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湖

来源 :十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dzj99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对面就是那个江心小洲,暗夜里,密林如大片浓墨,一条蓝色灯带在林间穿行,不许山河睡去,映得江水波光粼粼。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来过这里。那时江也荒着、洲也荒着,恰好秋季水枯,只记得是河滩裸露,寥寥几棵树。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想到此,不禁黯然。原来这些年竟是没干什么,每天想起昨日事都是依稀仿佛,是啊,你的事越多,你能记得的越少。办了些急急忙忙的事,写了些不三不四的文。如此而已。
  此地本该寥廓霜天,英雄伫立。但此刻,这里是满江满街的人间烟火,市声如沸。好吧,你必须承认,这就是你的生活,在这个晚上,千里来此,原来是要吃这一口小龙虾,见一个隐于市的盗贼。但吃龙虾要排队,一桌一桌又一桌,千里搭长棚,不散的筵席,轮到你时已是七十开外。好吧,慢慢等着,世间事多,急也急不得,现在就不妨等等命里那几只甲壳动物。他和马哥随着人流向街对面的江边去,据说杜甫曾立于江边此地,但今晚无人识得杜甫,这红火、麻辣的日子。
  他转过头,看一眼马哥。马哥叼着一根烟,望着江水。
  你是怎么把那座塔搬走的?我查了一下,那塔足有十米。
  马哥灵巧地剥开手里的虾。他竟是一个瘦弱的人,身材中等,白皙,你看不出他的年龄,是四十,也是五十。白衬衫、牛仔裤,走在街上,泯然众人矣。后来,他竟想不起马哥的长相,在脑子里辛苦拼凑,终于想出了一个模样,再想想,那不是马哥,那是他认识的一个的士司机。
  但他记住了马哥的手,手指修长挺拔,宜弹琴宜握剑,玉白的,灯下几乎透明。
  马哥吃完了这颗虾,抽一张纸巾擦着手,说:
  那是铁塔。我去了好几次,把它想透了。你知道,北宋的塔,不可能整体铸造,不是说七级浮屠吗?是七层一层一层套上去的。
  所以,你就那么一截一截把它拉下来了?
  马哥不看他,远远地看着那塔。他的眼睛闪亮。马哥忽然说:
  我一直以为塔基的地宫里应该有货。
  结果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
  警察不会信的,你怎么让他们相信那里边是空的?
  马哥收回目光,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或者蠢货。
  马哥说:他们要的就是那座塔。
  是啊,让它回去,立在那儿。追回了塔,大功告成。他们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这个人,带着三个兄弟,开着卡车,偷走了在大西北荒无人烟的山间立了千年的一座佛塔。他们把这尊北宋铁塔一截一截地拴上绳子拉下来,每一截坠落时都是一声闷响,四野颤动。他们都要被腾起的黄土埋了。
  马哥吐了一口嘴里的土,抬头看天。蓝格莹莹的天。当然,天也看着这个土人。但是他相信马哥那时不会想到天。这个人有一双专注、坚定的手,这双手正全神贯注地奔赴它的目标,他要把这铁塔卸下来,然后装车,然后穿越大地,从黄土高原到东南大海,再装船偷渡,然后把这座佛塔交给他的客户。
  在海边,装在集装箱里的货上了船,马哥抽了根烟,满潮时分,海浪舒缓地拍打着沙滩,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手机在震动,他拿起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陌生的。他很少接电话,更不接陌生电话,那大都是让你卖房或买房,或者要把高利贷借给你。就在前两天,早晨他坐在马桶上,正在翻看朋友圈,忽然一个陌生电话进来,他本能地接了,一个傲慢的东北口音,一上来就报出了他的姓名。
  是啊,是我,有事吗?
  是个批评家吧?
  他有点愣了:你有什么事?
  最近得罪人了吧?
  ……
  怎么着啊,出来谈谈?
  原来如此,妈的我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一张纸的事,何至于劳动大哥来卸胳膊卸腿。他笑了,大哥,你这整啥呢?干我一行的,天天批评人,都出来唠嗑我也请不起咖啡啊。
  对方沉默了一秒。
  别忽悠了,批评家不是最怕得罪人吗?
  ——他在心里替这位大哥做了回答。
  但是,电话挂了。
  现在,他坐在这儿,亮着一张扑克牌脸,听着他们讴歌这无情无义的作品,他想,老孟说的对,这就是无情无义。这样的作品最后照例会有人头落地,血溅到墙上。这城市里每一间屋子都曾经是凶宅,必须重新粉刷然后花言巧语地卖出去,然后血再溅到墙上。他们都揣着一把刀,开始写一篇东西之前,那把刀已经在那儿了,那是一种制式化的怨毒、一种对世界的习惯性恶意、一种幼稚的坏,然后,图穷匕见,最后他们一定要让这把刀落在他们可怜的人物的脖子上。
  他想,他们把这叫做深刻。天啊,他们到底对这人世所知多少?他在忍着,他在犹豫是不是干一件得罪人的事。这时,手机震动,好吧,这是一个重要电话,我必须马上站起来,走出去。
  电话是从一个南方城市打来的:
  我是老周的朋友。
  他和老周站在那儿,看着那座铁塔。
  阳光暴烈,周围的山一片金黄,只这座塔黑沉沉立着。他想,这竟然是一座标了价格的塔,价值人民币一个亿。范仲淹必定见过此塔,这塔在此千年,然后它竟走了,走了万里路,走到大海边,然后又走回来。
  老周老而健,为人五湖四海,于本地掌故无所不晓,黑道白道无所不通。老周笑道:
  现在拿不走了,裝上了监控,住了保安。
  他点点头:是啊,但那个人,后来有他的消息吗?
  江湖中人,没下落了。
  哦,衡阳雁去无消息。
  犹豫了一下,老周说:
  你真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他想了想,说:也不干什么。我只是好奇。这个人,和他喝杯酒也好。
  老周笑了:哈哈,就冲喝酒这件事,我帮你打听打听。
  是啊,昨晚,他和老周喝了三瓶酒,就是在那时,老周讲了马哥的故事。   你想啊,那是国保单位,光天化日,生生把一尊佛塔让人偷走了,闻所未闻,没办法交代啊!查!上天入地也得有个说法。
  真要泼了命查当然查得出来,就是马哥干的。除了他还有谁啊?
  分析来分析去,这东西肯定是海外有人订货,否则,把这大家伙拆下来满世界转,这不是找死吗?能接这活儿的,也只有马哥。
  问题是你到哪儿找他去?通缉令也发了,海捕文书,估计着他肯定是往东南去,几个港口也派了人,但是,整整半年,没消息。
  没消息不奇怪。我要是马哥我也不急,找个仓库一放,过了这阵子再说。但咱这边也不能闲着啊,上天入地,往死里查!最后你猜怎么着?还真逮着了。
  不是马哥,是马哥的女人。
  不是他老婆,他就没有老婆。反正是挺年轻的一个女的,俩人同居着。
  这下好了,就顺着这个女人找他。这女人也大半年没见着马哥了,也不知道马哥在哪儿,但电话还通。
  打过去,马哥接了。
  这时候也没什么废话,直接把话撂在桌面上。这女的在我们手里,你看怎么着吧!
  也不能那么说,这女的跟了他这么些年,好多事也难免掺和,租卡车还是用的她的身份证,好歹也算共犯,判几年没问题。
  马哥那边始终没吭声,就那么过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
  然后接着打,不接。查定位,没了。
  马哥喝酒如饮水,喝了也就喝了,水波不兴。
  那几天你去了哪儿?
  马哥想了想,说:
  哪儿也没去,我就坐在海边。
  是啊,是得好好想想,都想了什么?
  马哥一笑:
  还能想什么,想那娘们儿。
  然后举起酒杯,饮了。马哥说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样儿的娘们儿,他又不是作家,他没有倾诉和表达的习惯。
  他想,是啊,想象和描述那个女人是我的事。可是,他无法让她在心中浮现出来。他所熟悉的、他所认识的女人,他难以想象其中有任何一个会爱上马哥或为马哥所爱。他沮丧地想,对这个世界我们真是所知甚少。
  周围红男绿女,一派喧嚣,只有他们这一桌默然相对,像是翻腾的巨大漩涡中一个小小的静默的中心,小到最后,小到针眼,所有的浪都从这针眼里漏下,消失。
  他一开始就发现马哥沉默寡言。他是老周介绍的,他想,马哥必是信得过老周,今晚过后,他们了无关涉,答应见面,便是可以说,说不出来,那就是真的习惯于沉默。
  他想扯点别的,他说,你一个北方人,住在这儿,家家饭馆都是辣的,还习惯吗?
  老马不答。仔细地剥一只虾,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忽然说:
  我吃过一千年前的酒席。
  有一年,在内蒙那边,挖一个辽墓。都挺顺的,洞打下去,正在墓道上方,我一个人下去,顺着墓道往前走。墓也不太大,几步就到了墓室。
  马哥端起空着的酒杯,直直地看着。
  看见什么了?
  马哥忽然把那个杯子举到眼前,就那么隔着透明的酒杯看着他。
  我看见,一桌酒席。
  就在棺材前边的台子上,整整一桌酒席,盘子、碗、筷子,酒碗是空的,可盘子里还剩着骨头,鸡、羊腿,那就是一桌酒席,下葬的时候好好的摆在那儿。就等着我去吃。
  我知道,那就是在等我。
  我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抽了根烟,然后站起来,原路出去。让他们把墓封好。
  他淡淡地问:
  有酒吗?
  马哥还是隔着杯子看着他,说:
  有。就在一个坛子里,摆在哪儿。我晃了晃,还有。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沮丧地想,我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在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玻璃酒杯,靠喝酒都不能穿越。他想,这就是世界上最浅薄的人,你们自以为聪明,但你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只是习惯于说话,喋喋不休地說,说你们读来的话。
  他和马哥告别。他想,他们从此不会再见了。他犹豫着是否和马哥握个手,但是,没等他伸出手来,马哥已经抬起双手,拱手作别。
  他愣了一下,也抬起了手。
  如在宋朝。铁塔的宋朝,范仲淹和苏轼的宋朝,林冲和鲁智深的宋朝。
  然后,各自走各自的路。马哥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走着,他想着马哥最后的几句话:
  你和她,现在在一起吗?
  马哥抬起眼,看着他,忽然说:
  不能在。
  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在了,就没意思了。
  他回到会场。讨论仍在继续。现在,人们正在谈论底层,正在谈论正义和不公。他不再听,他想着那个名叫马哥的人。不是姓马的哥,而是就叫马哥,这个盗墓贼,他曾用偷来的一座佛塔换了一亿人民币,然后,他又把这一亿退给买家,用佛塔换他的女人。
  马哥现在隐居于一个南方城市。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找到他,和他坐坐。
  马哥,他想,那个女人平时一定也是这么叫他。那个女人,她是谁?她长得什么样?她在这个男人这个贼的心里价值一亿。他服了刑,他退出江湖,孤身一人。他是谁?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眼前遥远的一切,他想,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其他文献
过去十年中,消费者如何看待娱乐和媒体,企业如何创制这些媒体,以及市场营销人员如何在其上做营销广告,着实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近几年来,人们选看或是喜欢的电影和电视剧集,相当程度上其实是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技术所“推荐”出来的。几年来有线电视的客户数量不断下滑,因为更多的人选择了订阅或付费电视服务,包括直播视频流,不仅仅吸引观众消费者,也一并吞噬了营销人员的忠诚度;甚至连加密货币也已经在媒体和娱乐领域占
以“飞迪欧”影院3D系统知名于国内市场的深圳市时代华影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一发布国内首台高光效的双光路被动式3D系统,迅即引起市场的高度关注。今年 “CIFTE”展上,时代华影又展出了完整的产品,并将于BIRTV上大力推广。据称,这是国内首台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双光路3D系统,在3D画面的低光效技术瓶颈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可助中国影院3D技术的再次升级。为了了解相关技术详情,本刊专访了时代华影的销售经理汪
石山互联网农业小镇因地制宜发展火山特色农业,建设火山石斛、火山壅羊、火山荔枝等产业园,并联手“海岛生活”、“火山公社”等电商平台,发展订单农业、智慧农业,将“石山”变成“宝山”。据悉,石山互联网农业小镇投入专项扶持资金3100万元,目前已建设火山石斛、火山壅羊、火山荔枝等3个产业园区,并聘用23名检测员对农业产业园区农产品生产、加工各个环节进行监控管理,逐步建立从农资到产品、从生产到销售的农产品质
1  就把这首诗献给我偏爱喜爱的一株大草吧  它是我青梅竹马的发小,大名鼎鼎的玉米  我经常亲切地喊着它的别名:“大草阁下”  我时常站在一条条垄沟里和它窃窃私语  我的玉米在作物的名录里卓尔不群  我的玉米在庄稼的行列里独树一帜  大地万物生长我的玉米昂首挺胸  天地蓬勃茁壮我的玉米与众不同  在中国北方辽阔无垠的原野之上  我的玉米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符号  神的语言在大地上行走播撒福音  我的玉
由蓝天工作室最新创作的《公牛历险记》,正应了一句常话“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过在本片中,则是“身为蛮牛,细嗅蔷薇”,影片中确实有这么一段场景,在奔放的草地与绚烂的花丛长大的黑色公牛费迪南,其实温柔动人,心思缜密,爱护小动物,喜欢小花草,嗅花的情景充满喜感又温馨,而后在斗牛场,它对斗牛士那朵花的青睐,也确实近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电影在中国内地上映时,面对《神秘巨星》、《无问西东》等强片,仍然在上映
尼康发布Z口广角变焦镜头  尼康在年初发布一支Nikkor Z 14-30mm f/4 S镜头,由于微单法兰距短的先天优势,镜头的性能都会比单反版本有着更强的突破,尽管望远端从35mm缩到30mm,但最重要是16mm端可以扩大到14mm,拍摄广角风光照片更加爽快。光学结构方面,Nikkor Z 14-30mm f/4 S为12组14片,(包括4枚低色散ED镜片、4枚非球面镜片以及带纳米结晶涂层的镜
12月13日,闭幕当日的云南高原特色现代农业展示推介活动现场依旧熙熙攘攘。不少市民一大早就赶来“补货”,不少产品已经被抢购一空,市民便来到农业电子商务展区,询问如何线上购买产品。  “您扫一下二维码就可以通过微商城、淘宝手机客户端等移动渠道一键下单,线上和线下的价格都一样,同城的产品今天就可以送到家,您也不用辛苦背回去了不是。”淘宝网特色中国云南馆的业务主管赵聪林正忙着向年长的消费者解释二维码的使
索尼推出6K摄影机PXW-FX9  日前,在IBC2019展會上,索尼正式发布PXW-FX9全画幅摄影机,这款摄影机采用E卡口,搭载6K全画幅传感器和快速混合自动对焦系统,能够通过6K传感器超采样输出4K视频,拥有高达15档的宽容度,预计将于2019年末上市销售。  索尼PXW-FX9搭载了全新开发的6K全画幅传感器,从而获得了宽动态范围和高灵敏度,具有极低的噪点和超过15档的宽容度,支持4K 4
日前,通州区商务局局长李霞走进直播间,为通州对口扶贫地区特产带货,这场短短一个小时的直播引来累计310万人次围观。据直播后台数据显示,直播间内蒙古蒙香鸡、木耳等特产刚上架就“秒光”。  随着北京消費季重启,通州区作为北京的城市副中心,开展了不同形式的助力消费扶贫活动。此次公益直播活动由通州区商务局、通州区扶贫支援办和北京苏宁易购联合举办,为通州区对口扶贫地区特色名品、优品直播带货,开启直播助力扶贫
一  江宇声朝天仰躺,张着嘴巴大口喘气,似乎,他想通过空气的快速对流把弥漫口腔的厌氧菌排出。江宇声其实是不想接吻的,可是不接吻他就无法使自己坚挺起来。米晓琳大概肠胃不适,或者牙龈发炎,只要离她一米以内,就能闻到迎面飘来一股食物发酵七成的气味,像臭鸡蛋,又像小时候母亲做腌菜的酱缸气。每次上床,江宇声总是想,米晓琳知道自己嘴里有味儿吗?只是想想而已,从未说出口,吻是必须的,他做不到没有前奏直接进入主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