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回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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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卧室里看四季
  当我们拾阶而上,会穿过一个小小的早餐厅,从这里可以看到波琳改造的一个现代化小厨房,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电冰箱就在那里。波琳将葡萄牙式、西班牙式的瓷砖都镶嵌在墙上。而穿过这个厅时,有一个西班牙式的教堂执事的长椅静静地守在那里。
  每户人家的主卧室里都有一张大床。不,这可不一定,很多人家连主卧室都没有,我当下的居所就是客厅兼顾餐厅兼顾卧房。一些极简主义者把床藏在墙里,或抬到天棚上,因为一间屋子就够了。我的巨型沙发可以秒实现床的功能,还内藏音响。没错,我喜欢多功能的家具,现在连房间也不例外了。
  海明威的主卧室也同样是女主人做主,这张大床实际上是由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它们在波琳的出生地圣·路易斯定做。发现了吗?床头很像楼下走廊的西班牙式教堂执事的长椅,其实那是一所古老的西班牙修道院的大门。床的对面就是窗子,一眼可以望得很远。
  我们参观时,一只黑色的猫咪正旁若无人地躺在那里,它从来只把旁人當作窗外的风景,躺在床上观看四季,真是一种享受,二层楼上的卧室正有如此的便利。突然发现,我以前的卧室和老海的写作间结构很像,同样是二层楼,同样有一张圆桌,同样有一把摇椅。只是他摆满书站在那里就开始写作,我安了张床关上门就与外界隔绝,他拥有四扇窗而我只有两扇。
  每次我躺在床上,享受白日的阳光,可以看到楼下的各种树木和植物,也可以听到邻居孩子和宠物的叫声,还有老人每天喂猫的身影。雨天我喜欢把灯关上,打开窗,坐在地板上,听着雨声,幻想着各种各样。早上没有课的时候,我起得很晚,中午的阳光又会把我催眠几次,晚上我喜欢躺在床上端着电脑看惊悚片,窗外还有树影婆娑。
  海明威卧室床头上方是亨利·福克纳的油画作品,据说他把一只叫做“爱丽斯”的宠物山羊画在了房子里,而我则只看到一只只慵懒相的猫。这幅画是1974年才被博物馆收藏。早在老海居住时期,这里挂的是米罗的《农场》,老海在巴黎时,从作者手中购买。原画在华盛顿特区国家美术馆收藏。
海明威故居门牌

  床脚有两个非常特别的小椅子,体积很小,不觉得可以容下老海的身材,也许只是为了搭放衣物。有趣的是,这两把椅子自是一套:助产婆的椅子和产妇的椅子,它们也来自西班牙。
  靠墙的墨西哥式双层橱柜容积很大,里面有一只著名的雕塑猫,这是毕加索送给老海的礼物,记得他还送给老海一幅牛的素描像,但是不在这里。可是,这只立体主义猫咪是复制品。原作在地下室里被发现时,已经被小偷打破,无以修复。1974年海明威第一任妻子哈得莉来这里探望时确认了本尊。
  穿过过道,可以看到主卫生间,地砖非常漂亮,据说里面有一个体重计,这是老海一生大部分时间与自己体重作斗争的见证。男人在乎自己的体重的现象也普遍存在于我的朋友中,他们喜欢通过健身来实现自律,而那些与体重抗争失败的男性,和那些需要躺在美容床上让别人卖力气实现瘦身的女性一样,最终只能靠智慧或其他品质来提升自己的魅力。
  父亲和孩子们还有猫
  本来是两个孩子的卧室,却作为博物馆最主要的部分,来展出老海一生各个阶段的纪念品和照片。柜子里摆放着他各种首版的著作,以及西部旅行时带回的各种皮靴和鞍囊。墙上是在奥地利的滑雪照,在古巴的捕鱼照,还有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身穿红十字制服的照片。另一侧墙边的橱柜雕刻精美,里面和墙面上,都是海明威非洲游猎的照片或相关书籍。
  海明威的儿子们,换了几任母亲,却彼此交往甚欢,他的大儿子波比也参加了“二战”,海明威曾一度和他失去联系,后来在德军的俘虏营里找到了他。
  海明威曾深爱的女护士阿格纽斯·冯·库罗斯基的照片也在,而10年后,他已经第二次结婚,才开始把这段恋情写进了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英文的武器这个词使用了arms,既代表武器,也代表爱人的怀抱。向战争告别,也挥别恋人。
  小说结尾,恋人难产致死,而现实中的恋人并没有接受他的求婚。据说这对他内心造成了阴影,从此对女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都说年轻男人的初恋会影响他一生,这种说法并无科学依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认为,男女恋情中的关系是一种儿童时期恋母恋父情结的转换,而那种欲求不满和童年的需求没有被父母满足有关,于是转移到对恋人的母亲化或父亲化要求上。父母对孩子的爱抚、拥抱、亲吻,是具有性暗示作用的下意识动作,而孩子们也很享受这种体验。
  因此,如果亲子关系超越了夫妻关系,则会导致孩子产生恋母或恋父情结。其实正常的关系是真正把对父母的情愫转变为对恋人的角色的需要。从生理上说,则是从享受自体自慰的愉悦成功过渡到享受两性性爱的健康表现。
  其实,我一直奇怪,这段初恋经历为何拖了这么久才写呢?原来这时,海明威认识到,好的作品需要在生活体验的基础上加上完美的想象力。他决定写一个故事,融入战争和爱情两条主线。作品结尾时,正赶上波琳分娩。7月27日,是波琳的大日子,充满了恐惧和希望。从腹部阵痛开始,18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多亏医生果断地施行了剖宫产,因为当时医疗器械还不是很发达,这样的手术给波琳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波琳难产的同时,《永别了,武器》这部作品也进行得很艰难,海明威的写作经常被婴儿的啼哭打断。可他突然从中得到灵感,在小说的结尾安排女主角凯瑟琳难产死去。这个落寞的决定并没有透露给波琳,其实这只是艺术在现实中得以升华的一个普通过程,却被读者渲染得、感动得、演绎得一塌糊涂。
  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也会因女人在怀孕、生育和养育中承受的负担患得患失。其实这在成熟女性看来也许很可笑,女性和男性的生理结构不同,男性在求偶和生育中的被动角色也很难改变。但是看过波伏娃《第二性》的人都知道,男权社会赋予女性的地位和角色,成功塑造了女性今天的形象。其中就包括愤愤不平、多疑敏感、自尊过剩、自信不足以及精神依赖等特点,即便是知性女子也难免会间歇性发作。
写字间

  海明威喜欢在清晨站在桌边写作四五个小时,他希望把最真实、最简练的语言奉献给读者,希望通过安静的写作带给读者心潮的波澜。
  不过我确实匆匆读过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这本书,这是以基维斯特这座小岛上的很多真实人物为背景的一次创作。书的英文为To Have and To Have Not,也被翻译成《获而一无所获》。题目取自《圣经·旧约·传道书》,表达了“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何益处?”这一思想。这本书备受争议和批评,有人认为书中线索混乱,缺乏整体平衡。实际是几部短篇的整合,加上新的创作并尝试了新的手法。但是我却对书中革命者和恐怖主义者的定义更感兴趣。
  那时的海明威,并没有加入美国左翼作家的阵营,看到老海热爱狩猎、捕鱼、拳击、斗牛,他们甚至把他比作“在文坛上爬行的虱子”。但是真的有人比从战争中生还的海明威,更懂得什么是对国家的义务吗?
  海明威曾写道:“作家就像吉普赛人,处在社会生活的外围……如果你是一个好作家,你就不会喜欢统治你的那个政府,甚至你会起来反对它……如果一个作家的天赋不好,那他就只有阶级的意识,而缺乏艺术的意识。如果他的天赋很高,那他的艺术才华就会为各个阶级所接受。他从他们那里汲取创作的素材,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变成为他们共同的财富……真正好的艺术作品是不朽的,不管它的政治色彩如何。”
  那个时候就拥有私人游泳池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而老海的游泳池有65英尺长、9英尺深,目前为止,也是那里最大的居民游泳池。老海亲自设计了这个泳池,但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不得不奔赴战场进行报道,于是波琳在1937底年到1938年初的那个冬季,监制建造了这个泳池。也有人说,是波琳为了挽留住海明威那颗喜欢漂泊的心而主动为他建造的,这些幕后原因真的不得而知。
  有意思的是,老海从战场归来后,发现费用严重超支。两万美元呀!作为一个职业作家的他还是觉得很意外。他幽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士给波琳说:“索性你把我最后一个便士也拿去吧。”现在,这个便士就埋在一个绿色柱子前的一块玻璃下。
  这个马车库的一楼被波琳装修成了居室,波琳过世后,海明威和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每次探望这座老宅时,就住在这里。虽然他们当时住在古巴,却也经常回到这里来,最后一次是1960年。
  写到这里,终于提到了老海的第四任妻子,1946年3月14日,他们于哈瓦那结婚。玛丽有幸可以陪伴他走到最后,不仅仅是恋人间幻想坐在一个咖啡厅里,各忙各的,时不时相视一笑的那种短暂的美好。   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古巴度过,与酷爱战地记者事业的马萨不同,玛丽和老海一样,非常喜欢钓鱼。只是婚后的日子里,他们也频繁地经历了很多变故,老海更是遭遇了几次意外的交通事故、身边人一个个去世、玛丽的生病和摔伤,以及自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
  1949年7月,玛丽有了海明威的孩子,第二天在他们去太阳谷的路上,玛丽的胎儿异位,左边输卵管突然破裂,不巧纳特罗纳县的医生外出不在。不久,玛丽的脉搏消失,不省人事。海明威匆忙穿上医生的工作衣,让实习医生协助,直接给玛丽输血,并一直守在床边。结果,玛丽的脉搏恢复了跳动,他整整十天守候在妻子身边,没有任何怨言。
  海明威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时,玛丽会带着他外出运动、散步,或是过河去逛书店,或是去练习射击。然而,这种深入稳定的生活,也没有让玛丽真正进入老海的精神世界,当他最后发现自己的精神领地和自己父亲的精神领地有所重合的时候,还是选择了信任那把猎枪,而非枕边人,尽管他曾经向马萨讲解了如何熟练地使用手枪,尽管玛丽默默流泪后曾把所有猎枪都锁进地下室。
  他们一直居住到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海明威并非被驱逐出古巴,但是在1961年春猪湾事件后,他却无法再回去那里。他的离开并非政治原因,而是严重的精神抑郁。在卡斯特罗夺取政权后,海明威从没有公开支持或反对过老卡,还在一次钓鱼比赛中为卡斯特罗颁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一等奖。那张颁奖照片中,左侧是须发皆白的大胡子海明威,右侧是意气风发的大胡子青年卡斯特罗,背景是喜气洋洋的人们。
墙上的海明威照片

  海明威去世后,卡斯特罗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讲,对海明威的作品细节了解非常深入,并以此表达对老海的崇敬。卡斯特罗最喜欢海明威作品中的独白。
  如果不是整理这几篇文章,我一直没有仔细端详海明威四位妻子的照片,并不是因为脸盲,很奇怪,就是没有留出充分的时间和专注力去观察她们,好像她们并不是我关注的重心,她们的相貌也和名字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
  她们的相似之处就是:都曾经分享了一个有名气的男人一生中的一些细节,她们都曾努力地想进入或走出他的生活,正如我们也想自如进入和走出自己喜欢的人的生活,到头来,却发现,这本是不可能的。一方面,我们只是长得很像的独立个体,只会从自己的认知背景出发。另一方面,我们人类的命运都彼此相连,纠缠不断。而恋人间,真正重合交错的那一点点默契,说长了可以回味几世,说短了也会很快遗忘。
  不过,有心人总会找到一些方法来留住这些默契,会说话的人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表达默契,而智慧的人则会说: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我就是爱。
  在多数人眼中,生性豪放的海明威,是天生带着阳光色彩海洋味道的真实的男人,他对每一位妻子所做的,就是争取到一个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带着她去度假,可以一起去他热爱却琢磨不透的西班牙,可以去某个地方共同度过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
  而我更喜歡那个真诚透明的海明威,喜欢他在《过河入林》借男主角之口说:“我爱过三个女人,并且三次失去了她们……这就跟你失去一个营的情形一样;由于错误的判断、根本无法执行的命令和难以对付的困境,还有残忍。”我更喜欢海明威在这本书中描绘的年过半百的上校和19岁的情人“女儿”之间那些细腻美好的恋爱情感,女孩儿的原型就是他现实生活中遇到的19岁的女子阿德里安娜,现实里和书中,他均称她为“女儿”。那时,他已经和玛丽结婚,而《过河入林》这本书的扉页上,则赫然写着“怀着爱,献给玛丽”。
  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度过这样的时光,却读遍了海明威的小说,被他故事里的感情和生活态度所影响。读过他作品的人们,都会强烈地感觉到,的确,生活是一根绳子,有时会牵着人的鼻子走。为了生活,我们忍让、退缩、扭曲,甚至出卖自己。海明威在他晚期的作品中透露道:不要以为这是正常的,很多时候我们习惯的东西,就这样偷偷地改变着我们的性格。是的,我们可以被摧毁,但不会被打败。
  经历过、爱过、活过的老海,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归属和自由,那么,就让我真心地说一句:老海,回家。
其他文献
钱锺书《管锥编》开篇第一段文字,就批评哲学界流行的“无知而发为高论”的学风,嗤之为“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钱锺书,1977年,第1页;下引钱锺书文献仅标年份和页码),这实在使我惊诧不已。不过,通读了他的著作以后,却不能不震惊于他那几乎无人堪比的渊博学识,尤其是其中涉及中西哲学比较研究的论述,对于廓清海内外学界普遍流行的一些似是而非之说,无异于拨云雾而见朗月。而他的批评,更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和痛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