,四奶说,刚吃过,别躺下,出去外面转转,看一下你大伯去。杜兵不答话,一心一意玩手机,一会儿笑,一会儿后悔地拍大腿。四奶看着儿子,笑吟吟的,也就不再说什么,由他去。吃过饭后,四奶拿出自己做的老衣让杜芬看,杜芬一面责怪母亲这么早就准备,一面啧啧赞叹,还是老妈的手艺好,可惜我一样也没有学下。
   看过后,四奶说,她今天吃多了,一高兴,心口那儿不舒服,感觉心一直往边上扯,让杜芬给她揉揉。杜芬说,你的心脏本来就不好,那时候就一直说往外扯,难不成你的心长偏了?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劲,看母亲,她好像没有在意。母亲悠悠地说,长偏了,我也偏的是我的儿子丫头,又没偏到外头去。杜芬赶紧说,谁又说你偏外头去了。边说边给母亲揉心口那儿。揉着揉着,杜芬突然难过起来,她想起小时吊在母亲的那俩疙瘩肉上,都那么大了,还离不开。母亲老了,曾经饱满的两只乳房如今像两只干瘪的梨,身上的皮肤松弛得如贴上的纸失去水分后宣起来的样子。杜芬才发现,她好久没有见过母亲的身体了,母亲头发花白,常年的劳作使她的胳膊变了形,肩甲那儿有一个包,仿佛让什么把肩膀硬生生拉前了。杜芬又想起母亲的老衣来,不觉悲从中来。
   第二天,杜芬和杜兵走时,说,妈,回去我们和杜军商量一下,你还是搬下去住吧,照管起来也方便。四奶坚决回绝,城里我住不贯。再说了,要是不行了,你们送都来不及。我哪儿都不去,你们工作忙,就不要常来了,有事我会下去。
  八
   晚上刮起了大风,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天是第二天放晴的,却是满地的残枝败叶。晚上的大风,把那棵老树的一条枝刮断了。下面围着一群人看,那断枝像条巨蟒一样爬在那儿,折断的伤口像只瞪大的眼睛,奇怪而又无可奈何地瞅着自己的断枝。四奶看见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家在那儿开着玩笑,议论着这树的年龄,你过来蹬一腿,他过来踢一脚。四奶折回到屋里,拿了一披红,让小伙子挂到那断桠上。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四奶果然是有讲究的人,说挂上也好,避避邪。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讲究了,老祖宗的东西,都快丢没了,好多东西,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
   四奶看见刘五奶来了,刘五奶的身子飘飘的,像风中飘荡的叶片,转眼就到了她的跟前。刘五奶袖着手,说,我要走了,你的老衣得给我穿,这可是说好的,我可不愿意穿得疙疙瘩瘩的。四奶吃惊地问,你去哪儿?刘五奶不回答,四奶伸手拉她,看着在跟前,一伸手就能触到,却怎么也够不着刘五奶。四奶使劲往前伸手,一下醒了。四奶吓出一身冷汗,正慢慢回味刚才的梦呢,却听见咣咣咣一阵敲门声,一声比一声紧。打开门,是刘五奶的两个儿子,两人面如土色,紧张得两只眼睛像个巴猴子,脸上的胡子好像也比平日里长了很多。两人进了屋,说是她母亲快不行了,先前早就给他们说过买做老衣的料子,总觉得老妈身子好着哩,也没在意,谁知道走得这么急,老衣没有来得及准备。这不,借你老的老衣来了。四奶一面心里盘算着到底给借不借,一面问,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两人道,谁说不是呢。下午饭还吃了满满一碗呢。晚上,大家坐炕上一起看电视,她还看了一阵呢,然后,就睡那儿了,然后就打起了呼噜。你知道,我妈那呼噜便当得很,躺下就是呼噜声。过了一阵,呼噜声没有了,我推了一把,没动静,叫,就叫不醒了。两人说着,都红了眼睛。四奶想起刘五奶的话,终究还是答应了,过去把自己的老衣拿出来,说,也就是五奶,挨了旁人,我说啥也舍不得。两人赶忙点头弯腰道谢,说,就是嘛,我们就说你和老妈关系最好了,有啥都给你说。等把老妈发送了,你啥料子,我们照样给你买上。
   两人拿了东西急急地要走,四奶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吧,过去看看你妈。两人说好,正愁没人给老妈穿呢,你去了,正好,我們也就不再请人了。三人出来,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乡里的天就是这样,一到夜晚,仿佛掉到了黑洞里。虽然黑,路是熟悉的。刘五奶家就住在老树旁边,到老树跟前时,四奶想起断枝的事,心里咯噔咯噔几下。她下意识地望了望那树,黑夜里,树是个黑桩子,倒有几分鬼影一般的恐怖。四奶心里慌慌的,觉得刘五奶袖着手站树下正看她,心里不免更加发毛。四奶本来就有点跟不上五奶两个儿子,一发毛,走得一紧张,脚下拌了一下,差点跌倒。两人赶紧过来扶四奶,一人一只胳膊,扶着到了屋里。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一屋子的烟。    四奶一进门,感到热气腾腾中却有一股凉风从耳际掠过,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她心里想,人落脉时不干净。烟雾中,满屋子的人仿佛鬼影绰绰。但四奶不好表现出来,往炕上望去,刘五奶盖着被子躺在炕中间,像睡着了。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脱了,衣服拿出来后,几个女人都啧啧赞叹,四奶做得展挺的、俊生生的,还是刘五奶有福气,穿上了。这么说着,大家抓胳膊的抓胳膊,抬腿的抬腿,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穿好了。
   一切停当后,外面突然起了风,刮得门帘哗哗响了一阵,所有人不约而同向门口望去,带着惊恐的表情。几个女人胆小,不觉往旮旯里挪步,大家都不说话,仿佛谁一说话,就会引灾上身一样。过了好一阵,外面平静了,一个笑笑说,是五爷接五奶来了,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几个女人都说,我们想的也是,太神了,真正是五爷来了,接五奶来了。大家又说笑了一阵,脸上这才有了活色。
   这边屋子里,刘五奶的儿女们商量如何发送刘五奶。在这件事上,意见倒是出奇地一致,几个都说,妈活了一辈子人,拉扯我们几个不容易,该做个大道场,不能亏了妈,也不能让旁人笑话。说着说着,又都泪眼婆娑的,女人们眼窝子浅,更是左一把右一把的。接下来,正式包红包请了执事,执事的即刻安排人分头行动,报丧的请人的、杀猪的宰羊的、买菜的买肉的、请道家先生的、置办纸火的,琐琐碎碎,都一一安排妥当。
   四奶站那儿听着,刚才,她还在可怜刘五奶呢,暗自笑话她的几个儿女,啥都没个准备,同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庆幸自己儿女们的孝顺。这会儿,听了他们发送的打算后,心中煞是羡慕,刚才的那些念头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突然觉得刘五奶是这个村子里最幸运最幸福最风光的女人了,又想起自己还没有着落的后事,不免心慌意乱,就急急回了家。
   屋子里的灯发着昏黄的光,四奶坐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茶几,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身体一倾一倾的,墙上的黑影儿也随之一动一动,如同一块大大的橡皮反复地擦着墙上映着的黑影,但又总也擦不掉。她突然感到灯光有一种压迫的感觉,那黄色的光像一层层染色的水一样向她的身体漫过来,漫过来,拍打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忽一下明忽一下暗,忽一阵热忽一阵冷。
   天快亮了,四奶一直那样坐着。她的脑海里,交织着刘五奶的梦境和她的后事发送的场景。当东方的微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四奶看了看更加发黄的灯光,她觉得,她的心情只有屋子里飞舞的灰尘知道,只有地下的炉子和炉筒知道,只有炕上的被子和枕头知道。它们知道,它们却不会说话,灰尘满屋子飞舞,它们像哑巴一样干着急,苦于无法表达。炉子发出愤怒的呼呼声,被子什么的像生气的女人,蜷曲在那儿,以无言表达抗议。灯光疲惫了,倦怠得像要昏昏睡去。四奶突然觉得被瞌睡一下子击中了,她没有脱衣服,就那样和衣躺在了炕上,沉沉睡去。恍惚中,又看见一排排柜子,柜子的每个格子里,都是一具人体,却又被剥了皮,像一个个肉核,仔细一看,最前面的,竟然就是刘五奶。刘五奶像虾一样蜷曲在那儿,面目看得不甚清楚,她小声叫了一声刘五奶,柜子里的肉核一下子全部爬起来了,一样的动作,全部用一只肘支那儿,侧过头来看她。她看过去,目光森森,定眼一看,发现那些肉核全又不是人了,都是狗啊羊啊之类的,她吓得夺路而逃,一下子就醒了。
  九
   刘五奶发送后,一时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津津乐道的,不外乎排场大,光道场就做了好几个。这几个道场又都只是听老一辈的人说过的,多少年都没有人摆过了。年轻一辈的从未见过,都当新鲜看。纸火装了几大车,高高的纸楼、各色纸幡自不必说,又做了仙鹤、童男童女、别墅、轿车、桥梁之类,引得四里八乡的人都去观看。羯羊献了十几只,宴席摆了几十桌,那阵势,也是村里头最大的。谈论的人呢,各有各的说法和心思,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嘲讽的,但对四奶来说,她是满满的羡慕,多风光啊。
   四奶尤其羡慕的是,刘五奶的儿女们给刘五奶找了块好地方。当初请人找地方,本来瞅在他们家屋后田地里的,刘五奶的大姑娘提出来,现在很多地方都迁坟,就别埋地里了,重新找个地方吧,这才让人在山里找了块地方。那地方本来四奶老早也是瞅下了,宽展,平坦,但没想到自己没有得到,却被刘五奶占了去。四奶私下里想,刘五奶也是个有福的,占了这地儿。
   四奶到城里去,把发送了刘五奶的经过说给杜军、杜芬听。杜芬听了,笑着说,妈,你羡慕了?杜军,你听,咱妈担心将来我们把她直接拉坑里埋了,不放心哩。你赶紧给妈应下,将来比这还要风光。杜军听了,还是那句话,有啥意思。以往,杜军这么说,四奶不当回事,但这次她却生气了,有啥意思,有啥意思?你总这么说,人活着为得个啥?你是不明白,人活的时候,咋地都过去了,什么苦什么难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人怕的就是个死。你老了也就明白了,到了阴间里找谁去,总不能下辈子再受二道罪吧?我活着的时候,受的够够的了。四奶说着,又想起拉扯杜芬、杜军的很多不易来,竟吃吃地抽噎起来,嘴巴颤抖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你爹死、死得早,你奶奶把、把气、气动不动、就、就撒我身上,我就、就是你奶奶的、的眼中钉、钉,肉、肉中刺,对我苛、苛的,啥、啥事儿,挨我我、头、头上,都要说、说你的不是,就没、没有让她、她满意的。社里那、那些人,也、也欺负、负咱孤儿寡母、母,分、分地的时候,分给的全是、是贫、贫地……四奶越说越伤心,杜芬抓住母亲的手劝,妈,你别说了,你受的这些苦我们都知道,都记着呢,杜军他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你的事,我们咋能不管呢,养儿防老呢,这点道理我们懂。杜军一声不吭,听杜芬这么劝母亲,暗自发笑,他说,杜芬,你也别给妈许嘴,许下你又兑不了现。妈,我可把话说到前头,将来发送您,我们不可能太简单,但也绝对不可能像刘五奶这样子,我们也没时间和精力这么耗。四奶一听,把手从杜芬手中抽出來,也不抽噎了,她说,我就、就知道你、你怕麻烦,我、我担心的就、就这个,今儿个、个你们就、就给我说、说明白,我、我的事,你们管、管不管?你们要、要是不、不管,我尽早、早上、上敬老院、院去,将、将来死、死掉了,也管不了、那、那么多了,让人家咋、咋发送咋发送,圈个席芭子,扔、扔荒郊野外、让、让狗吃了也行,就、就当我、我没养、养你们三个。    杜芬又拉了她母亲的手,她这回才发觉,母亲的手微微发抖,也没有热度,她竟没有感觉到。杜芬的表情很奇怪,她的脸上带着笑意,但却蹙着眉,眉头拧着,嘴巴咧着,鼻子下面荡着点笑意,整张脸,上面冷下面热,仿佛一块肉,下面化了,上面仍然冻着。杜军坐那儿也笑着,他低着头翻手机,仿佛从手机中找答案。杜芬过去,把杜军拉一边,瞪眼责怪他,你都几十岁的人了,长点心行不行,你就不能让妈高兴点?先答应下再说,到时候她难道还翻起身来不成?杜军道,那你说去,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杜芬又过来劝母亲,妈,你也不了没事儿一天琢磨那些事,事情往好里想好不好?你这样子,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不管你的死活了,传出去……对,我是个丫头,也就算了,对你儿子好得很,是不是?
   一提儿子的名声,四奶立马气短了半截,她嗫嚅,我、我也没、没想败我、我儿子的名、名声的。杜芬劝道,那不就对了,你以后别这样没事儿找事了好不好?四奶别过头去,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四奶觉得自己对儿子过分了,给儿子添了压力了,内心不安起来,慢慢的,她说话也不结巴了。她说,我知道,我儿女们都好着哩,没吃的了给带吃的,没喝的了给带喝的,我手头也没紧过,这个,村里村外都是知道的。我就是担心将来的死,别的我都不愁。要说呢,我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毕竟你们两个都是公家的人,杜兵小,还指不上。对这些你们看的不和村里人一样。但我将来一定是要按乡里的老办法发送的,你说我不担心,我咋能不担心呢?你们没有挨上,你们挨上了,一样担心哩。人,怕的就是个死;活,稀里糊涂,怎么都就过去了。
   四奶望着杜军,杜军仍然面无表情地坐那儿。这会儿,他没有拿手机,坐那儿发呆。四奶看了,更加心疼儿子,又想起自己做的烧壳子来,说,我下来的时候专门给杜军,还有你,拿了些烧壳子,你去掏出来。四奶说给杜军听的,四奶知道,杜军最喜欢吃她做的烧壳子。那是一种用状如圆帽顶的铁锅放柴草里烧出来的干粮,外面焦黄焦黄的一个硬壳儿,里面蜂窝状,吃起来酥脆爽口,特别有口感。四奶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时,杜军吃烧壳子的时候,舍不得吃,怕滓儿掉了,一只小手在下面接着,把掉下的滓都全扬在嘴里,就连不小心掉桌上的,也用手指头摁上,放在舌尖上。杜芬知道,杜军爱吃,母亲主要是做给杜军的,就说,我不拿了,也没人吃,都放杜军这儿吧。
   四奶回来后,觉得自己得有所准备,不能光指靠儿女们。那天,她去催了刘五奶的大儿子,让他们赶紧把老衣料买回来。刘五奶的大儿子却不冷不热的,说等他们几个商量一下了再说,还没顾上商量呢。四奶心里不高兴,那会儿恨不了磕头,事情完了,就不认人了。过了几天,刘五奶的二媳妇拿料子过来了,说是照她的原样子买的,四奶一看,颜色是一样的,幽影蓝,那料子仿佛知道自己是还的料,发着一种幽怨的又有点羞涩的光。本来,四奶还想和她说会话,她却像有急事,放下匆匆走了,走的时候头都没有回。四奶觉得蹊跷,打开一看,颜色是一样的,质地却差了很多,根本就是地摊货。
   四奶气不打一处来,正想找去论理,电话就是这时响的。杜芬的电话,问母亲好着没?四奶就把这事向杜芬说了,杜芬赶紧制止,说找了也没有什么结果,难不成人家还会给你再买一块?明摆着不想花钱,你找来找去,东西还是那个东西,自己再着一肚子气,人就是那样的人。就没有让母亲去找,答应尽快买好了带家里。四奶虽不打算找了,嘴里却像吃了一嘴毛,心里不舒服。
   杜芬知道母亲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就把料子带上来了,当然少不了再各添加一两种,衣服裤子加了两种,一种是宝石蓝,一种是湖蓝,又特意买了各色线。四奶看了,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她说做就做,依然照原来的样子做,但她发现,怎么做上,都没有原来印象中的好。裁剪也没有原先的合适,针脚也不如先前的好,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她不得不拆了重新做,甚至重新裁剪。然而再做,总是觉得一次不如一次。满炕都是她剪的断布头,手上的粉笔灰把布料染得红一道白一道。四奶沮丧地坐那儿,看着眼前颜色的海洋,就觉得自己快被五颜六色淹没了。坐了一阵,四奶平心静气,再次开始做,这次,她做的格外小心仔细,比平日里多用了千万倍的心。但做出后,觉得依然没有先前的好。
   整个下午,四奶就这样和自己作斗争,反反复复,最后,她累得腰酸腿痛,耳愣眼花。看着眼前那些东西,她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从她手里出来的。她挑起一件来看,看着看着,就带起憎恶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前看看后看看,看完后就狠狠地摔在炕上,再拿起来,揉成一团,往旮旯里扔去,那东西便像中了枪的乌鸦一样砸向墙角。看最后一件时,发现针线不匀,她狠狠地撕扯,想把那儿撕开,不撕开,她心里就堵得慌,那针脚像一串串射出来的箭头,刺她的眼,刺她的心,她的脸因为使劲而扭曲得像个丑陋的洋芋蛋。但那针线很结实,仿佛故意和她拧着劲,她使出浑身的劲,甚至用牙齿咬,仍然没有撕开。炕上像流淌着彩色的潮水,漫到了整个屋子里,绚丽却又混沌不堪。
   四奶开始生刘五奶的气,没有刘五奶借这档子事,她就不至于这样狼狈。怨恨完刘五奶,她突然觉得,刘五奶已经成神了,真不该。又怨恨起自己来,好好的,手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难道手艺也能一夜间丢了不成?
   四奶偏不信这个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足不出户,全身心地做那些东西。这次,她改变了主意,从小的开始做,先做鞋子枕头。但是,这些东西一旦做出来,就成了她的恨,仿佛怀胎十月的母亲,生下来的,不是个疼宝宝,而是个吓人的怪物。那些东西一件件从她的手里出来,在她看来,全是丑八怪。鞋子、枕头上她都没有绣什么,光光的,带着一种顶撞的气势,更增加了几分可憎。最后,四奶连刘五奶二媳妇拿来的,也都做完了。她打扫完战场,觉得仿佛得到了不少的东西,但又觉得这些东西都带着战争的创伤,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带着斑斑血迹,没有一件是完美的。
  十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四奶主要的任务是两件,一件是搓手,她觉得她的手艺丢了,是因为手麻的缘故。先前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手抖的毛病,现在,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因而,只要有空,她就坐下来,认真地搓手,嚓嚓嚓,嚓嚓嚓,她听着自己肌肉相互摩擦的声音。到死的那天,就这样,都不可能了。四奶想。另一件事是她一有空,就去找那些死去亲人尤其是母亲的人,她说,她昨晚梦见你们的妈了,唉,都光着身子,一个肉核核,冷得直发抖,你说,是不是得给烧件衣服啊。那家人听了,都惊骇,都说,应该应该。四奶心肠好,衣服做得俊,一定是找你去了,你就给糊上件纸衣服烧上吧。我们烧上,怕先人看不上,不要。他们哈着腰,做出感激的模样。四奶说,纸衣服咋行呢,要真的衣服才好。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不说话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等着四奶说出钱的事来。四奶仿佛早就知道他们的担心,说,衣服我做,钱我出,你们只要到时候和我一起去烧就行了。他们再次相互看看,张着嘴,不知道怎么说好。    到了节上,四奶果真就叫了他们,在晚上,野地里,一起烧了她做的衣服、枕头,还有鞋子。四奶说,梦见你光着身子,今儿特意把谁谁谁、谁谁谁叫上,给你烧衣裳,是他们的孝心,也是我的心意,你就穿上。衣服化成了灰烬,在余灰里闪着神秘的红光,像鬼魂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四奶说得情真意切,让那些后人颇为感动。
   后来,四奶又找了老杜家、任校长家儿女们,他们说,四奶,你做的这是女人的衣服啊!四奶愣一下,说,那边不分颜色,只要烧上,就谁是谁的。仿佛那边的一切她都知道。那些人说,你做得那么好,怎么舍得啊,烧个纸的吧。四奶很坚决,纸的咋行,我有做下的呢,要烧就烧真的,烧真的,才能说明后人心诚。那些人就不说什么了。
   后来,她又找到了刘五奶家,刘五奶家烧的,就是用她二媳妇的料子做的。四奶因终究没有忍住,对人说了二媳妇还劣质料子的事,二媳妇背地里骂四奶,说要是能对质,她就拿出原来的对着看,可惜进不了祖宗的坟!见了四奶,他们要么打个冷腔走了,要么早早躲开,倒像四奶亏待了他们似的。那天,四奶叫刘五奶儿子们时,他们也都没去,说是他妈走的时候穿的里三层外三层,怎么就冷了,想烧了她自己烧去。四奶也不计较,带着一种悲壮的神情给刘五奶烧了最后一套老衣。
   四奶烧掉了自己先前做的所有东西,终于像打扫掉了堆积已久的垃圾一样,松了口气,心里觉得清爽多了。思来想去,她决定自己先不做东西了,她要先学手,找回自己的手艺后再动手。作出这样的决定后,四奶竟有些激动,她觉得这是自己做的最正确最及时的决定了,竟有一种带兵打仗将要取胜一样的豪壮。
   这段日子,四奶变得爱串门子了,有事没事就到别人家去。以前,她没事是不去别人家串门的。而且,她爱去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家,去看她们做针线活。她装作没事人一样,和别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眼睛却瞅着飞针走线,其实她细心地观察她们的手法。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四奶,立即小心起来,她们干活的节奏慢了下来,每下一针,似乎都要认真思考一番,都很小心很艰难,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针线活,而是手榴弹,要么是孙猴子的金箍棒。她们放大腿上擦着手心细细的汗,虚心地请教四奶,叫四奶示范给她们看。四奶说她眼花,夸她们做的就好着哩。每次回来后,四奶就拿起同样的工作,照她们的样子做起来。让她灰心的是,她还是做不好,做得既不像那些姑娘媳婦们的,也不像自己先前的,总之非驴非马,看上去怪怪的。
   四奶已经让杜芬带了好几次料子了。杜芬再也不敢问母亲怎么又带料子的话了,母亲的话越来越让她难过,一问,她就会说,咋了,心疼钱了?心疼钱,你让我光上身子走吗?有一次,她呜呜地哭了半天,电话那边应该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顺着线流到了杜芬的耳朵里,母亲认真地诉说她拉扯他们三个的不易。母亲的记忆真是惊人,陈谷子烂芝麻记得清清楚楚。杜芬自此再不问,要什么,买什么。她也曾忧心忡忡地给杜军说过妈是不是脑子有了问题了?杜军总是那样,有什么问题,妈就爱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随她就是了。加上自己买的,鬼才知道有多少。这些料子在某个节上最终化作野地里的灰烬——四奶不再找那些逝去亲人的人了,那些,已经不能满足她日益旺盛的需求了,她在野地里给没人管的孤魂野鬼烧,她喃喃道,车碾马踏的,没儿没女的,都来穿吧,都来穿吧。记着我的好,我去了,再穿你们的。
  
   秋天说来就来了,田野里、果园里,满目都是收获的景象。四奶觉得,她的秋是荒芜的,失去了一切收获的喜悦。看着别人的收获,她心里格外着急,但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好在四奶有了新的目标,这段时间,她去串门,回来的时候,都要带些别人家的杏仁、颜料,甚至芨芨什么的回来。几天后,那些杏仁就成了颜色鲜艳的花朵了,那些芨芨变成了一撮撮点朵儿。四奶把这些花朵摆放在炕前的桌子上。在一天傍晚,她坐在那儿,静静地欣赏着花朵,那些花朵长着无数张嘴,和她对话,喁喁细语。她想着将来盛开在大供上面的花朵的样子,她的脸上飘浮着难得的满足的笑容。
   杜玉芳发现四奶的时候,四奶已经不省人事。四奶在医院里又躺了一天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就这样走了,心脏病发作。她没有表现出多少痛苦来,也并没有出现她所担心的那些繁多的要受的罪过。人们从她的脸上推测,四奶走的时候,没有恐惧,没有担心,没有受罪。大家说,这是四奶修来的福,多少人感叹她的命好。
   四奶的后事最终是在丧葬公司发送的。这种事,临到头,仿佛水到渠成。杜军的身份、条件的衡量,压过了一切说法。加上丧葬公司因为杜军民政局领导的关系,主人殷勤得像个小仆,样样安排得自是周全。在四奶葬在何处的问题上,本家户族和亲戚们强烈要求把四奶葬在她选定的地方上。大家都说了四奶选地方的经过,那个狗的表现尤其让人新奇。杜玉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和四奶找墓地的事,快把四奶葬那儿吧,那是四奶最大的愿望。杜玉芳说。阴宅可是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大家都说。杜玉芳接上说,谁说不是呢,老古人说得好,葬到坟里,出到门里。杜芬没有主意,望着杜军,但杜军没有办法听大家的,这阵儿,县上正在搞丧葬改革,又要求公职人员带头,亲属去世一律进公墓。杜军在民政局是负责这块工作的,早有人给他挑明了,不是升不升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当住的问题——两难之下,杜军最后还是在公墓里买了地。他能做的,就是挑了块好地方。那块地方,正好和任校长的墓相邻。母亲也不至于太寂寞太孤单,有个说话的。杜军想。
   关于四奶的后事,除了葬的地方外,大家都对四奶没有穿上自己做的老衣而遗憾。她穿的,是杜芬他们买的现成的,带着些生疏的呆气,也带着些冰凉的冷气。在停留的几天时间里,来的人给她烧了很多纸糊的衣服,那些衣物轻飘单薄得像是衣裳的魂。而那些“花朵”,最终开在了四奶的棺木里,此时,在棺材里,“花”已不像“花”,更像一张张吞噬死亡气息的淋漓的血盆大口。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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