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阿廖沙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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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昨天打来电话,说:“老姐,你知道吗?小秋死了。”
   其时,我正在春天的阳光下给阳台上的各种绿色植物浇水,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喷壶,耳边还夹着电话,忙得不亦乐乎。弟弟在电话里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几分低沉,但是于我却如惊雷。
  我再也没有心思浇花了,扔了水桶和喷壶回到房间,将春天的阳光关在窗外,独自坐在桌边愣神。
  小秋死了?
  小秋死了!
  那么,他终于可以去天堂见他的妈妈了吧?他的妈妈已经等他太久了啊!
  
  一
  
  那一年,我来到距离省城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农村插队。我吃惊地发现,在欢迎我们的人群中,居然站着一个中年外国男子。他黄发蓝眼,皮肤雪白,身材魁梧,像极了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瓦西里。那个年代,在中国的城市里外国人都难得一见,在这个偏僻的乡村里怎么会有一个?更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外国人一开口,竟然讲一口地道的当地方言。
  这个说着一口农村方言的外国人,热情地帮我们搬运行李,当我向满头大汗的他表示感谢时,支书却将他一通呵斥,让他赶快去地里送粪。
  事后,支书告诉我们,这个人叫小秋,是村里的“四类分子”……
  后来我才知道,小秋是一个中俄混血儿。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的少爷,当年随家人在前苏联做生意时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姑娘,结婚后把她带到了中国,后来就生下了小秋。
  小秋满3岁那天,全家人准备去前苏联探亲。在满洲里火车站,一家三口刚刚上车,小秋突然哭闹着要撒尿,父亲就让母亲在车上等候,自己带小秋回到了票房子里。正在这时,一队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开进了车站。小秋和父亲再也没能上车。
  那一年,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二
  
  小秋从此就留在了中国,和父亲一起生活。除了有一副俄罗斯人的相貌和一个只有父亲知道的外国名字“阿廖沙”外,他已经从里到外都成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他当然知道自己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所以他特别喜欢看前苏联电影,听前苏联歌曲。他最爱看的电影是《乡村女教师》,因为据说他母亲的名字和电影里的女教师一样,也叫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
  小秋一直特别后悔,后悔为什么他偏偏要在上车后又想撒尿,如果不是那样,他今天就不会是一个“四类分子”,更重要的是,他就不会与母亲分离了。所以,他很怕过生日,因为生日,也是他与母亲生离死别的日子。
  除此之外,小秋还珍藏着一样东西,那是他小时候穿过的一只虎头鞋。他父亲当年抱着他追赶那趟火车时,焦急绝望的母亲想从窗口把他拽到车上,却只拽掉了他脚上的一只鞋。剩下的这一只,小秋长大后就收藏了起来。
  听老乡们说,在中苏关系的蜜月期,他的家人也曾经托人在前苏联打听过他母亲的下落,但终是没有结果。不过,就算是打听到了又能怎样呢?在当时的形势下,国家是不可能允许一个“四类分子”走出国门的。
  弟弟在我下乡的第二年也来到了这个村子,年轻气盛的他是个性格叛逆的少年,全然不管村干部的三令五申,偏爱跟一帮“四类分子”打成一片,尤其跟小秋关系最铁,上工下工的路上,常见两人勾肩搭背的身影。
  后来,我当兵离开了那个村子,当然就很少再见到小秋。而此后许多年里,关于小秋的所有消息,都是来自于我的弟弟。
  小秋平反了。
  小秋娶了媳妇了。
  小秋有儿子了。
  小秋也开始做生意了。
  在所有的消息里,最让我感觉欣慰的是,小秋终于找到他的母亲了,在他去前苏联探亲前,他还来过我家向我弟弟报告喜讯。那一次,我正好回家探亲,见到了西装革履、神采飞扬的小秋。
  
  三
  
  小秋很是过了几年扬眉吐气的日子。走在街上,人们都当他是老外,对他的态度很恭敬。他活那么大,头一回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
  但是,一向身强体壮的小秋突然就病倒了,得的是肝癌,发现时已经无药可治。弟弟得知消息,第一时间跑去看他。
  弟弟想安慰病床上的小秋,就讲了许多笑话给他听,最后说:“其实你这一生也没有遗憾了,媳妇有了,儿子也有了,也见到你亲妈了。生而为人,也不过就是这些内容吧。”
  一说到亲妈,小秋不笑了,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其实,她不是我亲妈。”弟弟很惊讶,问:“你不是已经去见过她了吗?她不是年年圣诞节都给你寄贺卡吗?怎么又说不是亲妈?”
  小秋咳嗽着,喘了好一阵后,给弟弟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年,他兴高采烈地到了海参崴,见到了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母亲。母亲那时已经很老了,独身的她,居住在靠近海边的一幢小屋里。她像所有的俄罗斯老太太一样,体态丰满,面容慈祥,眼睛蓝得像一汪湖水。更令小秋开心的是,母亲真的跟电影里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极像呢。她拥抱小秋时也正像每个母亲那样,紧紧的,带着母爱的力量。她看小秋时的眼神就像望着一个情人,十分陶醉,嘴里还喃喃地念着:“阿廖沙,我的阿廖沙,感谢上帝把你带回我身边。”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小秋平生头一回流了泪。他激动地从提包里拿出珍藏了50年的那只虎头鞋,母亲也从衣柜里拿出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只。两只鞋就像他们母子一样,在分开50年后重逢了。
  小秋开开心心地在母亲身边住了下来。虽然小秋一句俄语也不会说,不能很畅快地把自己的心里话一口气都告诉母亲,但是,能够每天在母亲身边,已经让小秋很知足。而母亲亦是快乐的。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小秋的陪伴下去海边散步。与每一个邻居在街上碰面,她都会主动向对方介绍:“这是我的儿子阿廖沙。”语气中充满骄傲和自豪。
  ……
  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几个月过去,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小秋临走的那个晚上,母子俩相依着坐在沙发上说了很久的话。不是用嘴,而是用眼神和手势,彼此的眼睛里都是留恋和不舍。
  小秋用手势告诉母亲,他要亲手给母亲洗一次脚——在中国,孝顺的儿子是会给母亲洗脚的。
  母亲明白了小秋的意思后很意外,神情有些不自然,扭扭捏捏的,但终于没有拗过儿子。
  讲到这里,小秋不说话了。弟弟就说:“你做得很好啊。不过,我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她怎么就不是你亲妈了。”
  小秋的眼眶开始湿了,渐渐地蓄满了泪。
  “就是这一次洗脚,让我知道了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父亲告诉过我,母亲右脚背上有一颗红痣,可是她没有。”
  小秋当时捧着那脚愣住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冒充他的母亲。小秋不是什么有钱人,他只是一个中国农民,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感情。而且,她手里怎么会有和他那只一模一样的虎头鞋呢?小秋心里又疑惑又委屈,他不敢抬头看那女人的眼睛,只好低下头给女人洗脚,眼泪就一滴一滴掉进了盆里。
  小秋给女人洗完了脚,同时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不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他想,也许眼前的老人也曾经在中国失去过一个儿子吧。那么,就让她以为自己是她的儿子好了,也许这样可以抚慰一个母亲孤寂的心。
  
  四
  
  小秋就带着这样的心思回国了。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小秋都会给这位母亲写信问安。村里有年轻人去俄罗斯做生意,小秋也会托他们带些东西给老人以尽孝心。小秋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对,至少,这世上可以少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了。他甚至想到了一个可以形容自己这种行为的词——“高尚”。
  就在他准备永远这样高尚下去的时候,他意外地收到了那位老太太的信。信是她托人用中文写的,信里告诉小秋,其实在小秋给她洗脚的那个晚上,她就想告诉小秋一件事。但是,她很怕伤害了小秋,于是,她决定把这件事继续隐瞒下去。她不是小秋的母亲,小秋的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因悲伤过度去世了。临终前,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好朋友卡秋莎。她说,如果有一天,她的阿廖沙能够回来找她的话,就请卡秋莎转告儿子一句话。卡秋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了那么多年,阿廖沙真的找来了。看见阿廖沙那激动的神情,卡秋莎在那一刻做了一个决定,不告诉阿廖沙真相,她要把阿廖沙从未享受过的母爱都给他。可是,现在她要去天堂见她的朋友了,如果真的见了瓦尔瓦拉,她该怎么向她说呢?她还没有把那句话转告给阿廖沙啊,因此她决定说出真相。
  那句话是:“告诉阿廖沙,我爱他。”
  听完小秋的故事,弟弟当场哽咽。他后来把这件事转述给我,我亦鼻子发酸。
  现在,小秋走了,带着他最终没有见到母亲的遗憾走了。但我想他应该是可以感到欣慰的,因为母亲一生从未忘记过他。还有那个叫卡秋莎的女人,也用一颗善良的心,给了一个儿子温暖的母爱。
  而我,我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会忘掉那句话了,那句话再平常不过,却带着母性的光辉——
  “告诉阿廖沙,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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