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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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开始的那个夏天,轻轻的,就像春天的一朵柳絮。
  那天上午,镇上一帮少年要去大江洗澡,我跟在后面。那条河号称大江,水才没到膝盖,唯有五拱桥上游砌着拦河坝,水深齐腰,我们自然就往拦河坝去。
  走到马路上,一个人说:“到三岔口去吧,三岔口水深,可以跳水。”
  我问:“三岔口在哪里?”
  那人翻着白眼说:“我又没有叫你去。”
  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三岔口离镇中学不远,是一条无名小河跟大江交汇之处,成“丫”字形,有三四米深,的确是跳水的好地方。扑通扑通,大家争相跳水,水面热闹得像是开了锅。而我呢,像往常一样,玩着玩着就跟人群疏远了,独自待在浅水区,变得尴尬起来。
  我把目光投向小河。
  小河水浅,只能齐到小腿肚,无人光顾,但是清澈明净,与大江汇合时形成明显的界线,而且两岸树木成荫,鸟儿啼鸣,河中又有芦苇茂密的沙洲,美丽、幽静,如同仙境。
  我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引到小河,溯流而上。岸树和芦苇将三岔口隔在另一个世界,笑嚷声和跳水声变得隐隐约约。小河在脚下轻快流淌,水晶一样透明。水底细沙金子似的闪亮,这儿那儿长着连片的水草,绿绿的,静静的,小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悠然自乐。
  拐一个弯,三岔口的喧嚣完全听不到了。岸边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树在水中露出又密又长的根须,弯弯曲曲,随波摇摆。树根周围形成小小的水潭,潭底没有泥土,全是细沙,正适合一个人洗澡。我仰面浮在潭中,只露出眼睛鼻子,水流在耳边奏着奇异的音乐,极似无数珍珠在滚动、碰撞,夹杂着风声、雨声,还有古筝和琵琶的合鸣。长长的柳条拂着水面,形成绿色的帷幕,将我笼罩其中。一只白鹭落在树梢,好一会儿才发现下方有人,拍翅飞走。无穷的喜悦在心中洋溢,因为我又拥有了一个秘密地点,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我的另一个秘密地点在镇中学后面的小石山上。那是一个凹坑,鹰巢一样镶在朝西的悬崖上,坐在其中可以俯瞰山脚的校园、百衲衣似的田野和蜿蜒南流的大江。只要我不出声,别人从近在咫尺的山脊爬过也难以发现。
  我泡得身体冰凉,爬到树上,四下观察。对岸有人放牛、打猪草,我能从柳条缝隙看见他们,他们却很难发现我。这边岸上是一大片沙地,长满杂树和矮草,中间还有一块空地。要是在空地上砌一幢房子居住,有飞鸟游鱼为伴,却没有人来打扰,多么自在啊。而且这儿离镇上不远,需要什么就去买,方便得很。等我长大了就住到这里来,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我。噢,我还要养一匹马,要么白得像雪,要么红得像火……
  不经意一抬头,叶缝里射下成千上万的金针,令人目眩——太阳已经到了天顶,回家要挨骂了。
  我赤身裸体回到三岔口,不见一个人,只有我的衣服孤单单地遗落在岸上。
  他们早就回去了,明明看到我的衣服还在,没有一个人去找我,恐怕我失踪了也没有谁在意……那一刻我难过极了,灼热的日光一下子变得冰冰的,如同雪光。“我不抱怨任何人。”我无声地对自己说,“我不合群,我喜欢一个人玩,全天下都知道。”
  那个阳光灿烂似乎连黑夜都没有的暑假,我一有机会就来到小河,在绿柳垂拂的小水潭里泡澡。我管小水潭叫“王子的澡盆”。就算是真正的王子,也没有这样巨大阴凉并且铺着洁净金沙的澡盆,更没有这样无穷无尽的能演奏美妙音乐的洗澡水吧。
  泡够了,我像鸟儿一样惬意地栖在大柳树上。树上有个绝妙的枝丫,坐在那儿,胸前正好有一条横生的树枝让我趴着,安安稳稳,舒舒服服。有一次我趴着趴着,开始打瞌睡,结果一侧身就掉下去,半空中下意识抓住密密低垂的枝条,缓缓降到小水潭里,毫发无损。
  我把大柳树当成好朋友,经常跟它说话。我的秘密它全知道呢。每次我告诉它一个秘密,就在树干上刻一道浅浅的记号,叫它永远不要忘记。
  八月下旬,暑假快要结束了。我对大柳树说:“我不想去上学,你知道的,班上没有一个人跟我好。”
  一阵风吹过,满树柳叶沙沙直响,仿佛在安慰我。
  第二天午后,我又到小河玩耍,快到大柳树的时候,发现河里好多鸭子。在有鸭子的地方洗澡,容易得“鸭风”,身上到处起红团,痒痒的,好些天才能消退。我扬着手,“哦呵哦呵”驱赶鸭子上岸,却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爷爷,有人赶我们的鸭子!”
  那是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女孩,坐在大柳树原本属于我的枝丫上。在她下方,一个老头蹲在柳荫里原本属于我的小水潭边,起劲地洗刷一个脏兮兮的大铁锅,水上漂浮着黑色的锅灰。沙地杂树之中,那块空地多了一间小茅屋,还有竹编的鸭圈。
  我跑过去,指着我在树干上刻的记号大声说:“这是我的地方!看,这是我做的记号!”
  女孩荡着脚丫子,低头对老头说:“我说过的嘛,这么好的地方,肯定有人早就看中了。”
  老头看着我,满脸愁容:“既然是你的地方,我们搬走好了——”然后东张西望,自言自语,“搬到哪里去呢,这个地方放鸭最好了……好不容易才搭好茅屋……”
  我并不是当真要争地盘,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们当真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你们不用搬,我只是爱到这里来玩。”
  老头转忧为喜:“你跟我孙女一起玩吧,她正好没有伴。”
  我爬到树上,对女孩说:“这是我的秘密地点,以前只有我知道。”
  女孩捂着嘴直笑,头上身上映着许多小太阳,不停地晃动。她指着小茅屋,悄声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带我来到小茅屋后面,那儿有一棵小柳树,跟她差不多高。她爱惜地摸着一片柳叶,好像那是无价之宝:“这棵小柳树是我的。爷爷说,等我长到他那么老,小柳树会长到大柳树那么大。”
  有人跟我交换秘密,这还是第一次!
  “我叫丁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絮。等到春天,大柳树长出好多柳絮,满天飞,你看到柳絮要想起我噢!”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天天跑去跟柳絮玩,一起看鸭喂鸭,在沙滩上挖贝壳,在水草间寻找鸭蛋,去量小柳树一天会长多高,坐在大柳树上说悄悄话,亲如兄妹。
  开学前一天,我玩到太阳落山还舍不得回家。
  柳爷爷对我说:“再不回去天就黑了,家里人会着急的。”
  柳絮也说:“你以后还可以来呀。你回去迟了,大人反而不让你来。”
  我悻悻地说:“明天我就要上学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二天我去到镇中学,向班主任报到的时候,竟然见到了柳絮和柳爷爷。
  我问柳絮:“你怎么在这里?”
  柳絮眨着眼,调皮地说:“我也要上学呀。”
  我平时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何况柳絮是女生,所以班主任很意外:“丁丁,你们怎么认识?”
  柳爷爷抢着回答:“丁丁经常到我们放鸭的地方去玩,让他和柳絮同桌吧,他们两个玩得来。”
  “行啊。”班主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每次排座位,想到丁丁我就发愁。安排他跟别人同桌,别人不愿意,他自己也想一个人坐。”
  天哪,那一刻我多么快乐,好像心脏变成太阳,照亮五脏六腑。我带柳絮参观校园,告诉她厕所在哪儿,礼堂在哪儿,澡堂在哪儿,食堂在哪儿,乒乓球桌在哪儿,最后来到运动场边一片小树林里,坐在草地上,推心置腹地说:“我下了课常常躲在这里,假装看书,其实是不喜欢跟别人玩。”
  当!当!当!
  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说过的,铃响就要正式上课。
  我和柳絮赶紧跑回教室。
  第一次觉得上课那么愉快,好朋友就坐在身边,我们比赛一样认真听,认真做笔记,四十五分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柳絮下课总有问题要跟我讨论,我上课就更加不敢马虎。
  我和柳絮离学校近,都在学校吃中饭——食堂只管蒸饭,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写着自己姓名的搪瓷缸,要自己淘米,自己放到蒸笼里,吃中饭的时候自己去找搪瓷缸。菜也是从自家带去的。我和柳絮凑在一起,你吃我的菜,我吃你的菜,多有趣呀。换了以前,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而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墙角。
  下午放了学,我和柳絮一起回家。
  到了我家门口,柳絮说:“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妈妈出来,看着柳絮的背影问:“那个女孩是谁呀?”
  我自豪地说:“我的同桌!”
  我们那儿夏天有个怪风俗,除了中饭怕热,早饭和夜饭,家家户户都爱在门口吃,一边吃,一边跟邻居聊天,跟过路的人打招呼。
  第二天早上,我们家正在门口吃早饭呢,柳絮小鹿一样轻盈地走来。
  “丁丁,上学去!”
  “马上!”
  我三扒两咽,撂下饭碗,与柳絮肩并肩往学校去。
  身后,妈妈嚷嚷着说:“我们丁丁也有伴了!”
  这天上午有体育课,老师带我们做了两分钟热身运动,把装着篮球、排球的大网袋解开,自己坐到树荫下去。
  不论男生女生,都去抢皮球。
  我悄悄叫上柳絮,溜出学校后门,登上小石山,并排坐在悬崖上的凹坑里。朝操场望去,同学们又矮又小,非常滑稽。
  “以前上体育课,你经常一个人来这里?”
  “嗯。”
  “我们早些认识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呢。”
  真奇怪呀,就说了几句话,快要下课了,老师在吹集合哨了。我和柳絮下山归队,刚好赶上报数。
  那时是初二。
  升到初三,我和柳絮仍然常去小石山,但不再是为了玩,而是躲在凹坑里学习。一到那里,学习效率特别高,要记的一下子就可以记住,再难的题很快也能做出来。期末时,我破天荒挤进了前十名,柳絮呢,从初二起一直是全班第一。
  初三下学期,班上有人说我和柳絮的闲话,还有人向班主任打小报告,班主任批评他们说:“你们没有长眼睛吗?丁丁一直在进步,柳絮从来没有退步,丁丁和柳絮是学习伙伴,不是你们说的那种。”
  转眼迎来中考。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我一出考场就去找柳絮。见了面,两人也不说话,同时朝小石山指了指。
  我考得很好,到了山上就说:“将来我们都考上县一中,分到同一个班,然后又是同桌,多好啊。”
  “高中……我不读了……”柳絮低下头,轻轻咬着指甲。
  “为什么?”我很震惊,“你成绩那么好……”
  “……”
  “是不是爷爷不让你上高中?我去跟他说!”
  “不行!”柳絮抬头望着我,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今天你不要去……等明天吧……”
  我满腹疑惑,也只好答应她。
  第二天上午我去柳絮家,刚过三岔口就觉得不对劲,鸭子没有了,嘎嘎嘎的叫声也没有了。
  我加快脚步,过了拐弯处,立时愣住了:小茅屋不见了,鸭圈也不见了,那片空地上只有小柳树还在。
  想起柳絮昨天的神情,我猛然意识到,她和爷爷不是临时决定离去,而是早就有计划。
  这是为什么?
  现在他们在哪里?
  我真糊涂,相处两年,从没问过柳絮从哪里来。
  我到学校去打听,班主任惊讶地说:“你不知道柳絮是哪里人?我还以为你们是亲戚呢!”
  “花名册上没有吗?”
  “花名册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想必你不知道,柳絮没有学籍,是借读的。我怕同学们分心,一直没有说。”
  我很奇怪:“她怎么没有学籍?”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她爷爷说她是黑户,没有户口。连户口都没有,哪里有学籍啊,所以她小学也是在哪里借读的。”
  日子突然变得漫长。
  我又变成孤单单一个人了。
  一次又一次,我去到小河,像从前那样泡在小水潭里,坐在大柳树上,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欢乐——柳絮,柳爷爷,你们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今年春天,还有去年春天,大柳树上长满柳絮,白白的,绒绒的,与绿叶互相映衬,在空中到处飞扬,美得像雪,却比雪更轻。
  我和柳絮去追风中的柳絮,它们有的飘上天空,几丈开外就看不见了,有的飘到水面,转瞬就在浪花里消失了踪影。有一次,追着追着,柳絮突然拉住我,痴痴地说:我也是柳絮呀,哪天我飞走了,你会想我吗?她说的是真的!那时我却以为她开玩笑。
  七月底,我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爸爸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邻居也来道贺,而我闷闷不乐。爸爸以为我舍不得离家,教训我说:“你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妈妈看着通知书,安慰我说:“要八月十二号才去报到呀,你还可以在家住十几天。十二号到二十七号军训,二十八号你又可以回来住几天,九月一号再去学校,然后每周回来住一天。”
  八月十一号下午,我来到小河,跟小柳树和大柳树告别。我对小柳树说:“你不用等太久,我半个月就会回来看你的。”
  半个月过去,在从县城开往老家的中巴车上,我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物,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柳絮一定不会忘记小河,也不会忘记我。这段日子也许她去过小河,在大柳树上做了记号——也许此时她就在那里等着我呢!
  到了镇上,我决定先去小河看看再回家。快到三岔口的时候,前方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小河面目全非了,沙洲上的芦苇没有了,河边的树没有了,那段河床和河边沙地已被开膛破肚,变成一片很大的采沙场,到处是小山似的沙堆,巨大的机械,轰鸣的柴油机,忙碌的铲车和运沙车。
  我想把小柳树移植到小石山上,在沙堆间转来转去,一片柳叶也没有看见。
  我问一个铲车司机:“叔叔,这里有好多树,都弄到哪里去了?”
  他根本不理人,好像我是空气,我的声音只是风声。
  故事结束的那个夏天,沉甸甸的,如同一座大山塞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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