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总在喊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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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1号,父亲打来电话,说外婆已仙逝,让我不要过度伤心。
  与外婆的最后一面,是5月30日跟着慈善组织一起回去顺便探望了她一眼。那时候的她,已经瘫痪在床,睁眼都很困难,但是头脑依旧很清晰,也能记得我是谁,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与外婆的那段对话:
  “外婆,我回来看你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婷儿, 怎么,这么远跑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呀,外婆,你睁开眼看看我……”
  只见她脸上的肌肉使劲拉伸着,额头上集聚着皱纹,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努力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却始终不听指挥,才稍微撑起来一点缝便又紧紧地闭着了,我看到眼泪顺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了出来。知道外婆此刻的心酸和无奈,瞬间,我忍不住泪如泉涌。
  从小到大,外婆喊我时,总是在我的乳名后面加个“儿”字,以此来表达对我的疼爱。
  说起来外婆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儿两女。外公跟着爷爷学木匠,后来成了亲家,还教会了我的大舅学木匠。但天有不测风云,大舅刚好木匠学成,与人定亲,准备第二年完婚,却不幸得了疾病,倒地不起,24岁英年早逝。整个家庭迅速笼罩在悲伤中,痛失爱子,外公受不了打击,不幸染上恶疾,于大舅去世的第二年,也跟着去了。
  那一年,外婆43岁,丧夫丧子,人间没有比这更让一个女人伤心绝望的了,但是外婆没有被打倒,过了两年,还是把两个女儿的婚事安顿好了。因为家里没有了男丁,小姨就担起了大舅的职责,小姨夫入赘为婿,从此外婆就跟小姨住在一起,帮着把他们的孩子带大。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看起来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老婆子,头上缠着一圈圈黑色的丝带,那就是她的帽子,丝带下面是一年四季都乱糟糟的头发,刚开始是黑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白了。外婆家住在对面的山上,要先穿过一片阴森森的树林下到河里,再爬上滿是奇形怪状的石头的山上,差不多得步行一个小时才能到,但再艰难的路对于我来说都挡不住去外婆家的喜悦,我的童年就是在无数的好奇心驱使下度过的,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但所有亲人长辈中,只有外婆是会对我所有问题都耐心解答的人,她的记忆力特别好,能记得旧时代的一些人和事,会把那些故事详细地讲给我听,不管是在去干活的路上还是晚上睡觉后的被窝里,都是我享受外婆给我精神食粮的地方。
  那时候,年轻人刚学会在外面打工,把孩子丢在家里让老一辈的人帮忙带,我和表哥表弟就是最初的一批留守儿童。外婆独自照顾着两个调皮的男孩,带着他们种庄稼,而表哥又是村里出了名的捣蛋鬼,把人家的鸭子扔到猪圈里,偷人家的高粱,把南瓜挖个洞在里面拉上大便再盖上……反正在农村人眼里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在表哥身上找出来。伴之而来的是邻居们经常找上门来理论,有的甚至直接就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开骂,骂一早上,叫人抬不起头来。外婆很想努力扮演个严母的角色,但是却始终管教不下来,对表哥无计可施,挨骂过后还得赔偿道歉,而当她自己的庄稼被别的小孩弄坏过后,却只是摇头无奈,她终于还只是个没多大能耐的农村老婆子!后来表哥辍学出去打工,剩下表弟和外婆相依为命,表弟只比我小一个月,但是由于两市交界地区的教育机制不一样,表弟从四年级开始就寄宿学校,周末才回来一次,外婆便只有孤苦一人在家,挑水,养牛,喂猪,过着常年劳累的生活。
  外婆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因为她的视力不好,经常蓬头垢面,身上穿不干净,常常穿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胶鞋在田里劳动。
  小姨在邻乡离街道不远的地方购买了一处农房,让外婆也搬过去,好方便照顾表弟在街上读书。挨着街道的环境比乡下的要好很多,不用挑水了,离耕地也近,却离我家很远了,以前对面就能望见外婆家的房子,顶多走路也才一小时,但是现在却要步行4个小时、翻越好几座山,才能到达外婆的新家了。
  那好像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也是我记忆中最怕走的一段路,却又不得不走,因为父母不在家,每年春节,十二三岁的我,要独自一个人背着十多斤重的猪腿还有礼品,翻越几座山,走四五个小时到外婆家。
  因为路途遥远,要先路过原来去外婆家要经过的河里,再沿着另外一条路,穿过森林,爬上山头绕过去,再翻越几个山岭过一条大河才能到,我那时候年纪小,常常忘了路怎么走。听说搬家的那天,外婆走得慢,在后面走错了路,后来找了好久,在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在另外一条路边找到了她。我每次想起要去外婆家,心里就满是害怕,就像面临一项巨大的挑战一样,要不是路的终点有一份特殊的疼爱在等着我,我真没有勇气独自行走那么远的路。原来星期天都能蹦跶到外婆身边,后来就只能一年去一两次了。
  外婆的新家院子边有一颗柏树, 离树根一米处分叉,长成了两边一模一样大小笔直的树干,直冲云霄,我每次走到那里,早已经精疲力竭,远远的喊上一声外婆,便会有一个应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然后再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宽大的门框中晃出来看看是谁,而每次外婆看到我,便会亲切的在我乳名后加个“儿”字,说“婷儿又来了”,这样的称呼,听着有种被宠爱的感觉。很多次见到外婆,她都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烂胶鞋,一看就知道她平时的农活有多辛苦,胶鞋两边已经断开,鞋面上的布被泥巴和污渍染的发黄发黑还很硬,沿着破洞一圈是炸开的线头,还有补丁,那是一双不能再穿的破胶鞋了!
  而自从上初中开始攒零花钱的时候,我便有了一些小积蓄,每次去探望她路过街头都会给她买一双新的胶鞋和一些水果零食。我一直记得她穿的鞋码,所以每次不用问,就能将鞋子摆在她面前,她一脸心疼地看着我,责怪我又乱花钱,把胶鞋视若珍宝地收起来,说等那双鞋子实在不能再穿的时候再拿出来,我不乐意的将她脚上的烂胶鞋脱下来,一把扔在了火堆里,瞬间冒着黑烟,被火舌吞没,火光印在外婆那皱纹满满的脸上,那满满的可惜。
  其实,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双破胶鞋,早就该扔掉的垃圾,但是在外婆眼里,却是陪伴自己走过了多少泥泞坎坷的伙伴!
  最后一次给外婆买鞋,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正上大二,暑假回家去探望她,这一次烂胶鞋没有在她瘦弱的脚上,而是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一看就知道是外婆清晨下地被露水打湿的。那双胶鞋像是两个累坏了的人脸,扭曲着满脸的污垢和皱纹,张着一张大嘴,在拼命地呼吸着。又像两个惊恐的人脸,好像见到我手里的新鞋就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而恐慌担忧一样。   外婆依旧应答了一声,跑出门外看看是谁在叫她,因为鞋子在外面晒着,她居然赤着脚在屋里忙活,见到是我便高兴地拿茶壶烧水泡茶。在老家,客人来了要第一时间泡上热茶,外婆依旧遵循着多年的乡俗,即便是自己的外孙女,而她自己平时是不喝茶的,渴了就直接喝石缸里的冷水。
  走进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一只老母鸡从桌子上惊吓地扑打着翅膀跳下来,留下一坨冒着白气的臭鸡屎悬在桌子边上,掀起地面的一层灰。板凳上面也全是灰,如果不是看到外婆在里晃着,似乎以为这是一处没有人住的地方,只有灶头和火坑那边的小木凳没有灰。
  外婆用漏风的牙,使劲吹着正方形火坑中间刚点进去的柴火,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火坑边上,半个身子都在上面悬着,就为了能够离中间的火堆进一点,能尽快地点燃给她外孙女儿烧茶喝。我远远的坐着,鼓着腮帮子长吹一口气就将火苗引出来了,外婆笑着说自己不中用了,火都吹不燃。
  我看着她越发的瘦小和狼狈,裤子衣服全是发亮的汗渍和污垢,膝盖旁边一坨经常跪地的泥巴印子,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汗味和各种污渍的味道,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不是我外婆,我一定会远离这个忙碌着的肮脏的老婆婆!她一生都在匆匆忙忙中度过,为了抓紧时间多干点活,经常饿一顿饱一顿,或者早上煮一顿饭吃一整天,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和自己的生活环境,而每当子孙回家过年,总是有满满的粮食和够一家人吃的猪肉。
  那时候,我变得爱挑剔了,总嫌外婆做的饭不干净,都是自己动手做。但有一次,看到四处的污渍和黝黑的锅边,我不想弄脏了一身光鲜的衣服,实在不想做饭,就坐了半个钟头。外婆刚从楼上取下熏得发黑的腊肉,我就嚷嚷着要到街上大表哥家里去。听到我要走,外婆转身就跑到屋里去了,半天才出来,只见她手里捏着红色的纸一样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钱,她说幸好昨天托人取回来了,是小姨寄的两百元生活费,让我揣着读书花。我哪儿能要外婆的钱,反而塞给了她两百,凑足了四百就一溜烟跑了。只听见外婆一边责怪我,一边追到柏树下,我让她回去,别送了,她一边追着一边说着很多年依然不变的叮嘱,直到我看不见她的人,也还能听到她远远的喊声。
  随着年龄越长越大,慢慢地见到外婆的機会也由一年一次变成了两三年一次。在这期间,小姨在街道上买了房子,当年调皮的表哥也娶妻生子了,表弟在街上开了家理发店,外婆就搬到街上跟着一起住洋楼了,再也没有下地干活,只是偶尔种一点菜,当然衣服也穿得干净整洁了。不知道农村人是不是有闲不下来的习惯,一闲下来了反而还容易生病,外婆自从没有种地了,身体就变得越来越差劲,她整天就端坐在屋里,唯有那一点儿菜园,是她唯一的乐趣。但是有一天,她种菜的时候摔伤了手,小姨再也不让她种菜了。
  去年,外婆生病了,高血压心脏出现问题,大家都以为她都熬不过去这个冬天了,但是过年的时候见到她依然生龙活虎的。直到今年5月份,表弟晚上下班回家见到外婆倒在沙发上,才送医院,最后就瘫痪在床。她平时和表弟住在一起,表弟理发店从早忙到晚,外婆自己在家负责自己的饮食,除了电饭煲,家用电器她都不会用,有剩饭剩菜就吃一顿,没有就饿着,也不会看电视,周围邻居她都不认识也说不上话,直到表弟晚上十点多下班回家才发现晕倒了的外婆。
  外婆在床上熬了四个月,刚开始还能吃能说,不能动弹,后来就渐渐不能吃了,连水都喝不进了,她刚开始还知道是谁在给自己说话,后来连母亲都不认识了。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外婆断水了,喊不应了,还只剩下一口气没断,估计挺不过一周了。
  听到噩耗时,我的内心竟然很平静,对于外婆来说她终于解脱了,小姨和母亲也尽完孝了,我安慰着母亲,让她别难过,那一瞬间,我想到要是我突然也没有了母亲,谁又能忍得住?
  工作的繁忙,让我没有时间赶回去参加葬礼。按照农村的习俗,她去世当晚就入了殓,就算赶回去也无法见到她的遗容。我一直认为生前多尽孝就好,死后不必多难过,而这么多天,却一直像压缩在心底的悲伤一样,始终没有宣泄。而此刻,终于得空写了这篇文章,一是为了纪念外婆,二是终于哭了个痛快淋漓!
  外婆,你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如果,我给你买一双新的胶鞋,你会喜欢它吗?会不会像那片云朵似的朝我们笑一笑呀?
  作者简介:张莹,乳名婷婷,1993年2月出生,汉族,四川农业大学广告系毕业。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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