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济的阳光

来源 :少年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icic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砚华跟我说,她爱上了一个人。我说,哦。砚华拿出了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个黑黑的少年,背倚着栏杆站着,身后是蔚蓝的海。因为阳光太强烈,他的眼眯着。背景太漂亮而前景太黑暗,倒像是随便将一个人贴在了明信片上。
  我说,是谁?她说了一个名字。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大街上随便叫一声就会有七八个人回头。
  我又问,这是哪里?大连?青岛?还是海南?砚华摇头,得意地笑起来,说,你猜。我说,我都猜过了。砚华说,都不是,是斐济。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兴奋得颤抖。
  斐济?我眼前立刻出现一群浑身黝黑的人,穿着豹皮裹着树叶,嘴巴里发出哦呀呀的声音,在围着篝火跳舞。
  砚华站起身,从书架上的一本厚书中抽出一张地图。砚华在地上展开它的时候,我看到有折痕的地方已经磨损。
  那是一张世界地图。摊在地上,摊了小半个阁楼。地图上有好多地方被画上了圈:西藏、巴黎、维也纳、肯尼亚、摩洛哥、马德里……我笑起来,说,嚯,你野心不小。
  砚华抬起头,睁大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说,小姨,那都是你的野心。说着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指地图边那个歪歪扭扭的图章,又说,小姨,那不是你的名字?
  我觉得有些迷惘,西藏、巴黎、维也纳……那曾经都是我的野心?现在它们都在哪里?
  我说,哦,还真是的,怎么沦落到你手里了呢?
  砚华皱了皱鼻子,说,沦落?上次我帮姑婆理东西,姑婆都把它捆到废报纸堆里了。多亏我拯救它,不然它老早就化了纸浆了!她再度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定南太平洋中的某一处,说,小姨,这儿才是我的野心。再小不过的野心。
  我把鼻尖贴到地图上,才看清楚那个小野心的名字,斐济。
  你了解那地方吗?我问。
  砚华清清嗓子,背书似的说,斐济,位于西南太平洋的中心,地跨东、西半球,180度经线贯穿其中,因而既是世界上最东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西的国家。斐济通用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也用斐济语和印地语。
  那么,你的英语怎么样?我又问。
  砚华仰天躺倒在地图上,说,小姨,别问我这个。很快又坐起来,说,学校里教的都没用,等我去了,很快就能学会了。关键在语言环境嘛。再说,不学英语又怎样,我可以学斐济语和印地语。
  我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敲了一下她的头,说,尽找借口!
  砚华抱住头,说,小姨,不能打头,连摸都不能摸。你知道吗?在斐济,很忌讳这个。曾经有一个倒霉的英国传教士在斐济的一个酋长头上摸了摸,结果你猜怎样?他被活活煮了吃了!
  我笑起来,说,你当你是谁,酋长吗?我偏要摸,偏要打,看你能把我煮了吃了!说着站起身来,去摸砚华的头。
  砚华哎呀一声,抱着头就跑。赤脚踩在阁楼陈旧的木地板上,嗵嗵嗵地响。
  只听下面传来一声高喊,砚华——接着木楼梯上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
  砚华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拿出了书本,胡乱翻了一页,坐在一起。砚华百忙之中不忘把照片坐在屁股底下。
  阁楼的门被推开了,我大肚子的表姐站在门口,遮得阁楼里一片昏暗。
  小妹,你们在干什么哪?闹哄哄的,把灰尘都抖下来了。
  我扬扬手中的书,说,不是在辅导功课吗?
  辅导哪一门啊?表姐问。
  英语。我说。
  表姐的目光落到铺在地上的地图上。
  还有地理。我又说。
  
  2
  
  砚华的母亲是我的表姐,经营一家杂货店。小小的、黑洞洞的店面,朝向一条肮脏的街。店里的东西有好有坏,有真有假。在“喜之郎”很畅销的时候,她的店里经营一种叫做“善云郎”的果冻,同样也很畅销。店里也卖超市里卖的那些洗发水、沐浴液,但看着包装总是可疑,打开一看,每一瓶颜色都不一样,香倒是都很香。也有真货,但等闲不易找到。砚华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给熟人的东西,她们不卖假。街坊邻居常搬条长凳坐在门口,一聊就是半天,临走总要买点东西。店铺旁边的白墙上,写着个血红的“折”字,那是“拆”的误写。写了好几年,字都褪了色,房子仍然在。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年末,满街的商铺门前都摆上了烟花爆竹、草纸冥票,抢夺一年最后的一桶金。砚华家也不例外。每天早上,砚华在上学之前要帮她母亲把一箱箱的烟花爆竹搬出去,放学后再帮她母亲搬进去。不过现在放了寒假,她可以悠闲一些。
  乍见砚华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砚华一直是十岁。我上大学时的一个暑假,砚华一直待在我家里,小小的黄毛丫头,精瘦精瘦的,成天打着赤膊,赤着脚跑上跑下,打碎了我的一个花瓶,还偷拿了我的一个小手电。安静的时候,就拿零碎布料给布娃娃做衣服,再哄它们睡觉。
  她在我家很受宠,龙虾吃最大个儿的,电视也任看,四仰八叉睡在凉席上,我母亲还替她赶蚊子。在她醒着、不够闹腾也不够安静的时候,会问一些古怪的问题,诸如为什么虾会倒退着走路,书为什么要做成一页一页的,人为什么要睡觉等等。
  有一次她问我母亲,姑婆,人为什么要结婚?
  我们正在吃饭,听到这话就呆在那里。
  她又问,小姨,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结两次婚?一个人嫁了另一个人以后,前一个人该怎么办?前一个人的小孩怎么办?
  她那个时候手上全是油,嘴巴边上沾着龙虾的黄,光着上身,头大大的,眼睛很亮,便这么逼着我问。我母亲立刻呛出了眼泪,到厨房煮汤去了。
  那时,砚华的母亲正在准备结婚,所以把砚华放在我家。但砚华仍然知道了一切。
  她是看着她父母离婚的。那时她出世不久,裹着旧衣服改成的襁褓,躺在法院漆着黄色油漆的桌子上,听着她父母的当庭对骂。一审判决,不服,上诉,砚华又跟着上更高一级的法院,看到更加宽敞的大厅,听到更加激烈的对骂。离婚战打了三年,最后一次上法庭的时候,砚华是被我母亲牵着去的,已经会说大人教给她说的话。她很乖巧地站着,在律师问她的时候,她说她看见爸爸打妈妈。她的话很关键,案子很快了结。她被判给母亲,她的生父每年付给她们一笔赡养费,但从此她再没见过她父亲。
  过了七年,她母亲——我的表姐终于找到了称心的人,准备再嫁。她这七年一直在一家要倒不倒的服装厂里。我还没到外地上学之前常去。在一个极宽大的房子里,几百台缝纫机一起开动,像飞机场一样。开口说话全部要喊,所以我表姐嗓门要比常人的大,又比常人的哑。空气中飘动着布的味道,回家之后,头发上白茫茫的,都是布料的碎屑。鼻孔里、咽喉里也全都是。从早做到黑,除了极低的基本工资外,按件计酬。我表姐非常勤奋,眼睛一睁开便开始做工,一直做到睡觉,月底结账总比别人多一些钱。砚华很小便会做饭,站在矮凳上,人就比锅高了,就能炒菜煮粥。中午放学,做完了饭菜,砚华就把它们装进铁皮饭盒里,送给她的母亲。她们两个在车间的一角吃饭,我表姐趁人不注意,从一旁抽出一块薄薄的布料,折成一小块,塞到砚华的腰 间。吃完饭,砚华若无其事从大门走出。女工进出大门都要搜身,但小孩往往能逃过。
  砚华的衣服,除了一件红色的滑雪衫外,都没有花钱。
  我表姐存了一些钱,终于可以不用挤厂里的集体宿舍,在镇上租了一间屋。有一天早上,她打开窗子,看见对面有一个男人在太阳底下给一辆大卡车装轮胎。那男人肤色黝黑,穿着被汗水浸透的白色棉背心,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凹凸分明。。
  我表姐马上坐到桌子前面,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左照右照,照了很久。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不过三十岁。
  半年以后,我表姐就嫁给了那个人。她结婚那天我们都去了。砚华也穿得很漂亮,被安排在我这桌。她很安静。大人喝酒,她喝雪碧,小口小口地抿,大眼睛在杯子上面,骨碌碌看着同桌的人。散席后,她也拿到一份喜糖。
  婚礼结束后,砚华一直住在我家,住了有两个月。等到我表姐新居上的大红双喜褪了颜色,她才被接回去。
  见到那男人,我表姐说,砚华,叫爸爸。
  叔叔。
  叫爸爸!
  叔叔。
  你叫不叫?
  叔叔。
  她们母女俩的境况明显好转了,我表姐迅速发胖,砚华脸上也有了血色。那男人跑运输,天南海北地跑,经常不在家。她们仍然母女俩过日子。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脚对着脚,对着黑暗的虚空,开始各自想自己的心事。我表姐不愿再在服装厂做,辞了职,买了一个门面,开了一家杂货店。
  就这么便又过了五年。这五年我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去。即便回去,也只看看自己的父母,其他的亲戚,却都顾不上。这一年因为母亲生病,年底又无事,多请了十来天假,终于见到了阔别的砚华。
  
  3
  
  关于时间,我在二十岁刚刚出点头的时候,是没什么概念的。有一次翻开落了灰的日记,看到一段话,是十六岁那年写的,写得惊心动魄:假使你二十岁那年死去,你怎样度过余下的四年?没有时间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样?
  那是人生最富有时说的话。
  自然是平安无事活过了二十岁,然后就像一脚踩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一样,没有痛痒,无边无际地活了下来。没有孩子,也就没有参照物,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每天照镜子,也察觉不出容颜的变化,只当自己一直很小。
  直到那日见到砚华。
  我找到表姐家杂货店的门牌,再由门牌往下看,看见一个涂黄漆的实木柜台,柜台被一个男人的背影半遮着。我听到手指按在计算器上的声音,嘀、嘀、嘀,归零,嘀嘀嘀嘀,归零……
  三十四块。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漫不经心地。
  算三十块啦。那男人说。
  原来是三十四块五,已经让了你五毛了。
  三十二块。
  小本生意,本来就只赚你两三块,你这样砍价,我们就算是光给你跑腿了。
  你们的货本来也不正宗……
  要正宗到大商场去,干吗上这儿来?
  你妈在的时候,总是算我便宜的。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三十四块,不买拉倒。
  那男人叹着气,从裤兜里摸出钱付了款,拎着
  
  的塑料袋离开了柜台。我立刻就看见了柜台里站着的女孩。我早就知道她是砚华,但她又实在不是我记忆中的砚华了。白皙、漂亮、纤瘦,穿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怕弄脏袖子,套着两个袖套。头上戴一个白色的发箍,乌黑的头发直直地垂在肩头。已经不是那个眼睛骨碌碌乱转的黄毛小丫头了。她正把一张小纸钞放进羽绒服的内袋,又把剩下的钱放进抽屉。一抬头,就看见了我,说,要买……小姨?
  我笑起来,说,有卖小姨的吗?多少钱一个?
  她跟着大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跑出柜台来,接过我手里的包,把我拉了进去。这时候我发现她已经跟我一样高了。我忽然觉察出了年岁的变化,不光是她,还有我自己。就在此后不久的一天,我在浴室中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眼神一瞥,像一个世故而精明的陌生女人一样,我为此惊出一身冷汗——这个眼神使我噌噌噌往上疯长了十年,无法阻拦。
  砚华把我拉进门之后,就大喊了一声:妈——
  我表姐应声从门面房后面出来,挺着巨大的肚子,右手拿着一柄锅铲。
  中午,我和表姐、砚华一起吃饭。炒青菜、萝卜炖排骨、榨菜肉丝。席间,表姐不断数落砚华,吃相不好,野气,丢三落四,上课走神……砚华只低头扒饭。砚华的期末考试考得很差。除了语文、地理和物理,没有及格的。名次大概已经是在最后。我说,砚华还是挺聪明的。我表姐就说,聪明?小聪明是很多,却不见她用到正道上去。明年中考,成败在此一举。我看她也只配到服装厂做小工。砚华抬起头回一句,做小工就做小工,你从前不也做小工么?我表姐大声说,看你什么态度?做小工有什么前途?我老了怎么靠你?砚华说,你肚子里反正还有一个,靠我做什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滴在饭碗里。
  接下来的几目,我白天给砚华补习功课,晚上回家睡觉。
  砚华果然不用功。她不知我的底细,一开始还算拘谨,就像她三岁的时候在法庭上,十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婚宴上一样,一直在观望和盘算,确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一种陌生的环境,一个陌生的人。这种态度我再熟悉不过,这大概是张家人特有的习性,也许是天生,也许是后天的逼迫,我们可以很纯熟地掌握这种察言观色和趋避的技巧,小小一个人,在污浊繁密的环境中躲躲闪闪地游来游去,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寻觅出口。我们这种人总是形状乖巧,但眼神中的警惕与精明却始终无法掩藏。也许足够聪明,但真正的智慧离我们很远。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更拙朴的生存方式,有时似乎已经快要够到了,但不经意间一个眼神的流露,一句话的出口,却又毁了一切。这简直让人绝望。
  无论我说什么,砚华总说,唔,好的,是的,行,懂了,就是这样。当我反问她的时候,她的答案没几个是对的。她总在走神。眼睛看着课本,但心思不知道在哪里。
  后来我累了——她终于等到我累了,我们趴在阁楼的窗框上看外面。西斜的太阳照在窄窄的小街上,人们来来去去,都有一个长长的影子。鸽子从我们眼前掠过,翅膀上背着阳光。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排乱哄哄的屋顶,再远处是城区的高楼,再远一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砚华看得很专注,阳光同样也照在她的侧脸上,是很美的一张少女的脸。
  
  4
  
  后来,砚华就跟我说了那个在斐济的少年的故事。她那时已经看出了我对她的喜爱和包容,她是登鼻子上脸的那种类型,而我偏偏心软。我们补习的进度很慢,因为成效甚微,而且其他的话题越来越多。
  那少年原本也住在这条街上,比砚华大四岁,可看起来却比砚华还幼稚。那少年喜欢砚华,但砚华却对他没有兴趣。砚华喜欢高高大大又斯斯文文的男生,裴勇俊那种类型,看起来赏心悦目,说句话让你融化。那少年却很瘦小,也不斯文,脏话随口便飘出来,还打架。有一次是为砚华打架。街上有个痞子,对着砚华喊,喂,拖 油瓶的,店里有油瓶卖没有?那少年正在店里买东西,冲上去就给了那痞子一拳。那痞子很快还击,那少年不敌,被他压在身子底下猛揍。砚华见状,拿了一瓶酱油出去,对着那痞子脑袋狠砸,嘴上说,要油瓶是吧?要油瓶是吧?说一句,砸一下;说一句,再砸一下。
  那痞子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我表姐赔了不少钱。砚华为此很恨那少年多管闲事。她有时故意和班上的男孩从那少年的门口走过,大声说笑。她觉得这样可以告诉他别痴心妄想,如果那少年不在,她会隐隐觉得失落,似乎在台上演戏,台下却没有观众。
  那少年临走的时候,到我表姐的店里买了很多东西。从洗头膏到脚气膏,差点搬空了一个货架。他做了一套新衣服,新崭崭地站在砚华面前,跟她说,砚华,我要走了。
  砚华正在摆弄计算器算他该付多少钱,随口问,去哪里?
  去做海员,还不知道会到哪里。
  砚华抬起眼皮看他,说,做海员?就凭你?
  那少年脸嗵地红了,说,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做海员?
  砚华在计算器上偷偷多按了五块,说,行行行,你厉害,你做了海员,再去做飞行员。
  那少年一本正经地说,我倒没想过做飞行员,做海员就挺好,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看看,还能挣钱。真的,挣钱挺多的。
  砚华的手停在计算器上,抬起头问,真的可以去很多地方?
  那当然,说不定还可以去外国呢。
  砚华的眼睛发亮了,说,你们那里招不招女海员?
  那少年搔搔后脑,说,估计……不招吧,哪有女人做海员的?
  呸,重男轻女。你带我去好不好?带我去。
  不行,你太小了,你初中还没毕业呢。
  砚华哼了一声,说,不带拉倒,一共两百块。
  那少年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砚华,拎了东西要走。砚华忽然喊,等一下!那少年回过头来。砚华从架子上拿了一罐货真价实的木糖醇口香糖,标价八元,塞到那少年的塑料袋里,说,算我送你的礼物,一天一粒,可以吃好久呢。
  那少年眼睛湿了湿,说,砚华……
  砚华说,别磨磨唧唧的,吃了我的糖,记得给我写信,寄明信片,知道吗?
  那少年拼命点头。
  两天后那少年便走了。砚华跟我说,那少年一走,整个街似乎都死了。那少年一走,她就爱上他了。他在她的脑海中印象越模糊,她就越爱他。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所以即便给她写了信,也没办法寄出去。目前为止,砚华只收到五封信。都很短,写一望无际的大海,写日出日落,跟着船帆飞翔的海鸥,写糟糕的伙食,写海员之间的怄气,写衣服被铁钉钩破了,写着写着,就写完了,也想不出更多来,于是从头再写。他翻来覆去地写,砚华就翻来覆去地看。砚华喜欢信封上的邮票,曲里拐弯的字母或者符号,一个都不认得,但看着都那么新鲜美好。
  最近的两封信,都是从斐济寄来的。但我忍不住要打击她一下,说,他干吗不跟酋长合个影呢?这般没凭没据地站在海边,说是哪儿都可以。
  砚华说,随便哪儿,只要不是咱们那乌糟糟的黄海就行。看这海,多蓝。
  又是一个不爱家乡的人,我想。我曾经也对家乡充满了厌恶,一眼都不想看,一心想离开,在外面努力掩饰自己的乡音,深以自己的家乡为耻。但现在呢?现在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心安理得地回忆,心安理得地把它写入自己的作品,努力从心中打捞一点残存的爱,甚至不惜为它编造故事。但总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好像面对一个早已决裂的情人,为了获得某种利益,又回头寻找,相见时却总是不自然,皮笑肉不笑,貌似幸福而实则伤痛。
  砚华的故事说完之后,停了两分钟。似乎犹豫着说,有件事情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对我妈说。
  那要看什么事情。
  你没诚意,算了,我不说了。
  我说,那好,我们继续看那篇课文。 我开始讲那篇课文,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分析。才讲完一段,砚华就说,小姨,我不想参加中考了。
  我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斐济。
  我一点都不惊讶,说,好吧,说说你怎么去。
  砚华合上书本,说,你见识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去。
  我说,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也没去过斐济,只是这么估摸着。第一个办法,你可以去公安局办个护照,到上海坐飞机去。不过要走这条路,你得解决几个问题。第一,你没满十八岁,没有监护人的同意拿不到护照,监护人就是你妈妈,你要看她同不同意;第二,到斐济可能没有直达航班,你得查一下该在哪个国家转机;第三,你的英文程度可能还不足以看懂飞机票,你得随身带个翻译;第四,旅程的费用没个七八千块拿不下来,这笔钱你也得跟你妈商量商量,看她能不能给你。如果要带个翻译的话,可能还得翻倍……
  砚华大叫,停停停……有没有别的办法?简单一点的?不用烦劳我妈的?
  有,当然有。
  快说快说!
  我笑了笑,说,你不是很会游泳吗?就从黄海跳下去,一直往南游。遇到巡逻的舰艇呢,就潜下去避一避。不过小心底下的鱼雷。等游到公海,就自由啦,谁也管不了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斐济在南太平洋,方向对了,总有一天能游到。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搭上顺风船。这方法好,又省钱,又可以不惊动你妈。
  砚华呆了半晌,说,人家还当你是知心朋友,这样消遣我。
  我说,砚华,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还有半年的时间,你脑子好使,还来得及。先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等自己挣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砚华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小姨,你怎么也跟个老太婆似的?那你说,你考上了大学,自己挣钱了,你怎么哪儿也没去啊?
  为了证实她自己的观点,她又抖出那张地图,指着那些很久之前被我圈起来的地名,说,这儿、这儿、这……儿,你去过了吗?你不是有能力去了吗?为什么没去呢?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人生,有时候会有很多的……变数和无奈,梦想,也不是恒久不变的。
  砚华看着我,摇了摇头,说,小姨,你太让我失望了。
  
  5
  
  假期结束后,我回到工作的城市上班。整个星期我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变化。如果不是砚华,我觉察不出自己的变化。是生活改变了我吗?我明明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做最靠近梦想的选择,但仍然一点一点偏离自己的初衷。回头望望,真像在混凝土墙上敲一只水泥钉,洞敲好了,水泥钉也弯了。
  我表姐三月份生了一个男孩,我回去送了一个红包。砚华里里外外打点,非常忙碌,仿佛也乐在其中。可是回来之后不久,就接到表姐的一个电话,声音惊惶失措,砚华……砚华失踪了。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去了斐济。但我知道她去不了。
  表姐说,砚华乱收客人的钱,卖五块的东西她卖八块,熟客她也宰。现在客人找上门来了,账目上却没多出钱来。问她钱去了哪里,她死也不说。我表姐就打了她,把她关在阁楼上。砚华后来承认钱被她买零嘴,请客,打车……花掉了。
其他文献
世界杯历史上总有一些所谓的定律,它们毫无科学依据可循,却很自然地在世界杯赛场上应验,总有球迷戏称,这是世界杯“魔咒”。  球王贝利的“乌鸦嘴”  贝利的“乌鸦嘴”源于1990年世界杯。贝利首次公开预测南斯拉夫将成为当届世界杯的最大黑马并闯入四强,并预言巴西会夺冠。但在四分之一决赛,南斯拉夫被阿根廷淘汰。而巴西在八分之一决赛就0比1输给阿根廷。  1992年欧洲杯,贝利又开始了自己的预测。他最看好的
在欢庆粉碎“四人帮”的鞭炮声中,《少年文艺》这株幼苗从荒芜的文艺园地里探出头来,在园丁的侍弄下,不想竟度过严寒酷暑长成了大树,今天已经拥有整整30圈年轮了。  30年前那时候,中国城乡的孩子们对课外读物的渴望,就像张开胭红长喙等待喂食的幼鸟一样。有的饥不择食,连古代、民国时期一些思想不健康的旧小说也找出来偷偷地阅读。想办一本《少年文艺》杂志,完全是出于人性关怀和责任心使然,而不是意识到商机惊人、码
已为人父的阿加西不久前接受了美国杂志《INSIDE TENNIES》的专访,那一次,阿加西很少见地和记者聊了很多关于家庭、关于退役的话题。我们编译了其中精彩的部分,希望可以呈献给读者一段属于阿加西的沧桑与韵味。  ——编者    与已经处于半隐退状态的桑普拉斯相比,阿加西顽强不息的精神得到了所有网球迷的尊重。他不但在2003年的澳网中夺得冠军,在2005年的澳网和美网也分别进入八强和取得亚军。尽管
1 前几天买了条裙子,第一次穿上在爸妈面前显摆,并向他们炫耀说自己超级喜欢上面的蕾丝边。当时我爸就来了一句“原来我用了几十年的蚊帐现在叫做蕾丝”。  2 “我讲的话,给的指示,你一定要从不理解中执行,在执行中理解……”千万不要以为是某位领导啊,那是我爸爸教训我时说的。  3 “妈,我的运动鞋给洗了没有?”  “洗了……部分。”  “哪部分?”  “鞋带。”  4 和爸爸妈妈一起看《十面埋伏》,看到
“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会有一个成功的女人”,马英九背后的女人不止1个,而是4个——母亲秦厚修教导他成长,妻子周美青协助他立足,女儿马唯中、马元中帮助他塑造清廉的政治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年事已高,很少露面;妻子经常露面,已不新鲜;倒是两个女儿年轻漂亮,形象健康,又刻意“躲开镜头”,激起台湾民众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热烈追捧,成功为马英九加分。    选举中的“秘密武器”    台湾辅选、助选的气氛很
5月8日,俄罗斯政府副总理兼政府办公厅主任苏尔科夫忽然宣布辞职。一直以来,这位俄政府“三号人物”非常神秘,号称“克里姆林宫的灰衣主教”,曾先后效力于3位总统,也是普京的爱将。他的下台,是梅德韦杰夫内阁组建一年来最大的人事动荡,震惊了俄罗斯朝野。  根据俄总统普京签署的命令,苏尔科夫出于“个人意愿”辞职。据俄媒体报道,苏尔科夫辞职前一天,曾与普京发生争执,普京批评他在某个问题上执行力不够。而且那一天
正月初五,来到广西钦州的几所学校,二十多个省区市的48支球队在此进行中国中学生足协杯赛,百余所中学的校长、老师切磋开展校园足球的心得。2009年国家体育总局、教育部和中国足协发文启动校园足球活动至今,7年的时间不算短。等不到理顺许多矛盾,那时的小学高年级学生已经升入大学,那时在北京奥运会上溃败的中国足球又在两届世界杯预选赛中愧对国人期盼。什么叫光阴似箭,孩子们用一天天长大来回答,中国足球用总也不见
新赛季361°中国女排联赛11月初火热拉开战幕。这是排球联赛改制以来的第十九届女排联赛。近年来,包括排球在内的三大球项目受到社会上上下下广泛关注和期待,国务院日前出台的《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以及中国女排在世锦赛上取得的佳绩无疑为中国排球协会进一步深化联赛改革起到推动作用。  新的赛季,期待改革春风  在2014年女排世锦赛上,中国女排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这是2005年以来在
我不知道我恨它恨了多久。  当我还在幼稚园里玩过家家的年纪,就被抱上了钢琴凳,于是,琴键从此突兀地横亘在我的生命里,见证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岁月。  我喜欢钢琴,它确实低调而优雅,令人联想到风度翩翩的宫廷乐师轻轻微笑深深凝视,还有城堡中的海伦“一笑倾入城,再笑倾人国”,又像一汪忧郁的眸子里吐不尽的愁肠万千。当然,这是别人的双手在键上蹁跹。  而我,无法做到。我的手指又小又短永远够不到黑键,弹远一点
朝鲜劳动党第一书记金正恩的特使、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常委、人民军总政治局局长崔龙海结束3天访华日程,5月24日返回平壤。特使是指一国派往他国负有特别使命的外交代表,通常以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名义派出。中朝两国长期以来保持着密切的高层互访,但近一段时间以来,这种交流有所减少,因此朝鲜特使访华引起关注。  父子都获最高领导人信任  崔龙海是朝鲜名将崔贤之子。崔贤原名崔得权,1907年出生于中国吉林延吉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