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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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天的星斗眨巴着鬼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似洞悉了他心中的秘密。
  二十一年来,悔恨与自责,匿伏在时间的皱褶里,稍不留神,就会跳出来讨伐他、撕咬他。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哦!魔咒般诅咒了他二十一年。
  当初,只不过是一些念头。可那些念头一经冒出来,就蛇一样死死缠着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吮吸着他的气血,啃噬着他的生命,在一次次假设、想象中,渐渐清晰、生动、丰满,犹如真实的人生。
  那晚,他早早地来到乌江边的下码头,坐在石阶上,不停地吸着烟。烟头上的火际线呼啦啦往嘴边蹿,燃烧的烟丝虫子一样弯曲扭动,嚓嚓作响。
  眼看婚期一天天逼近,他仍在犹豫,挣扎。
  “……你们就这么拖着,总不是个事儿。你倒没什么,可她一个姑娘家,快三十岁的人了,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一天,她妈严肃地对他说。他不知所措,含糊地应着,纵然心中有千般推托的理由,面对现实,都是那么的苍白,难以启齿。可想到单位面临改制的人心惶惶,看到许多同事平常日子里的一地鸡毛,还有她久治不愈的病,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婚后长长的日子。
  怎么办?
  暮色中,老船工跩哥吱吱呀呀地摇着渡船,不停地在江面往返。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指针指着六点十三分。那条小路,弯曲地伸向后街。以往,都是她等他,今天,他卻抢了先。
  他决定与她好好谈谈,这犹豫未决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石阶下那股急流在乱石间哗啦啦地奔跳。他听着这流水声,莫名烦躁。
  要不,把婚期推一推
  一双纤弱的手从腰间围过来,紧紧地抱住他。他定了定神,冰凉的左脸被一片温热覆盖。耳鬓厮磨间,几丝长发拂动着他的鼻翼,痒痒的。
  你猜,今天我又买了哪些东西?她伏在他肩头,高兴地说。不待他回答,她又自答道,被面、床单,还有四对枕头。
  自从他们决定结婚,每次见面,她都要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嫁妆筹办的情况。
  他闷闷地望着江面,目光发虚。
  我本想叫你一同去,怕你嫌我啰唆,就同我妈去买了。她坐到他身旁,偎依着他。
  买了就行。他有些不耐烦,随手捡起身边的一颗石子,站起身来,朝江中掷去。
  很漂亮的,不信你明天去看吧。她也站起身,搂住他的腰,偎在他背上幽幽地说,哦,对了,今天我妈叫你去家里吃饭,你怎么不去呀?她买了你最爱吃的羊肚。
  我有事。他身子一扭,挣脱她,朝前走了几步,弯腰又捡起一颗石子,朝江中掷去。
  有哪样事吗?她噘着嘴,不高兴地问。
  他只顾朝江中掷石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今天是怎么了?她跟上前,歪着头看着他,疑惑地问。
  没有哪样。他躲开她,走到一边,继续朝江中掷石子。
  与哪个扯皮了?
  没有。
  工作上遇到了麻烦?
  没有。
  家里出什么事了?
  也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呀?
  我没有不高兴嘛!他拍了拍手,坐下来。
  她紧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要不——我们……他扭头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我们怎么?她歪着头,审视着他。
  我们还是把婚期推一推。他转头望着江面,匆匆地说。
  为什么?她猛地站起来,生气地问。
  他凝望着江面不答。
  你还想考研?
  他长叹一声,低下头,用石子在石阶上胡乱地画。
  你都准备好几年了,结果怎么样呢?
  就是不甘心。他头也不抬,继续画着。
  你呀,人人都是这样过,你有哪样不甘心吗?
  若真就这样过一辈子,我宁愿死。他狠狠地将手里的石子扔出去。
  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她坐到一旁,双手抱着膝盖,伤心地说。
  我怎么心里只有自己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出去了。他站起身来,看着她,大声吼道。
  你去呀,哪个拦你了?她也不示弱,抬头瞪着他。
  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又朝江中掷石子。
  你既然要出去,为什么又答应结婚?
  我几时答应了,是你妈自己定的。他争辩道。
  你!她指着他,好半天才说,既然不打算结婚,那你当初为哪样又要骗我?
  我骗你哪样?
  一开始我就跟你说了,我是一个半条命的人,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一生一世陪着我,对我好?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哪里对你不好呀?
  是,你对我很好!就是谈了五年,不愿结婚。
  你说得轻巧!我一无所有,怎么结?
  那你的意思是这婚不结了?
  起码现在不能结。
  那等什么时候?
  等我闯出些名堂再说。
  哼,如果你一直闯不出个名堂,难道要我等你一辈子不成?
  我就知道你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事实明摆着的呀!我就不信,他们会卡我一辈子。
  非要去读那个研究生?
  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她冷笑着说,当初我妈劝我,说你整天胡思乱想,一点儿也不实际,靠不住,我还替你辩解,如今看来,我妈说得一点儿没错。
  你妈你妈你妈,一天就是你妈,烦不烦?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他挥舞着双手,咆哮道。
  我后悔?她惊愕地瞪着他,好半天才说,明明是你烦我了,反来怪罪我。
  对,我就烦你了,烦透了,怎么了?他气冲冲地吼。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惊讶。   他等待着,希望她蛮横泼辣地大闹一场。可她落寞地坐着,头埋在双膝间,是那样的孤独无助。他心中有些隐隐地疼痛,后悔刚才的冲动。他何尝不想坐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给她一个坚实的承诺?可理智告诫他,带着这样的矛盾心理走进婚姻,必将两败俱伤。他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茫然地望着对岸那渐渐密集的灯火。突然,她冲下石阶,扑通一聲跳进江水里。他一怔,嗖地站起来,甩掉烟,也跟着一头扎到江水里。
  她很快就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他随后也被卷进了那个漩涡。他挣扎着从江底浮出水面时,她已在二十多米远的水面扑腾。他奋力朝她追去,可衣服、裤子裹在身上,鞋子兜着水,阻碍着他游动。他一边朝前游,一边扯掉外衣,蹬掉皮鞋,游弋才变得轻盈起来。待他游到那团水花前,那水花早已没了踪影。他扫视昏暗的江面,见前面不远处,又一团水花在翻卷,可顷刻就消散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里,拼命朝那团水花方向游去。水里暗沉沉的,像一团浓密的乱发,挡着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他手脚并用,在黑暗中摸索了好半天,才钻出水面。江面一片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再次潜入水中,鼓着腮帮,睁大眼睛,一边搜寻,一边呜呜地呼唤,直到肺部有些隐隐的痛,好似快要窒息,才急切地冲出水面,大口喘息。
  他一次又一次潜入水里,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不觉间,水势平缓了,水域也宽阔起来,江面越发死寂。回头望去,县城那片灯火远远的,早已退去浮华的炫光,如繁星点点的夜空。他仍不甘心,睁大眼睛在江面努力搜寻,希望奇迹出现。迷蒙中,他好似听到了她的呼唤,看到她款款走来的身影,在向他招手,向他呼救,又好像是在向他挥手告别。他一阵战栗,奋力向前游去,想抓住那个幻影。可那幻影始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定睛一看,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他绝望地仰天长啸,一声接一声。回应他的只有江涛绵延不绝的低吼。他多么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可这冥寂的夜,满天的星斗,还有两岸如织的虫鸣,如铁一般真实。
  他仰面朝天,任身体在水面漂流,任江水把他带走。他久久地盯着天上的星光,耳畔是浪花清脆的拍打和远处江涛的哀鸣,安魂曲般,绵延不绝。这声音让人玄想,如梦如幻。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如一片水汽,不断上升,浮在空中,离星空越来越近。天空那灰暗的云朵越来越清晰,好似一个又一个人的脸,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脸。渐渐地,他看到了张嬢那一脸的嘲弄,黄嬢那幸灾乐祸的窃笑,田嬢装腔作势的愤怒,还有李叔那鄙夷的神情——他们都是她妈的朋友。他们审视着他,叽叽喳喳地对着他指责、谩骂、唾弃。他心慌意乱,无处躲藏。突然,他看到她妈挤过人群,气势汹汹地朝他扑来,抓扯、撕咬、咒骂。随之,四面八方的人群也跟着围拢过来,一层又一层地包围着他,对他指指点点。那同仇敌忾的样子,好似要掏他的心,吃他的肉,或是将他一刀一刀地凌迟,或是五马分尸。他闭上眼睛,任那铺天盖地的怒骂声追杀……一朵浪花在他耳边清脆地荡开,他猛然清醒,咚咚的心脏好似要跳出胸腔。
  星空远了,江水依旧透凉。此时,他才意识到她真的死了。她的死,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堵墙,高不可攀;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让他无法逾越。
  他挺直身子,屏住呼吸,不住地下沉,希望与这江水融为一体。江水漫过了他的耳朵、脸庞、嘴唇、鼻尖……四周的虫鸣声渐渐隐退了,天上的星光一片模糊,脑中嗡嗡地鸣响。他感到体内的气压与鼻腔中的水流,如两军对峙,进退不得。突然,一股冰凉从鼻腔呛进气管,一阵猛烈的咳嗽,喷出一股水柱,鼻腔火辣辣的,如撕裂的伤口遭遇辣椒水的浇淋。他喘息着,肺部撕裂一般的疼痛。这疼痛提醒着他,生命如此真实、顽强而又脆弱。
  真就这么死吗?他心有不甘,难道生命对于自己真的贱如草芥?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向他召唤。
  他湿淋淋地来到她家时,电视机还是开着的,只是屏幕上全是跳动的雪花。她爸妈守在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她妈见了他,惊惶地问,怎么了?见他不答,只是瑟瑟发抖,她妈连忙追问他们的女儿。他低着头,仍旧不答。她妈扑过来,抓着他使劲儿摇晃,大声逼问,你把她怎么了?他在她妈的摇晃下,像一堆烂泥,瘫软在地。她妈一口气没顺过来,也瘫倒在地。她爸连忙抱住她的母亲,大声叫喊,掐人中,抹胸口,好半天才让她妈缓过气来。
  她爸抬起头,好似此刻才发现他的存在。她爸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拳打脚踢,像拖一个麻袋,把他连拖带拽地送到了派出所。
  她的尸体是第三天找到的,在乌江下游二十公里外的媳妇坨。经法医鉴定,她确实是溺水身亡。可她的爸妈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他害死了她,要求县法院以故意杀人罪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可尸检结果显示她溺水前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虽然不排除是他将她推下水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定他的罪。他在拘留所待了二十三天,就无罪释放了。
  他从拘留所出来那天,主动去给她爸妈认错,真心实意地赔罪,并说愿替她为他们尽孝,给他们养老送终。她妈哪里还听得进他的一番忏悔!呼天抢地地号哭,要他还他们的女儿。
  见他逍遥法外,她爸妈就天天到县公安局和县法院吵闹,还将他们女儿的日记翻出来,找到有关他俩闹矛盾的记录,说他早就有了害他们女儿的心。但办案人员还是认为证据不足,无法将他收监。她爸妈就到市里、省里上访,省、市有关部门将他们的材料转到县里,县公安局又来传唤他,重新审讯他,要他如实交代她溺水的经过,并到现场重新勘察,将最新掌握的情况和之前的调查结果对照,仍找不到新的证据,只得如实上报。
  一次又一次,她爸妈上访无果,就有些偏执,认为他买通了有关部门,使他们告状无门。每当想起女儿惨死的样子,他们的心里就如刀绞。他们再次上访,不仅到市里、省里,还上了北京。他们发誓要他偿命,为他们的女儿报仇。
  每次被公安局传唤后,他就独自待在家里,几天不出门。他不怪罪她爸妈,而是悔恨自己无情与自私,如果自己不一心想着考研,而是答应与她结婚,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知命运将怎样惩罚自己。考研没戏了,什么理想、抱负,都成了幻影。每天除了上班,那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让他无聊得发慌。单位一有急难危重的任务,他就主动要求上。他希望用忙碌来填满自己。常常是人人都下班了,他还待在办公室加班。领导见他一改往日的懒散,也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大会小会表扬他。一些看风使舵的人认为他必定有好前程,主动讨好他。可他心如枯井,不為所动。一次,两次,那些讨好的人就认为他清高,心中愤慨,甚至有意使坏。
  有人传话到她爸妈的耳边,说他新交了女朋友。她爸妈气愤至极,想到死去的女儿,就想亲手杀了他。他们暗暗跟踪他,想在他的新欢面前揭穿他的真实面目。他们跟踪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新交女友,这多少让他们感到有些欣慰。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新的问题:他整天在厂里忙得不亦乐乎,看不出一点儿内疚,似乎早把他们的女儿忘了。一股无名火又在他们心中腾起。他们想,既然法律不能给他定罪,那就用道德来惩罚他。他们跑到单位去吵闹。单位的同事先是好奇地围观,继而幸灾乐祸地说些风凉话。就连平日与他要好的几个同事,也纷纷躲开他,好似他真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单位的正常上班秩序被打乱了,领导只好准他几天假,让他去处理此事。他哪处理得了呢?他们仍然跑到厂里闹。领导下了死命令,命他哪天把这事处理好哪天再上班。工资,自然停发。
  他打算到外地去躲一躲,想躲过一年半载再回来,不信他们还不放过他。哪知他刚上车,他们就跟了来。他们挡在客车前面,扬言说,就算他逃到天上,他们也要用竹竿把他戳下来。发车时间到了,他们仍站在车前不走。乘客不耐烦,要他下车。他哪里肯下车呀,拼死也要逃出去。人们纷纷指责他,窃窃私语地议论他。他任由人们指责。他们之间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发车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乘务员只好强行命他下车退票。
  他无处可逃,就整日待在出租屋里。他们守在他家门外漫骂。一天又一天,见他仍不出门,他们改变了战术,由原来的二人围堵变成了一人轮班蹲守。他们似乎决心要与他旷日持久地战斗下去。他倒无所谓,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与他们耗。只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不耐烦了,特别是有孩子读书的家庭,苦不堪言。有人劝他出来当着他们的面赔个礼,道个歉。他当着邻居的面,把好话说尽,他们仍然不听,执意要他还他们的女儿。邻居见他们是有意现他的丑,摇头叹气。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邻居们实在忍无可忍,就报了警。警察来劝过几回,他们不仅不听,反要警察给他们一个说法,难道他们的女儿就那样白白地死了不成?警察无策,总不能把他们关进监狱吧?他们又没有触犯法律。
  邻居们纷纷躲开了,有的暂住到亲戚家,有的搬到了别处。可他往哪里躲呀?他把所有门窗关上,用棉花堵了耳朵,用被子包裹着头,远远地躲在凉台上,声音明显小了。可时间久了,那声音又像树根一样,固执地从门缝里爬进来,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朵,抓扯着他的神经。他拖地、抹屋、洗衣服、搬东西,决定用做事来分散注意力。可他一个单身汉,有多少衣服可洗,多少东西可搬呀?地拖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洗了一次又一次,连书架上那几本考研的书也搬了几个来回,门外的漫骂声依然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袭击,让他神经紧绷,头快炸裂。
  这样持续了十多天,他有了幻觉,好似有一群蜜蜂在头顶盘旋,“嗡嗡、嗡嗡”地鸣叫着,他走到哪里,蜂群就跟到哪里,像一团乌云,整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像一头困兽,在那一室一厅的小屋,不停地乱窜,从客厅到凉台,又从凉台转到客厅,一圈儿又一圈儿。
  一天早晨,他们又在门外漫骂。他突然一声号叫,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打开门,挥舞着,夺路而逃……
  一串低沉的船工号子由远而近,一路匍匐的身影从暮色中走来。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闪开,纤夫们就跌跌撞撞地从他身前身后纷纷绕过。不远处,一艘货船风筝一样,悠悠荡荡浮游而来,又摇摇晃晃地飘然而去。望着远去的帆影,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星空下,通往后街的那条小路,空空的,蛇影一样弯曲。
  其实,轻生的念头一直萦绕着她。每次发病,她的情绪就要低落好长一段时间。一次,她偎在他身旁,伤感地说,好在有你,不然,我对这个世界真的毫无牵挂与留念。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跌坐在石阶上,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那么,结婚吧
  “嘿!”一声恫吓,他的身子被人猛地朝前一推,快要扑倒,又被一双手紧紧拽住。
  尽管这是她惯常的把戏,他还是被吓得不轻。
  今天你怎么不去我家里吃饭?我妈特意买了你爱吃的羊肚。她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开心地笑着。
  我有事。他冷冷地说。
  哪样事?
  他没有回答。
  哪样事哟?她摇着他追问。
  他茫然地望着江面还是不答。
  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怎么不高兴呀?
  没有不高兴呀!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随手捡起身边的一颗石子朝江中掷去。
  我妈说,我们结婚后,不用租房,就住我们家。她偎依着他,幽幽地说。
  不行,我才不住你家呢!
  怕哪样嘛?家里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我们的?
  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不就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他站起来,走到一旁。
  一家人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呀!她跟过去,搂住他的腰,偎在他背上,劝说道。
  反正我不住你家,要住你自己住。他说着,又往江中掷了颗石子。
  你这是哪样话吗?她放开他,有些不高兴。
  我就这样,要么不结,要结就租房单住。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不结就不结,你以为把我吓倒了?她赌气地说。
  他凝神望着江面,不停地吐着烟雾。
  要不这样,就租在我家附近,离我爸妈近些,每天就到他们那里吃饭。她沉默了一会儿,将身子挪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讨好地说。   我既然娶你,就养得起你。
  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呀?
  我就这样,你又不是现在才认识我。
  你今天是吃错药啦?
  我什么药也没有吃。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结婚。
  他不答,丢掉烟头,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朝江中扔去。
  既然不想结婚,那为哪样又要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谈了五年,怎么不愿结婚?
  谁说我不愿结婚呀?
  既然要结,那为哪样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
  还用得着跟我谈吗?你们一家人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
  我们商量什么啦?
  那天你妈不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还不是担心你忙?
  担心我忙?是把我当成木偶了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她气恼地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回走。
  他见她走远,赶紧跟上去。他们无言地走过那片乱石河滩,走过那条蛇一样弯曲的小路,转进寂静的老街,走进王家巷子,爬到后马路,经过县医院,来到农机局职工宿舍时,他就站定了。
  她走到楼梯口时,他哎了一声,紧走几步。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口。他木然地站着,听见她的脚步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才迟疑地转身,无精打采地离去。
  结婚那天,流水席就摆在她家楼下。开席后,她带着他去一桌一桌地敬酒。她先递给他一杯凉开水,他不干,非要她给他斟上白酒。她见他一脸认真,只得给他斟满一杯白酒。他们一桌一桌地敬,他一杯一杯地喝。她说,湿湿嘴唇就行,也就是个意思。他不听,仍旧一杯杯地干。客人们见了,都竖着大拇指,夸赞他实诚、豪爽、重情义。两轮下来,他就醉得东倒西歪了。她叫人把他扶进屋里。他挥舞着手,推开前来搀扶的人,继续去敬客人的酒。第三轮才敬一半,他就瘫在地上,怎么扶也扶不起来。见他满口胡言、大哭大叫,客人们才知道他心里窝着一腔怨气。
  结婚后,他就带她去看病。他打听到重庆一家医院专门医治她这种病。见医生对她的病情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欣喜,似乎看到了希望。见医生信心满满,他百思不解,她爸妈为什么不早带她来医治?
  从重庆回来,他每天早早起床,守着火炉为她熬药,天刚蒙蒙亮,就端给她喝。喝完药后,又让她睡一觉才起床。中午下班回来,他又接着给她熬药。尽管他一天忙得两脚不沾地,但还是没忘考研的事,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深夜,就是守在炉火边给她熬药,也要捧着一本书看。有几次药汁煎干了,他都不知道。他想,等把她的病治好了,就放心去報考。
  他们一趟一趟地往重庆跑,每次都要开满满一旅行包中药。刚开始服药时,她发病的次数渐渐减少。她按医生的要求服了一年后,就开始慢慢减药。可减到最后,药刚一停,不久又开始复发。这一复发,病情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他们又去北京、上海。每换一家医院,他们都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五年下来,她的病情仍然没有好转,人倒越发憔悴。他不甘心,仍四处打听,哪怕民间偏方,他也要满怀希望地弄来给她吃。那些偏方总有几味奇药难寻,他就跑遍大小医院、街坊药铺,直到找到为止。有时,他还亲自上山挖采,烧火炮制。
  她的病依旧定期发作。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也理解她爸妈不给她医治的缘由。
  起初,她每次发病,他都要日夜守着,生怕有什么闪失。而今,他已麻痹了,生出了些厌倦。特别是她那昼夜不绝的痛苦呻吟,好似从屋子的某个角落扯出的丝带,绵延不绝,无尽地缠绕着他的白天与黑夜。
  真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当这个问题再次冒出来时,他被吓了一跳。转眼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三十而立,作为一个男人,他还看不到一丝希望。
  第一次吵架,是她没有按时吃药。她说早烦了,怀疑全身都浸透着药汁,不想再遭这份罪,想清清爽爽地活几天。她这样说,一半是因为泼烦,一半是想撒撒娇,希望得到他的理解与安慰。哪知他心里更是泼烦。这泼烦在他心里憋了很久,经过时间的发酵,如密封在池中的沼气,一遇火星,就会燃烧甚至爆炸。他顿时火冒三丈,骂她不自珍。她闷闷地生气,想到自己的苦命,就埋头痛哭起来。她这一哭,让他越发烦乱,破口骂她晦气。她不但没有得到安慰,反遭嫌弃,越是赌气不肯吃药。他一气之下就将药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她先是惊愕,继而恐惧,最后是深深的愧疚。
  接下来,就是几天的冷战。这冷战不仅考验彼此的感情,更是各自心力的较量。最终,还是她先败下阵来,主动与他和解。她知道迈出这一步,会给今后的日子埋下许多隐患。然而,她扛不住两人同住一屋相对无言的折磨。何况,她对他还存有爱意,怀有希望。有了第一次争吵,第二次、第三次就接踵而来。
  每次争吵,如果她不软下心来,缴械投降,冷战就会旷日持久地继续下去。
  他也曾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正如她的母亲所说,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可当他放眼平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子女绕膝、事业有成,有的还升了职、买了房,只有他,仍在出租房里,日子被中药熏得苦涩不堪。
  本来,他对物质没有多大的欲望。可当人的生活降到某个程度时,物质的丰富与匮乏,就决定着精神的贵贱。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这悲凉一旦在他心中扎了根,发了芽,就会蓬勃地生长,稍不如意,就会生出烦躁,引发争吵。有时仅仅为一句不入耳的话,或理解有误的表情,都会置气斗嘴、摔碗砸盆。
  做母亲的自然心疼女儿,想她整天面对一张阴沉的脸,小心翼翼地做事,胆战心惊地说话,几次都想借题发挥,好好地教训他一番,最终都被她父亲制止了。她父亲说,他们既然成了家,两口子之间的事,外人掺和进去,只能是火上浇油。
  那次她父亲的生日。她母亲见她面色暗沉、眼圈发黑、泪痕点点,知道他们又吵架了。她母亲忍无可忍,骂她哭丧着脸给谁看?谁借了她大米还她的糠了?三十大几的人了,不安分过日子,非要把日子弄得鸡犬不宁才罢休?   他推开门时,家里空荡荡的。他昏昏然,倒头便睡。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才感到屋子里的空寂。她到哪里去了呢?生病了,还是回她爸妈家去了?他来到她爸妈家。刚一进门,她母亲就劈头盖脸地对他臭骂起来。原来,她半夜起来小解,不小心从床上跌落下来,流产了。她妈骂他是骗子、人渣,说他一个农村出来的人,什么本事也没有,还敢冷落他们的女儿,真不知有哪样拽的?
  他抱着头,蹲在墙角,任凭她妈唾沫星子在头顶飞。连日来,他不时也会冒出些愧疚来,但这愧疚是模糊的、混沌的,像乌云后面的霞光,刚探出头来,就被更厚的云层遮盖。如今,经她母亲这一骂,想到近日的荒唐,顿觉醍醐灌顶。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懦弱、无能与无耻。他不知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不仅遭人唾弃,连自己也看不起!
  他的身子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下滑,瘫坐在地上,心中一片茫然。
  跩哥,勾住!
  一声呼喊传来,只见上游的东风码头上,一个人影正朝江边飞奔。跩哥的渡船刚离开码头,听见那人的叫喊,又调转头来,向岸边靠拢。
  他抬手看了看表,已是八点二十一分。他扭头朝岸边那条小路望去,小路依旧空空的,在星空下蜿蜒。他暗想,她今晚怎么了,莫非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有意躲着他?
  看来,只有逃离
  两岸的灯火渐渐稠密,江面荡漾着五彩斑斓的倒影。放眼望去,满世界都是流光溢彩,好像那些虚荣的人,不知羞耻地显摆着自己的无知与浅薄。
  他看着这一江的倒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可她怎么办?想着她今后孑然一身,想到她那哀怨的眼神,他心中就隐隐地痛。
  第一次遇见她,他就被她那哀怨的眼神牢牢地抓住。那天晚上,他到同学慧灵家去玩儿,还在门口,就看见了她。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他震颤、晕眩,犹如灵魂出窍。几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待在门口,另一只脚还在门槛外。以后几天,她那眼神始终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一遍遍问自己,她不正是自己梦里寻找千百度的那个人?
  那么,死心吧,守着她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人生在世,谁没有难言的苦楚?看看这乌江东西两岸的灯火,看看这灯火背后的人家,或许此刻,某个明亮的窗口里,正上演着与自己相同的故事,说不定比自己的遭遇更加痛苦惨烈。
  不、不、不……他又想到这么多年来的煎熬,想着未来长长的日子,痛苦地摇着头,抓扯着头发。
  他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着,好似要把每一缕烟都吸进肺里,让每一个肺泡填满烟雾。他猛地站起身,一脸决绝,狠狠地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掷在地上,用脚碾碎。
  他再次扭头看了看岸边那条弯曲的小路,猫腰躲进一片暗影里,朝乌江的下游,一路狂奔……
  从此,他就在小城消失了,好似人间蒸发。
  许多年后,他接到一个电话,才与小城重新有了联系。
  那天,他刚下班回家,打开冰箱,里面空空的。他撕开一包方便面,却发现饮水机里没了水。他打开煤气炉烧了水,泡好面,却没了食欲。他沮丧地坐下,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工作。这时,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挂了。刚一挂掉,那个号码又在屏幕上跳动。他见号码下面有家乡的标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挂断了。谁知对方不依不饶,再次打来,他只得接了。刚把手机移到耳边,对方就大声叫喊起来:老同学,我是侯宏权呀,还记得吗?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叫侯宏权的人是谁。不待他回答,对方就一阵呱呱呱地提示。许久,他才想起当年读书时,坐在前排那个剪着锅盖头的小男孩儿。从对方自信满满的话语中,他得知这个叫侯宏权的人刚当选上县长,想在未来五年的任期内大干一番,因此,邀请他回去为全县的经济社会发展把把脉、指指方向。
  他不知这个叫侯宏权的同学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这么多年,他一直躲在书堆里,低调生活,从不敢打探家乡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与家乡任何人联系,就连县城的名字,也怕听见。可作为全省知名的经济专家,面对着来自家乡昔日的同学的邀请,他能不答应吗?
  临行前,他又拨通了侯宏权的电话,一再说明,此行不要张扬。可深知官场潜规则的侯宏权把他这话理解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回县城那天,不仅让县四大班子领导到高速站口迎接,还通知了所有县直部门一把手参加欢迎晚宴。他实在不喜欢这样庸俗热闹的场面,几次都想率性而为,但顾及同学的脸面,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好在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得宽松散漫,无非就是听听汇报,到各乡镇走走看看、调研调研,更多的是他自由安排。
  晚上,他尽可能地推掉应酬,独自一人到街上转转。县城完全变了模样,不但街道加宽了,而且两旁楼房也高了。在这高楼的映衬下,街道显得比原来更加逼仄。他来到当年租住的那条小巷,那幾栋醒目的建筑早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商业城。他又走到乌江岸边,原先那自由弯曲的江岸已建成了笔直的防洪堤,下码头、猫滩、张家坨等地方,早没了踪影。此情此景,他不由得一阵感伤。
  那天下午,侯宏权陪着他在县城的桥头社区调研,刚转过一个街角,他就隐约感到背后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扭头朝人群中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继续朝前走,那双眼睛似乎又从某个墙角冒了出来,如芒刺背。整个调研的过程中,他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弄得他头昏脑涨的,根本没有听清那位社区女主任说了些什么。调研结束后,他跟着侯宏权往回走,刚转过一个巷口,就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撞了个满怀。他惊惶地瞪着那女人,见她正恨恨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寒气。他一惊,一个趔趄。侯宏权一把将他稳住,他才没有摔倒。相送的社区女主任见了,连忙叫人把那女子轰走。
  晚饭时,侯宏权连连向他赔罪,说工作没有做好,让他受惊了。还说他特意邀约几个在县城工作的老同学去唱歌,放松放松。他连连推辞。可侯宏权说已派人去安排好了。他犹豫再三,只得依了。
  那个叫金钻的歌厅气势恢宏,里面的灯光恍惚迷离,人在里面行走,如鬼影幢幢。见他与侯宏权走进去,一个个似曾相识的人前来打招呼,十分热情,但他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来。   开始,同学们要他点歌,他推辞,说不会唱。同学们不信,说你整天在外走南闯北的,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哪有不会唱歌的道理?莫非是看不起我们!他哭笑不得,只好点了一首老掉牙的歌曲。轮到他点的歌开始时,他紧张地拿着话筒,盯着屏幕,伴奏音乐响了许久,还是呆若木鸡。侯宏权见了,连忙拿了另一支话筒,陪他高声唱了起来。他见侯宏权放开嗓子唱得正欢,索性放下话筒,静静地坐在一旁。同学们见了,又一个个来向他敬酒,一杯又一杯,一圈儿下来,他就招架不住了,借故躲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头,洗了脸,才清醒过来。从卫生间出来,同学们都在纵情欢笑、歌唱。他就坐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看着这欢乐的情景,有些无聊和孤清。这时,一个女人举着杯子朝他走来,近了,他才从对方犹存的风韵里认出是慧灵。慧灵与他碰了一下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你现在倒好了!
  哎,有哪样好的,就这个样子。他惶惶的,不敢正眼看慧灵。
  那还要怎样呢?
  他无言以答,只是举杯与她碰了碰。
  你怎么不帮帮她呢?慧灵责怪道。
  谁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呢?慧灵看着手里的酒杯说。
  哦,我们一直没有联系。他突然醒悟,心里一阵慌乱,急切地问,她怎么样呀?
  对她的情况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哎,可怜呀!你出走后,她就疯了。
  疯了?他全身一阵哆嗦。
  是呀,刚开始,她整天在大街上游走,大声叫着你的名字。后来见到身形背影与你相像的男人就撵,闹出了许多荒唐的故事来。
  他半张着嘴,什么也没有说,脑子里热烘烘的,一片嘤嗡之声。
  最初那几年,还有她爸妈管着,每天晚上都要把她找回家。慧灵转动着杯子,自言自语地说,她爸妈去世后,就再没有人管她了,任由她整天在街上流浪。
  在街上流浪?他惊愕地问。
  同学们散后,侯宏权送他回宾馆时,他拉着侯宏权,要他到房间里坐坐。他们走进房间坐定,他就主动与侯宏权说起了她。
  侯宏权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们当年的事我隐约听说过。其实,今天下午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她。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瞪着侯宏权,想起那双恨恨的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慢慢坐下。他窝在沙发里,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害了她。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侯宏权宽慰道。
  我这人从来不愿求人,但这次,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他将蜷缩在沙发里的身子挺了挺,恳求道,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她有个安身之所,不再在街头流浪?
  侯宏权沉吟了许久才说,这不好办,如果她只是衣食无着,倒还好说,可她能走会跑的,怎么安排?之前也将她送到福利院过,她一发病,就不服人管,还打人。
  打人?
  是呢。十多年前,还闹过一场惊动全城的流血事件。
  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人说,好像是一个男乞丐长得有些像你,她就整天跟着人家。那男乞丐见了,以为她喜欢他,就主动与她亲近,想占她的便宜。哪知她从一个墙缝里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就朝那男乞丐一阵乱砍,把那男乞丐砍得满身是血,第二天就死了。从此,她就变得更加古怪了,一见有人走近她,就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警告。
  他痛苦地抓扯着头发,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那能不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听说很多年前,她爸妈将她送到市里的精神病院住过。医生说,她的病情不很严重,只要不受刺激,就不会有事,所以住了一段时间,就让她回来了。侯宏权随后又说,不过,你放心,她现在有低保,社区还派有专人联系她,有什么情况,会及时处理的。
  送走侯宏权后,他独自一人又来到桥头社区,来到早上与她相遇的地方。那地方空荡荡的,没有她的身影。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儿,沿街的角落都看遍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他回到宾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她当年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那双恨恨的眼睛。他有些自责,不知道自己当年逃走是对还是错。表面看,他现在衣食无忧。可人活着,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温饱?他想到了女儿冷漠的表情,想到妻子厌恶的眼神,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博士毕业时,他已快四十岁了。他一个人在省城,一无房子,二无积蓄,还欠着银行几万块钱的贷款,加之他一直活在愧疚中,整天萎靡不振,自然没有女人愿意同他相好。他也似乎断了结婚的念头。工作后,经同事的再三撮合,他才与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虽比他小五六岁,却是二婚,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开始时,女人对他充满信心,可婚后不久,就发现他不仅呆板愚劣,还爱钻牛角尖儿,就有些厌烦与嫌弃。他本想再生一个孩子,可她死活不同意。两人关系越来越僵。好在他们都是经历过生活变故的人,早看淡了人生,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不冷不热地将就过着日子。
  女人的心里只有女儿。自从女儿到城郊上高中后,她就搬到了学校附近陪读,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这让他满意,省心。他本就是爱清静的人,又一心扑在事业上,希望在经济研究领域有所建樹。可他还没有拉开架式,就已到天命之年,什么人生追求、生命意义,早已参透,加之长期辛劳,生活没有规律,落下了许多病根,而今一一显现,早感到力不从心。
  他回到宾馆,站在二十三楼豪华套间的落地玻璃窗前,推开一扇窗,冷风随着轰轰的喧闹声扑了进来。他不禁一阵寒战。他靠在窗前,久久俯视着小城的夜景,好似走进了时光隧道,似乎又看到了她那幽怨的眼神,看到她沿街呼号的情景,还有他们在街角相撞时,她那双恨恨的眼睛。一时间,自责、愧疚与难过一起涌上心头。他心跳加速,胸中一阵绞痛,两眼一黑,一头栽倒,扑向窗外。隐约中,四周的光影在旋转,夜幕下的大地在盘旋,耳边的风在呼啸……
  后记
  他独自坐在凉台上,沉迷于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不觉中,悲从中来,放声号哭。
  她急忙来到他身边,给他拭泪,问道,怎么了,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他仍旧浩荡磅礴地哭。起风了,走,进屋去。
  我要等她。他泪涟涟地说。
  到屋里去等,外面冷。她大声说。
  我与她约好的,在下码头见面。
  这不是下码头,这里是家。她有些生气,强行将他推进屋。
  他惊愕地打量着她,倔强地说,我不回家,我要去下码头。
  她丢开轮椅,几步跨到门边,打开客厅的门,指着门外大声吼道,你有能耐就自己去!都瘫痪二十年了,还整天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
  他愣愣地看着她。
  看我干哪样!不认识?她说着,解开他的裤带,查看他胯间的尿不湿。
  你是哪个?他茫然地瞪着她。
  哼,你就装吧,侍候你半辈子了,还不晓得我是哪个,真叫人寒心!她扯掉涨鼓鼓的尿不湿,抱怨道。
  我装哪样?他傻傻地瞪着她,觉得眼前这既胖又老的女人似乎是她,又好像是她的妈。
  你明明是心里有鬼,不敢面对,整天就装疯卖傻!她愤愤地说。
  我心里有哪样鬼呀?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对那次车祸守口如瓶?
  哪次车祸?
  还有哪次车祸?
  我看你是怎么瘫的都忘记了!
  怎么瘫的?
  真不知道?
  不知道。
  还在装。她摇着头,不停地给他擦洗胯间。
  我装哪样儿喽?他歪着头,瞪着眼,与她争执。
  结婚那年,你约我到下码头见面。那天晚上,我正准备出门时,慧灵来了,只好陪她坐一会儿。后来我到下码头时,你不在。第二天,就接到车站打来电话,说你在去贵阳的路上出了车祸。她说着,气冲冲地给他重新换上尿不湿。
  他似有所悟,深深地勾下了头。
  作者简介:晏子非,本名晏武芳,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铜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在《民族文学》
  《山花》《滇池》《满族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出版短篇小说集《夜奔》。
  原载《广西文学》2020年第9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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