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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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呼——吸——
  每时每刻都做的事,忽然深深地被加强了,有了异样。
  呼——吸——呼——吸——有如一场微型的生命演练。空洞的气流撞入鼻腔、闯入胸腔,有点成长的意思了,开始下沉丹田,逼着你有肚量,逼着你“沉”住这口气,让它在人体小宇宙内不紧不慢地走上一遭,末了,启开鼻唇,出来的已不是当初那口气,是经了五脏六腑侵染的“浊气”,迈着官步从容遁去,这就功德圆满了,新旧更替了。周而往返,生生不息。
  姚小溪想着:我才二十二。那口气便落下去,久久起不来。
  她的二十二岁已经混在一堆花白头发、凌乱皱纹与确凿无疑的老年斑中间,完成初生婴儿的课程:“呼——吸——”。多么错乱的生命。需要游戏精神。她大口一吸,肩膀山样耸立,肚皮孕妇般腆起;用力一呼,腮帮子鼓成青蛙样,口中汩汩作声,瞬间成了风箱。声乐老师的眼光从她身上掠过,像掠过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小鸽子,由着她捣乱,不去纠正。声乐老师袖子带风,带水,胳膊是顺风顺水的,在指挥节拍里漂流。
  你被淘汰了。姚小溪幻想声乐老师指着她,无情宣判。淘汰若有名额,肯定容易争取。
  “争取名额,”这个词组已经神经质了,从小溪妈嘴里反复地跳出来,必要时它会变成一个空洞的句子,“一定要争取名额!”
  传言中局里今年的外聘名额,是悬在头顶的彩色氢气球,遥遥地绚烂,系着它的,只有一丝隐约的线。
  外聘是外聘,却有隐含的讲究。小溪爸在这个局坐办公室坐了一辈子,勤勤恳恳剪下报纸上的社论、给领导写没有错别字的讲话稿;小溪妈在同一个单位当职工也当了一辈子,每到月底挟着大电筒与登记簿,挨家挨户拍门去收水电费。是积累,是投资。如果姚小溪进了这单位,只要有机会转正,那还不是近水楼台?姚小溪大学毕业半年了,找工作找得,只差“要饭”岗位没去投自荐书了。爹妈愁得上火,与其放她去社会上吃亏,不如趁着老一代还有口气儿,给她找张稳定的饭票。
  饭票又不是自家印的,哪能想找就找呢。管人事的老吴已经躲着姚家人走路了,小溪妈不好再去给人家送香肠腊肉,也不好再策划偶遇、“顺便”打听消息。某个周末小溪爸被委派去“找找”方副局长,老姚担负着两瓶茅台和一大盒精装东北人参,抵达方副局长家楼下的花台,腿软,手心冒汗。花台不大,转了十一圈,烟头灭了半打,还是被自尊心击倒,没勇气上楼、敲门、满脸堆笑、用抚摸的声音叫“方局”。到十二圈起头的时候他趁着稀薄的月色回家了。月光中的影子像个尾巴,像个人生的败笔,巨大而颓废地插在臀上。
  老姚那只小心翼翼用了六年的景德镇瓷杯就在当天晚上给砸了。他老婆砸的。
  转机出现于两天后的下午,工会的罗大丽在楼梯间堵住了小溪妈。她鱼样扭动着,先是装模作样问问“你家小溪”唱歌唱得如何,又喃喃自语“长得倒是蛮乖巧的,外形条件好”,把人胃口吊足了,才慢慢悠悠道来。年底本系统有个歌咏比赛,局长希望拿个好名次,特意跟工会说了——“合唱团也整点年轻人进去,不要和以前一样,一上台尽是一帮退休干部,跟夕阳红演出队似的。”话是这么说,但年轻人都忙啊,哪有时间来折腾这事?光是参加排练就得耗半个月晚上的业余时间。罗大丽便鱼样扭动着,自作主张地扩大了物色人选的范围,扩到家属,扩到子女,扩到姚小溪。
  “有史以来的高度重视哦,方副局长都要亲自参加。”罗大丽斜睨着,有意无意地漏了句,抛着耀眼的饵。小溪妈眼皮下的哪根神经颤了一下。
  排练厅摆了一溜寒酸的椅子,货架般陈列着一溜上了年纪的男女。姚小溪一进去,有眼力好的认出了她,旋即热情介绍:“喏,老姚的闺女!”其他人就恍然:哦,老姚的闺女!
  知根知底呀,姚小溪只得扮好“老姚的闺女”,极尽礼貌地笑,嘴甜,回答关于工作与恋爱的问题时掩饰住尴尬。其实她只和里面两三个退休干部熟识,除此以外最多只是眼熟而已。椅子对面聚了一小堆聊天的年轻人,应该是被动员来的在职人员或和她一样的家属子女,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不时把眼光朝她掷过来,仿佛提醒着,这才是她的群。
  “小溪?”
  电影里,这种惊喜的声音预示着意外重逢。横里闪出一个高个男子,年纪不大,胡茬倒抹了一脸,淹没薄唇的嘴。身上的旧皮夹克有些紧巴巴的,像撒娇的宠物般,裹住他的身体不肯放他长大。
  是周桥。时光回拨十余年,他们是同一单元楼的邻居。在当年三号楼,不,整个家属院的孩子堆里,周桥都算是个人物——成绩拔尖,演讲赛拿第一,运动会400米、800米短跑都破了校纪录,还仗义,楼里哪个孩子在学校受了欺负,找他哭诉,他两肋插刀,带几个跟班去帮人报仇。最后一项使他的品德分受损,他当班干部老是当不牢实,当了撤,撤了又当。但这和姚小溪能有什么关联呢?周桥比姚小溪大了七八岁,小溪刚上小学时,周桥都已进入了青春期,皇皇处于另一个时代,他对小溪而言如同一个传说。
  “长大了呀!”老辈人的口气,“大哥大”的气势是周桥的一部分,他会斜着嘴角笑,遥遥地笑,那种笑就像伸出手在你头顶上拍了一下。几分钟以后,彼此的现状就明了了。周桥大学毕业时留校当了助教,两年后辞职去南方,在一家大型企业混到总裁助理时又辞职,自己创业弄了家小公司,折腾到去年终于撑不住,倒了。“我上星期刚回来,也在找工作,”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落魄似的,抢着自嘲,“在人才市场,你比我更有年龄优势。”
  罗大丽出现时,多数人没发现,或者是没有打算发现。她身着半长的金色羽绒服,扮成丰收的麦田,麦田在大门中间扭动,喜气盈盈地拍拍手,让众人安静。安静是一种戏剧性的成分,安静可以塑起一个气氛的舞台,所有人都开始屏息,等待演员上场。
  罗大丽用夸张的笑容拉开序幕,隆重的核心部分是一个五十岁的短腿男子健步入场。众人有一小小瞬间的迟疑,之后是爆发性的热烈,笑,鼓掌,一个活泼的女职工上前与之握了手,恭维“方局亲自挂帅”,她代表所有人感到由衷的高兴,感到鼓舞与力量。维持场面热度的多是年轻人,退了休的那拨,不再有热捧领导的必要,只是习惯性与礼节性地附和一下,有两三位甚至面无表情。   方副局长喜笑颜开,明星般挥挥手,讲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高度重视、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力争上游、增光添彩——又挥挥手,朝罗大丽点点头。方副局长走向群众,表明自己是合唱队伍的普通一员,可他走到哪,离他最近的人就像躲过辐射一样迅速让开,更远处的人则会围上来,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等距离的半圆。他永远是舞台的中心。永远离最近的人有三尺。
  “舞台上不分级别的嘛,”他和气地说,为了把和气落实,强拉了两个人站到自己身边,“来来来,我们排队,大丽让声乐老师进来!”
  声乐老师来自本市一所艺术院校,头发已花白,瘦而坚定,透着专业的严谨。他请大家站好,要从站姿与呼吸开始指导。所有人都调整了一下自己,预备学习站姿。
  “先把队排好吧,”方副局长说,“趁今天来的人最齐,把每个人的位置定了再说。”
  声乐老师解释,合唱的排队和阅兵不一样,不是简单的高矮排列,必须根据每个人的声音条件来确定高音、中音、低音,再分出唱一声部与二声部的人,这时才确定各人的位置。
  听上去合情合理。罗大丽紧张地盯着方副局长,后者的脸色似乎有些泛红,“当然,听老师的,听老师的!”他继续和气地笑,四周偏偏是无掩护的死寂,听得见和气的笑声与泛红的脸色碎了一地的声音。
  给了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周桥说他知道离这不远有个卖奶茶的地方。出了局大门,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柜台前,周桥正要掏钱,姚小溪拦住了他。
  “输的请客。”老规矩了。他们划小时候玩过的“筷子拳”,周桥输了,输得得意洋洋,虽败犹荣——“能争得过我?”很阔气地用中指和食指夹出一张贰拾元人民币。
  姚小溪小心地吸了一口草莓奶茶,烫。她贼贼地笑道:“虽然还是你掏钱,但公平竞争过的,我喝起来总要心安理得一些。”
  周桥满不在乎地声明,自己是故意让她赢的。姚小溪不理他,一手捧着奶茶杯,一手把玩着吸管,忽然问:“你干嘛来参加合唱队呀?”
  周桥赖皮,笑,学她的口气说:“我么,是为了一个外聘名额,被我妈逼着来的。”
  姚小溪白了他一眼。她幽幽地说:“弄不懂你。我一直以为你会当个宇航员,或者奥运冠军,反正是我们都做不成的那种人。我还以为你会娶一号楼的宋月,你们结婚的时候肯定会在一号楼和三号楼之间拉出一条长长的彩带,宋月穿着婚纱走向三号楼时,我们都可以从自己家的窗口往她头上撒花瓣……”
  周桥猛咳起来,偏过头喷出一口奶茶。太烫。
  呼——吸——呼——吸——
  已经练了半个小时的站姿与呼吸,声乐老师又教大家闭着嘴哼“M——”,“体会气息从鼻腔往上走的感觉。”他做了示范,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闭着嘴的声乐老师变成了一个共鸣器,进到他鼻腔的那股气像春风,把整个人催醒了,所到之处都是亮堂的,声音从那亮堂的中心袅袅不断地散出来,由浓到淡,由深至浅,像水波、香气,像梦。
  方副局长打断了这声音的魔术。他显然不耐烦了,淡淡地说:“我看,这都是需要童子功的,我们现在再怎么练也出不了效果,还是直接排练吧。”不是建议,不是商量——可以明确的是,方副局长收回了指挥权,刚才那句“听老师的”只不过是赏个面子而已。马上有人附和,说是啊,我们又不是专业歌唱家,还是务实点儿吧。声乐老师的脸色就不对了。罗大丽迅速把他拖到一边,耳语半天,老师这才缓和下来,叹了口气。
  罗大丽姿姿态态地走过来,善解人意地说:“行,老师说了,现在开始学歌。我们要唱的歌曲是《同一首歌》……”
  “先排队。”
  这次没有任何人吭声,任凭那道冷冷的命令刀一样插下来。
  安静是对的。安静才有气氛,才能看清主角,才能给主角留足表演的空间。
  “好吧,现在每个人来唱两句,确定高音、中音、低音……”老师又让步了,他以为这是最后的一步,没想到指挥者仍不肯放过他的不识时务。
  “不用那么麻烦吧,”方副局长依旧淡淡地说,又把和气提到面上了,“排好了队,指定一些人唱二声部就可以了。”
  声乐老师的脸涨红了,他的专业受到羞辱。气愤至极又修养良好的人往往没有方式发泄,他将手抬起来一甩,大声说:你们排吧!转身就走。罗大丽跟消防员一样及时冲上前,几乎将整块“麦田”撞进老师怀里,才制止住他拂袖而去的企图。
  场面上的僵,促使了其他人小心翼翼。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方副局长把自己安放在一把特意搬来的软椅子上,喝着秘书递过来的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个秘书),接听了两三个电话;声乐老师袖了手,站在一旁冷冷看着混乱场面——罗大丽临时充当排练老师,吆三喝四地指挥几个男青年把钉成梯状的老式木质合唱台搬到墙边,又把合唱人员东拉一个,西拉一个,按照她自以为的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的混搭模式排了个队列,分成四排站好。忽然又想起男女的服装是不同的,于是重新调整,先把女的集中在中间,后来改成男的三列、女的两列,挨着又是男的三列、女的两列……不管怎么调,第一排正中间的那个位置都空着。最后,第三排中间的十几个人被指定唱二声部。
  “我不唱二声部。”
  说话的是个退休老太太,一脸不协调的表情。她说自己声带耐力不好,一往高腔上走就难受。罗大丽就笑:“二声部又不是都唱高音的。先将就着吧,不行到时候再调整。”
  “要调整就现在调整,”老太太坚决地说,“不管唱高音唱低音,和正常调子不一样的,我唱着就憋屈!”
  罗大丽正要继续做她工作,跟着又有一个老干部叫起来,也不愿意唱二声部。“那唱出来跟‘左’嗓子一样。”他表情皱巴巴的。
  罗大丽咬起了嘴唇。她凑近队列,小声地、带着点威胁地问:“那你和谁换呢?”同时将眼光往第一排正中位置砸过去。那里现在是个空,是个坑儿,是个陷阱。男老干部不说话了,老太太却依然噘着嘴,誓不罢休。
  “我和阿姨换。”一只手举起来。其他人偏过身子去看,是个年轻女孩。罗大丽认出是姚小溪,本来因为她年轻,又长得好,给她安排在那个“空”的左边,是很出彩的位置。现在这善解人意的孩子自愿举了手,罗大丽没有理由不进行调整了。   “我也唱二声部。”另一只手举起来。是周桥。
  罗大丽只得又东调西换地动了几个人,把闹情绪的老太太、男老干部分别安排在第四排左右最边上。姚小溪和周桥并列站在了第三排,两个人对视一下,挤了挤眼睛。
  如棋子摆上棋盘,一支合唱队伍总算是有了形状。罗大丽带着功臣的辛劳神色,用渴求肯定的眼光朝方副局长望去,后者正背了手,克制地、略表满意地颔首微笑。罗大丽得到肯定的同时,排练厅的大门亮晃了一下。虽然要表演的人都站在合唱台上,但台下的人少了,台上的就成了观众。他们同时注意到一个人影像口气样地落在了门边,之后,迈着猫步,走向众人。她一脸坚定、从容,紫色薄呢连衣裙像披挂在身的战袍,凛冽而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愿意唱二声部。”
  这道歉更像是出场的宣告,怀惴利器的。迟到以至于“愿意”唱二声部,好像二声部是种刑罚。她没有丝毫局促、歉疚与不安,只是立在时光面前,稳稳做着这一刻的主角。即使已经过去多年,仍有不少人认出她来。
  宋月。
  姚小溪感觉身边的周桥做了一次深深的、深深的深呼吸。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甜蜜的梦啊谁都不会错过
  终于迎来今天的这欢聚时刻
  ……
  音乐缓解了声乐老师的情绪,歌声起来的时候他有了忘我的热情,手臂像轻轻摇动着小船,弧线优雅。他像小学音乐教员般,一句一句地教,纠正每个字的音准、节奏。
  一声部和二声部分道扬镳是从“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那句开始。声乐老师特意说:“一声部的朋友先跟我学啊,二声部的就不要学了,不然唱错了改不过来。”提醒有什么用呢?这首歌还需要学吗?闭上眼,谁都能看见当年毛阿敏在电视里唱这歌的表情。它的旋律已经熟得混入了下意识,一声部唱的时候,二声部的就算不唱,心底里也毫无抵抗力地跟着哼。
  姚小溪也在哼。老去的歌驮着老去的时光,在每个人头顶上走来走去。她的老时光证人就在身旁——周桥和宋月分别站在她左右两边,挟持着她,令她陷落。她越发起劲地跟着哼。
  哼吧,哼吧,旧时光。
  在只穿得下一件小背心的年纪里,周围的人以姚小溪为中心分为两类:一类是她平视时目光可完全触及的人,也就是他们说的“小孩子”;另一类,是她需仰视才可看到全貌的人,如果她不借助任何外力,一马平川地走过去,就只能在他们的腿间穿行——他们高出自己整整一级,主宰着小孩子的命运,男的女的都喜欢对姚小溪们呼来喝去。
  除了宋月。
  她超出了姚小溪的分类范畴,是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洗得泛白的裙子,她那在下午慵懒的气息中依然清新向上的笑靥,她走在八十年代末期粗糙的炭渣路上却依然走得轻盈飘逸的步子,都是另一种境地的情形,以至于姚小溪后来回想起她,也一直有种烟雾缭绕的幻觉,像电影里用柔光镜拍出来的画面一样。
  姚小溪对她的崇拜,打过一次严重的折扣。那年市一中为家长举行了小型的跳舞表演会,姚小溪跟着邻居跑去看热闹。初中二年级出了一个舞蹈节目,七八个女孩子穿白衬衣,花短裙——已经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打扮了——活泼地蹦来跳去,领舞位置的就是宋月。隔着一段距离仍能清楚看到她皮肤的光洁,粗得夸张的浓眉与眼线也没有盖住这种光洁。可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出场不久音乐就卡住了,几个人跳了一段哑舞,随之面面相觑,忽然看见宋月相当生气地把手中做道具的红纱巾使劲往地上一掼,甩头就跑进后台了。她站的位置是最显眼的,她是长得最漂亮的,她的动作是最大的……人们都笑说:嗬,那小姑娘好大的脾气!
  大家原谅她,因为她的美丽。可是姚小溪不原谅。大约小孩子对于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是要求极为严格的。小溪不能原谅她当众大发雷霆,不能原谅那使劲的一掼,那么漂亮的红纱巾……
  排练结束,姚小溪去拿放在椅子上的挎包,远远看见宋月和周桥在说话。他们就站在合唱台旁边,以示正大光明,却像有一束微妙的追光打在两个人身上,围出一个光亮的小圈子。
  你怎么来了?啊,我,呵,来凑个热闹,好久没见到你了。是啊,这几年你还好吧?就那样吧,你呢?……
  只能给他们配这种狗血的台词。姚小溪看的电视剧不多,版本单一。周桥虽是笑着,但手插在兜里,头垂下去,有时用脚踢一下脚边虚无的石子,好像正被党支部书记抓住谈话。宋月则始终像舞蹈演员一般挺挺地立着,背对姚小溪,但能感觉到她占据着主动,说话的应该是她,那么挺挺的背影。
  对周桥和宋月“结婚”的想象,并不是姚小溪独有的。在整个家属院里,这仿佛是个共同的期待。不光是小孩子,连大人们也觉得,他们怎么就那么配啊!别的男孩女孩,有了早恋的苗头,大人们早就慌着棒打鸳鸯了,而周桥和宋月是那个年代的例外,他们并排走在一起的甜美身影装点了家属院灰暗的水泥墙面与破败的花台,揉乱了若有若无的春风,连双方大人都予以默许。那是他们最好的一段,相亲相爱,青春无敌。
  醒过神来,姚小溪转了转发酸的脖子。她恼恨自己还像那个躲在树后的七岁女孩,用孩童的眼光去打量年长者的世界。现在她姚小溪也是成年人,世界是她的了,过去的时光,过去的人,那些七七八八弯弯拐拐,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一声部唱的是i-6-|4 . 5 6-|■ |3---| ,而二声部要唱0 1 4-|6 - -4 3|2- -1 2|3 5- -| ,在节奏上还错开了一拍。从这时起,直到这一段的最后,两个声部的唱法都不再相同。二声部的开玩笑,说我们唱的还是“同一首歌”吗?
  二声部在学唱的时候,一句一句地过,一声部不耐烦了。有人说,让他们慢慢学,我们去休息一下吧。方副局长率先走出队列,朝大家摆摆手,表示同意这个建议。合唱台一下子散去多数人,只剩第三排中间的十几个。姚小溪嘴巴鼓起来,表达不满,旁边的周桥说,操,昨天他们一声部学歌的时候,怎么没让我们二声部休息呀?   声乐老师显然已经习惯了领导者的各种霸道做法,他不再做任何抗议。说到底这只是他接的一个活儿,怎么干活儿,付钱的人说了算。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受影响,平静地安慰大家:他们走了更好,没人影响我们。
  影响其实是很大的。散开去休息的人,并不在意还在排练的一小拨人,他们在不远处抽烟、喝水、打哈欠,大声咳嗽与吐痰,旁若无人地聊天,令人想起火车站候车厅。二声部的人沦陷其中,只能用强大的意志力来树立铜墙铁壁,抵御环境的围攻。他们仿佛统一收到这样的信号,所有人都更努力、更认真地学习,除了歌曲以外还有演唱技巧,连声乐老师都惊叹,说他们的领悟力远远超过一声部。
  “你们慢慢练吧,”方副局长走过来说,“我们先回了。”
  二声部的人站在合唱台第三排,高高地、孤独地目睹一声部的人说说笑笑着扬长而去,一个小年轻回转身,搞怪地冲他们做了个飞吻。
  回到家,放下挎包,就这点时间,姚小溪没料到她妈妈已经完成了一场斗争准备。“唱二声部!”妈妈穿着睡衣冲过来,眉毛拧成个疙瘩,“居然去唱二声部!罗大丽说本来给你安排了一个好位置,就在方副局长旁边!”
  姚小溪懒懒地说,一个阿姨不肯唱二声部,我反正无所谓唱哪个声部,就和她换了,这不是替罗大丽解围吗。
  “学雷锋也不是这个时候!”小溪妈嚷着,痛楚地展开了关于父母之爱的论述与批判,每段都以“姚小溪我告诉你”打头,反复渲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们尽了责任了”,重点落在“这个外聘名额你自己不争取,是逼着你害关节炎的爹妈到处去磕头上香啊!”
  关节炎。关节炎像一根刺,扎进姚小溪的记忆。从前一位老邻居害关节炎,手脚慢慢变形,他的生活也在变形,走路走不了,跪着、爬着去完成“走”的内容。小溪从小就很怕父母将来有一天会这样,偏偏妈妈只要手脚一酸疼,就会说自己也得了关节炎。她用这种精神苦肉计来点女儿孝心的穴位。
  姚小溪叹了一口不属于二十二岁的气。尽管她真的不认为进这个单位、当个外聘人员有多么了不起,但她妈妈、她爸爸都认定这是相当重要的一步,那么就必须要走。这是中国的爸爸妈妈,是中国的女儿。临睡前姚小溪终于妥协,和妈妈达成了协议:在合唱比赛结束以前,她至少要让方副局长知道“姚小溪”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带的阳光感。“留个好印象,”小溪妈说,“下次托人情就有针对性了。”
  小溪妈带着竞争的心态,追问合唱团的其他成员。姚小溪打着哈欠,蜻蜓点水般提到了周桥和宋月。“撞鬼了!”小溪妈代表一切忠厚人家的母亲,抗议这不可思议的社会,“什么破年份,是人不是人的都聚齐了!”
  周桥、宋月那一拨孩子考上大学,纷纷离家后,家属院的老楼也拆掉重修,仿佛拆掉了整整一个童年。比姚小溪更大的,都成了过时的人物,很少有人提起。不过作为曾经被所有人看好的金童玉女,周桥与宋月的消息仍然过一阵就会飘一点过来,隔山隔水的,不知道确凿的把握有多大。
  他们考上了不同的学校,在不同的城市,很快有了各自的慕求者。导致他们分手的原因,两边家长说得不同,相同的是都指责对方不珍惜感情,有了新欢。真正的重磅“号外”在宋月大三那年降临,突然之间,老家属院的人都听说了——宋月傍上款了,是个头发稀少的房地产业大老板。打那后她寒暑假回家,再不需要父母托熟人买紧俏的火车票了,总是大老板用豪华轿车大老远地包接包送。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辆豪华轿车,和从轿车上下来的稀疏头顶。宋月家想掩饰也费劲了。
  “我们家宋月,追的人太多了,挑不过来,”宋月的妈妈说,“人家非要用车送她回来,推都推不掉,唉!”
  家属院的风气仍以保守为主,家长们对宋家开始侧目。宋月后来和房地产老板分手了,又上了一辆企业主的豪车。再后来是一名神秘高官带牛逼牌号的车。传说中她在若干个成功男人中周旋,而那些人没有一个肯娶她。不过——又是传言——她在若干次分手中获利匪浅。宋月几乎不再回来,但她妈用上了各种高档货:大牌手袋、名贵护肤品、高级美容院的卡……都是宋月淘汰的。宋月妈高挺着胸脯走路的得瑟样儿,她所炫耀的富贵生活背后的肮脏内容,都引人遐想。家属院的其他大妈私下形容宋月妈——“一副老鸨相”。
  而关于周桥的八卦,因为精彩程度不够而显得简洁、苍白,只听说他的事业与感情都大费周折,鲜有亮色,终无善果。一代金童玉女的童话算是翻了过去,翻到现实的一页,不再花好月圆,只有白骨森森。
  等到第三次排练,两个声部终于可以合起来唱了。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甜蜜的梦啊谁都不会错过
  终于迎来今天的这欢聚时刻
  这是和谐的部分,队伍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发声器都高度统一,相同的分子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围拢,筑出一道声音的墙。接下来的“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是个分水岭,声音之流分成两股,巨大的一股仍是洪水滚滚而去,另有一条支流,开辟了低调的河床,奋不顾身地淙淙奔腾,虽然阵势小,但它是完整的、规律的、合法的,与主干并驾齐驱。
  里面自然带着搏击。二声部的人少势弱,唱的旋律又在“主流”之外,听起来怪怪的,有的唱二声部的,被周围强大的主流磁场给吸附去,唱起一声部的调子来。声乐老师叫“停”,用指挥棒遥遥指向第三排,说,二声部注意了,声音太弱,不要跟着一声部跑调了!
  重来。这次二声部的人焕发出斗志,稳住阵脚,按照自己的道路一溜地杀下去,有个别人害怕自己被一声部“牵”走了,刻意地放大了音量,连表情都是拼命的、杀出重围的,眼睛瞪大、青筋暴突、面部肌肉紧张。二声部终于从强大的声音洪流中挣扎出来,有了身姿,有了亮相,占据住一条坚定的航线,与一声部一同顺利到达终点。
  声乐老师刚要表扬二声部,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方副局长走出队列,回转身和气地(分明是不高兴地)说:“二声部的同志小点声嘛,我被你们干扰得,都不会唱了。”话音刚落,零落的附和声便四起了:   “就是,我的调子也给扰乱了。”
  “跟我们抢什么抢?我们唱的才是主要部分嘛!”
  “二声部只是个形式,何必那么认真!”
  因为是方副局长发的话,二声部成了千夫所指,成了有害的组织成分,没有人辩白或者反对。声乐老师冷冷地斜睨一眼回到原位的方副局长,缓缓举起指挥棒:再来一遍。
  这一遍,二声部明显是受挫后遗症的表现了。老干部们几乎不再出声,而与之相反的是年轻人,周桥、姚小溪和宋月偏偏夸张地抬高了嗓门,哪怕是调子更低,他们也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更加用力地发出“干扰”之声。还没唱到最后,方副局长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来,喊道:
  “二声部的停下!你们不要出声了!”
  空气冷凝,没有一个人呼出一口热气。声乐老师圆场说:好好,再来一次,一声部单独来。
  一声部开口唱新的一遍时,三个不安分的音符跳动了——众目睽睽之下,周桥、姚小溪,接着是宋月,从合唱台挤着走了下来。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出排练厅,只把后脑勺留给方副局长和簇拥者。
  几分钟后,他们三个聚在奶茶亭前,用戏谑的想象展开滑稽表演:周桥扮演方副局长,他蹲下去显得腿短,恼羞成怒地亮出食指,指天指地,哇哇大叫;姚小溪模仿罗大丽,双手捧着吓坏的脸蛋,“噢!噢!”一惊一乍跑去安抚领导;而宋月是一脸不屑之态的声乐老师,波澜不惊地打拍子,唱着《同一首歌》。不知天高地厚,因而快乐得彻底。
  他们或许曾经这样一起游戏过,虽然谁也不记得。毕竟长大了,有些东西走了样。标志之一是,宋月这会儿望着周桥的表情,是试图要“回到从前”的媚态。她努力了,甚至假装。她不顾一切地深情款款。周桥像个判官,判决自己视而不见。姚小溪心想,现在周桥占上风了。
  对面过来了棉墩墩的几个人,小心地互相扶助,避让开车辆,横穿马路。其中有人朝这边指指戳戳,大声说话。分明是冲着他们三个来的。都是老头老太太,再细看,都是唱二声部的。三个人把杯子放下了,看得眼冒问号。周桥说,操,他们跟着我们出来了?二声部集体示威?
  那几个人像逆流产卵的鲑鱼,经过千难万险抵达奶茶亭,累得大口喘气。“分家了!”一位面色红润、样子像个车间主任的老人抢先说,“方副局长要我们二声部和一声部分开排练,罗大丽在二楼找了间屋子,让我们去那里自己训练,说是一声部休息的时候,老师抽空上来给我们做指导。”
  “二楼那间屋子好小,也没有合唱台。”一位系红围巾的老太太急着插嘴。
  “老师哪有时间来指导我们啊!”
  “他们把我们排挤了!”
  在花白头发、凌乱皱纹与确凿无疑的老年斑中间,年轻——哪怕仅仅是年轻——就成了依靠。等他们七嘴八舌抗议完,周桥问,我们二声部的人都在这里吗?“车间主任”说:有三个人不干了,去唱一声部了;还有几个走不动,没跟着来,在二楼等我们。
  “不过,”他的话里带上着重号,“他们委托了我们,可以代替他们做任何决定。”
  周桥环顾老人们,他们像一群随岁月走远的父母,仓皇无措地寻找孩子可以牵住的手。周桥用了十分钟的讲演,向他们证明“这样更好,我们可以自己玩”。老年的听众扛着沉默。被驱逐。受排斥。好像有人指着鼻尖命令你:给我在眼前消失!好像你被抛弃了,孤零零地走向地球的极点。这些感受带来了痛苦与愤怒,难以平复。要剔除。是的,很不容易,上个年代的人最迫切需要 “集体”,需要“组织”,需要“领导”。没有时间了,周桥演变为一个成功的煽动者,大声疾呼:
  “我提议,选第一个主动争取来到二声部的姚小溪——当二声部的部长!”
  此刻,过路人的视线,一定会被一片突然而起的掌声吸引过去,掌声的中心是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女孩,她回过神来,像是被人冤枉了,又是摆手又是跳脚,显得慌乱而无辜。
  十二个人。二声部正好一打。
  这是一间废弃的小会议室,十二个人灰扑扑地立着,像浮在脏玻璃缸里的十二条鱼。其中十一个站在年纪最小的一个面前,要一个继续下去的保证。
  姚小溪咬着嘴唇,像超市里被抓的小偷,难堪地面对着她的队员们。
  “我们会唱好二声部的。”带了点怯然。这不好。
  “我们一定会唱好二声部的!”加了感叹号,好多了。
  周桥只是在队列里咧了咧嘴,没笑出来。得空他便比画出一个跷大拇指的动作,给姚小溪打气。偷偷的。这样一来贴上了一层亲昵。宋月斜睨着他,没有表情。
  排练开始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不会有一声部的投诉。姚小溪学着声乐老师的样子,抬起胳膊,水波一样柔柔地划动,她发现自己的胳膊也具有了老师的魔力,一抬,所有人立即被点化,通身成了饱含声音的海绵,慢慢随着拍子的节奏将歌声溢出。
  他们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只唱二声部。把这首老歌唱成了新歌,又把新歌唱旧。
  姚小溪渐渐成了另一个姚小溪。她是团队的头儿,是指挥,站在这个位置上,视角到底是不同了。指挥原来是明察秋毫、一目了然的。有人在队列中打了个哈欠,有人唱错了歌词嘴型对不上,还有个老干部总是偷偷去瞟一眼站他旁边的红围巾老大妈,全都逃不过指挥的眼睛。
  中途声乐老师来过一次,发现他们的训练效果好得惊人。他纠正了三个人的错误发音,又对一处节拍把握不准的地方进行了强调,之后鼓励大家加大干劲,精益求精。
  “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最后声乐老师代替领导表达愧疚,“排过那么多合唱,还是第一次遇到把二声部分开来训练的。”
  那天的排练在大家备受鼓舞的情绪中结束。周桥提议大家去吃夜宵,他请客,老干部们互相看看,用眼光略一商量,羞涩地接受。一个人说他知道有家实惠又好吃的馆子,夜宵会打折。说去就去,十二个人到馆子里热热闹闹地围了个大桌,热菜摞上来,热气裹着电灯泡的暖光,啤酒是加了红枣冰糖醪糟煮过的,空气里灌满甜香。没有比这更动人的了。一声部能有这样的幸福吗?   碰了几次杯,老的小的都有点称兄道弟的意思了,有人提议每个人自我介绍,让年轻的“二声部部长”认识认识。其实姚小溪早就在心里给老年成员们取了外号:车间主任、知识分子、红围巾、伯爵、板砖……迅速地记住了每个人。这个超常记忆功能是突然间开发的,自从当了“领导”以后。
  热心人哪都有。每一个成员自我介绍时,坐在姚小溪身边的车间主任就会积极地伏在她耳边,小声提供额外信息。“他是怕老婆怕出名的。”“他年轻时写一手好诗,现在不写了,只喜欢喝酒和钓鱼。”“她女儿在加拿大,难得回来一次,她和老伴在家也要过圣诞节,说是和女儿同步。”
  轮到一名穿灰色大衣的老同志发言了,他表情不舒展,像勉强参加什么促销会一样,淡淡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向下一位略点一点头,表示他已说完。
  姚小溪主动把身体靠向车间主任——询问“什么情况”的信号。车间主任及时耳语:
  “这是老韩,看到隔他四个位置的人没有?那个瘦得厉害、正在喝茶的——老张,他们本来是同事、好友,后来成了死对头。二十年前,为了一次职务升迁的竞争,两个人闹翻了,从此再也不和对方说话,有对方同在的公众场合,他们也尽量不开口,别扭呗。”
  这话很快得以验证。轮到老张发言,他也只是简单说:“我姓张,叫我老张吧。谢谢。”没人强求,看来都知道他们的过节。恨久了,磐石一样,谁也不想去挪动。
  又有一个对上号。老是偷看红围巾大妈的,是退休的司机叶师傅。哪怕在自我介绍时,说两句,他也要偷偷看一眼红围巾,仿佛要从脸色上判断她的意见。姚小溪蓦地大笑。
  都是始料不及的人。姚小溪的世界原本没有预留他们的位置,他们是闯入者,是曾经与她毫无关联的任何人。现在他们从虚空里现身,热气腾腾地摆在她面前。真的是热气腾腾啊。
  到十一点钟才散伙,姚小溪估计这时回去父母都睡了,心里一阵轻松。走进家属院时,又看到周桥和宋月了,好像吵了架,周桥冷冷地甩下宋月,一个人大踏步地往自家的单元楼去了。
  宋月在原地站着。风起,她用胳膊抱住自己,肩膀缩起来,仿佛投入一个虚无的空气人怀里,有着格外的怜爱。她绑在这姿势里,一个人站了好一会儿。
  二声部热情高涨地排练了三个晚上。第四天一大早,一名队员到家来找姚小溪。他胖大。羽绒服买大了一号,更夸张了他的胖大。他往门口一站,开着的门也像关上了。这胖大者扭扭捏捏的,不敢抬头看姚小溪。是叶师傅。他不肯进屋去坐,非要小溪出去,“聊聊,就聊聊”。
  出去冷得厉害,就那样叶师傅也愿意。在一棵掉光叶子的银杏树下,叶师傅脸上有了惆怅的霜气。“小姚部长,”他毫不觉察这种称呼的怪异,“如果我儿子和女儿来问你,你可别说我和袁大姐都在二声部唱歌啊。”
  他老伴八年前去世,直到七个月前他才和早年离异的袁大姐有了相处的意思。叶师傅膝下的一儿一女得知这事,为充分表达“感情上难以接受”,分别和他大吵过几次,以去世的家母的名义,坚决阻止老爹再娶。儿子尤其暴跳如雷,在最近的一次谈判中,他咬牙切齿、目光如炬:如果老头子再和“姓袁的”有来往,从此以后,父子之间恩断义绝!
  胖大的叶师傅是懦弱的。懦弱到抵抗不了自己的孩子。他说服袁大姐,把关系转入“地下”。偷偷摸摸了几个月,歌咏比赛来了。一个合法化的相处机会。哪知道他们参加合唱才一个星期,叶家兄妹就嗅出了味儿,儿子打来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电话。原话是“惹急了我们就闹一闹,让你们丢人现眼”。
  第一次有人将生活隐私袒露出来,第一次有人委以自己有关幸福的重任。姚小溪却感到挫败,她软弱无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架不会打,论口才远不及妈妈。她是二声部部长,是“领导”,是依靠,可事实却是:她什么也做不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她只有说,我知道了。目送叶师傅胖大的背影走远,走成伶仃的一个点,走成一声叹息。
  晚上排练,姚小溪宣布,我们集体练唱已经有一阵了,歌词、曲调基本过关,声乐老师要我们精益求精,后边几天就分组练习,两人一组,互相指导——到时候验收成果,一组一组地过关!
  分组方案是:老韩和老张一组,叶师傅和袁大姐一组,周桥和宋月一组……如果去了白宫,她会把奥巴马和恐怖分子分一组,只要他们有对话的可能。周桥挨了尴尬一棒,凑过来小声说,姚部长这是唱的哪出啊?
  姚小溪高屋建瓴,见招拆招,学他的口气道:“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组成了一个二声部,一星期后登台演唱完就散伙了,还留着遗憾,不亏死了?”
  被捆绑的老韩和老张一直闷坐在西墙边,像沉沦在包办婚姻里的夫妻。二十年的风云激荡,到这西墙边也该淡了,可就是散不开。姚小溪走过去,仗着部长的权力和小辈的无知,偏偏要他俩来做示范。
  “我来起头,你们一起唱一遍。”姚小溪说完,唱,“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预备,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老韩和老张同时开口,一起唱“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一句接一句,该高的地方高上去,该拖的拍子也拖满了,配合得天衣无缝。渐渐的,他们已经不像是冤家,而是并肩高歌的同盟。二十年里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二十年后他们唱了《同一首歌》。
  一首终了,姚小溪两手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惊醒了看呆的众人。掌声从各个方向围拢过来,到后来简直是铺天盖地,老韩和老张竟有些不知所措,又激动难当,甚至——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叶师傅和系红围巾的袁大姐坐在东墙边,现在叶师傅不用偷偷看对方了,满眼满脸的流光溢彩。袁大姐说你有一句唱跑调了,叶师傅就说,我改;袁大姐说你还有一句老抢拍子,叶师傅就说,我不抢了。
  姚小溪差点笑得呛住。她和车间主任一组,对他说:“看吧,人家好好的一对,当儿女的凭什么来破坏!居然有这样自私的子女!”车间主任给戳中痛处,若有所思道:“天底下的子女是各种各样的,我家那个,都快三十了,宅男一个!以前学习不用功,读了专科学校,又自考本科,完了还是找不到工作,蹲在家里啃老!又要面子,叫他来参加这合唱团,多多少少局里会发点补助,可他怕人家问起工作的事,死活不来!”   姚小溪听了,也给说中心事,假装随口一提:“局里不是有外聘名额吗?”车间主任说:“报名都报了两年了,没成。名额少,想去的多呀!我又只是个退休职工,哪办得了这样大的事,唉。”
  聊天被截断,原因在于大门边晾出了一张脸。一个满面痤疮的青年男人,以饱含警惕与敌意的眼神,肆意地朝屋里扫荡。叶师傅回头,眼光正好与之咔嚓相撞,顿时中了邪,魂飞魄散了,一脸仓皇地躲也不是留也不是。男青年的痤疮脸有了铁冷色,重重瞪了他爸一眼,金属质地的眼光像柄大锤。他转身走了,无情的后脑勺预示着后果严重。
  叶师傅被这眼光与后脑勺击倒,像浇了水的泥人般,往四下里瘫软。“完了”两个字挂在脑门上。痤疮男确凿无疑是他儿子了。拒绝父亲幸福生活的儿子。
  姚小溪感觉自己被扇了烫烫的一巴掌!她的世界。她的人!总得有谁张开翅膀,不管能护住几个平方。她拿出追缉凶犯的劲头,蹿出门去。大门被这风风火火的姑娘带了过去,又弹回来,扇子般一开一合。
  “没什么,我就是做他儿子的思想工作去了,”姚小溪后来跟周桥解释。周桥仰头大笑:你以为这有用吗?
  “有用。”姚小溪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以志在必得的口气说,“我真诚地告诉那儿子,我爱上他爸了,想嫁给他爸,希望他能支持我,帮我竞争过那个红围巾。他么,倒没说什么,听完这话他就眼珠不动了。”
  话音落地时,周桥的眼珠也不动了。之后他连跳带叫,一连串打了惊叹号的“什么!什么!什么!”可以证明他已经在时代中渐渐掉队,跟不上新新人类的思维步伐了。
  “既然你这样不惜血本地助人为乐,”最后他只有赖着脸说,“也帮我一个忙吧。”
  车刚洗过,亮亮堂堂,气宇轩昂,带着航母的气势。周桥拧动钥匙时表情也是低调的得意。他回头看看副驾驶位置上的姚小溪,一笑。那一笑丁零当啷,像易碎品在碰撞。副驾驶被这丁零当啷晃得心慌,赶快尽职地提醒:去酒吧还开车,怎么把车开回来?别指望我,没拿驾照呢。
  周桥吹了声口哨:回来找代驾就是。
  汽车加速时他又补了句:“我就是要他们亲眼看到,你从我的车上下来。”
  姚小溪心跳也加了一挡。道德感立刻跳出来告诫:纯属帮忙,不能当真的。
  “回首”酒吧里聚满了人,姚小溪跟着周桥进去时用眼睛左右一晃,目光所及都没有超过四十岁的。他们直奔目标。靠窗的地方坐了一圈人,三张小桌子拼在一起,洋酒瓶、啤酒瓶、易拉罐竖着斜着横着错落一堆,染红发的女人伏在男人肩膀上玩手机自拍,抽烟的眼镜男把脚跷得老高。
  “嗒嗒嗒——”周桥做出闪亮登场的帅姿,将姚小溪从背后牵出来,“隆重介绍——我女朋友:姚小溪!”
  生,嫩,笑靥如花,这样的面孔足够将那拨人的眼光牵引过来,每逢来了新人便意味着有了新的娱乐,他们开过火的玩笑,讲荤段子,罚他们的酒,要求换各种姿势喝。姚小溪一直面带微笑,以初来乍到的拘束劲应付着这帮家伙的无法无天。他们被问到这段感情的缘起,姚小溪狡猾地笑着,把脸偏向周桥,看他如何编出爱情故事的开头。周桥咽下一大口啤酒,说:早了。
  “那时候她还刚上小学,我已经是初中生了,院子里的小孩有一天晚上拉着我,非要我陪他们玩‘躲猫猫’。我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只好答应了。一个男孩当‘猫’,其他人躲。我躲到一棵树后面,却看到不远处有个小女孩,两只手托到空中,做着个新疆舞动作,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根本没有躲。我以为她不懂游戏规则,赶快跑到她面前说:你怎么不躲啊?那小女孩还是没有动,头也不偏地回答:我躲了——我是雕塑。”
  哄笑。有人喷出了酒。预料中的。姚小溪在记忆里搜寻,不太记得这件事了,但那行事的风格,确实是她。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要娶个这样的女孩,简单、可爱到几乎顽固的地步。没想到十多年后真的又遇到了她。她一直在那里,一动不动,是雕塑,所以我一下子就找到她了。”
  欢呼与口哨声四起。玩自拍的女人说:混蛋,把我眼泪差点整出来!喝酒的人群选举周桥那番话为“年度最佳表白”。姚小溪感觉自己在云中,微微的眩晕,微微的失重。
  直到看见几步之远,有一丛浅金色窗帘,那个哀伤的角落里浸泡着一个沉默的女人。她本来是不打算沉默的,因为她把自己装进性感的鱼尾裙,身姿婀娜,做出美人鱼的造型。美人鱼心碎了,成了一尾表情扭曲的死鱼。连同她魅惑的荧光眼影,连同烈焰红唇,连同她啜葡萄酒的优雅体态,无不透露着疯狂的绝望。她在那里将自己缚上巨石,沉入深渊。她在给自己喂食毒药。在那里自焚。
  又是宋月。
  空啤酒瓶塞满第三箱时,宋月走过来。鱼尾裙使她身体紧绷,走路姿势有着怪异的妩媚。她俯身轻轻问姚小溪有没有喝醉,又说:“看你多数时候喝的都是冰柠檬水。”
  这话令姚小溪紧张。好像一开头就被抽了底牌。本是打算老老实实出牌的,可对手偏要警告你“不要耍诈”,这老实就像是屈服于威胁了。她们绕开其他人的眼光走到花园,宋月说:“我原以为,周桥只是拿你当个幌子,糊弄我,让我死心。”
  她停住了。停了一小会儿,希望姚小溪被这凄然的口吻打动,对猜测予以承认。但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是糊弄,姚小溪就得糊弄到底。她只好继续说:“……直到他提起小时候。”
  小时候是爱情的故乡。好多人在恋爱中找不到出路了,腿一撇就回到故乡,翻箱倒柜。箱柜压底处,存着宋月和周桥最好的一段。他们一起写作业,宋月写十分钟就吃一颗话梅,梅核都被周桥种在花台里,希望能长出话梅树。他们一起上学、放学,路过一家茶馆时,里面总是传来香港武打片夸张的配音,两人会驻足,看上一会儿,电视上的男男女女化着粗糙的浓妆,说嗲声的普通话,一开打就飞来飞去。周桥牵住宋月的手。厚厚的云从头上滚滚而去。他们猜想未来很神奇,但会简单。
  “这么多年了,只有周桥,只有他……”宋月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我为什么大老远地飞回这里,参加一个根本什么也不是的破合唱团?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用了多少心机来挽回周桥!你不知道!”   这受伤的美人鱼相信,像姚小溪这样嫩得出水的小女孩,根本没有能力真正理解爱情。二十二岁,谁都有过二十二岁!有着无限可能的年纪,很多东西都比爱情本身更重要。
  姚小溪静静望着宋月不再光洁的脸,说:“可周桥愿意吗?”只一句,就重重压下了情感的另一头。
  宋月冷笑:“真是小看你了,这么年轻,就哄得周桥团团转了。可你除了年轻,能给周桥什么呢?我能帮他在事业上东山再起——我有这个实力,你呢?你有吗?”
  仿佛拍卖会,在举牌。又如豪赌之前,摊开筹码。你有吗?你有吗姚小溪?姚小溪闭上眼,摇了摇头。她弄不懂宋月,为什么会那么自信。为什么在钱上面自信。她觉得这些年宋月在钱上吃过的亏,享过的福,已经像盛宴之后的杯盘狼藉,龙虾壳、香槟的污迹、酒后呕吐物混在一起,哪部分是美好,哪部分是恶心都分不清了。浮华的垃圾。
  “我在想,”姚小溪失去和她聊下去的兴趣,用了她注定不会喜欢的口气说,“这肯定不是周桥想要的那种‘东山再起’。”
  她转过身,慢慢朝酒吧里走去,宋月追上来,破釜沉舟地立在她面前:“小溪,求你了,帮帮我,放开周桥吧!我也可以帮你的,真的,方副局长会买我的账,我让他给你一个外聘名额……”
  她开了价。她给姚小溪标的价码是:一个外聘名额。姚小溪感觉到咣当一声,自己给插上了一根巨大的草标。她明白宋月真的是回不去了,那个兰花指上绕着红纱巾跳舞的偶像,那个走路高高抬着下巴的家属院西施,那个曾让少年周桥迷恋的小女人。
  “宋月姐,如果你能弄外聘名额,麻烦替老刘师傅的儿子弄一个吧,他都等了两年了。”
  最后这一句,说得亲热而讨好。
  回去没有找代驾。车存在酒吧停车场,两个人徒步。行走的周桥语无伦次,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像夜间狂飙的摩托车,绕圈冲刺,带着剧烈的呼啸。上一句他在不停地向姚小溪赔礼道歉,怪自己把她牵扯进来,下一句又信誓旦旦。撞到人行道上的广玉兰,他就抱着广玉兰的树干信誓旦旦。他喝过酒,借酒蒙了脸说话,可以不要脸,也可以乱说话。
  周桥说:公司开垮了,我人也垮了,我妈非要我回来参加合唱团,说是,给我介绍对象,还说,还说,是我认识的,我去了就知道了……
  周桥说:刚去那天,看到你,我还以为……以为是你,那感觉真的,真的……唉!结果,结果宋月来了,她一来,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完了!完了!
  周桥说:她傍了大款,挣了钱,又让大款甩了。她又傍官员,挣了钱,又让官员甩了。后悔了,就想回头了!有那么容易吗!我妈也是,怕我欠了贷款还不了,居然被宋月说动了心,想让她替我还钱!啊呸!这还是在谈感情吗?还不是他妈的一场交易?只不过倒过来,她成了我傍的大款,我傍的官员!
  路上有冷静潜伏的石子,周桥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与此同时姚小溪抢过去,一把拉住他。没有预示,自然而然。周桥宿命般回转身,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了她。月光是倾斜的蓝色。也可能没有月亮。
  他仿佛彻底安心,不再说一个字。
  到家已凌晨三点了。姚小溪小偷般蹑手蹑脚地摸进屋去,灯“叭”地无情敞亮,像有什么突然暴露。散着一头乱发的小溪妈趿着拖鞋、披着棉衣冲将过来,一把扯住她,沙着嗓子哭号:
  “没良心啊,要把你爹妈吓成啥样啊——大半夜的上哪儿去了?打你手机也不接!你们二声部给排挤出去了,回来也不说一声!你啥时候才能认识方副局长啊你说你说!还被风言风语,说你和那个周桥裹在一起!他开公司都开垮了欠了一屁股账你知道不?这世上只有你爹妈才会心疼你知道不?……”
  二声部有那么多老人,多疑,牢骚,皮肤皱起,眼神惶然,姚小溪却从没想过妈妈也在走向他们。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必须多么广大、宽阔、浩瀚无垠,才能稳稳承放下一对父母的忧虑。她揽过妈妈的肩膀,将她拥到自己怀中,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用慈祥的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宋月走了。二声部只剩十一个人了。叶师傅很高兴,他儿子和女儿居然接受他和袁大姐的恋爱关系了。老韩和老张在持续缓和中,有人听见那天老韩说:“下雨了。”老张接了句:“要降温。”老韩又说:“天气预报不准的。”
  这是正式登台之前,二声部的情形。
  姚小溪想着,什么时候也该让二声部和一声部合在一起练练了吧。一直等着。直到正式参加比赛的前一天,罗大丽来通知大家去领服装,才顺便告知领导的意思:
  “因为这个……一声部、二声部一直没合在一起练过,方副局长害怕上台以后出什么岔子,所以……就不要唱二声部了。你们登台是要登的,不然那里就空出位置了,不好看;但是,登了台,就不要出声,嘴巴张一张,做个假动作就是了。懂了吗?要的就是你们的人,凑个数,不要声音!”
  二声部全体肃立着。他们有十一个人,每个人都有名字,有身高,有黄色皮肤与黑色眼珠,然而在合唱台上,如果没有声音,这一切都是死的,和“没有”一样。他们将摆在那里,伪造歌唱的嘴部动作,像皮影与木偶。方副局长要他们消失,不是肉体上的,是另一种,更彻底的消失。
  “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事!”
  “坑人吗这不是?”
  “他们是在利用我们,假装阵容强大,让我们去凑人数、凑队形!”
  “我宁可不上台!”
  他们花了那么多个晚上,冒着天寒地冻一句一句地练习,他们知道了八分音符与四分音符的区别,他们学会了使用气息,能把自己唱得热泪盈眶。而这一切,都被屏蔽、无视,宛如白纸,空无一物。
  没有比这更大的悲哀与侮辱了。姚小溪和周桥蓦然对视,在转瞬即逝的片刻里用目光握手。既而异常冷静了。他们大声说,二声部一定要去,二声部不能缺席!
  登台的时刻到了。二声部和一声部的人一起排好了队,男的身着帅气的黑色西装,女的一身白色长裙,像梦幻中的集体婚礼一般,有神圣的眩光了。主持人报幕的时候,他们在幕布后面有条不紊地走上合唱台,一排,二排,三排,四排。
  报幕结束,幕布在巨浪般的掌声中缓缓拉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场的所有观众都发现,这支合唱队伍的第三排,中间足足有十一个位置是空的,有十一个演员人间蒸发了!没有身体,没有四肢,也没有僵硬的笑容与直得打战的腰板。他们由空气制造。但音乐已经响起,无可挽回,合唱势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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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感受
  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
  同样的欢乐
  给了我们同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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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感受
  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
  同样的欢乐
  给了我们同一首歌
  不可思议的是,从这空缺的位置上,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另一个声部,与一声部的调子时而交汇,时而平行,既是热烈的拥抱,又毅然决然地走向独立。它完美、和谐,像水彩画的底色,像花瓣的另一面。
  没有人看见他们,那些唱二声部的人。可是他们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在。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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