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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居日本30年,李长声一直想搬到京都住几年,始终没如愿。
京都有一座“南座”,坐落在四条大桥东头的街南,桥下流淌着鸭川。这里原来是郊外,艺人汇聚,有7座小剧场,或焚毁,或迁移,最后只剩下南座。从使用时长来说,它是日本最古老的剧场。站在街北望过去,楼壁挂满了演员的名牌,好似居酒屋满墙的菜谱。
两侧的楼里,西边底层有小店,挑着一排小灯笼,卖的是有二百来年历史的“祇园馒头”,类似李长声老家东北的豆包。东边则是一家“爆笑似颜绘商店”,用漫画的笔法给人画肖像,门口摆了些作品,甚至有中國的范冰冰和郭德纲,一眼就能认出来。
站在店门口,他忽有所悟:写日本若能像这样画“似颜绘”,那该有多好。人不是镜子,不可能纯粹客观、一丝不苟,任谁写日本都是在画像,有看不到的地方,也会有看错,还有所取舍。“我也想画的像蒙娜丽莎,奈何力有不逮,技术有所不及,那就勉力画成漫画肖像画,同样无限地接近真实,也许更有趣,读了可以得余裕之心。”在新书《日本人的画像》的前言里,李长声如此写道。
睡觉睡到自然醒,喝酒喝到自然睡
李长声记得,写这篇前言时,外面正下着毛毛雨。
这天是4月30日,平成时代的最后一天。一些80后、90后的中国年轻人,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怀旧——三大歌姬(滨崎步、宇多田光、仓木麻衣)、村上春树、是枝裕和、北野武、名侦探柯南、海贼王、AKB48……历数自己的青春记忆。
李长声倒没什么特别的感慨。东渡至今,一晃30年,日本经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日本人的生活该怎么样也还是怎么样。
1988年7月1日,他从北京出发,乘坐国航的航班飞往东京。刚到日本,正赶上经济好得冒泡,他在一家出版教育研究所打工,天天下了班就陪着老板去喝酒,喝到没了夜班车,打的回家给报销。过了没多久,泡沫经济崩溃了,公司不景气,但老板的酒瘾没崩溃,他们每天买一瓶清酒,1800毫升,就着几粒花生豆,在事务所里喝。
他的酒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所谓“睡觉睡到自然醒,喝酒喝到自然睡”。北京那场新书讲座后的饭局,他和记者也是这般,边吃饭边喝酒,一直到半夜。众人散去时,他不住向记者道歉:今天搞得太晚了。
他喜欢和朋友聚饮,但更喜欢独酌。“聚饮时胡说八道,第二天醒来会后悔。独酌可以想事、看景。”近些年,因为糖分高,他不大喝清酒了,转而喝起“烧酎(音同皱)”,也就是烧酒,基本是地瓜酒。


刚来日本的时候,李长声不喝地瓜酒。“那是我们乡下最劣的酒,焉能跑到日本来喝?”
他生在长春,那里曾经是伪满洲国的首都,被日本人更名为“新京”,据说就是按京都的样子建设的。“我小时候家里住的是日本人留下的二层楼,结构是日本式,有拉门的壁橱,有榻榻米,不过不是铺在地上,而是当了床垫子。”
他从小爱文学。“文革”中学校罢课,他就在家读书、写毛笔字、做古体诗,“简直像元祖宅男”。他的父亲早年在哈尔滨做建筑工程师,家里有很多日本的建筑书,他喜欢看上面的图画,于是咿呀学语似的,跟着父亲学起了日语。
刚背完五十音图,李长声就下乡了。地方是自己找的,有山有水,没考虑大有作为,但想到广阔天地里没有书,临行前盗窃了校图书馆,偷了很多被封存的外国小说。《红与黑》就是在煤油灯下读的,书中一句话他至今记得:于连·索黑尔这个木匠的儿子,觉得自己和英雄业绩之间只是缺少机会罢了。
后来他入伍当兵 ,驻守在珲春县边防,晚上独自爬上一座小山包,抱着枪站岗,一侧是苏联国境的山头,一侧是与朝鲜相隔的图们江,极目之处就是日本海。
1975年,李长声退伍,回到长春,因为对环境保护感兴趣,开始关注日本的公害小说,一边学日语,一边翻译了西村京太郎的《污染海域》和水上勉的《大海獠牙》。随后,他被出版社看中,去了《日本文学》。
上世纪80年代初,小说家水上勉率团访华,李长声作为杂志编辑,到北京饭店拜访。那是他头一遭见识日本人喝酒。在下榻的房间里,水上勉拿出茅台,收罗来漱口杯,几个人就喝开了,一点儿下酒菜都没有。“这种喝法,上山下乡的年代倒是也见过,对我们进行再教育的贫下中农在供销社里买二两地瓜酒或苞米酒,倚在柜台喝,就这样,他也得捏一粒盐舔舔下酒。”
不是仇日哈日,是知日
1991年,《读书》杂志主编沈昌文邀请李长声写日本,开设专栏“东瀛孤灯”。那时杂志上还有董鼎山的“纽约航迅”、吴岳添的“远眺巴黎”、赵一凡的“哈佛读书札记”,为中国知识界打开了一扇扇“世界之窗”。 日本文学里,李长声喜欢俳句,自己也写。去年出的三册自选集《雪地茫茫呀》《况且况且况》《反正都能飞》,书名就取自他的三首汉俳:雪地茫茫呀/如何踩上第一脚/人生想当初;无尽地重复/噪音听来也耳顺/况且况且况;满屏错别字/苍蝇误作了苍鹰/反正都能飞。
他的随笔也具有俳句的性质,短小、轻盈、诙谐。20多年来,他“从东京到北京一路专栏”,写遍了日本文化的角角落落。写作家像文坛巡礼,从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永井荷风到三岛由纪夫、太宰治、江户川乱步、村上春树;写饮食像摆长桌宴,从荞面条、羊羹、豆腐、三文鱼到河豚、咸菜、火锅、快餐面;写“日本美”从红指甲、肚脐眼、头发写到脸、眼、屎尿屁,堪称身体文化小专辑;写中日文化比较,从遣唐使、革命考、相扑、艺妓到诸葛亮、朱舜水、蜀山人、黄遵宪……宏大与细微兼备。
谈论日本,总会引起诸多压力和感慨,找不到太多转圜的余地,尤其在中国,说好说坏,都免不了偏激。在《日本人的画像》中,李长声梳理了古今中西各种“日本论”。
在他看来,那本大名鼎鼎的《菊与刀》已是过时读物,所谓日本人的二重性——好斗又温和,黩武又爱美、骄傲又有礼、顽固又善变、保守又开明……只是一些知识碎片,相当于现在的段子。“所谓日本的独特性是对于西方文化而言,在我们看来就未必独特。”
他更看重的是中国人的“言日”,万把字的随笔、甚至几句诗,都是一条条真见。“日本不论怎么想入欧,终归是亚洲国家,属于东方文化圈,真正能看懂它的是圈里人。近代以来,日本人唯西方马首是瞻,喜欢西方人恣意汪洋的长篇大论,不把中国传统的点到为止的随笔当回事,所以读《菊与刀》,不读周作人,更不读黄遵宪。”
李长声继承的正是这一“中国传统”。他坦言自己写不来长文,但正是这些东拉西扯的小文章, 撬动了“言日”这块沉重的区域。
如今,“言日”领域众声喧哗,容易看到两种调子:不容分说的“仇日”,或稀里糊涂的“哈日”。李长声不属于这两种。他写福泽谕吉与明治维新,提醒那些一说日本就怒发冲冠的民族论者,这个“小日本”不仅给康、梁们提供了流亡和取经的场所,为孙中山们的革命支持武器和金钱,还供应了“二手”的科学、民主和马克思主义。
近些年,李长声有感于说日本的好话太多了,“其实太夸张,甚至净是些假话”,就时常给一提日本就心花怒放的“哈日族”们浇浇冷水,说点日本的“坏话”:千利休的茶道没那么神秘,不过是中国的禅,加上日本人初学烧陶时的歪瓜裂枣的碗,日本人自己也不见得喜欢,而“远方来客不无媚态地卖弄博识,提起茶道的源头,简直是难为人家”;还有那些去京都寻找唐朝的游客,江户锁国200年,明治维新对传统又进行了一次大破坏,很多建筑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重建乃至伪造的,说“走进京都一眼就看见长安残影、大唐遗风,只怕是看走了眼”。


他的忘年交老乡史航说:“长声老哥旅日30余年,看惯岛国春光,也看穿春光里的秋色,他不是仇日派哈日派,他就是知日派,他知道这个民族的颓美丧忍和,他时常一语道破天机而不以为能。”
回到室町时代,见见足利义政
30年来,李长声的日常生活没太大变化,无非喝酒、写字、读书。读书也无一定之规,有所感就提笔记下来,哪天兴起再凑成小文,写得零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用他的话说,是“给日本画像,一笔一笔的”。
他最爱读藤泽周平的武士小说,爱看由他小说改编的电影,自己也翻译过他的《黄昏清兵卫》和《隐剑孤影抄》。小说里的武士,不像中国江湖里的侠客飞檐走壁,他们干各种各样的活计,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就像一群“上班族”。这些年,由于他的引介,藤泽周平的作品在中国掀起了一波阅读热,在书店里的“日本文学”区,打破了村上、渡边、紫式部们一统天下的局面。
李长声住在千叶县的浦安市,乘电车到东京站不到20分钟。他在这里住了十七八年,听说房子还能原价卖出去。中国朋友听了大叫:在中国必涨啊。
他每次回国,头几天总有点不适应,最怕被找钱,“像小孩子的屎尿布一样丢过来”。在日本,钞票平整如新不说,店员还会把每张钞票的肖像对着你。不过几天过去,就恢复本性,如鱼得水了。“在外30年,没有继续跟祖国一起成长,被跨越式发展抛在后面了。”他看中一栋房子,1亿日元,对一般日本人来说是顶天的价格了,但中国朋友听了,在心里一算,才600万人民币,不贵。
如今,中国新一代的“知日派”已经登场,他们操纵着种种“二次元”话语,打开了另一个以动漫、游戏、萌、宅、腐等流行文化为特征的“言日”场域。70岁的李长声则在风潮中岿然不动。最近,中国的珍珠奶茶风靡日本,他特意问了一下年轻朋友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和那些在居酒屋里喝烧酒的日本大叔们一样,基本不关注年轻人之间的流行话题。”但大叔自有大叔的独特,看他写妖怪、写漫画、写游戏、写大河剧,每一样都有扎实的考证,相对于年輕人的轻飘飘,沉甸甸地直指文化的根基。
大叔也会聊时髦的话题,闲谈中,李长声告诉记者,如果能穿越,他最希望回到室町时代(1336年—1573年,相当于中国的元明时期),见一见足利义政。“他是室町幕府的第八代将军,但不理政事,把权力交给夫人,自己玩文化,与华丽的金阁寺相对,建立了表现侘、寂的银阁寺,日本文化好些从他那儿起源。”
2015年,李长声出了一本随笔集《瓢箪鲶闲话》。书名中“瓢箪鲶”,意为用葫芦按鲶鱼,一个圆溜溜,一个黏滑滑,哪里按得住,就像认知日本,捉摸来捉摸去,终归参不透。
好在他不执着于那一条鲶鱼。他还在一篇篇地写着。与其争相贡献“大观点”,不如就事论事“扯闲话”;与其费力说明白一个真实的日本,不如回归知识和常识,把这个邻国看得周全、丰富一点。
若“鱼”三千,又何必在乎那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