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上黄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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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深山里的青草变黄衰败之后,牛群就下了山,进了村庄,等着过冬。牛们都是好脾气的黄牛,不顶人,不尥蹶子,看人都是温吞吞的目光,很好欺负。
  偶尔有几头牦牛,黑的,花白的,披着长长的毛,弯弯的长牛角尖上都挑着一对木头圆蛋蛋,我们叫做牦牛角蛋子。大约是为了防止坏脾气的牦牛顶人或者是牛相互抵架才装上去的吧。总之,看见牦牛我们都远远躲避着,像躲避祸害一样。
  但黄牛就不同了。我们骑它,摸它的头,拽它的尾巴,踢它,它都不会有多大的回应,一如既往地好脾气,任凭我们折腾。
  人一天吃三顿饭,牛也要饮两回水。牛在我家坡坡头顶生产队的大院子里住着,饮水的话就得下坡坡,打我家门前路过,才能到河里去。
  生产队的牛圈到河沿这段路基本上是一道斜坡,铺着厚厚的一层塘土。牦牛饮水是要另饮的,它们掺在黄牛群里常常忍不住兴奋要发狂乱奔,所以饲养员隔开了牦牛。也就是说,钻在无论有多少黄牛的牛群里,都是安全的,这是我五六岁时总结出来的“梅花定律”之一。
  我们必须起得比牛早。当然吃得未必比牛好。牛顿顿儿吃豆瓣子加黄草,我们顿顿儿吃山药蛋加炒面,其实也差不多。至于干的活,牛苦人也累。冬月天牛可以歇着,人还得干活。这是拿大人和大牛作比较。我们只能和牛犊子比,很公平,都只吃不干活。
  早早起来,穿上我的红花大襟棉袄,拎起炕洞口立着的拾粪叉,颠儿颠儿跟在尕姑姑屁股后面,到河沿边等牛。等牛做啥呢?拾牛粪哩么。牛粪要拿来烧炕,烧灶火煮茶煮饭,不拾牛粪拿啥过冬呢?
  牛来了!一大群牛撒开蹄子朝河边奔来,像一股半凝固的黄颜色的水漫过来,腾起遮天黄尘,村庄上空升腾起尘雾,牛哞哞地扯起喉咙吼叫着,好大的气势啊。
  我和尕姑姑蹲在河边树园子的石头矮墙上,先占据有利地势。牛们把头栽在河水里时,一大群女人娃娃早已虎视眈眈一溜儿摆开,盯住牛屁股看了。
  既然我家缺牛粪,别人家肯定也缺。那个年代贫富差距不是很大。牛拉在牛圈里的粪不能拾,那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牛粪要是拉在大路上呢,随便拾,拾进谁家的门,算是谁家的粪。
  拾粪的都是女人娃娃,男人们嫌丢人,很少拾。当然除了王白头子。他家养了好几个女娃,他指挥着他的娘子军加入了拾粪队伍,收入颇丰。她们一旦把牛粪看在眼睛里,就再也拔不出来了,很疯狂。常常有几个小伙子堵在牛群前头,不让牛快走,我们叫压头。
  牛在路上磨叽得越久,拉下的牛粪就越多。你知道,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月里,一泡牛粪是多么顶用。牛吃了一夜的草,清早又猛灌一肚子凉水,肚子容量有限啊,所以牛粪在这段路上排出的可能性最大,多半存不到牛圈里去。
  那时候,我顶多五六岁,根本背不动背篼,也拾不上牛粪。但是,我就像安插到敌人内部的一枚利器,作用相当的重要。用现在的话说,我是打出去的一张王牌,是去占据市场份额的。这是我总结的“梅花定律”之二。
  牛们饮完水,掉头又急急回牛圈吃草填饱肚子,根本不理解我们迫切的心情。但前面有人“嚎——嘘——,嚎——嘘——”地堵路压头,它们无法突围,只好耐下性子来,磨磨叽叽地走。我们渴望的牛粪就出来了。
  一泡又一泡冒着热气的牛粪,就噗通噗通跳在半尺厚的塘土里,扬起一圈小规模的尘土。但是人多牛粪少啊,乡里的说法是狼多肉少。有时一泡牛粪上同时伸过来几个粪叉,一顿争抢,力气小的自然吃亏。
  尕姑姑虽然比我大几岁,在家里当霸王处处挟制我欺负我,但丢在人群里,黄土一冒,咕咚一下就掩没了。她耍不上个威风,也是被人挤得过来过去毫不起眼。我们总抢不过人家,拾不到多少牛粪,非常焦急。
  当然,和我们一样弱的人家也多了去了。后来,就发明了“号牛粪”。就是在自己抢到的牛粪旁打记号。真是群众的智慧无穷尽。我的全部作用,就是冲在前面去抢牛粪打记号。也就是去占领市场。
  一泡牛粪刚刚尘埃落定,几个人就抢过来了,谁先“号”到算谁的。怎么“号”?拿脚尖在一坨牛粪周围划个圈,就这么简单。圈划得很急,棍棒都嫌慢不用。不一定划圆,划扁,划三角,划方,都行。只要把牛粪圈到内。但一定要划得深,浅了不算。打上了记号的牛粪,别人就不能再抢了。硬抢,就跟从人家背篼里抢一样,多么不道德啊。
  黄牛们饮罢水一回头,我们就跳下石头矮墙,冲到牛群里去。我小时候个头很矮,也很羸弱,通常争不过人家。但小了比较机灵,跑得又快,常常可以号到牛粪。
  比较可恨的是王白头子家的王女子,依仗着宽肩大胯的体格,明明看见我都划半个圈了,一屁股把我夯到一边去。她接着划完剩下的半个圈,牛粪就归她家所有了。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有时她用她的大胯,直接就把我夯到牛屁股上。我的脸蹭到牛温热的硬邦邦的臀部,牛就甩一尾巴奖励我吻它的臀部,把我甩得晕头转向眼冒金花。我不和她计较,我从小就不浪费时间溅唾沫。
  我穿梭在牛腿人腿的森林里,奋力划圈。腾起的黄土尘呛得嗓子里快要冒烟。有的牛很厚道,它站定,撩起尾巴开始拉粪,我就站在边上等。等它拉下一塔稀稠合适的牛粪,我从容地拿脚尖划个圈,回头呼唤拾粪的尕姑姑。她慌慌张张挤过来后,我又开始冲向下一个目标。
  牛跟牛不同。乖牛站定了才拉粪,一抬尾巴拉下一坨,像个句号,就走了,甩甩尾巴。淘气的牛忽悠人,它拉下一半,走两步,再拉剩下的,像个冒号。这个冒号是很难“号”的,上面一点是我的,下面一点就基本上跟我没关系了。王女子是多么的可恨啊,一边划拉着脚尖,一边吆喝着冒号下面一点的归属权。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那是我小脑袋里匮乏的几个比喻句里挑出来的。
  还有的牛边走边拉,大体上是个省略号,我只能边跳边划,还要及时喊着尕姑姑跟过来。也有些老牛,人刚刚跟过去,扑哧哧一溜子稀粪,这就属于破折号了,根本拾不起来。真是老牛不死稀粪不断。
  牛圈到河边的路不是很长,这道斜坡我一个趟子就能跑完的。所以尽管磨磨叽叽,半小时以内牛粪争夺战就结束了。再说把牛群圈得时间过长的话,队长就会站到坡坡头顶骂人,说你们钻到牛肚子里去掏行不行?
  牛进圈的时候,还有一阵小小的拥挤。牛多圈门窄,稍稍滞留一会儿才能进完。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王女子常常能瞅准这个机会。她撩开牛尾巴拿手抠搜,好比中医的叩诊一样。牛受到外界刺激,就会拉下一泡牛粪来,落在她准备好的背篼里。
  这个呢需要本事的。王女子能看出来哪头牛已经拉过牛粪了,哪头牛的粪还存在牛肚子里。要是抠错了对象,牛急了就扫一尾巴过来。牛委屈得不行,空空的肚子实在无牛粪可奉献,饶了俺吧。
  抠牛粪是王女子的“王氏定律”,属于她首创。虽然都是定律,但你一比较就发现多么不一样。王女子多智慧,我多笨。黄牛不顶人是谁都知道的,号粪是谁都能做的,但抠牛粪就属于创造性的了。不服不行。
  牛粪拾回来,倒在庄门口晒干,作燃料。拾多了也可以积肥。每每拾粪回家,奶奶便等在庄门口。无论拾多拾少,尕姑姑都气昂昂的,无比自豪。她坐在炕沿上喝茶吃青稞面馍馍,大模大样地吹嘘拾粪的热闹与她虚假的勇敢,像古时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炫耀。奶奶每次都夸奖她几句,令她受用不已。
  至于我呢,顶多算是个小卒,虽然在牛粪争夺战里我是冲锋陷阵的,但混不上一句赞扬。因为尕姑姑汇报战绩时常常把我忽略不计,好像我是没事去凑热闹一样,令我无比郁闷。
  有时等奶奶出了门,我就跟她争辩:牛粪可是我号下的……常常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打断:行了吧,虽然是你号下的,但要不是我麻利,早让别人抢光了,号下的还能算数?
  说是不算数,可第二天早晨照例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陪她去等牛。
  每次在牛群里穿梭打拼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奶奶能及时出现,发现那些背回家的牛粪都是我号下的。可是一次也没有。奶奶总是等牛群都上了坡坡头顶才出庄门。然后,尕姑姑就迎上去表功,把我扔在一边。
  冬天很冷的时候,我爹就回来了。爹每年都领着好多人去外面搞副业,常常不在家。爹一回来,我便有充分的理由不去抢牛粪了。我的棉鞋尖在划圈的时候磨损掉了,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还有我的手都冻坏的,没有棉手套。我妈又不管我的穿穿戴戴,她自个儿倒是穿得光鲜。她和奶奶总是踢皮球,我就是那只倒楣的皮球。
  但爹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会在某一天,在开社员大会或者是别的事的时候,独自放开牛群,把牛圈在我家门口好久。没有人来争牛粪了,我穿着爹买来的棉鞋,从容地拾牛粪,多么窃喜。
  我给爹说,王女子常常抢我的牛粪,揪我的小辫。爹说,她再欺负你,你就打她的妹妹。后来,你知道,我就很厉害了,谁惹我就修理谁。我原本可以很淑女,很温柔,是环境改变了我。没有母亲的呵护,父亲又无法在家保护,他只好教给我生存的法则。
  但这也不是多坏的事。十八岁时父亲去世,直到现在,我在生活的黄土飞尘里打拼,靠的就是这样的性格。
  那些亲爱的牛粪,烘暖了我的整个童年。那道黄尘飞扬的斜坡,被我小小的脚尖划过无数的圈圈。那个背着我奔跑的男人,留给我一身的胆识和傲视人生的力量。风也刮过,雨也浇过。尘土落去后,太阳当天照着。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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