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大地

来源 :名作欣赏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ulu91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对于湖南的故事来说,一江一湖最为紧要。江即湘江,源出广西兴安县海阳山,入楚省,东北斜向纵穿全境。湖乃洞庭湖,在省东北部,湘江最后注入此湖,湖南、湖北之得名,即因一在湖之南、一在湖之北。
  太平军夺全州、备战船,想好的计划就是从全州走湘江水路顺流而下,既迅捷又舒适。但江忠源在水塘湾截住江流,这愿望落空。太平军烧掉了那两百多艘船,改行陆路。全州与湖南永州相距七十余公里,太平军行军三天,于四月二十二日卯刻(晨六时许)到达。永州亦畔湘江;奔永州而来,目标仍是湘江,意在绕过官军所截那一段,继续由水路进发。永州是湖南守军设防首关,由永州镇总兵孙应照把守,提督鲍起豹坐镇,拆桥藏船,早有准备。州城在北岸,太平军由南岸伐木为筏,抢渡、攻城,被炮火击退。如是者三日,不克,弃而南行,改走道州。
  湖南防卫重心置于湘江,鲍起豹在永州是第一道,总督程矞采在衡州(即衡阳)是第二道。这也确系太平军原拟的进军路线,如今不能得手,只好穿行丘陵,走道州、嘉禾、桂阳、郴州。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路线的改变有意外收获,就是沿途依附者甚众,自道州起大量扩军。驻道州期间,得众“足有贰万之敷数”a;在郴州,亦收二三万之多b,其中有相当一批挖煤工,据以正式设立全新兵种“土营”,类似现代工兵,专事“穴地战”、修筑土墙、埋设陷阱竹签等;萧朝贵领兵袭长沙途中,又得众数千c。《贼情汇纂》云:
  贼初入湖南,先踞道州,则以所掳道州之人为新贼之首,缘洪逆踞其地两月,整顿军容,补益卒伍,故尽掳州人并妇孺而行,除即时逃回不计外,尚余男妇三万余人。由江华、永州而至郴州、桂阳,更得挖煤矿徒刘代伟之党,已倍前数,沿途裹胁而至长沙,竟得十余万之众。d
  “十余万”之数或含水分,且不宜理解为全部是作战力量,因为投太平军者都是焚屋毁家、携老扶幼而来,其中有些并无战斗力。但太平军在湘南得到巨大扩充,是不争事实。江忠源说“土匪之迎贼,会匪之入党,日以千计”e,盖极言其盛况空前也。赛尚阿累次报告:“各处土匪附从及遥为勾应者,转较粤西为多”f,“所过州县土匪附从之众,每处率添一二千人”g,“土匪蠭起附从,日益众多,各属地方并有潜匿会匪,处处勾结”h,例如江华县之失“各探报俱称该县城破,实土匪接应”i。原因很简单,在这南岭的北麓,历来不安宁,匪盗滋旺,剿之不绝,太平军到来,对他们正好像是久旱禾苗逢甘霖。
  道州还出了一个故事,有关余万清。
  先前,我们知道他与刘长清在全州逡巡不进,而葬送全州;等到和春赶来,他即应程矞采之调,回楚境,任务就是防守道州。如果鲍起豹封住永州,而余万清封住道州,太平军就入楚无门。眼下,永州做到这一点,太平军果奔道州而来。余万清十九日抵州,带兵二百来人,州中原有兵勇八百,合计一千,势力是单薄了点儿,但用代理知州王揆一的话讲:“虽不能战,尚可以守。”二十三四日,传来消息,受阻于永州的太平军正窜往这个方向。二十五日再报:“贼至庄水塘,距州四十余里。”这时候,王揆一追着余万清脚后跟,“屡行催促该提督登城”,却被后者支开,“令该署州亲查四门”,王揆一不得不照办。就在他巡查的当口,太平军已驰至城外,王赶紧回头去找余万清催他登城,行至西门,却见城门大开,王的家丁“手执钥匙,哭诉提督已经出城,并将防守西门之城守营官兵带去”。王揆一命即闭城,已经来不及,冲进来几个太平兵,一击将王左臂打断,王与差役、家丁各自逃散;“迨出城后,回视城头已有贼旗,该署州情急投河,经地方百姓捞救,抬至对岸山中”j。以上为王揆一讲述的经过,事后余万清也打了一份报告。据他讲,他到后察看地形,发现城西、城北高度不够,命王揆一“堵塞加高”,而“该州全未理会,木石亦不购办”,原因是“该提臣为丁忧大员,有职无权”,王不把他放在眼里。又说:“嗣闻贼踪窜近,即带亲随之兵赶赴距城十余里之蛇皮渡,隔河堵截。讵甫行数里,该匪大股业已渡河,我兵众寡难支,致被冲散。该提臣无力回救。”!1总之,第一,守城不利,责任在王揆一;第二,彼非逃跑,而是主动率兵出城堵截。
  余万清所辩,一望即知胡说八道。前面刚刚诉说兵力太单,随后却称带兵出城乃是主动迎堵——以此微不足道的兵力,不依托城垒以求抵抗,反而以卵击石一般前去堵截,这种鬼话谁信?而被他厚诬的王揆一,很快便由道州绅民联名请愿,澄清了名誉:
  据衡永郴桂道张其仁、永州知府徐嘉瑞禀称:窃道州知州王揆一,署任多年,官声甚好。此次州城失守,实因提臣余万清带兵先行,该署州出城追挽,一时仓卒,致被匪窜入,并非弃而潜逃。现据地方绅民联名吁禀,情愿赶团壮勇,随同该署州剿贼立功,代为赎罪。!2
  想必余万清会一边枉叹运气不好,一边暗暗怨恨程矞采。洪、杨起事之际,他恰好丁忧,本可以去职守丧,躲过此劫,谁知程矞采将他奏留,不让他回籍守制而仍留防所!3,以此陷入泥潭——程矞采这不是害他倒霉吗?余万清随即被下旨拿问,九月将其解至刑部。以他的罪行,最后是杀头抑或遣戍,未详。《清史稿》及《清史列传》里都不为他立传,作为提督大员可谓身后寂寥。
  余万清不过是开了一个封疆大吏竞相献丑的头。打他这儿起,清朝高官丑态便呈争奇斗艳之势。
  余万清在道州开溜没几天,他的难兄难弟,另一位在全州因畏葸受严参的前署广西提督刘长清,也于救江华、永明两县过程中,上演逃遁好戏。太平军占据道州后,分兵取江華、永明,刘长清被派领兵救援。未到江华,闻县城已被陷,刘长清不仅不“即时乘势进攻,以图克复”,反而“绕赴邻县地方,不能进剿,转于远处扎营”;永明告急,经和春饬催,刘长清带兵前往,“行近县城,刘长清按兵不肯冒险入城”,很快,不进反退,远离县城,到了半夜,索性“拔营避匿他处,不知去向”!4。他的下场和余万清一样,被赛尚阿奏请逮捕,并于当年九月,与余万清一起解往刑部。
  这还不算什么,丑行也迅速传染到总督和钦差大臣那样的层面。那位不久前曾以奏章义正词严请治余万清之罪的湖广总督程矞采,自己深陷“恇怯”指责。七月二十日,江南道监察御史黎吉云具疏,揭发程矞采。黎是湖南湘潭人,他的揭发内容,直接来自家乡父老的反映,主要是两个方面:一、程矞采对于湖南的防卫极为敷衍不力,“驻衡州几及一年,全无筹策,全无准备”,“臣入都后,屡接家乡信函,众口一律,均言该督驻衡为时其久,如结寨、筑堡、守险、设伏诸法,都未讲求”。二、以上或云见仁见智,尚有解释自辩余地,下面的情节则极为坚实、具体,无可遁言:   迨至警信频闻,该督乃于四月二十五日微服乘小渔船弃衡州而下,城中官民泣留不得。行至二三十里外,始书硃片饬发兵二百名护送,并饬均坐渔船赶来。该督身无衣冠,至二十六日行至衡州、湘潭两县交界之朱亭地方,两岸居民突见渔船纷纷驶至,疑为贼来,即用鸟枪旁击。该督令戈什哈二人上岸晓谕,始免。朱亭驿丞飞禀至湘潭县城,请备衣冠来迎。是日署湘潭知县曹源下乡相验,惟典史王延麟在城,购就衣物来迎,然有袍靴而无翎顶。至二十八日黎明,即抵省城,坐二人小轿,入居抚署侧又一村内。城中官民知之,均为骇愕,众议沸腾。该督见此人情汹汹,殊不自安。又适接到永州打有胜仗之折,遂于五月初四日复往衡州。!5
  太平军攻打永州系四月二十二日开始,程矞采二十五日即从衡州微服遁避,大体上,一得到敌人的消息,便脚底抹油。逃跑也就罢了,还逃得全无体统、颜面尽失。何谓“微服”“身无衣冠”?堂堂总督,国家重臣,其之出行,仪表必备,如冕服、车马、护弁、卤簿……这些并非只用来逞威风、显派头,更是身份、职守的标识,古时所以孜孜讲究,因为里面有很严肃的内涵。贤良臣子,死节尽忠,每每袍笏齐备,表示尽职以亡,例如明末扬州知府任民育,“戎服守镇淮门,城破驰归,易緋衣坐堂上曰:‘此吾土也,当死此。’”!6“绯衣”者,知府服色也。任民育在城头战斗时原着戎装,及败,特意回衙换上官服,坐大堂,与城偕亡。程矞采“微服”“乘小渔船”,用通常话讲,就是化装潜逃。尤为卑劣的是,调二百名士兵护送,让他们也坐渔船;既加强安保,又掩人耳目,致百姓以为“贼来”,遭枪击。直至溜到湘潭,这才命地方官代购山寨版官服充数,结果市面上只能买到袍靴,买不到翎顶,搞得不伦不类。以其品秩,该坐八抬大轿,但他欲悄悄混进长沙,竟乘二人小轿,且不敢回衙而私住民舍,这都严重违制。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哪里瞒得住?外界早已沸沸扬扬。恰这时,闻永州转危为安,他便悄悄折返衡州。程矞采原因不明地短暂离衡回省,这件事是确实的,赛尚阿在奏章中曾经提到,但赛尚阿并不知道那些背后情形。黎云吉还说:
  惊闻制军逃走,均疑永州已破,居民相率奔窜,数日不止,老弱妇女投河死者不计其数。湘潭倒向设有不忍堂,系邑民捐为捞瘗河尸之局。四月二十七、八、九等日,适遇水涨,该堂打捞上游落水之尸身至三百余具,载在册籍。而老弱拖毙及土匪乘间抢掠之事,所在皆是。外间有诗云:粤西贼匪尚天涯,走尽湖南十万家;莫怪湘民俱胆落,制军先已下长沙。盖纪实也。!7
  奏上,咸丰皇帝即下旨徐广缙据实以闻,但我们未见徐的回奏。或许是因为不久程矞采就因战局失控遭革职而不必多此一举,或许是因为徐广缙自己也跟着出事。
  九月初,因太平军围长沙,赛尚阿被革职拿问,命时在桂林的徐广缙接任钦差大臣之职。大概到徐广缙这儿,咸丰皇帝才亲自见识了他的臣工不可救药到什么程度。自九月初二日任命发表那一刻,徐广缙就尽其拖延不进之能事。九月二十二日,上谕追问:“前曾谕令徐广缙抵楚后扼要驻扎,现在贼众全在长沙城外,情形万分吃紧,何以至今尚未见该在臣奏报抵楚日期?”!8此时赛尚阿和程矞采已经解职,官军与两湖军政无首,其关防印信均须交割。又过了十天,北京仍未接到消息,致上谕竟然只能猜测:“徐广缙此时谅已带兵驰抵长沙省城,接受钦差大臣关防及湖广总督印信,所有军营及地方文武统归节制,责无旁贷。”!9实际上,徐广缙根本还没到长沙,而刚刚抵于衡州,他嘴上说得漂亮,“焦灼成分,难安寝食”@0,行动却极缓慢,沿途观望,继于十月十二日抵湘潭,借口“湘潭地面距省城九十里,距贼营五十余里,实为衡、宝等嘱扼要之地……于西南一带可资镇压,且于大营呼吸相通,亦可随时调度”@1,不再前进,扎营于此。他一路磨磨蹭蹭,实际上是随时打探战况来决定自己行止,等他到湘潭时,长沙之围已近尾声,第七天太平军撤离,“徐广缙闻贼退,始至长沙”@2。很快,太平军克岳州,徐广缙又迟迟不动,十一月十二日上谕催之“速赴岳州”,“断不可稍延时日”,@3过了三天仍未接报,再催:“徐广缙著即速遵前旨迅统大兵,间道驰赴岳州迆北一带督剿,毋得再有迟滞。”@4咸丰皇帝明显感到了寒心,以至于说:“徐广缙到楚以来,军营并未有起色,朕用汝,朕自知愧,第问汝于心何忍何安?”@5话说到这份儿上,徐广缙却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不为所动。他稍稍向前挪动几步,从长沙移湘阴,却死活不肯到岳州,而此时太平军已兵临武汉三镇,北京的催促亦从命他去岳州改为奔赴武昌:“该大臣务当统带官兵,星速北来,并飞催统领官兵之向荣及各带兵大员,带领兵勇,兼程前进,救援武昌,万不可稍有躭延,再误事机。”@6徐广缙却自湘阴奏曰,岳州“残破之余,文武尚未知下落,设或更滋他变,所关非细”@7;又称,该处有其他土匪,“必须将此股剿灭,南北方可无梗”@8;“因岳州、巴陵一带土匪蜂起,劫掠粮饷,阻绝文报,必须派兵剿洗,南北方可通行”@9。如此明目张胆的推诿,连他自己都已顾不上掩饰,因为就在同一道奏折,他汇报麾下接替向荣任广西提督的福兴“以搜捕余匪为名,落后一日,嗣后即不能赶上”#0,这与其本人行迹,不是如出一辙吗?不过,他还有另外一套诡辞:“臣现在暂住湘阴,探明贼匪如由汉阳北窜,即须由荆州上流驰往督办,又无庸即赴武昌。”#1意思是,万一洪、杨北窜,从湘阴经荆州赶去剿办较为方便,眼下就不必去岳州、武昌一线了——居然用尚未发生的假想情形来推托当前职责。其实,徐广缙接到钦差大臣任命即已打定主意:不计后果、坚决保命!他无非是赌一把,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太平军相搏,十有八九要输,输则必治罪,弄不好还直接殒命疆场;至于逃避作战,虽也将被治罪,但以多年宦海阅历看,即便如此也有转圜机会。果不其然,武昌失守后徐广缙“褫职逮问,籍其家,论大辟”,大辟即死刑,判决已下;但是第二年夏太平军北伐,河南吃紧,朝中无人,徐广缙果被放出,“交巡抚陆应谷差遣,责令带罪自效”,咸丰八年甚至重新得官,“予四品卿衔,留凤阳从袁甲三剿捻匪。未几,卒”#2。他赌对了,为自己赌来一个善终。
  类似程矞采、徐广缙这样的表现,基本已成家常便饭,乃至一蟹不如一蟹,后面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两江总督陆建瀛等,各有精彩展示,我们届时再叙。于兹回看广西阶段,从李星沅到赛尚阿,虽然庸碌无能、纵虎为患,却还不至于土崩瓦解。包括州县一级,永安、全州等处甚至不失英勇,比及湖南,城池之破,却每每“并非贼匪攻陷,实由地方官弃城而逃”#3。   太平军在道州停留两月,休整的同时,兼充兵力、物资。自永安突围以来,连续作战、行军六十余天,理当小憩。官军重兵随之赶到,将道州围住。但是道州之太平军已非永安之太平军,表面看起来是围困,实则太平军在里面快活度日,于城外大兵视若无物,高兴时,便派千把人出城攻打邻县,先后下江华、永明,招收会众,毛发无伤地回来。据说洪大泉之弟焦三、妻许氏,即为永明、江华一带匪首#4,太平军攻打该处及所携归之众,或与此有关。
  六月二十五日,太平军弃道州东去,总兵和春、常禄,副将邓绍良、瞿腾龙追之。太平军相继取嘉禾、蓝山、桂阳州,即取即弃,均未停留,官军则尾随在后不断“收复”。这已是永安以来之惯例。七月初三日克郴州,“旬日之间,狂奔至数百里”#5的太平军,这才止步。
  郴州地接广东,赛尚阿言其形势:
  该处地颇丰腴,市廛屯聚,为广东过岭入湖南要口,离州四十里河面船只甚多,一以资贼,贻害不浅。查该处下游永兴、耒阳皆为泊船处所,臣程矞采已预饬地方官,将船只尽行撤去。该州水路自永耒而下,直出耒阳河口,即达衡州,下游逼近长沙,陆路由永兴可走安仁、攸县等属,更可直达长沙省城。#6
  以上描述,将太平军永州不克改行道州的意图,无形中道破——剑指长沙,正是此来的战略目标。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太平军兵进长沙,采取了一种奇特的方式。
  七月十二日,进驻郴州第十天,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朝贵率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部约仅千人,往攻长沙。
  此时太平军兵强马壮,而长沙乃全省都会,夺取这样一座大城,不倾巢而出,仅派区区千人,情理难解。对这一事态,历来议论纷纭。其中有个说法,涉及太平军内部分歧:
  朝贵不耐,夜叩秀清营告曰:“顷得谍报,长沙方坼治城垣,尚无备,可袭而取也。弟愿以所部,袭长沙。”天王、秀清皆不许。朝贵不听,径率死士数千,绕山道东北行,破安仁、攸县,由醴陵趋长沙。#7
  又一段:
  朝贵知不能得志,疏请大营趋长沙。天王欲拔队。秀清曰:“西王刚愎,不稍挫之,后不听命。俟其自归可也。”天王曰:“设有不测奈何?”秀清曰:“西王勇悍,纵有小挫,清妖不敢逼,必能自脱。”#8
  头一段交代得清楚,萧朝贵此法,叫作“袭而取”,意在出奇制勝,非强攻——从而解释了为何以分股出征。另一段说萧朝贵与杨秀清有矛盾,萧“不得志”,急欲建功以扬眉,杨秀清则沮抑之,并且希望利用此事煞一煞萧的刚愎之气,洪秀全本欲催动全军跟进,被杨秀清制止。
  此情节孤家记叙,真伪莫辨,但其中有相当合理的地方,尤其是轻兵突进的想法,军事上非以“奇袭”不可解,而当时长沙,确实城墙整治未备,兵员也较空虚,官军重兵被布于衡州堵御,“奇袭”未尝不是妙计;其次,所述萧朝贵言行很合他的性格,读来也觉可信;再有,杨秀清大权独揽与强硬、冷酷作风,都与本人丝丝入扣。
  考诸其他方面,郴州水路颇畅,但船只尽被程矞采先期撤去。可能太平军原计划就是到郴州后改行水路上长沙。陆路虽亦可达,但大队不便,且速度较慢。眼下情形,使他们不得不逗留些许时日,来做船只方面的准备。洪、杨之入楚省,对一江一湖的地理形势念念不忘,从全州起他们就有走水路顺流远行的强烈意识,全州、永州、郴州,一再受阻而一再找寻,终在岳州得遂此愿,此后下武昌、下江宁,都是扬帆进发。借是观之,他们对舟船的渴望,有一种思维定势亦未可知。但大概在入郴州后的那几天中,萧朝贵经探子确报,忽生偷袭之计。此计之出,或与官军不堪一击助长了太平军骄心也有关系,使他们觉得轻兵简从加上出其不意,拿下长沙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千人夺城之举,太平军屡试不爽,纵然此番目标乃是省城。至于这究竟是太平军领袖集体计议的结果,还是萧朝贵“个人英雄主义”使然,目前尚须存疑。
  去年十月在永安,萧朝贵负伤#9,从此寂然,言行太平天国官书少有记载。他伤势很重,恢复迟徐,似乎直到四月中旬蓑衣渡之战,仍为伤号状态,以致官军所录太平军俘虏口供,将其与冯云山弄混,并由赛尚阿奏称被击毙于蓑衣渡。当时,口供显然同时提到了冯、萧二人,而确切情况是冯在蓑衣渡阵亡,萧则旧伤在身犹未痊愈。他应该是在道州那两个月休整期,完全康复的。眼下,体健如初,正思奋作,袭取长沙或被他视为重整雄风之礼。
  萧于半月左右,狂突五六百里,七月二十八日逼抵长沙。其间,连克永兴、安仁、茶陵、攸县、醴陵诸城,且曾在永兴、攸县各停留五日,其军进之迅猛,确称神速,当时长沙城内清方大员罗绕典、骆秉章奏闻此事,均用了“猝至省城”$0一类字眼。实际上,太平军本可更快,他们有些分心,沿途聚纳钱粮军资,扩充队伍,用去不少时间,及至长沙,“粮有十万余,油盐足用”,“得无数军资红粉太平军土语,即火药”$1,兵力则从千余扩至万人。这与“奇袭”初衷颇相扞格,但一来萧朝贵难禁队伍与物资增进的诱惑,二来实因他内心存着对“清妖”的极度轻视,觉得纵不争分夺秒,也足以占得先机。他的轻视有些道理。太平军耽滞若此,长沙仍浑然不觉,为什么?首先,诸吏所称“道路阻梗”不尽为托词,当时赛尚阿主力被留守永兴的太平军拦截和拖住,对萧朝贵所率之军的动向不能掌握,同时与长沙包括北京的音信不能相通,朝中曾有半月未得奏报$2。其次,州县长官志气已摧,闻风丧胆,根本不再履行起码的责任。太平军已过醴陵,哨探有报,长沙政界却怀疑是否为真——“疑醴陵令无公牍”,因为按理说,哨探所得消息,醴陵地方上也应有公文呈报;对此,一位名叫黄冕的在籍知府说:“贼至,令不死即走,奚暇牍也,宜急为备。”$3说那醴陵县令即便不死,也是逃命要紧,哪里顾得上写什么公文?情形的确如此,太平军下安仁,“知县走避”$4;下攸县,“知县郭世阊先数日走,贼至,城空无人焉”$5;在醴陵,“知县栗国华怀印徒步走长沙告急”$6,也是借口溜号。所以“文报中绝,贼行五六百里无一兵一勇与之面者”$7,十几天内,“贼连犯安、攸诸城,衡防、省中皆无奏报”$8。   所以萧朝贵不能算犯了轻敌错误,早来几日,晚来几日,对于清军无何分别,并不会让他们占到便宜。然而,“奇袭”之计终未奏效,那又是什么原因呢?原因并非出在途中耽搁,而是在长沙城外二十余里石马铺地方,恰好遭遇一支守军部队。这支部队是新调来的西安镇总兵福诚所带陕西兵,约两千人,七月二十八日晨遽遭攻击,几全军覆没:
  幸一弁血身只靴飞骑入报城中,在事文武始知贼至,匆促闭城。罗文僖绕典方外勘土城,急转大西门入……使无是军,城已被袭矣。$9
  这个“血身只靴”的士兵,有点像希波战争中那个从马拉松奔回雅典报信的菲迪皮茨;唯所不同,后者携归的乃是得胜喜讯,他却传回强寇扑来的噩耗。
  长沙于最后时刻闻知太平军杀到,立刻戒严。当时城内仅有四川兵一千四百名、江西兵一千名,湖广总督程矞采驻衡州不在,湖南巡抚骆秉章革职暂留,新任巡抚张亮基尚在途中、甫至常德,湖南提督鲍起豹在城,另外还有在籍的前湖北巡抚罗绕典,是湖南安化人,他刚被委派在湖南“帮办军务”。
  既经戒严,“奇袭”显然谈不上了,萧朝贵不得不转入阵地战。但以长沙之大,他虽经扩军,拥众万人,攻城仍觉不够,只能攻其一面,亦即长沙南城,这样,官军防守就较为容易。
  糟糕的是,第二天,七月二十九日,萧朝贵就意外中炮身亡。当时具体情形难以考知,唯一直接的材料是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人就萧朝贵凶信所发回的密报,其中写:
  廿九日,△等欲往进攻,回禀西王,带牌刀手往各门进攻。不料妖兵放炮,打着西王胸膛乳上穿身,十分危急,口眼俱呆。%0
  只说被炮打中,地点与环境未交代。从“欲往进攻,回禀西王”来看,似乎是当日进攻展开前,萧朝贵于帐中发布命令时,并非置身前线。后来,洪仁玕有“敌楼窥伺”“装束异常”说,清方有“出探地势”“执旗督阵”说,都是想象、猜测、追补之辞。查罗绕典所奏二十九日战况,有云:
  二十九日该匪复于妙高峰上,对城开放枪炮,如雷如雨,兵勇幸未损伤,臣等指挥弁兵于城上用枪炮击毙数十人。该匪挑土肩石,蚁聚蜂上,意欲建筑炮台。臣鲍起豹督饬将弁一面严防,一面用大炮连向轰击,伤毙数十人,閧然四散。%1
  这是该日城上远距离炮击的唯一记录,余皆为近距离枪战或格斗,萧朝贵中弹,应含在“大炮连向轰击,伤毙数十人”这一行字中间。唯当时清军完全不知此“数十人”里包括萧朝贵,也未发现其中有任何“装束异常”或明显是大头目的人。
  总的来说,萧朝贵中弹是一场意外。然而意外成为现实,是萧的性格使然。他脾气暴躁,爱逞匹夫之勇,经常发怒、骂人、打人,此类记录在《天兄圣旨》里比比皆是。杨秀清就不一样。杨虽狠,但富于心机,有智谋。曾国藩幕僚赵烈文尝闻于湖南耆宿吴敏树号南屏:
  南老言,壬子(1852,即咸丰二年)七月,贼至长沙,江忠烈忠源以绅士带勇助守。贼先锋二千人至,忠烈率众出城与争地,遂据浏阳门外之天星阁扎营。越数日,贼首杨秀清至,以不得此地欲诛先至者,复引兵绕吾营后,来争小吴门外之教场坪。忠烈苦战,使不得前,贼竟不能逞。长沙不陷,实赖此也。%2
  浏阳门前即为蔡公坟。彼时长沙城,紧倚湘江,西面完全为江水,蔡公坟扼南城墙与东城墙之要道,控制蔡公坟,则封住由南往东、往北的去路。江忠源与杨秀清对何为战略要地,英雄所见略同,萧朝贵则见不到此;杨秀清“以不得此地欲诛先至者”,可以说是在间接咎责萧朝贵。萧引兵“奇袭”长沙,想法不错,韬略失诸粗率,错过先机后,蛮力强攻。他中弹身亡虽属意外,但性情的不够谨慎警敏,是潜在诱因。
  萧朝贵手下曾、林、李三人,系于当天下午四时许%3派人去郴州,将坏消息禀报太平军总部。洪、杨接报,于八月十一、十二日倾巢赴长沙,二十二日赶到%4。这二十来天,对长沙居民可谓宝贵之极。倘使当初太平军不搞小股奇袭而全军径扑长沙,以该城之空虚,多半将被拿下。现在,萧朝贵阵亡,不但奇袭计划完全泡汤,连正常的攻城也因群龙无首,得不到有力组织,直到主力赶来前,太平军在城外看起来只是打打“酱油”而已。而且就趁此期间,官军强援纷至沓来、依次到位;和春、秦定三、开隆阿等部于十五日以前到达,八月十八日,向荣亦驰至长沙%5,早于洪、杨大队四天,守军孱弱局面已经改变,兵力数倍于敌%6。
  向荣的复出,颇有情节。他桂林解围称病,咸丰皇帝曾给赛尚阿旨意:“朕方念其勤劳,倚以破贼,乃当匪众全数北窜,亟须迫剿,辄又称病不出,与巡抚株守省城,藉绅民恳留为词,岂素号勇敢者固如是耶?著该大臣传知该提督,一俟病痊,即督兵驰往剿贼。朕以诚待人,功罪惟所自取,但看其天良何如耳。”%7语气已极不悦,好在赛尚阿比较与人为善,“饬刘长清赴楚剿贼,向荣回提督本任”%8,调当时署广西提督的刘长清到湖南作战,而让向荣留桂林,并以此奏闻。不料没多久,云贵督抚吴文镕、张亮基联名具参向荣夸诈冒功,咸丰皇帝的火气又被唆起,下旨徐广缙、赛尚阿认真核实以闻。徐广缙老奸巨猾,一面揣摹上意说了一通坏话,一面又说向荣“驰援桂林捍卫保障之功,亦自不可掩”,还说“现在向荣在省养病,臣在高州,询之总兵福兴,向在直隶知其素有气痛之症,想因守城积劳,旧病复发,似尚非托故迁延”%9,不痛不痒;赛尚阿的回奏则建议说:“如驭劣马,驯稳其性,冀其复出,尚可有用。”^0毕竟用人之际,咸豐皇帝想想也就算了,随着形势吃紧,朝廷越发觉得将这样一员宿将闲置乃是浪费,乃有旨,让徐广缙将提督印务发还向荣,又告诉赛尚阿:“如永州一带现在情形紧急,有须该提督带兵协剿之处,著赛尚阿酌量札调。”^1没想到向荣此番托病,真正动机是打退堂鼓、彻底辞职!徐广缙七月十四日奏道,两天前,向荣派人拿着正式辞呈和私人信函来见,称“惟因病难速痊,求臣代为奏请开缺,俾得安心调理”^2。咸丰皇帝览奏大怒,八月初一日降旨,痛斥向荣“丧心昧良,胆大藐玩,至于此极”,决定“著即革职,发往新疆效力赎罪,以为辜恩巧避者戒”^3。向荣显然事后猛省,必将恼翻帝君,而大惧大悔,于八月初二日紧急上奏,表示立刻启程赴湖南援剿。此时他应该还不知道,将其发配新疆的圣旨刚刚出京;亏得他及早改弦易辙,而朝廷又确倚赖之,事情犹可挽回。他在奏章中说:“奴才受恩深重,心非木石,岂不知感激思奋。实因奴才率师三载,遍历粤疆,并无一息之停,而风餐露宿,瘴雨蛮烟,久为湿气所侵。去秋攻克双髻山,登高涉险,感受暑湿泻痢之症,元气已亏……”^4极力打动宸心,乃至自称“奴才”,此本唯满大员用之,汉族官员称“臣”而已,但他诚惶诚恐,已经顾不得。照理说“君无戏言”,但此时萧朝贵兵临长沙,向荣既跃马向前,咸丰皇帝也并无底气治其罪。于是,除八月十六日有旨于钦差大臣徐广缙,命其“察看”向荣表现,便听凭后者在长沙厮杀,除九月二十二日所发谕旨曾提及其名一次,便是长沙解围后十一月初六日曾说:“向荣系已革发遣戴罪自效之员”,“如果追剿得力,据实具奏,倘始终不能奋勉,一并严参,重治其罪。”^5又过了半个月,终于表示:“向荣久于行阵,朕看其屡次举动,尚非无用之才。此时武昌戒严,正伊奋激图报之日。如能迅速剿贼,不但可赎前愆,并可重邀恩眷。”^6至此,发配新疆的处置可以视为取消了。   既说到向荣,就顺便再说说另两个有关联的人物的故事。
  一位是和吴文镕联名参奏向荣的张亮基。七月初,骆秉章因永明等失守,部议革职,张亮基调任湖南巡抚。七月二十七日行抵常德,当天他在奏折中表示“拟于八月初三日抵省接印”,这是正常行程。但他话锋一转,说常德“无兵无饷,防守甚为单薄”,提出“于此城暂行驻扎,既可豫备防堵,又可催集兵练,为省城援应”,还说“长沙兵练数已逾万,防守似可无虞”。总之,想赖在常德。怎么回事呢?原来,他在常德已经接报,“探悉贼匪已由攸县、醴陵北窜,直扑长沙”,遂灵机一动,借口防守常德,不再前进。^7这委实滑稽得很,一省长官,省城告急不赴,反称某座府城防守为要,傻子亦知是本末倒置。八月十三日上谕给予断然否定,“明降谕旨,令该抚带兵迅赴长沙接应”,“迅解省城之围,万不可株守一隅,致误事机”^8。八月十四、十五、十七日又连发三令再催,“著即迅带调到各兵,赴省救援”^9,“该抚自当星驰前赴长沙地方……迅解省城之围,以固根本。若留守常德一带,专待远兵,何以救目前之急”&0,“著张亮基带所调官兵速抵省城,内外夹攻,务将扑城各匪悉数歼除,毋稍观望延缓,致误事机”&1。八月十九日,罗绕典、鲍起豹、骆秉章仍于同署的奏折中,对“现在省城危急万分”,张亮基“暂留常德”导致“兵分则单”,表示不满。&2不过就在当天晚些时候,张亮基“缒城入”&3,终于到位。张亮基以曲折、扭捏的赴任,反讽了自己当初疏劾别人时的义形于色,也呼应了向荣萌生退意的内心。
  另一位,是湖北巡抚龚裕。这老先生乃淮安清河县人氏,嘉庆丁丑年(1817)进士,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由山西巡抚调任湖北,在任已近三年。正当太平军驰骋湖南时,五月初四日,他忽上陈情之表,以“不谙军旅”和“患病”的缘由,请求开缺:
  伏念臣服官以来,从未经历军务。前此粤匪溃窜,臣日与藩臬两司筹商防备事宜,昼夜焦虑,寝食难安,以致旧患肝气痛胀不时复发,每每目眩头晕,其形委顿。臣本常年服药,日来医治迄无功效,虽尚勉力支持,究虞措置不能周到。&4
  咸丰皇帝自然气愤,命“严加议处”&5。五月十四日,部议不准开缺,以革职处置。&6但有人认为太轻,袁甲三翌日具疏,请求皇上在吏部所议基础上,加重处罚,“酌量治罪,以为丧心昧良自耽安逸者戒”&7。龚裕最后如何论罪,《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都查不到,而在《光绪丙子清河县志》里看见:“奉严旨戌。力疾就道,行至西安,卒。”县志且说,龚“仕宦三十年,家无余财。归葬之日,人无不怜其清节者”&8。可能他并不是一个黩吏,亦可能县志对于本县人物难免以褒扬为主。不过,假如他确实在发配途中因病而亡,那么请求开缺时所持患病理由,倒并非欺罔。龚裕的典型意义在于,当时清朝大小官员想要辞职者颇多,除了已知向荣有此想法,咸丰上谕还处理过其他一些类似情况。再有,由龚裕辞职还引出另一个人物,即其继任者常大淳,此人的故事,我们到武昌段落时再讲。
  洪、杨虽然亲自赶到,然而时过境迁,长沙不再是好欺负的对象,现在它兵多将广,坚如磐石。漫长的攻守,你来我往,互有胜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值得一叙者,或即太平军仰为法宝的“穴地战”。在大炮尚未有万钧之力以及飞机轰炸尚未发明以前,对付中国古典式的城垣,穴地之法最能抉其根本。这并非太平军始创与独擅,二百年前李自成攻开封即已用之,近期则官军剿湖南会匪李沅发、克复为其所据县城时亦如此,“团丁穴地道,实火药轰城,城圮”&9。不过,太平军的确将它发挥到极致,武昌、南京两大名城因之落入彼手,令人丧胆。那么,眼下长沙将如何?
  前曾说,太平军以此法取桂林未果,重要原因是火藥严重不足,这个问题,在长沙完全不存在。曾、林、李禀文言之极明:“得无数军资红粉”,非常充足,更不必说洪、杨大队赶来以后必又大量补充。其次我们知道,太平军在郴州新设全新兵种“土营”,专业从事挖地道和爆破,无论能力和技术手段都达到鼎盛状态。此部队若未随萧朝贵前来,那么,眼下显然已经抵于长沙。故而,从所有方面看,太平军在长沙穴地攻城,没有任何阻碍。正因此,太平军丢开了其他手段,不像攻桂林时还用吕公车、云梯等物,“贼专以隧道为务”*0,对“穴地法”拥有完全自信,志在必得。
  随着“土营”的到来,“穴地战”即至高潮:
  贼连日夜于魁星楼城外金鸡桥挨城一带攻凿地道,城内穴地埋大缸瓮,令瞽者伏听,于闻锄声处迎掘冲破,灌以秽水,熏以毒烟。但虑防不胜防,向军门复派邓副将所辖镇筸兵、瞿登腾龙所带兵勇入城游巡,以备不虞。*1
  办法很奏效。穴地攻城,前提是不被觉察。守方在地下埋缸,利用回声和盲人超灵敏听觉,捕捉异响;然后循声反挖,达敌所穴,其自然不能在此填置炸药。地面上防备也很周到,有专人用于游巡,细密观察动静。“土营”的作业,往往无功。
  纵如此,亦有两度接近得手:
  九月二十九日各营收队未久,贼于南城西边暗放地雷,城墙切近贼巢之处砖石飞跃,城身蛰陷四丈有余。贼巢中吹海螺甚急,该匪约二三千人乘势呐喊,蜂拥向前。臣等前已预调副将邓绍良带领镇筸兵丁八百名,入城作为游兵,以资策应。届时邓绍良大呼,躐出缺口,手刃数贼,右膊被炮子穿过,尚屹立不退……余贼纷纷败退,伏匿不出。我兵收队,即在缺口防守。和春见邓绍良被伤,即飞速上城,在缺口代其守御。臣等立饬署长沙知府仓景恬、善化县知县王葆生督同绅士黄冕等,即夜将缺口补砌。*2
  当时,官军主力驻城外作战,城中留有邓绍良部八百人。事实证明,这一手很关键。太平军的爆破时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选在午间城外官军主力归营之后。其情形之危殆,《续修宁乡县志》所书更具体形象:
  地道直通城内天妃宫前,暗埋地雷火药于城根。二十九日未刻,地震南城,砖石飞腾,倾塌墙垛五丈有奇。贼众蜂拥扑城,呼声震天。城内居民尽向北城图缒而出,妇女坠井投缳,势如鼎沸。时各处兵勇亦脱号褂,亦望北城奔走。幸镇筸兵适营于南城府文庙侧,邓副将迅率所部登城,手刃上城悍贼,复投药桶薪油,以断贼路。邓副将炮洞右臂,肩中矛伤,犹下城率部勇,与其弟守备绍英,大呼后退即斩。时贼营炮弹如雨,邓踔厉自若。由是和总兵、张副将各带兵奔救,逾时贼退……是役也,非邓副将身先士卒拼效死力,则省城数十万生民岌岌殆矣。*3   第二次为十月初二日:
  十月初二日未刻,我军正在南月城外加挖壕沟,忽该处地雷轰发,离城根丈许,土石迸裂,尘雾迷漫,兵夫多被压毙。贼匪误谓南城已被地雷轰塌,突出二三千人,蜂拥直前,枪炮齐向城头轰击。和春挥弁兵迅由本营横冲而出,携亲兵二人上城,躬临垛口,指挥杀贼。*4
  时间也选在未刻,但地道精度不够,爆破点离城尚丈许,城未塌,进攻者也未冲至城上。
  长沙的例子说明,“穴地法”可以防——只要肯想办法、积极应对,再就是持续保持注意力、不懈怠。
  《左传》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事情总是这样。几番不能得手,即便太平军,也会沮丧。十月十八日,“五更,复有多贼暗用长梯数十架于南城魁星楼侧抢攻,被镇筸兵勇钩夺长梯,争抢旗帜,贼势更沮”*5。重新拣起云梯,说明太平军对“土营”奏功已经绝望,但又不甘心,聊为一试而已。败回翌日,“我军正拟会剿,至夜三更忽闻城外海螺四起,大河东西两岸火光烛天。而城外官兵探报,贼大股全数已由河西小路潜遁矣”*6。起自七月二十八日迄乎十月十九日,即1852年9月11日至11月30日,长沙“危城八十一日获保安全”。双方投入一二十万兵力,规模乃金田以来之最,军备亦相伯仲,完全可称一场“会战”。它有几个关键点:一、太平军分股起兵奇袭之策未能奏效,“陕兵飞骑警报”,长沙侥幸避免了“直窜之害”。二、江忠源及时控制了战略要地,迫使太平军始终只能从南城一侧攻城。三、向荣到达后,“以久历戎行,得其部署调遣之功”,城内城外布置妥当周全。四、太平军策略失衡,顾头不顾尾,以仓猝自陷被动。在同意萧朝贵临时提出奔袭长沙方案后,未对可能的各种情况预加准备;及萧重伤,急起救援需尽快赶到,而尽量减轻辎重,造成军资之外其他物资较少携带。据李秀成回忆:“天朝官兵有粮,无有油盐可食,官兵心庄(壮)而力不登,是以攻城未就。”*7赛尚阿九月间同样奏报:“连日侦探并获贼供,贼众被剿,米盐缺乏。”*8其时太平军非昔可比,全部战斗和非战斗人员相加数逾十万,日需品消耗巨大,然而却周遭受敌,难以获取补给。太平军这样虑事不周,背后的深刻原因是轻敌。盖自道州以来,一路速战速决,让他们觉得荡平官军直如砍瓜切菜,长沙亦必一鼓而下,没有想到会被拖入拉锯战。
  另外,长沙舆论普遍认为,还有两个人物做出了独特贡献,一是骆秉章,一是邓绍良。骆秉章“虚怀下士,得有绅宦一气之助”,很好地联络和疏通了士绅阶层,并通过他们引导社会,从凝聚力方面提升着民气民心。邓绍良在省垣轰陷的关键时刻,振臂一呼,挽狂澜于既倒,“争胜于呼吸之间”。总之,历经八十一天,长沙渡过劫波,被目作了不起的成就。事后湘人感慨:“武昌、金陵相继失陷,几贻南朝无人之讥,岂真悍贼之不可制欤?卒之南勇指湘军所至,克复建功,亦可见朝廷养士之报,流泽孔长矣。”*9言语间对湖南满是自豪。
  可是湖南的故事尚未完。取长沙不遂,太平军本来很是落魄。李秀成说:“攻城不下,计及移营,欲由益阳县欲靠洞庭湖边而到常德,欲取河湖南为家。”(0此处“湖南”,泛指洞庭湖南岸区域,总之是打算到常德,在它南边找块地方栖身。可见连续第二个省城攻伐失利,太平军“小天堂”的选址标准有些改变,未必非省会不可。益阳在长沙西方,故撤退后,太平军是往西而去的。官军追击方向并不错,“至北窜常德,惟益阳最为扼要,已飞饬向荣由宁乡设法抄前堵截……驰往长沙西北一带拦截”。(1
  岂知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忽现转机:“到益阳,忽抢得民舟数千,后而改作顺流而下,过林子口(临资口)而出洞廷(庭)、到岳州,分水旱而下湖北。”(2这是从天而降的惊喜,以致杨秀清以诡词粉饰的方式赞美道:
  由郴州至长沙,攻破城垣数次而又不遽进城者,此亦由天父默中使然而然也。若进长沙驻扎日久,则益阳等处江河船户不免为妖魔哄吓,远遁他方,我百万雄师何由得舟楫之便而沿流以破武昌乎?此可见天父默中使成之权能也。(3
  把不能攻克长沙及益阳得舟,都说成“天意”。从杨秀清的激动口吻,我们可以想见意外得舟对于他们简直还有一番神秘的精神慰藉意义。早在出广西前,他们便一路求舟而不得,被迫靠两条腿行此千里之遥,不曾想,这处境突然在益阳烟消云散了。
  折往岳州,实由这一偶然,否则太平军原是要沿湖岸陆行常德一带的。这个意外,也完全打破了官军的预判。进剿至今,官军基本都是尾随、“蹑其后”,而不能“绕其前”,这让咸丰皇帝无法理解、跳脚大骂。其实,这一次本来恰恰是“绕其前”,然而却扑空:
  十月下旬,贼解围北下。时不知贼欲何往,忠烈江忠源遂西南至湘乡驻守,防其南窜,向忠武向荣扎益阳,御常、澧,而独置北道不问者,以北抚常文节名大淳已设守于岳州,为其可恃也……贼先至皆陆师,无舟。长沙不利,使江、向或守宝星塘,贼无舟可得,则禍不至下游。或断其北道,贼尤不能直下。故楚士至今以不守宝星罪向忠武。独南老之言,以忠烈时舍要隘而西南守闲地,以为有顾己乡之见,不当独罪忠武,其言殆甚平允。(4
  官军审讯所获俘虏,“有称欲往常德者,有称欲往宝庆(即今邵阳市)者”(5,这是太平军落寞退却时原本的去向,江忠源引师湘乡在益阳以南,向荣奔益阳、常德,与上述情报相符。然而太平军在益阳意外得舟,“顺流而下”,反向去了西北方的岳州。
  这时,湖南地理要势里一江一湖的那个湖,被凸显出来。岳州今名岳阳,古称巴陵,范仲淹《岳阳楼记》“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即指此地,文中说:“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又说它“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将其地理上的方位与衔接,讲得很明白。作为两湖门户,岳州的意义无待多言,湖北新抚常大淳甫上任,即前往察勘,奏报:“洞庭湖直接长沙府所属之湘阴县,顺风扬帆,半日可达郡城,必应筹备严密。”(6后不幸言中。岳州地属湖南,但当时南省兵力集中于长沙会战,遂协商将岳州防务交付北省提督博勒恭武,由后者与武昌道王东槐二人带兵驻守。前引《能静居日记》所云“以北抚常文节已设守于岳州,为其可恃也”即此,还有人参劾“湖南督抚大员并不以岳州为意,且以湖北提督驻守岳州为多事”(7,可见有关岳州的防卫实有淆紊之处。   十一月初三日午时,太平军进抵岳州,发现是空城——“城门大开,无人把守。”(8这可不是诸葛先生在玩空城计,实实在在就是一座空城。换言之,岳州不可谓之“失守”,而是压根儿无守。事后查知,“岳州官员于初二日先已出城,初三日早,知县亦即出城”(9。接手该城军务的湖北提督博勒恭武是个大草包,他声称:“初三日未刻,探悉贼匪离城三十里,当带调到防兵八百余名,赴前途五里排地方,遇贼约二千人。我兵排列开放枪炮,打毙贼匪不计其余,官兵亦有损折。不料东门火起,复有贼匪马步齐出,从后抄尾,我兵腹背受敌,不能抵御,以致溃散。因马被枪伤,致该提督跌地,腰胯受伤。此时官兵营盘尽被烧毁,不能安扎,应撤回省。”满嘴谎言,就连远在北京的咸丰皇帝也一眼看破,硃批:“博勒恭武受伤,是否虚捏?朕未深信。”根据同城官员证词,“初二日未刻,探报贼匪已至青罔,距府城六十里,博提督即时出城”,而不是“初三日未刻”。
  岳州到手,对于太平军,洞庭湖真的就像它字面那樣:天穹洞开,如置广庭。武汉三镇以及整个长江中下游,业已为之敞开怀抱。
  除了尽得地利之势,岳州还随带附赠两样大礼。一是船只数千。岳州乃是渔乡,渔船无尽,之前常大淳曾来此布置将渔民组成团练,其实徒有其名,眼下则全部被太平军笑纳。这样,继益阳后,太平军舟楫再次暴增,从苦不得舟,旬日变为“舟只万千”,这对其后续行动影响深远,包括进军、定都南京,实植根于此。二是“得吴三桂之器械”。一百七十年前,吴三桂侄吴应期,在此屯重兵与清相抗,前后五年,兵败城破,留下大量军火一直封存岳州,至是乃为太平军所得。徐广缙奏称“城内有火药、大炮及饷鞘一切均已资贼”,李秀成口供也专门提到“破岳州,得吴三桂之器械,盘运下舟”,又据岳州通判郑德基禀称:“以城中有饷鞘、火药等件,恐资敌用,设法将饷银一百五十六鞘、火药等多件搬运下船……取道解送省城,幸无失悮。”细读其文,是饷银全部救走,军火则仅有少量搬出。
  两样大礼,相辅相成,“舟只万千”,正好用来载运辎重;而浩渺洞庭和滚滚长江,则为他们铺就通衢大道。从长沙而岳州,太平军际遇之奇匪夷所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诸如此类表示高幸运指数的词汇,于他们无不适合。
  极目水天,名城武昌望之在即。
  abc*7(0(2《李秀成亲供手迹》,排印文,岳麓书社2014年版,第03页,第03页,第03页,第03页,第04页,第04页,第04页,第04页。
  d《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96页。
  e江忠源:《答刘霞仙书》,李圭《金陵兵事汇略》卷一,光绪十三年刻本,第十三页。
  fghi!0!1!2!4!5!7#5#6$0$2%1%6%7%8%9^0^1^2^3^4^7^8^9&0&1&4&5&6&7(6《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三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19页,第491页,第452页,第419页,第313—314页,第301—302页,第303页,第422—424页,第473页,第473页,第452页,第452页,第482页,第523页,第499页,第577页,第248页,第292页,第385页,第417页,第440页,第454页,第485—486页,496页,第500—501页,第532页,第535页,第547页,第548页,第265页,第296页,第319页,第321页,第465页。
  !3《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二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334—335页。
  !6孟森:《任民育》,《明清史论著集刊》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81页。
  !8!9@0@1@3@4@5@6@7@8@9#0#1#3^5^6*2*4*8(1(5(7(8(9《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四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页,第24页,第25页,第47页,第91页,第101页,第102页,第124页,第129页,第129页,第143页,第144页,第130页,第124页,第79页,第140页,第31页,第31页,第2页,第56页,第65页,第91页,第85页,第85页,第80页,第80页,第129页,第85页,第129页。
  @2王定安:《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9页。
  #2《清史稿》卷三百九十四,列传一百八十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1763页。
  #4简又文:《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75页。
  #7#8王文濡:《太平野史》卷之十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317页,第317—318页。按:该书编者实为凌善清,广陵古籍刻印社误署为王文濡,王仅为此书作序一篇而已。该书原为抄本《洪杨纪事》,作者佚名,由凌善清整理。书前有凌氏自序及王文濡序各一篇,王序明言:“姻好桂青凌君,博疋习史辞,愿告奋勇,编次此书。”不知影印者因何误作王文濡编。
  #9详《天兄圣旨》,《影印太平天国文献十二种》,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7—79页。
  $1%0《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第9页。
  $3王定安:《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7页。
  $4$5$7(3《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第6页,第6页,第368—369页。
  $6$9%5&9*0*1*3*5*6*9杨奕清、唐增烈等编:《湖南地方志中的太平军史料》,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275页,第157页,第158页,第30页,第393页,第159页,第160—161页,第161页,第161页,第162页。其中$6《粤匪犯湖南纪略》写作:“署醴陵拔贡知县栗国善亦闻风早避至省,贼至醴陵,醴亦无人。”
  $8李滨:《中兴别记》卷四,《太平天国资料汇编》第二册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4页。
  %2(4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440页,第440页。
  %3其密件落款处写“壬子二年八月初九日申刻”,此系太平历;太平历较阴历相差十日,张德坚《贼情汇纂》卷六:“我之初五日,即贼中十五日”;该件正文中月日,均已由抄者改为阴历以便识别,唯落款仍未改,故“八月初九日”即阴历七月二十九日也。
  %4王定安《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时洪秀全、杨秀清尚踞郴,闻朝贵死,悉党突至,庚子攻城。”庚子日即八月二十二日。
  &2《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一七,续修四库全书·四○三·史部·纪事本末类,第333页。
  &3王定安:《湘军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8页。《续修宁乡县志》卷三十三则记其八月二十四日始入城,见《湖南地方志中的太平军史料》,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59页。
  &8《光绪丙子清河县志》卷二十一,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印版,第208页。
其他文献
文章由《瑞云》的故事结构及人物塑造分析入手,对蒲松龄关于妓女命运的思考进行梳理,从文化心理与神怪类小说特有的文体特点提供对《聊斋志异》新的关注角度。 The article
一部近代史人人皆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 嘉庆道光年间,中国富裕繁荣,官员大肆挥霍,官吏饮食衣服,车马玩好,无不斗奇称巧。一次宴请常常三日不能毕。道光继位,颇想重振大
炉下灰是热电厂排出的一种废渣,处于电厂锅炉炉底及排灰道的前部,故又称为炉底灰,它比粉煤灰的颗粒粗,其颗粒组成类似于天然砂。用它代替人造轻砂配制全轻混凝士,不仅能获得
近几年,随着全球产业竞争格局的调整,世界先进国家加快了企业管理现代化的步伐,以数字化、信息化、互联网、智能化为先导的突破性发展配合着云计算、3D打印、大数据、智能生
长春高新区作为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是培育和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核心载体,是转变发展方式和调整经济结构的重要引擎,是实现创新驱动与科学发展的先行区。2009年,长春
1955年3月17日,《人民日报》第一版刊登了一条醒目的消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卫立煌已在十五日返回人民祖国。”卫立煌和夫人韩权华自香港抵达广州时,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副书
定型组合钢模板在国内已经被推广使用。两年来制造钢模板约132万平方米,约占目前国民经济调整时期每年模板需要量的八分之一。钢模板的使用范围也由工业建筑逐步向民用建筑
现代的质量管理,强调了生产过程中的质量控制,即所谓全面质量管理,要求防患于未然,从消极的事后检验改为积极的事先预防。在企业内部,通过全过程的质量管理,把生产中的各个环
卅八、李宗仁出任代总统,阎锡山赴京商讨国事,国共和谈失败,太原解放1949年2月15日,阎锡山为催运粮食飞抵南京。16日下午即飞赴浙江奉化,谒见蒋介石。蒋对阎说:“省事小,国事
1842年8月29日,英殖民者依仗坚船利炮强迫清政府签订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割占了香港岛。 1860年10月24日,签订《中英北京条约》。据此,英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