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类赋》的前因与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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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太宗淳化年间,博士吴淑进呈《事类赋》二十卷,十四部(天、岁时、地、宝货、乐、服用、什物、饮食、禽、兽、草木、果、鳞介、虫),一百目(如“天部”之天、日、月、星、风、云、雨、雾、露、霜、雪、雷),每子目为赋一篇,故称“一字题赋”百篇,用骈四俪六文法,“太宗嘉其精博,因命注释之,擢为水曹郎”(边惇德《事类赋序》)。在《进注〈事类赋〉状》中,吴淑自谓“伏以类书之作,相沿颇多,盖无纲条,率难记诵。今综而成赋,则焕焉可观”,说明他用“赋体”编写“类书”的原由,用赋体是形式,编类书为根本。
  考吴淑由南唐入宋,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参编《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三大书,以“词学典雅”“学问优博”著称,而这八个字正好能说明他膺负编纂《事类赋》职责的个人素养。如其“天部”之“日”“月”,“岁时部”之“春”“夏”,“什物部”之“笔”“砚”,“果部”之“桃”“李”等,乃编类书的“学问”,而读每一目之文,如《星》篇开头数语:
  万物之精,上为列星,亦曰庶民之象,又为元气之英。梁沛见曹公之起,东井识汉祖之兴。认彴约兮欃枪,瞻瑶光兮玉绳。歌既称于重耀,传常闻于夜明。
  李濂《刻〈事类赋〉序》谓“赋体皆俳,匪古之轨”,是指整部书皆为标准的骈赋格,即一是押韵,二是对仗,三是铺词,四是用典(句句有出处),这是作者写赋之“词学”功夫。正是这部以“赋体”为形式,以“类书”为本质的《事类赋》,其在文坛的地位与影响,却多在形式,却不在本质,也就是说具有赋史的研究价值。受这部书的影响,北宋中叶徐晋卿编撰《春秋类对赋》,也是以赋体编就一部春秋左氏词典,应该是传承吴淑的创举而为。所以合观两书,清人魏谦升《赋品·事类》云:“吴淑百篇,博采旁搜。各分门户,派别源流。此疆尔界,瓜区竽畴。狐集千腋,鲭合五侯。晋卿巨丽,类对春秋。揆厥所元,昭明选楼。”此并美吴、徐,然揆其根源,不在类书,而在《文选》所载赋篇,是颇有意味的。
  当然,更重要的继作者是《事类赋》的系列创作,就是继吴淑《事类赋》后,踵事增华,赓续者有明人华希闵的《广事类赋》、清人吴世旃的《广广事类赋》、王凤喈的《续广事类赋》、张均的《事类赋补遗》及黄葆真的《增补事类统编》(亦称《事类赋统编》)的编纂(相关文献详见黄葆真《增补事类统编》,清光绪戊子仲春上海积山书局石印本)。这一系列的赋体类书,功能都是“赋体类事”,究其书写的共同的特征,便是将“辞赋”的文学性和“类书”知识性凝合为一体。
  于是推究《事类赋》的创作前因,自然有两个传统,一是自曹魏之初编纂我国古代第一部类书《皇览》以来的类书传统,一是自楚汉以来辞赋写作的传统,比较而言,后者尤为重要。因为这两个传统的交汇之点,在于赋体与类书编写都重在“事类”二字,如曹丕《答卞兰教》即谓“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欧阳询叙述编撰类书《艺文类聚》动机时亦谓“爰诏撰其事且文……比类相从”。由此后人反转思考,追溯渊源,故有“赋代类书”之说,例如明人艾南英言及汉赋,即以为“排比类书”(《王子巩〈观生草〉序》),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述屠隆《昙花记》传奇第四十二出的《天宫赋》,即云:“学问堆垛,当作一部类书观。”对此,还是袁枚《历代赋话序》说得更为详明:
  古无志书,又无类书,是以《三都》《两京》,欲叙风土物产之美,山则某某,水则某某,必加穷搜博采,精心致思之功。是以三年乃成,十年乃成,而成之后,传播远迩,至于纸贵洛阳。盖不徒震其才藻之华,而藏之巾笥,作志书、类书读故也。
  以“类”相从,确是汉赋创作与后代类书编纂有近似之处,其要则在体物大赋的取“类”方式。就拿汉大赋的体物描写来说,其“事类”主要体现在“词语”与“物象”。如写“水”,描写“水声”,就有“沸乎”“彭湃”“滭弗”“宓汨”“泌瀄”“逆折”“潎洌”“滂濞”“莅莅”“瀺灂”“沉沉”“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汩”等;描写“水势”,就有“暴怒”“汹涌”“偪侧”“横流”“转腾”“沆溉”“穹隆”“云桡”“宛”“胶盭”“逾波”“趋浥”“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坁”“注壑”“坠”“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漂疾”等。这里采用了大量的玮字,以创造一种听觉与视觉交互的效果,其书写方式则是以类相从。再如读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蜀都赋》、张衡《南都赋》等对山的描写,形容山的“高峻”,就有“”“崔巍”“崭岩”“嶻嶭”“嶊崣”“崴磈”“崇隆”“崔崪”“峍崪”“屴”“崛岣”“岑崟”“峥嵘”“崔嵬”“嶕”“崯”“嶜岑”等二十余词语,或同形增益,或同声假借,也是通过横向的或平面的以类相从之方式实现的。在汉赋的名物系统中,还会衍生出“形容”词的系统,以凸现铺采摛文、踵事增华的文体特征。
  由“物”观“事”,汉赋的描写也大多重“类”的连贯。比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中“乃相与獠于蕙圃”是写夜间弋射景观,赋文写道“媻姗勃窣,上乎金提。掩翡翠,射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鹅。双仓下,玄鹤加”,其弋射所获之翡翠之乌、五彩鸃、白鹄、野鹅、鸧鸹、黑鹤等众多禽类的画面,又透露出弋射行为的特殊性。又如张衡的《西京赋》将平乐观迎宾的百戏活动及名物“事类化”,给读者列出了节目程序表,其中包括“举重”“爬竿”“钻刀圈”“翻筋斗”“硬气功”“手技”“双人走绳”“化装歌舞”“幻術”“杂技”“魔术”“驯兽”“马戏”等一系列的表演活动,并通过大量的实物、幻物、真人、神人、道具、动作等词语的堆积,形成了纵向而连贯的“类”的名物系统。
  正是有了赋代类书的创作前提,才会出现赋写类书的编纂成绩。明人陈全《刻〈事类赋〉后序》说“赋以事类名者,盖宋吴水曹所制,凡百篇,语约而事详,声谐而韵达”,彰明的是吴淑肇造此体的意义。而对照吴赋与后续之同题类书,其叙事方式及描述词章,大抵也是一致。如吴淑《事类赋》写“梅”首段云:
  《诗》云:“摽有梅,其实七兮。”伊梅楠之酸酢,亦果中之嘉实。既香口而是资,亦和羹而取适。范汪啖之于盈斛,孙亮察之于渍蜜。酸不及于百人,渴尝止于三军。越使申梁国之遗,陆凯寄江南之春。柳恽之射斯妙,寿阳之妆更新。   首标经义,次叙“梅”性,再引述历史典故,以彰显其功用与趣味。再对读清人黄葆真的《增补事类统编》中写“梅”首段文字:
  百花头上开偏早,江北江南春正晓。水边篱落斗横斜,疏影暗香随处好。命健步而远移,且巡檐而索笑。则有孤山处士,萼绿仙人,绕花枝而吟咏,若高袂之相迎。赠一枝于驿使,分二本于园丁。艳曲歌成,美红罗之绮丽;罗浮梦断,闻翠羽之嘤鸣。
  虽与前篇用典不同,格调或异,但均为协韵之赋体,诚然一脉相承,殊无差别。
  如果从赋史的发展探究宋初吴淑编撰《事类赋》之因,及其对后世的巨大影响,我想以三字为要则:一曰“学”。考楚汉辞赋之产生,无论骚体之书写情绪,还是散体之展现物容,均以自我抒发为创作主体,而自东汉迄魏晋,诗赋分离方有“缘情”与“体物”之分,尤其是咏物赋的大量出现,使赋创作愈发趋向于知识化,致使有“会须能作赋,方为大才士”(《北史·魏收传》)之说。迨于唐宋考赋,闱场观学,经史命题,更次促进了赋体的技术化和学术化,于是以“学”衡赋,以“赋”称学,成为普遍的现象,且“类书”本身就是供士子取资的知识化的产物,“赋”与“类”在创作上的一体呈现,正与此发展大势相关。
  二曰“词”。楚汉辞赋固然注重用词,但其抒写“诗人之志”与展现“体国经野”之象,才是主构。所以于赋体之用词方式的强调,是由郑玄解《诗》之“赋”取“直陈”义,到唐初孔颖达释《诗》“六义”以三体三用释“赋”铺之用,再到朱熹《诗集传》论“赋”所谓“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以彰明,而其间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之“铺采摛文”,也是典型的以“词”论“赋”的认知。这样,赋体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词章”之学,或称“修辞”技艺,其与“类书”的结合,正是用华美的词语使知识便于记诵,并产生阅读的趣味。
  三曰“韵”。赋是韵文,宜为共识,然古赋创作是由“口诵”到“文本”,重在天然声律,而非后人拘泥于押韵。可以说,赋韵作为自觉的批评以指导创作,肇端于魏晋齐梁,完成于唐代科举“闱场”试赋,其间包括了韵书的编纂(如李登的《声类》、陆法言的《切韵》以及《玉篇》《唐韵》《广韵》《韵图》与《礼部韵略》)与运用,使“赋韵”由“宽松”到“严紧”,由“方音”到“官韵”,由重“节奏”转向重“韵脚”(参见拙文《论赋韵批评与写作规范》,《社会科学研究》2014年第2期)。这一趋向也导致了一种见解,就是凡合韵且铺陈词藻者即为赋,其应契于赋写类书的工程,显然易见。
  回过头来再看吴淑《事类赋》與其系列编撰,正是以押韵之文、铺采之词来呈现博学之象,以编构其知识化体系即“类书”的。
  倘拓开视域,观《事类赋》创作的后续,大量的遍及诸学科的类书型的赋作应运而生,例如道教的《谷神赋》《金丹赋》,医药学的《药性赋》《脉赋》,命相学的《珞琭子三命消息赋》《雪心赋》《术业赋》《金锁赋》《麻衣石室神异赋》《奇门赋》,卜筮学的《壶中赋》《九星赋》,术数学的《六壬军帐赋》《六壬毕法赋》,刑法学的《刑统赋》,年代学的《历代纪元赋》,文字学的《小学赋》,兵法学的《卫武公赋》,理学的《四书类典赋》,神话学的《山海经类对赋》等,成为中国古代赋史发展到唐宋以后一突出的现象。这些以“赋”署“体”然属于门类学知识汇集的创作,究竟算不算赋,学界一直有争论,否定者主要在质疑其“文学性”,这或许恰是袁枚在言说“赋代类书”后感叹的“今志书、类书,美矣,备矣,使班、左生于今日,再作此赋,不过采撷数日,立可成篇,而传抄者亦无有也”。其实,类书编纂以后,体物大赋并未衰歇,这是历史的状况;而以“赋”体编类书的创作,使博学与知识窒息了文学的性灵,从这一点或能反证或体味出袁枚说法的深意所在。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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