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纳达以南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ongqiwe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西班牙南部的群山,由于身处欧非两大陆的断裂,所以呈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地貌。大地的神情很难揣度,冷冷地如在注视。翻开书,触摸到的又尽是些悲剧的碎片;半被遮蔽的历史,与痛苦的地貌唱和,在提出观点之前,先给人以强烈的刺激。
  难道会有一种被地理干扰的历史么?
  在那块大地上彷徨久了,心中积攒的历史感觉,常会与地理印象混淆。也许捧着书,读进的却是地貌;恐怖而魅人的景色令人思路烦乱。或者干脆放弃对真实的追究,只带走大自然的暗示或记号?
  那些记号如同恐吓。至于它们究竟在暗示什么,话语无法描述。除了格拉纳达以南,至少还可以数出巴伦西亚、阿利坎特、阿尔瓦塞特三省,峥嵘万状的山脉实在太过隐喻。在巴伦西亚,有好几条山脉都是两侧连峰绵延,但不阙断,两条山对视并行,围起一处秘境。当地人说:它是天然的城池(fortaleza)。封闭的山谷里,在向阳的万仞绝壁上,镂刻般挖满了密密的窑洞。显然,那些窑洞群乃是人造的壁上村庄。然而村庄聚落从来是为了居住,它怎能在竖立的崖壁上营建呢?特别在那座发生过屠杀的平顶山,连当地画家也难忍刺激,干脆把巨幅壁画绘在了山脚,让实景成为画的底子。
  若再穿过胡噶尔河(RíoJúcar),流域两岸一个个古怪的村镇,干脆都盖在山顶,如历历在目的疮痍。地理不停干扰着,历史只是凝于它的沧桑一瞬。继续再深入到格拉纳达以南的阿尔普哈拉斯,望着那些躲在山凹褶皱里、或是云端高处的小村,望着流云在白色村庄下面弥漫,你会觉得人类的聚落形式,已经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山脉沉默,村庄缄口,能看到的只是地理与居住——它们的错乱与条理。
  目击地理的后果是什么?人会固执地寻觅钥匙。一回听一个朋友说,他发现巴伦西亚的若干山脉都朝着麦加方向,我完全不信。但当我登上那座蹲踞在巴伦西亚尖岬上的黑黝黝独山Montgó(姑且叫它猛牯)、再踏访了几条向东伸延的山脉、最后登上一处能眺望的制高点时,我看见:数条山脉列队在后,黑牛般的猛牯山独在最前。每条山脉的走向——虽不是其直如尺,却也大致并肩平行,如服从着一个命令,宛似列班顶礼,凝视着下方地中海灰蒙蒙的波涛。那是西欧尽头的正东偏南方向,也是令人失语的瞬间。
  西班牙好像瞥过来锐利的一眼。风土在等着人的悟性。或者怀疑或堕入神秘主义,反正是无法相信教科书了。所以就连布罗代尔也这么提出问题:“山究竟是什么?给山下个简单的定义——我们能否说:山区是地中海的贫民区,是无产者的储备区?”(《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布罗代尔著,商务印书馆版,卷一,27页)
  西班牙南部的中心,当然是著名的格拉纳达。而南部山区的代表,则是蒙面的阿尔普哈拉斯(Alpujarras)。这个地名据布雷南解读:
  阿尔普哈拉斯这个词,最早在十世纪已被阿拉伯编年史家使用,据说当时其义为“草之丘陵”。但对此解释已有数名语言学者发言,以为“阿尔普”(alp)是石器时代以前南欧某古语中的“白”;如是,则阿尔普哈拉斯就该意为“黎明之山”。(《グラナダの南へ》,下同,206页)
  阿尔普哈拉斯,位于格拉纳达以南、地中海海岸以北,是欧洲大陆西南的最后一片陆地。不留心浏览地图时,通常会对它视而不见,但它其实雄浑浩大,有着百余公里纵深。若非遭逢世纪的横祸,这片山地再凶险也不会招致太多注意。但是,一个个村庄干脆建在云霄之上修在峭壁崖面——就至少招致了某些边缘学科,比如聚落史或人类学眼光的留意。
  若不是一九二○年布雷南(Gerald Brenan,1895-1986)被这片风土的磁性吸引得从英国来此定居,若不是他的笔记作品在后日著名,我们可能会抑制自己对自然的敏感,批评自己的想入非非。但正如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阿尔汗布拉故事》是名城格拉纳达的最佳入门书;布雷南所著《格拉纳达以南》提供了宝贵的记录,堪称一卷摄于一九二○年的、阿尔普哈拉斯的黑白照片。
  布雷南曾是一个志在文学的退伍兵,据他表白,由于对英国中产阶级生活的逆反心情,想寻找更快适的生活,他在一九二○年抵达阿尔普哈拉斯的一个高海拔小村,直到一九三四年共在那儿住了三四年。后来虽然他移居马拉加,但仍未离开“格拉纳达以南”。由于并非只是轻佻的半月“田野调查”,而是在泥泞寒冷的大山里终年常住,每日与山民或女佣一起消磨时间,所以他对此地的熟稔,非所谓学者可以比拟。一般此书被归类于人类学,日译本副标题也是“西班牙农村的民俗志”;但据我读,此书并未全面勾勒村庄的社会结构,言及民俗也是信笔道来——毋宁说,它是一部描述地中海北岸的杰出地理著作,一部背倚着一处特殊文化的优美散文。
  在世纪交替的几年,我也数次抵达阿尔普哈拉斯。那时还不知布雷南其人,不算常常途经的奥尔希瓦(Orgiva),我住过的伽迪阿尔(Cádiar),其实离他居留的村庄近在咫尺。他娓娓道过的、许多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疏僻小村,于我十分亲切。
  在从卡碧莱拉通向布比雍的山路上,我在冷雨中愈走愈慌。但已经后退不能;身左是不见底的深涧,右手是湿滑的斜面。走了一阵回头,刚离开的白色村庄,就坐落在悬崖边棱上,如在刀刃上筑起。后来我住进了伽迪阿尔,村口有一眼泉水,围着一个装饰的石坛。那个村庄较大,控制着阿尔普哈拉斯的东半。在那儿我总琢磨,消逝的先民为了什么缘故要把村庄建在绝地。不仅是山的腹深,村子挑选的位置,不是山的死角、便是崖的锋棱。一边想着,遥遥的对面山顶有两个黑影。是两个西班牙农夫,站在星点的羊群边正盯着我。
  布雷南却在一九二○年从干涸的河床溯流而上,大约是步行,横切过分水岭,抵达了伽迪阿尔。他写道,伽迪阿尔是个繁荣的大村子,位于山区中心,被人唤作“阿尔普哈拉斯之脐”。不过到我去时,伽迪阿尔人已悄悄把“肚脐”一语改掉,在村口泉边,曾看到“阿尔普哈拉斯之心”的字样。以肚脐描述地理位置的习惯,还常见于美洲。
  布雷南平淡地叙述他抵达山顶的见闻。须知那是雪山之顶,他却写得不动声色,仿佛登顶只是家常日课。他把海拔八千英尺高度以上的牧羊人写得很细,说他们在七月里赶着羊群,带着山羊奶和新鲜奶酪,在山上度过两个月时光。他还去过高达一万一千四百一十二英尺的穆拉桑峰脚下,在那儿独自过夜,体会冻彻骨髓的寒冷。读那些段落时难免紧张,因为那匪夷所思的高山牧场,就在能够雄视地中海和非洲的“雪山”之顶。在长着青苔的裸露岩锥旁,牧羊人吃罢加山羊奶和胡萝卜的粥,就去俯瞰山海之间的沙砾荒漠。顺便说,顶峰名穆拉桑(Mulhacén),其实是阿拉伯语的“长老哈桑”(Maulay Hasan)的转音。
  四十余个小湖在海拔一万英尺的地方串成数珠。农夫和牧羊人都坚信,这些小湖深莫可测,且都与远在三十英里之外的海水相连。这不该当真,但他们说,每逢海岸的湾里起了暴风,这里的小湖便会翻腾,并发出大炮般的轰响。所以这些湖才被叫做“海的眼睛”(Ojos del Mar)。而据亚美利哥·卡斯特罗博士说,西班牙语中“眼睛”一词,是从表示眼睛与泉两种含义的阿拉伯语派生而来的。……最大的巴卡莱斯湖尤有奇谈,说湖底深处,有摩尔王建造的宫殿。
  布雷南的经验是: 西班牙的所有怪谈奇闻,都与摩尔人有关。他甚至去山顶的湖畔过夜,为了检验一则摩尔传说: 谁若在顶峰之下的湖边过夜,就会有黑瞳的摩尔美人前来引诱,最后把痴汉拖入湖底。
  我想确认这个传说,也想享受顶峰上的太阳升起,于是带着睡袋去小湖畔,度过了极其寒冷的一夜。但是也许该说是幸运么,伊斯兰的黑瞳美妃,并没有出现并钻进我的被子。一直到天亮我都一个人哆嗦着,直至从远方的连山之上,太阳如炮弹一般跳出。登上山顶之后,能望见直布罗陀海峡和非洲海岸的奥兰。向另一侧,则能望到莫雷纳山脉和瓜达尔基维尔河谷。再接着,就降下了雾的热气。(175—176页)
其他文献
〔关键词〕绘画治疗;合理情绪疗法;辅导个案  小彤(化名),女,15岁,初三学生,因烦恼、失眠而主动前来咨询室寻求帮助。进到咨询室却沉默不语,自带纸张(作业本的纸两张),将纸张撕成一条条,然后又一条一条地将它撕成碎片。我想她可能在整理思路,于是耐心等待。撕完后,小彤显得有点无所适从,然后又将纸片一张张地捡起来握在手里。见此,我鼓励她说:“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跟老师说,老师不会跟别人说的。你说说看,看
〔关键词〕体育;积极性;心理规律    教学是教师与学生、教与学的双边活动过程。体育课的教学既要通过体育活动增强学生体质,也要发展学生的能力,使学生掌握科学锻炼身体的方法。因此,在教学中,教师不能一味地要求学生做机械的模仿练习,更要掌握学生心理活动规律,培养他们正确的学习动机,充分发挥他们的学习积极性,提高教学质量。     一、利用学生的直接兴趣激发学习动机     在体育活动中,学生的动机是多
摘要:《数学课程标准》倡导科学探究为基础,激发学生的主动性和创新意识,促进学生主动学习,这就要求数学教师从根本上转变观念,摆脱在课堂上一直由老师讲、学生听等传统教育模式的束缚,让学生在活动中学习,在学习中活动,把活动和学习有机结合,使学生在有效时间内学到更多的知识,以活动来促进思维,从而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  关键词:实践活动;自主探索;合作交流    课堂教学是教学工作的中心环节,是教学各方面因
杏花、桃花、梨花、李花、樱花,一到春天这些花朵就陆续开放,很多花的花期还很接近,让人看得目不暇接。最令人“头疼”的是,这些花长得还都很相似!  这些让大部分人都傻傻分不清的花,到底要怎么辨识?一首顺口溜帮大家轻松识别各种花朵:“杏花花萼向后翻,桃花叶子似剪刀。梨花花蕊呈红紫,李花瓣小蕊淡黄。樱花种类特别多,只看瓣尖的缺口。”  杏花:花萼向后翻  杏花是白色的,白里透着红,花蕊较长,开花时没有叶子
学术史上,有一些问题是会被反复提出的。其中有些是属于哲学的方古长青的问题,例如意志自由与决定论的问题,还有一些则是属于历史文化的问题,就像这本《中国特色的道德文明》现在所面对的问题:传统伦理精神如何进行一种适应现代化的转化?只要这些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它们就会一次次顽强地重新出现,要想摆脱它们,就必须成功地解决它们。  要谈转化,首先要对传统伦理精神与现代化两者均有一种深刻的认识和把握。作者在此书中
砍掉生产线,转型卖吊牌  位于上海市天目中路的俞兆林公司热闹非凡,会议室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电商。此时正值年底续约的关键时刻,第二年的包销任务量和吊牌的单价是这次谈判的重点。上海市同济科技大厦中北极绒公司的气氛也十分紧张,大屏幕上的销售排行榜在实时刷新,销售员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我们家吊牌最便宜,一万起步,不看出厂价,统统一块二”。  大约10年前,叱咤上海滩的四大保暖服装品牌不约而同地砍掉了
我還真喜欢“亚”这个字,虽然乍一看这字不怎么样,有点低人一等的意思,亚于谁就是次于谁呀,但有没有想过,这说的次于谁是仅次于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致如斯,历史上对这个字最好的释义就是亚父这个称谓了,敬之如父,是莫大尊称。亚文化也是如此。很多人一说起亚文化,好像在说一些不堪大用的东西,颇为不齿。其实在我看来,亚文化之于主流文化大体就是主力与替补的关系。在两者彼此的更迭中,有些亚文化跟主流文化之间换位频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酒馆。”电影《卡萨布兰卡》这句经典台词道尽了机缘的宿命感。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落魄张生路过蒲州,偶至普救寺一游,偏偏就在佛殿撞见崔莺莺。张生第一反应是:“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他“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一边搜肠刮肚地唱赞眼前的神仙姐姐,一边说着“我死也”的疯癫话。就这么一个照面,张生已经悲剧性地预感到“空着我透骨髓
最近读到一则小故事,故事的内容是这样的:  智者广收天下门徒,聚有百余人。每天智者都教他们修身养性,习文练武。弟子们珍惜难得的教育机会,大多刻苦研习,虚心请教。只有一个人不服管教,却只知道吃喝玩乐。几年之后,弟子们几乎都掌握了一技之长,声明远播。而那个冥顽不灵者依然浑浑噩噩,还整日里招惹是非,并搅扰师兄师弟们的学业。  弟子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一齐来找智者:“老师啊,请您开除那个坏蛋吧!”“不行,我得
文学期刊研究的新收获  前不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在青岛召开理事会,会长丁帆先生倡导本学科大兴数据研究之风,并率先垂范,演示了他每年都要撰写的全国现代文学研究成果数据分析的样本。笔者深以为然,同时希望把本学科三大基础性建设,一并纳入数据化体系之中。在电子媒体出现以前,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即作家与读者两极,完全是由文学书籍、文学副刊和文学期刊联系在一起的。书、报、刊就像三根坚固的柱石,支撑起现代文学的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