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岸云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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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一个叫陈雀替的女人独自旅行。她来到了黄河边上的这个小镇,停留了一周,在离镇大约五里路的一个村庄,看到了一座荒頹破败的旧庭院。从此,这破败的院落就成了她心里再也放不下的一个念想。
  又过了一些年,女人回到了这里。当她看到这愈加残破愈加荒凉的院子仍然坚挺在河岸山坡上时,心里竟涌起深深的感动,她想,原来你还在等着我啊。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夕阳在黄河上缓缓沉落,晚霞满天,河水如同一条血河。河上有船,是载客的游船,静静地泊在岸边。女人在野草丛生的台阶上坐下,像凝视一个久别的亲人般凝视着眼前寂静无声的荒院,她从没在别的任何一处地方,见过这样的建筑格局,她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些残破的建筑:明明是依山而建的窑洞,却又有着大大的歇山瓦顶、斗拱飞檐、柱础雕梁,以及精美的木雕门窗。虽然,那瓦顶几近坍塌了,长满野草,梁柱倾斜,门窗更是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但是,这废墟,这落日夕照中的废墟,有一种静穆、辽阔而辉煌的美丽,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真美,真美啊。她默默地说。
  一 彩云飞
  一个盲艺人,手弹三弦,腿绑响板、铜镲,自敲自打自弹自唱三弦琴书,他唱的是旧时光,唱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这三弦琴书,是黄河边陕北、晋西一带流传的一种民间曲艺,弹唱者,都是盲人。他们几百年严守着一条祖传的戒律,就是,琴书不传明眼人。起初,唱三弦书是为了祭祀神明,酬神许愿,瞽目人做了世间百姓的代言者,似乎,他们生来具有通神的才能。于是,在晋西一带,他们一直被尊称为先生。还因此流传了一句俗语,说,明子(明眼人)不敬神。因为明眼人没有通灵的本领。
  后来,唱琴书变成了一种凡俗的娱乐活动,可这祖传的戒律仍被他们严守着。而明眼人也从不越这禁忌半步,知道那是神明、苍天恩赐给瞽目人的饭碗。他们不能抢这饭碗:从前的人活得有规矩。
  从前,盲艺人们敬三皇,敬的是天皇伏羲氏,地皇神农氏,人皇轩辕氏。年年农历五月初四、初五、初六三天,要在三皇庙起庙会,就叫三皇会。到这三天,盲艺人们,从黄河两岸,从陕北、晋西的沟沟峁峁四村八乡,汇聚到三皇庙,先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然后,设书场,轮番登台,唱三弦书给神明听,这一唱,就是三夜三天。
  这三夜三天,自然,不能唱关于这个女人的艳曲,那叫”打闲书”。这三天,要“说神书”。
  不光三皇会,凡有村庄或人家求神降福、敬神还愿、祈天降雨,都要设书场,给各路神明说神书。安宅破土的,给土地爷、山神爷说书;撑舟走船的,给河神爷说书;养大牲口的,给马王爷说书;消灾消病则是给药王爷说书,祈雨自然是要给四海龙王爷说书。
  后来,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这一切渐渐没有了。神书不说了,闲书也不打了,三皇会消逝了,三皇庙拆毁了。再后来,盲艺人们唱起了时代新词,明眼人也破天荒入了行,再也没有了私设的书场。又后来,几十年后,当这里渐渐成为一个声名彰显的旅游古镇时,某一天,一个满脸沧桑的盲人,出现在了街头。他弹起三弦,打起响板,用沙哑却十分动人的声音,颤巍巍地,开口唱道: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琴书一出口,满街皆惊。上年纪的人脱口惊呼,“呀,红彩云!”而年轻人则一脸懵懂,抬头看天,天空明净如洗,没有彩云的影子呀。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更不知道那叫做红彩云的女子是这城中怎样的一个传奇。一种温存的、柔软的伤感笼罩了小镇,这石头的城,它深处某一处地方被触碰了,原来它也有一颗血肉的心。
  陈雀替出现在这小城,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古镇街头,有了专为游客说书的书场。这书场,有时设在茶馆,有时设在饭店,有时则是在家庭旅舍的餐厅。那也是一个夏天,陈雀替下榻在一个叫做春明客栈的旅馆,紧邻黄河,面河的楼上,有长长的厦檐,是绝好的观景平台。店家在这里安置了老木头的桌椅,挂起了大红灯笼,于是这里就成为了游客喝茶的茶室。凭栏俯瞰,黄河就在脚下,不动声色地流淌,白天,陈雀替就久久地坐在这里,看河。
  那天,晚饭后,有几个游客托店家请来了一个说书的盲艺人,就在这临河的茶室开起了书场。陈雀替独自坐在一张桌前,晚饭也懒得去吃,面前的一壶茶早已沏得没了滋味。她并不热衷这些民间的艺术,也自知听不懂,就要起身离去。店家喊住了她,说,“大姐,听个稀罕,捧个人场。”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盲艺人是个老者,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却有一种奇异而明净的笑容。他一边往腿上绑家伙事,一边就这样微仰着脸,明净地笑着,一一问客人“贵姓”。然后,他转轴拨弦,清清嗓,开口唱道:
  黄河上星星数不清,
  满座都是好宾朋:
  陈女士,李先生,
  尊一声韩刘赵宋众先生,
  祝各位吉祥安泰福禄双全家和万事兴!
  大家都笑了。原来,问客人姓氏,是为了这段“跳加官”。
  一段长长的弦子过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晚风拂来,是浩荡的河上的长风,带来黄河水的腥气。他迎着河风,猝不及防地,扯开了喉咙:
  天上的星星赞北斗,
  地下的古镇我唱河口……
  这类似于“叫板”的开场,直白,嘹亮,听上去不知道是赤裸裸的欢喜还是赤裸的悲伤。然后,一泻千里地,老人开始追忆他热爱的故乡如花似锦的繁华岁月。他弹着三弦打着甩板,用他嘹亮而颤抖的声音,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们带路,溯流而上,逆着时光,回到那个“水旱码头小都会,九曲黄河第一城”。他指给他们看黄河上帆樯林立的盛况,指给他们看古商道上不断头的驼队马帮。他让他们听驼铃的此起彼伏,听压过黄河涛声的算盘的噼啪声响。他一一说给他们,那数不清的商家、票号、当铺、货栈都叫什么名、挂的是什么匾,那些酒肆、茶坊、饭馆、旅舍都开在哪条街、哪道巷。他还说到一个叫红彩云的女子,说只有这样的盛景才对得起、配得上她的美貌。他说得好热闹啊,说得人热血贲张。直说到,一天的晚霞散尽,月上中天,身后的小镇,已是灯火阑珊,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奇闻怪事常发生,
  年长谁也记不清,
  二百年兴盛如刮风,
  世事更改不容情……
  一曲终了,三弦一拨,如同重重的叹息。
  黄河上洒着安静的月光。它从容地、浩瀚地东流而去,这一刻,大地是如此慈悲。许久,客人们鼓掌、喝彩,发着白云苍狗的感慨。老人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奇怪的、明净的微笑,不知道那是智者的超然还是婴儿的天真。一直沉默的陈雀替望着老人,这时突然开口问道:
  “大爷,您刚才好像提到一个女人,叫红彩云是吧?她是谁?”
  “哦,她呀?她可是个大美人!”不等老人开口,店家就抢过了话头,“她是河口最有名的妓女,她的故事可多了去了!哎,你们让先生再给你们唱一段《红彩云》听听!”
  “哦?好啊好啊!老人家,再唱一段啊!”大家纷纷要求,座中听众,大多是男人,一听是个美女加名妓的故事,自然兴致盎然。
  店家起身,把壶里的残茶泼掉,重泡了一壶新茶,说,“这壶茶,不收钱。”一边给老人续上新茶,“大爷,你喝口水润润嗓,给客人们好好唱唱咱红彩云。” “啪——”一声,老人敲响了桌上的醒木,三弦声起,柔美而忧伤。琴声在河面上起伏跌宕。那时,陈雀替不知道,那将是改变她命运的一个时刻。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彩云——
  二老爹娘太狠心,
  只要银钱不要人,
  把奴卖给残废军,
  掀奴到红火坑。
  书文很长,说书人的方言俚语,让陈雀替听得懵懵懂懂。她只懵懵懂懂听出了一个大致的意思,还有就是说书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惜之情。后来,在她弄明白了书文的内容后,才真正惊诧。这故事的开头似乎并不出奇,是个落套的老故事:因为旧式的买卖婚姻,一个好姑娘被迫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男人,备受欺凌。姑娘不堪忍受这样不公的命运,毅然出逃,来到了河对岸这座当年被称为“小都会”、“小天津”的水旱码头。她青春年少,身无分文,只身流落在这繁花地,还能怎么样呢?最终,她做了那“神女”的营生,起了个花名,叫“红彩云”,却不想,一下子,这朵彩云真的红遍河口,颠倒了城中众生。时光飞逝,女人厌倦了这风尘中卖笑的日子,终于,她碰到了一个心爱的男人。那男人,英俊潇洒,重情重义,不计一切后果,娶她为妻,给她在离城五里路的村庄,盘下一处宅院。一切,是那么圆满。可惜,天妒美人,就在她新婚燕尔的蜜月佳期,那重情重义的男子,突然生疾病暴亡。彩云悲痛不已,跪在丈夫灵前,哀哀号哭,三天之后,心痛而死,追随爱人而去。
  这决绝的一死,感天动地,也惊动了一整个河口。这重利的商城,动了情。城中商会出面,为彩云发丧。商家们,捐出银两,操办了这一对苦命鸳鸯的后事。据说,因为那男人执意娶彩云为妻,家中已将他逐出门户,于是,商会就在彩云的家乡,置了墓地,起了坟茔,厚葬了他们。送灵柩还乡时,一城的人,在河边渡口,在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女子弃舟登岸的地方,举行了公祭,响器哀乐,声动两岸,纸钱纷纷扬扬,如雪落黄河。这客居的城,动容地,送一个孤女衣锦还乡。那年,她二十七岁。陈雀替深深感动。她感动这城,一座满身铜臭的商城,竟如此悲悯。陈雀替还感动,一座满身铜臭的商城,竟解风情。并且,对美,心存敬意。
  后来,在以后的日子里,陈雀替听到了形形色色关于这绝色女子身世、命运、经历的各种说法。民间三弦书的唱词,也各有不同。更有以红彩云为素材而创作的当代小说、电视剧等等。这另一种有代表性的版本,似乎给商会公祭提供了一个更合常理的背景。说的是,红彩云曾协助小城的商家,设计一举除掉了心狠手辣、贪腐霸道、鱼肉百姓的”厘金局长”。而在这样的版本中,她的命运更加曲折跌宕,也更像一个传奇。
  陈雀替并不追求真相。她不需要真相。她不做历史钩沉。她想要的,在那个夏天的月夜,在春明客栈的茶楼,那个笑容奇异而安静的说书老人,用他的方式,已经都给了她了。
  二 云庐的诞生
  那一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陈雀替,遭遇了她人生中的大变故。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出轨了。因为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没有异议,离婚手续办得很快。结束了那一切,她出门旅行。没有设计路线,没有预定,更没有报团,一切随心所欲。去看了长江,就想,再看看黄河吧。于是,去看了壶口瀑布。路上,听人说起了河口,说那里的民居怎样怎样,说那小镇从前如何繁华,如今怎么凋落。她喜欢凋落的地方。于是,乘上了一辆破烂的大巴,来到了这里。坐在客栈茶楼上俯瞰黄河,觉得心里有一涌一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会突然鼻酸。直到那一晚,在盲艺人的书文里,和从前的古镇,和那个叫做红彩云的女子相识,她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来到此地,是因为某种指引。
  她在这个小城,寻找着那个旧时代美人的痕迹。她买绸缎的布店,买胭脂头油香粉的香料行,她居住多年的那條花巷。那些商家、店铺,早已没了踪迹,可是还存留着某种气息,整个小城都存留着那气息,忧伤,凄凉,慈悲。
  后来,就看见了那座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院落,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当年那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为彩云盘下的宅院,也是他们的新房,是他们想白头偕老厮守一生的家园。他们双双离世之后,房子几易其手,后来就听说,房子不太平,不干净。年深日久,慢慢荒芜下来。那荒院,从此就盘踞在了陈雀替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去。陈雀替常常在心里对它说,“如果我们有缘,你就等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去找你。你要等我啊。”它真的等着。一年又一年。庄稼收了一季又一季,黄河水结冰了,开河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凌汛。崖畔上的枣树,结果了,落叶了,又结果,满树的红枣,映衬着蓝天白云,好艳情。终于,有一天,它等来了她。它不动声色,而她,湿了眼眶。
  她卖掉了离婚时前夫留给她的房产,辞去了外企公司高管的职位,携着她全部的身家积蓄,来赴这个庄重的约会。又几经波折,费尽心思,辗转找到了如今举家迁进城里的屋主,从主人手里,签下了一个三十年的租约。租约签好那天,她一个人,带了瓶酒,带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些卤蛋,来到院子里,席地而坐,铺张报纸,把吃食摆上。她豪迈地用嘴咬开了瓶盖,把纸杯斟满。顿时,酒香四溢。酒是本地的白酒,粮食酿造,她举起纸杯,把酒缓缓洒在地上,说, “谢谢你等我。”是说这满地杂草的荒院,也是说别的。那就是“云庐”的前生。   深夜,雀替听到了响动,她起身,来到外屋,只见父亲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把他的脸,紧紧贴在骨灰盒上,双肩一阵一阵抽动,压抑着自己苍凉绝望的哭声。雀替悄悄退回屋里,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黎明时,雀替因为高烧,昏迷不醒。昏迷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陈雀替,你杀死了你的妈妈!——”
  听完这段故事,卢彦沉默良久。
  “不能说是你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知道那件棉袄是在让你安排后事?是诀别?”
  雀替摇摇头:
  “不,我知道。两年前的暑假,我和妈去乡下参加过一个葬礼,死者是她的一个朋友,后来我猜可能是她一个当年的小姐妹。她没有生养过,抱了一个儿子,家里很穷,丧事办得很凄凉。记得在回来的长途汽车上,妈一直在哭。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对父亲说,‘她就一身单衣走了,连件棉袄也没穿。’爸回答,‘新社会了,不讲那一套。’妈转头对我说,‘雀替呀,将来,等我死的时候,不管谁说什么,你一定要给妈穿棉袄,记住了吗?——’”雀替说不下去了。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夜鸟的枭叫。
  “所以,那天早晨,一看到床边叠得齐齐整整的棉衣,我就懂了。经历了前一天的那一切,让她的小女儿看到了最不堪的耻辱的一幕,她怎么活?我吓坏了,心里扑通扑通狂跳。可是,可是,我同时却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解脱!她死了,我就不会再遭遇像前一天那么可怕的磨难了吧?原来,我一直、一直有个隐秘的念头,想让她消失,让那个耻辱的源泉消失……我走出我的小屋,看到父亲,小哥,我什么都没有说。那天早晨,母亲精心地准备了早餐,有我们大家都爱吃的小米粥,有父亲喜欢的、百吃不厌的妈自己腌制的洋姜,有小哥喜欢的摊黄,还有,我爱吃的煎蛋,煎得那么均匀,鲜亮,完美。这是她为我们准备的最后的早餐!只有我明白这是告别……我突然感到心疼,不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质的那颗心在疼。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并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一分一分,我错过了时机,救她的时机。”
  “那是个雨天,公园里人很少,后来,有目击者说,那天,看见她在后山湖边,走过来,走过去。还有人看见,她曾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坐了很久很久。据说,那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左右。她是什么时间跳下去的,没人知道。死,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我想,也许,她是在等我吧,她把她的生死交给了我,让我来决定。她可能还存了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幻想,幻想她最疼爱的小女儿,会慈悲地赦免她,幻想亲人们,会在地狱的边缘,拉住她的手,说,妈妈,咱们生死与共!可她什么都没有等来,她,她最后起身投向湖水的时候,该有多么凄凉,多么伤心和绝望……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女儿选择了,让她死!她的骨肉至亲,选择了,让她死!”
  她哭了。眼泪奔涌而出。她无声地哭着,卢彦坐在她对面,沉默地看她哭。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健忘地活着。历史的伤口,原来,仍旧,滴着永难凝固的鲜血。这个不幸的女人,她背着什么樣的重负,从十二岁那年走到了今天,走过了半生的岁月。他没有安慰的语言,语言太轻薄了。无论是对于罪恶还是宽恕。他一阵鼻酸,人生怎么这么多无尽的苦难?
  “我是个罪人。我知道我得用一生来赎罪。我也从不奢望上帝和一切神明的原谅。我更知道我不配得到人世间那些凡俗的幸福。我爱过人,有过家庭,但是离异了,因为丈夫出轨。我曾经那么想做母亲,可是,习惯性流产,最终导致了不孕。丈夫最后和我分手,也是因为情人怀了他的孩子。他提出离婚,我答应得很痛快,痛快得让他害怕,最后他甚至感到伤感,说,‘雀替,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啊,你一点也不留恋吗?’我留恋。可我不敢。他不知道,当我感到幸福的时候,我会害怕,我不相信幸福会降临到我身上,我知道它们转瞬即逝。当不幸到来时,我会长吁一口气,我知道这才是属于我的结局,我最终的命运。我承受一切厄运,那是我赎罪的方式,也是我对我母亲的忏悔……”
  卢彦站起身,走上去,把这个不幸的、对自己如此残酷的女人、姐姐,轻轻地,悲悯地,拥在了怀中。
  四 冬天的邂逅
  几年后,云庐声名鹊起,成为民宿精品酒店的翘楚。
  有人建议顺势造势,开连锁店,做成全国性品牌,也有人想投资进来,共同开发别的项目。但是,陈雀替一一拒绝了。她没有野心。她只要她的云庐,只要这座曾经的荒院。
  这个和母亲在梦中相会的地方。
  只是,母亲永远停留在了四十二岁这样一个风韵犹存的年龄,而雀替,从中年,渐渐走向秋后的晚境。
  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送走一批游客,又来新的一群。迎来送往,周而复始。冬天,黄河结了冰,冰封雪冻,游客稀少一些,是云庐的淡季。而卢彦,常常会在冰天雪地的某一天,突然出现在雀替面前,给她惊喜。他说,“姐,想和你喝酒了。”
  他们烧木炭,生铜火锅,涮羊肉,喝老白汾。窗外,雪花飘飘,大地无声而静美。雀替会突然涌起不安,她想,一切,都太美好了。
  某一个晴朗的冬天,云庐来了一群客人。
  他们提前预定了房间。一个团体,八个人,包下了“旧帆影”和“彩云归”。
  他们到来时,响动很大。八个大人,两个小孩,两辆越野车,一辆陆虎,一辆宝马X5。八个大人,四对夫妻,四家人,两家住“旧帆影”,两家住“彩云归”。那两座复式小楼,各有卧房两间,带独立卫生间,有阔大的浴缸。楼下是客厅和餐厅,客人可以在房间点餐。楼上,则有一个大大的观景露台,夏天,那里是绝好的茶室。
  两座小楼,内装风格则截然不同。一座,是古朴加田园的中国风;另一座,则是老洋房的格调。他们一群人,喧哗着,选房间。吵吵嚷嚷,意见不一。最终,带孩子的两家人,入住中国风的“彩云归”,另两家,住老洋房。
  刚入住,一个孩子就把客厅茶桌上的一只茶杯砸碎了,那是一套杯中的一个。那套杯子,是卢彦在自己的柴窑里精心烧制的陶杯,古拙而雅致,雀替很是喜欢。碎了的茶杯割伤了孩子的手指,孩子哇哇大哭,孩子的家人急得大声呼喊, “服务员!服务员!”   服务员闻声跑进去。
  “你们怎么服务的?叫这半天才进来?孩子受伤了!”一群大人围拢着孩子,怒气冲冲指责。
  服务员慌忙跑出去,拿来医药箱。碘伏、消炎粉、创可贴、棉棒,一应俱全。客房领班也闻讯赶来,帮孩子处理了伤口。孩子爷爷说道,“要是感染了,你们酒店得负责!”
  这话,领班和服务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想,领班说,“先生,您要是不放心的话,我们带您和孩子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吧,看还需要怎么处理?”
  “不用了,”男客人回答,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认倒霉就是了。你们的服务不到位,明明看到有孩子入住,这些容易打碎容易让孩子受伤的东西,应该马上收到高处才对!”
  领班一边道歉,一边和服务员清理茶桌,把所有的茶器临时收在了餐边柜里。清扫干净地上的碎瓷片,她们退出来,回到服务间里,领班骂出了声,“鸟人!”
  “那打碎的杯子怎么办?”服务员问。
  “还能怎么办?你能让他们赔吗?跟经理汇报,我赔吧,该咱们倒霉是真的!”领班忿忿地说。
  那天,雀替去镇上办事,回来后,服务员和领班向她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缘由。多年来,在这小小的酒店里,在这“江湖”之上,雀替也算见识了各色难缠挑剔的人物。她想,不管怎么说,孩子一来就受了伤,家人心疼着急,说话难听也并非不能理解。
  “我去看看孩子。”她说。
  “他们在餐厅吃饭,”领班告诉她,“他们是同学聚会,自驾游。说是有人多年在南方生活,想念北方的冬天,所以才在这个季节出行。”
  “告诉餐厅,加一个孩子爱吃的甜品,酒店奉送。”雀替吩咐。
  她来到餐厅。这个季节,又非节假日,游客不多。云庐的餐厅并不很大,包房也只有三间,但他们的菜肴却名声远播。镇上、县里、甚至省城,甚至河对岸的陕西,有人专程开车过来,就为吃这里的私房菜。这里的几样看家菜,都是陈雀替的真传。高兴的时候,她还会为客人亲自下厨掌勺。
  她让服务员敲门,走进客人的包房。
  黄铜的火锅,红红的木炭,热气氤氲。一桌人,在涮羊肉。
  “这是我们总经理。”服务员介绍。
  “打扰了,对不起,”陈雀替礼貌地致歉,“听说孩子受了伤,我来看看。很抱歉,由于我们工作不细致,出了这样的事,还疼吗小朋友?”她俯身问那个受伤的小女孩儿。
  “疼。”小姑娘认真地回答,“吃了糖才能不疼。”
  她笑了。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莜麦!”又努力伸出三根小指头,“三岁!女生!”一口气自报了家门。
  一屋人都笑了。
  旁边,另一个略大些的女孩儿,瞥了她一眼,说道,“幼稚!”
  大家笑得更欢。
  服务员端进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是一盘精巧的小点心。
  “好,三岁的莜麥,小女生,还有这位大朋友,请你们吃枣泥核桃糕,小莜麦你试试,也许,吃了它,和吃糖一样,伤口就不疼了。”雀替爱怜地摸着小女孩的小脑袋。
  莜麦的爷爷说话了,他笑笑,说,“好,接受你的道歉了。”
  这时,坐在主位上的一个人,莜麦的奶奶,望着雀替,突然开了口:
  “不过,对不起,难听的话我还得跟你这个负责人说说。我们是慕名而来,从网上、还有听人介绍,都说黄河边上的这个云庐如何如何好,比五星级酒店要更贴心更周到。所以我们第一站才选择了这里。我们几十年的老同学,天南海北难得一聚,没想到,这第一站,第一天,刚一进门就弄伤了孩子,总归,这事让人扫兴。作为一个精品民宿酒店,一个常常接待举家出游而非商务性质的小客栈,首先要考虑的应该就是孩子的安全,要尽量避免那些不安全的、华而不实的因素。看来,那些说你们如何完美的评价是言过其辞了。总经理,我说得对吗?”
  她微笑着,这样问。端庄,高贵,貌似娓娓而谈实则居高临下拒人千里。她很漂亮,一头闪亮的银发下面,是一张白皙的、没有一点皱纹和岁月痕迹的脸。两只和田白玉的水滴耳坠,轻轻摇荡,擦着她的脸颊,竟有一种少妇般的妩媚。
  雀替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脸,不回答。
  “总经理?”
  “哦?”
  “我说得不对吗?”
  “不,很对。”雀替回答,“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会努力做到名副其实。”
  她轻轻点头,告辞而去。
  她一走出房门,莜麦的爷爷就大声说道,“我说,老秦,你刚才那番话,有点刻薄了吧?”
  “刻薄什么?”不等莜麦奶奶回答,另一个女客人就反驳道,“说得太对了!继红,我是没你这口才,小小一个民宿,还以为自己真是五星级大酒店,还总经理!明明就是个老板娘嘛。就该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说,消停点吧,吕亚非,”她的丈夫,一个身穿唐装,气宇轩昂大腹便便的男人插话了,“毕竟是咱们的孩子打碎了人家的茶杯,把手割了。伤得也不厉害,人家紧着道歉,也没让咱赔茶杯,可以了。”
  “还让我们赔茶杯?我看她敢说出这个‘赔’字!人家宝贝孙女的手指头谁赔?你可真是胳膊肘朝外扭啊!再说了,就那几个破杯子,值几个钱?把她这一酒店的茶杯都加起来,恐怕还抵不上咱们餐桌上这条烟钱呢!住她这小客栈,是给她面子!”叫做吕亚非的女人叫起来。
  他们桌上的香烟,叫利群——富春山居,两万元一条,是最贵的中国香烟。吕亚非的丈夫老刘,做焦炭生意发家,如今转行投资文化产业,公司交给了留学归来的儿子打理,自己“归隐田园”。老伴儿当年最好的同学、闺蜜,在副厅级的职位上退休,从南方归来探亲访友,于是,老伴儿又约了两个旧日同窗好友,三家人,陪南方来的老同学自驾出游。
  “来来来,大家涮肉!”老刘不再理睬老伴,“秦厅长,他们这羊肉真不错,是真正的草原羊,不是冒牌货。”
  叫做秦继红的银发女人,半天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她转脸对老同学吕亚非说道:   “亚非,你不觉得,这个老板娘,有点像一个人吗?”
  “像谁?”吕亚非问。
  “陈雀替。”
  “谁?”
  “陈雀替!”秦继红回答,“你不会忘了谁是陈雀替吧?”
  “我当然记得,”吕亚非回答,“她妈是个妓女,后来自杀了,跳了湖。”
  “对。”秦继红点头,“你不觉得,老板娘和她有点像吗?”
  “我看不出来。你们呢?”她问另外那两个人。
  那两人也摇头。说,“没看出来。几十年没见了,早忘了她长什么样了。你还能记得她的样子?”
  “继红大概应该记得,”吕亚非笑着回答,“那时候,你好像特别看她不顺眼,特别讨厌她,咱们那时候可没少找她麻烦,你还逼着她去看她妈游街,我们那时候可都是听你的呢。如果真是她,还有点尴尬吧?”
  “怎么了?我们做错什么了吗?”秦继红认真地、坦然地望着吕亚非,“那就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我们只是做了时代要我们做的事。”
  “对呀,错,也是时代的错。”另一个同学接口说,“我们那时候还是小孩儿,跟着大人们,闹着玩罢了。”
  “我不这样认为,”秦继红回答,“我很珍惜我的少年记忆,我感怀我有一个风云激荡的青少年时代。”
  她坦然地、磊落地望着她的少年伙伴,她们一时语塞。
  片刻,吕亚非举起了酒杯,郑重地说:
  “继红,为我们的少年时代,干杯!”
  “砰”地一响,几只酒杯碰在了一起,那是岁月的声音。她们突然都有点激动。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们说,你们同学的妈是妓女?”莜麦爷爷问道。
  “是,说是还是个名妓,后来从良,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总之,不是什么正经货。”吕亚非回答。
  “奶奶,妓女是什么?”莜麦忽然仰着脸问。
  秦继红望着孙女,愣了一下。
  “是壞人吗?” “幼稚!”大女孩不屑地插嘴说,“连妓女都不知道?是坏女人!” 大家惊愕,随即笑起来, “这小东西,太聪明了!”莜麦奶奶说,“看来以后说话可得当心点。她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啊是啊,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小人精!”大家笑着感慨。窗外,厦檐下,陈雀替在冷风中站了许久许久。
  五 猫人
  “姐!”
  下午,卢彦开着他的越野吉普,夹带着一身寒气,突然出现在了云庐,出现在了雀替面前。
  “姐,想吃你做的羊肉汆丸子了。”他一如往常,笑嘻嘻地说。
  雀替没有说话,走上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动不动。
  “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雀替回答,“想你了。今天,特别想你。”
  “所以我才来呀!”卢彦双手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地,凝视她的脸,“你哭过?”
  “没有,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她望着他笑了,“快坐下暖和暖和,看这一身的寒气!我来烧水泡茶。”
  这是间套房,是雀替自己的房间。因为铺设了地暖,她选择了近似和式的内装,临窗有大大的榻榻米地台,有升降的茶桌,有喝茶的美器。那些茶器,都是卢彦千挑万选柴窑里的精品。墙角,一架明式花几上,一盆腊梅,静静地绽放着。黄河边酷寒的冬季,冰天雪地,榻榻米地台就如同一盘暖炕。姐弟俩,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桌上,精魂般的茶香,悄然四溢。
  “这是桐木关金樽,上好的金骏眉。你不来,我不喝。”雀替说。
  “姐,明年春天,我们在西班牙有一个展览,我和小雯都去,我们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卢彦说。
  小雯是卢彦年轻的妻子,比他小很多岁,是一个美丽的油画家。
  “我就不去了,你知道的,我对看世界,没有那么大的兴致。”雀替说。她知道,卢彦总是想尽办法把她从云庐这个小世界里引领出来。
  “小雯画了一幅新作,是画你,题目就叫《姐姐》,画得很有意思,水波荡漾,像河妖。这是她的参展作品,她想让你在场。”
  姐姐。雀替眼睛湿了。那是什么样的一幅作品?水波荡漾,只有内心纯良、天真幸福的人,会那样描绘她。她爱怜地望着卢彦,望着这早已胜过骨肉的亲人,笑着说道:
  “卢彦,小雯是个好姑娘,你要答应我,让她这一辈子,都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善良的女人。”
  卢彦深深地望着她,许久,说道: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姐,是什么事?为什么我心里会这么不安?”
  雀替笑了,“是发生了点儿事,客人打碎了一只茶杯,是你烧的杯子。那是我的爱物。为这事和客人发生了不愉快,都过去了,可我还是有点伤感。”她这么说。
  卢彦将信将疑。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香。一边默默打量这个房间,有几个月没来了,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除了几本新书,几册新杂志,一切,都是熟稔的,旧的。生活似乎在这里凝固了。就连花几上的那盆腊梅,绽放的好像也是去年的旧花朵。花盆旁,树立着一只瓶子,一只粗陋的塑料瓶,是一件眼生的东西,看上去突兀而奇怪。
  “这是什么?姐,‘猫人’?是猫食吗?你养猫了?”卢彦疑惑地问。
  “哦,没有,这是灭鼠药,”雀替回答,她回答得略有些急促。
  “怎么?云庐闹老鼠了?”
  “不是,是镇上发的,有几家民宿在闹,让大家统一灭鼠,”雀替说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瓶子抓了起来,“你不是要吃羊肉汆丸子吗?我这就去给你做。刚好,我吊了一锅好汤。你先自己喝茶。”她站起来,笑笑,走出去。
  太阳西斜了。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卢彦喝了茶,想打个盹,却怎么也眯不着。他心神不宁,起身出门,四处闲走。他来到最爱的阳光房,里面没有一个客人。他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听到了轰鸣的汽车声。随后,一群人喧闹地走进来,穿过前厅,穿过阳光房,朝后进院子走去。卢彦听到了服务员的声音,服务员说:   “请问,几点钟给你们开晚饭?六点半可以吗?我们总经理今天会亲自掌勺,给各位烧两个拿手菜。”
  “哦?是吗?那好啊,就六点半开饭吧。”听到客人回答。
  阳光房又安静下来。
  但是没有多久,两个小孩儿跑进来。吵吵嚷嚷地,在高大的绿植间跑来跑去。一会儿爬上沙发,一会儿又爬上吧台凳。玩着玩着,不知道因为什么,听到她们口角起来:
  “讨厌,捣蛋鬼别捣蛋!”
  “我是朵拉,你才是狐狸捣蛋鬼!”
  “你打碎人家杯子,还不赔,你是大坏蛋!”
  “你是大坏蛋!你,你是坏女人,你是、你是妓女!——”
  “啪”一声,大女孩打了小女孩一个嘴巴。小女孩“哇——”地哭起来。只听大女孩说,“你才是妓女!你是你奶奶说的那个跳河的妓女!——”
  卢彦腾地跳起来。二话不说,朝后面跑去。
  她在厨房。她在给她的弟弟,她人生的知己,做羊肉丸子。她选了最合适的好羊肉,小心去掉每一条筋络,不用绞肉机,不用料理机,就用手,用张小泉菜刀,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剁碎,又用手,一下一下,摔打成泥。她用调料腌制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精心。同时,她也在烹制着另一锅汤羹,那是一锅用各种好食材吊出来的鲜汤,过滤后,将如水般清澈。这锅汤,她先倒出一砂锅,是给卢彦汆丸子用。另一大半,则是为那些贵客准备的。她要为他们做一道惊艳的清水白菜。她要让他们尝遍油腻吃腻山珍海味的舌头,醒一醒,让舌头上的味蕾,透透气。她不计成本,挑了十棵满意的大白菜,一层一层,剥掉菜帮,留下幼嫩的小小的菜心,洗净,滤水,菜心们躺在滤盘里,静静地,有一种将要赴汤蹈火的悲情。雀替眼睛湿了,“对不起,”她轻轻对它们说。
  六点半开晚饭。
  这道菜,将是一道压轴菜。
  在上完六个凉盘,六道浓墨重彩浓油赤酱的热菜之后,它将登场。
  清澈的鲜汤,盛在精致优雅的天青色碗盅里,每一碗中心,臥着小小一棵鹅黄翠绿的白菜心,上面,飘着三五粒鲜红的宁夏枸杞。鲜明如画,滋味清甜、跳脱、醇厚,回味无穷。十只小盅,只有其中一只,略有不同:盅盖上描画着小小一朵腊梅,如同一滴血。这只盅,将会摆在主客的面前。
  同样的另一只盅里,留了一盅清汤,扣在那里。那是雀替为自己准备的。
  这最后的一道压轴菜,雀替要自己亲手安排亲手送给客人。在备餐的小室里,她支开了服务员。然后,她做了一件事。她如赴战场一般,端起大托盘,转身出门,拐出幽暗的过道,来到前厅。她定定神,然后,走到了包房门口。伺立在外面的服务员接过了她手中的托盘。
  她敲敲门,走进去。
  光明的、热气腾腾的房间,扑面一股浓郁的酒香,以及被酒精催生出的奇妙、亲昵、放纵的欢快。一桌子男男女女,都有了酒意,人人春色满面。看到她进来,昔日的煤老板、如今的文化公司董事长,老刘,第一个叫起来:
  “哎哟,经理大驾光临了!我说经理,你这精品民宿果然名不虚传啊,这大厨的手艺,比得上米其林三颗星了!来来来,经理,我敬你一杯!”
  他太太,那个叫吕亚非的女人,半嗔半笑地夺下了他手中的杯子:“行了行了!刘孟德!别借酒盖脸,胡言乱语!”一边抬头对雀替笑笑,“不好意思啊,他喝高了。”
  “谁说我喝高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雀替笑笑,回身从配餐台上取了一只干净的酒杯,走上去,拿起桌上的酒瓶,斟满了,举起来,说道:
  “刘先生谬奖了,我这小小民宿,哪里敢妄比米其林餐厅?吃的也就是个家常罢了。不过,尽管是溢美之词,听着总归是高兴的,就算是对我们的鼓励吧!我借花献佛,诸位贵客,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光临我这‘乡村小客栈’,也是——三生有缘,来,我敬各位一杯!”她一仰脖,饮干了杯中的佳酿,说,“好酒!——我没有别的,奉送各位一道菜吧,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是我用心用意烹制的,算是我对各位的一点特殊心意——来,服务员,上菜!”
  服务员端着托盘,走上来。
  “别弄错了,”雀替说,一边亲自端起了那只描着腊梅花的、清香的小碗盅,“这是主客的。”她说,然后把它双手捧到了莜麦奶奶——秦继红面前。
  再然后,天青色素瓷净底的小碗,一只一只,摆上了桌。
  刘董,刘孟德,揭开了面前小碗的盖子,“哇——”地叫出了声,“好家伙,艺术品啊!”
  莜麦爷爷也不禁啧啧称叹。
  “谢谢经理啦!”刘孟德打了一个酒嗝,“这样吧,我来献歌一首,感谢经理的一番美意!”
  “刘董,不劳你大驾!”桌对面的秦继红突然开口了,“亚非,你来一段吧,多少年没听你唱了,很想听啊。”
  “行啊,这还不容易?你说吧,唱段什么?”吕亚非笑着问。
  “《红灯记》吧,”秦继红回答,似乎是不经意地扫了陈雀替一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不好不好,不应景,”老刘说,“来段《贵妃醉酒》吧,海岛冰轮初转腾……”
  “不!我就想听《红灯记》!”秦继红收起了微笑,正色地、几乎是挑衅地望着老刘说。
  “《红灯记》有什么好听的?”
  “那是我们少年和青春的珍贵记忆。”秦继红一字一字、清晰地回答。
  “好好好!就唱《红灯记》,”吕亚非急忙打圆场,“本来那就是我最拿手的,我这个李铁梅,当年,也算红透我们学校半边天呢!”
  她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突然地,她唱起来,字正腔圆。气息略有些不稳,但,声音却仍然有一种青春的激情和真诚。非常奇怪地,陈雀替听着听着,觉得心里一动。她望着那个暮年的歌者,歌唱使她的眼睛如一个少女般明亮、湿润、纯真。仿佛它们穿过了生活和岁月的重重雾障,在某条永恒的河流里缓缓沉浸。那一刻是安谧的,温情的,干净的,也是激昂的,但那激昂与豪迈铁血的唱词无关,与《红灯记》无关。陈雀替猛然感到剧烈的心痛,为一切,为被戕害的、摧残的一切。   “你在做什么陈雀替?”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她心里这么问,刹那间,冷汗流了下来。
  一曲终了,大家鼓掌。
  “好啊吕亚非,不减当年啊!”大家纷纷称赞。
  “不似当年,胜似当年。”秦继红向朋友微笑,“谢了,亚非。”
  “来来来!别光顾着说话,尝尝经理的这艺术品吧,凉了,就对不起这美味了。”老刘招呼大家。
  “奶奶奶奶!”莜麦突然叫起来,“我要花花碗,我要你的花花碗——”她一边喊,一边从宝贝凳上探出身子,去够旁边那只描花的碗盅,那只特别的、有一朵腊梅花的器皿。那腊梅,小小的一朵,落在盅盖上,鲜红欲滴。陈雀替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孩子的小手,说,“烫!小心——”顺势一抬胳膊,衣袖一扫,“啪——”一声,那只描花碗盅,那朵无辜的腊梅,血滴子般的腊梅,应声落地,粉身碎骨了。 “哇——”一声,小莜麦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不是我打碎的,这次不是我打碎的!——” “知道,知道,”陈雀替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搂住了孩子的小肩膀,“对不起小莜麦,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好。”她望着孩子清澈的泪眼,这么说。
  风平浪静之后,她走出包房,拐进幽深的走廊,一抬头,迷蒙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卢彦。他们四目相对,久久地。突然他向她跑来,一把搂住了她,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她在发抖。她的头发、衬衣,都被冷汗浸湿了,她就像跋涉了千山万水一般累得虚脱。她说, “卢彦,卢彦,卢彦,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吧?”
  他回答, “姐,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卢彦?”
  “我知道,我的姐姐,善良,悲悯,她,她不是他们,她不会,以恶制恶——”
  “不不不,你错了卢彦,我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都是纯真的恶魔,或者说,我们的身体里都住着这样一个恶魔。我没有、没有把那件事做到底,不是别的,是因为我突然间困惑了,我想,我在审判谁?我有资格去审判任何人吗?我没有资格啊——”她无声地哭了。
  “不,”卢彦回答,“姐,不对,那是因为,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审判!你、我,我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审判!所以,所以你才没有干傻事,苍天在上,你没有干傻事……”
  “也许吧,也许吧,”她泪流满面地、呢喃般地回答,“也许,我比自己认为的要善良一些,当我走进包房,看到两个孩子,特别是那个小莜麦,我心里一阵恐惧:我怎么能在孩子面前做这样的事?那太残忍了!也许就在那一瞬间,我其实已经放弃了……”她抬起了蒙眬的泪眼,“我放弃了,卢彦,你知道我放弃了什么吗?我为自己也准备了同样的一碗汤……现在,我又可以苟活下去了,又可以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看见冰封的黄河,打理我的云庐,和平常一样,活着,却多了一份罪孽!……”她说不下去了。
  “姐,”卢彦的眼睛湿了,“假如,假如你真那么做了,我会恨你一辈子,就像恨我妈,”他说,“我又一次被一个亲人抛弃了!……”
  “卢彦!”
  “所以,你必须活着,忍受,为你的母亲,赎罪,用你的一生。”他说。
  “那么,谁来审判他们?”她望着他,无助地、困惑地这样问,“谁来审判这一切?”
  “我不知道,”卢彦悲伤地、诚实地回答,“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一个对的时间来到了这里,太庆幸了。”
  是,他是多么庆幸啊。假如,他没有在这个原本寻常的冬日,突然决定来云庐,假如,他没有无意中看到那瓶毫不起眼的“猫人”,假如,他没有在阳光房里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假如,他没有当机立断,四处搜寻,趁人不备找到她藏在了配餐室里的“猫人”,把它倒进下水道,冲刷干净瓶子,然后又灌入了清水,那么,此刻,有可能,他就已经失去她了,有可能,这个夜晚,将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是啊,面对一个被仇恨折磨、烧灼的女人,他做了手脚。他怎么敢期望一个疯狂复仇的女人悬崖勒马?然而,她奇迹般地做到了。姐,亲爱的姐姐,他在心里这样喊,柔情四溢,又无限凄伤。原谅我,他默默地说,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永远不会,那就是,我曾经动摇过对你的信任,对善良的信任。
  六 诗篇
  第二天上午,这群客人,离开了云庐。
  办理完退房手续后,客人们鱼贯走出了前廳。像往常一样,陈雀替在门口送别。这是云庐的规矩,一个民宿应有的礼节。
  陈雀替礼貌地、平静地和他们一一道别。包括那个叫做“秦继红”的女士。那位女士,牵着她的小孙女,仍然那么端庄、高傲,一条鲜红的羊绒围巾围在脖颈上,把一头银发衬托得更加夺目而漂亮。她走过了雀替身边,想了想,又返了回来,她说:
  “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们的一个熟人,我们的小学同学。”
  “是吗?”陈雀替望着她,回答说,“你们的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陈雀替。”她回答,“这名字很特别。”
  “真巧,”雀替说,“和我同名同姓。”
  秦继红微微一怔。
  “真巧,是真巧。”她说。
  “不过,我不是你们的同学,”雀替回答,“假如,我是你们的那个同学的话,久别重逢,不会这么平静吧?恐怕,会发生些什么,对吗?”
  “可能吧。”秦继红微微一笑。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雀替说,“再见。”
  秦继红也说,“再见。”
  可她们都知道,此生,恐怕不会再见了。但秦继红不知道的是,在黄河边上的这个“ 小客栈”,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她和什么东西擦身而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牵着她的小孙女,走出了大门。
  忽然,三岁的小女生,小莜麦,挣脱了她奶奶的手,转身从外面又跑进来,跑到了陈雀替面前。
  “我打碎了你的杯子,”她说,“可是我没钱赔。我赔你这个,行吗?”
  说着,她伸出了她紧握着的手,展开,小手心里,是一个棒棒糖,她最珍爱的东西。
  陈雀替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蹲下身,郑重地接过了那颗糖,握住了她的小手,在花蕾般的手心里,深深地,亲吻了一下,“谢谢你,小莜麦。” 她说。
  那一刻,她感谢神对她的拯救。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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