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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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藏室
  母亲每日的电话,已经越来越多地反复交杂着往日的内容。这是她第三次和我讲她上厕所的故事。我刚坐上坐盆,灯就灭了,等我站起来,灯又重新亮了。神叨叨的,像见了鬼一样,她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流畅的线条会在方脸下巴的生硬棱角那里顿一顿。把我养大的这么些年,她一直大大咧咧,大声叫唤,用力吃饭。但这几年来,她常会出现一些突如其来的敏感,像卫生间里不稳定的电压。我主动提出,要不要请一个朋友过去帮忙看看。
  她说,你以为是厕所的灯吗?不是的,是储藏室里的灯。
  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厕所里的灯坏掉,那像是多年的痢疾了。继父很少主动去更换,他宁愿爬上梯子,把那一扇内置的小天窗打开,让储藏室里的灯光照进来。闭上眼睛,我打开微弱的银色手电,在夏天的浴室里冲凉,塑料人字拖的前端越磨越薄,脚趾滑出来,那种日积月累的疼痛,也不过是一场熟悉的梦境。我说服自己,或许母亲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会是什么呢?
  容声说,或许是阿姨她记错了。
  今年没有台风,在容声写的每一首诗里,他一直在等待着挂起九号风球。“从一种血,通向另一种血”。“从一个手势,通向另一个手势”。他问我,哪一种搭配更加好些。常常,他举棋不定时,就望着我,眼神清澈柔和。我说“血”吧,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手势”。
  他不太喜欢激烈的东西,而我正好相反,所以当我和他解释整件事情的时候,他既不相信任何关于鬼怪的传说,也无法理解为何厕所里终年累月不装上一盏明亮的灯泡。最终,他总算对鬼怪本身产生了一点神秘的兴趣。或许,他是想把她写进诗歌里。可是我明确地告诉他,不行,这个“她”,我是要写小说的。
  对于自己的话,我也常常并不以为真。可是这一次,当母亲对我说起老鸭汤的时候,那种隐隐绰绰的预感,像电流一样,一下子抓住了我。她炖了一锅老鸭汤,明明没有放过盐。等到她放完盐之后,却往往成得无法入口。你想想看,她证据确凿地说,还是那袋盐,还是那个勺,什么汤都没有出过问题,只有老鸭汤,“她”最爱喝的老鸭汤。在上海和清濠两地之间,有什么气体在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她想试着用一种戏谑的口吻来说,却没能恰如其分地把握好幽默的分寸。空气凝固下来,我没有配合她,这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原点,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过去时光中的某一个节点,母亲在寺庙里求来的签上,解出这句话。因此,她临时终止了与继父纠缠不清的离婚协议。我很气愤,可是她说,其实原因不止于此,还有很多。
  我感觉我们之间的空白在逐渐拉大,大到只有偶尔在激烈的争吵之中,我才能在脑海里部分地闪现出我们曾经携手共同对抗命运的日子。回望清濛,那里只剩下一个从点开始成倍缩小的模糊印记。如果命运的困境再一次来到我们面前,我如何能够置身事外?我对容声说我要回一趟清濛,其实清濛并不太远,但他还是感到了惊讶。他的诗集马上就要出版,就在这个周末。首发仪式,我不能到场。但就在我开口解释之前,他宽容而友善地抱了抱我。他宽大的胸膛挤压着我的肋骨,一根一根精致的肋排,清脆欲裂。一个空置的空间,在我们之间发生了结晶。
  然而当动车一开出上海,我就有了片刻的后悔。因为母亲再次拨来电话,关于厕所的故事,已经更换了一个版本。她说,一坐下去,灯就亮了,一站起来,它就自己熄灭。对于这其中细微的变化,她浑然不觉。顷刻之间,这趟旅程对于我来说,失去了意义。我专为幽灵而来,但实际上,幽灵并非倏然而至,它始终存在。
  我并不十白“她”,我相信母亲的情感也并非恐惧。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
  “她”就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住在厕所后面的房间,那屋子现在被用作储藏室。标志性的动作,就是躲在什么障碍物之后探头探脑。老太婆和整个家步调一致,唯一一次穿了件新衣服,是继父第一次带母亲回家过夜。后来想起来,“她”那时或许接到了要将自己修整一新的通知,由此推断,那时“她”的耳朵还没有那么聋。
  想起了“她”,就想起来那套公寓。母亲至今还居住在那套公寓里,在内心深处,这才是真正让我感觉到恐惧的东西。继父的这套房子十分简陋,实际上,数十年如一日,他都安然自得于贫困的日子。洗手台的瓷砖裂开,洗手的时候水顺着缝隙也顺便洗了脚。抽水马桶的水闸从来没有好过,接水的圆桶肩并肩、头挨着头,全都沾满了油腻的黑色污垢。那一扇玻璃破了一半的天窗,洗澡的时候,能听到隔壁屋子里老式吊扇半死不活的呻吟声。而“她”躺在黑暗之中,日复一日,逐渐听不见厕所里忙忙碌碌的水流。在某个时刻,
  “她”或许感知到,这个房间,已经无法与整间旧公寓融为一体。于是“她”偷窥,或者大声叫唤。“她”声称,自己是正大光明地看。
  小时候在浴室里往身上打泡沫,我盯着那扇天窗,感觉像一个宇宙黑洞。我匆匆浇下一盆水,落荒而逃。直到母亲指着“她”的脊背对我说,在编竹厂编织竹筐的日子里,那里已经形成了不可逆转的畸形。“她”再也无法站在房间里的那张高脚大床之上,顺着天窗缝隙,朝厕所里张望,那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一只亮闪闪的笑眯眼,一口合不拢的黄色假牙。那只是梦境,不是现实。
  我从来不喊“她”奶奶。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喊“她”奶奶。首先,“她”很快地就耳聋了。从能辨别出耳朵边微弱的声线,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其次,既然我并不把继父当作是父亲,更轮不到“她”来被我称作奶奶。几乎是在我承担这段岁月的所有时间里,我都很硬气。
  “她”已经死了快十年。至今,我仍然记得听到“她”死讯时的庆幸和轻松,甚至无法装出悲伤的样子。掰起指头数一数,刚好数到十,是台阶的步数,我踏进家门。铁门还是用绣花桌布包裹着,油漆已经掉光,显得更加寒碜。屋内燥热,母亲围着一个围兜,站在厨房的陰影里,熬一锅凉茶。她变得更加黑瘦矮小,鼻梁塌陷,两颊之间有两个像跳远之后留下的浅坑。她的眼神里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因为我一进门,就习惯性地看向那张放在墙角里笨重的红木靠背椅,这样一个眼神,事隔了十年,的确有些可十白。那是“她”生前日复一日坐着的地方,一个能活得比人更加长久的家具。继父喝醉了酒,坐在上面,飘飘欲仙,一边打盹,一边辨认我。   母亲说,累了吧。我给你煮了凉茶。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寺庙,还是求签。后来又去了寺庙,因为我曾经祈求过菩萨,收我为干女儿。母亲点了三支香,絮絮叨叨,都是在说些保佑我的话。那个和母亲熟识的师太念着佛珠,频频点头。临走之前,交给母亲一串,交给我一串,说一串摆在家里,一串可带到上海去。
  签解出来,大意是要动土,但具体含义不明。经高人指点,母亲又找到一位算命先生,拿出鬼魂的生辰八字,请求指点迷津。先生说,动土,就是要更改死者生前居室的布置。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死者生前是客家人,十白是住了十几二十年的土楼吧?
  母亲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做了一个直立跪拜的动作,仿佛亡灵当下就在眼前出现。先生收了钱后又说,死者感觉到受了压迫,因此用一些小把戏来提醒家里人,多给一些空间。
  简而言之,这一切只不过是死者说话的方式。
  开疆动土,犹如松筋动骨,母亲生性节俭,储藏室里几乎堆满了东西,我说,如果是我也要生气的嘛。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然而母亲是典型的清濠女人,她很严厉地说,呸呸呸,过后,才露出轻松的笑容。很久以来,我们都没有在一起开过玩笑了。在让人汗流浃背的储藏室,一堆布满灰尘的教科书,成打扎捆整齐的环保袋,以及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快递纸箱子,充沛的体液和气味,把我们身体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地填满。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可以与母亲并侧而卧的日子。我嘲笑母亲收罗起来的这些破烂,她则能够随便指着一件陈年旧物,说出它在岁月之中曾经占据过的精确位置。算命先生说,鬼魂就居住在这间屋子里,而我们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大谈特谈,实际上,我们都毫不害怕。
  我知道我和母亲属于同一种女人,尽管时至今日,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父亲死后,母亲养育我的过程,就是开疆拓土。她选择当业务员,成为夸父,在太阳底下跑,把皮肤晒得黝黑透亮,让雀斑鲜明地,像星星一样点亮了五官。别人称赞她有活力,只有我知道,那是过分用力。很瘦却很沉重,相比之下,别的女人通通活得轻描淡写,神态轻盈。刚开始跟容声在一起,说实话,他被我吓到了。他写诗,但产量极低,而我成打成打地写小说,用尽浑身解数吸引编辑的注意。我只要一放弃,身体里的弹簧就开始蓄力。那是母亲的血脉,头疼欲裂、死灰复燃的欲望,是头上的紧箍咒。那个时候,我写尽各种类型的小说,忙忙碌碌,总会在某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才华横溢。而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对我说,她要和继父离婚。我们都在奔向一个光明的终点,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我觉得我能像一棵大树一样,庇佑母亲,而母亲也终于愿意收起那把破旧的阳伞,躲到树下来。可是当母亲在寺庙里抽中一根下下签时,这一切幻想土崩瓦解。
  母亲说,不是那一根签的问题。真正存在的问题,还有很多。几年间,我写过的小说最终都成为一些废纸,而容声出了诗集。我在母亲面前夸耀他的才华,母亲看着我,仿佛没有在听。她还是反对我们在一起,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喜欢过容声。她说,不是才华的问题,也不是性格的问题。是家世么?也不是。她说,真正存在的问题,还有很多。
  现在,杂物逐渐被我们清理干净,一条干净的甬道,像畅通的肠道。我问她继父人呢,她说他喝酒去了。喝完酒呢?大概去小公园里唱唱歌吧。容声好吗?我说好。他在干什么呢?写诗。还在写诗,不工作?恩。然后就再也没有话了,我们都沉默下来。隔壁人家开始做晚饭,有煲汤,又炒了菜。我想说饿,母亲却先说,渴了吧,喝杯凉茶。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我想起第一次迈进这里,是母亲带我来过夜,她已经与继父交往半年。我问母亲,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睡?我们不回家吗?妈妈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母亲低着头,我只记得她低着头,然后记忆就在这里断裂。不久之后,我也搬进来。屋子面积小,只有两个房间,我的床就摆在了过道上。母亲买来粗针粗线,把旧帘子缝成厚厚的三层,将床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弧。整个青春期,我就在窗帘后面,谛听世界的动静。汲拉汲拉的拖地声,就是“她”。“她”也很好奇,我在帘子后面做些什么。
  母亲说,储藏室清扫干净了,你可以在里面搭个床。我拒绝了,还是睡在了帘子背后。尽管我有意回避,然而夜半之中,她还是出现了。凌晨五点半,厨房里的灯准时点亮。她穿着那双陈年旧毛拖,汲拉汲拉,声音像绣花针一样刺进耳膜。接着是烧水、摘菜,把她宝贝煤炉里的煤球逐一点燃。每天早晨,她在厨房里毫无意义地忙东忙西,只为了把全家人在那个日出的美妙时刻全都唤醒。然后,她会提着烧好的热水壶,兴致勃勃地提前一个小时为继父泡好茶水。兴致高的时候,强行拉开继父和母亲的房门,喊他们起床。我仍然记得她含混嗓音中唯一清晰的特质,和关于食物的记忆杂糅在一起,像一只在水面上蜷曲小腿的鸭子,昂起头,红掌拨清波。
  老太婆的房间
  “她”就死在这间屋子里,死之前,指甲灰而长,手指枯瘦如鸭爪,抓落了墙上留有缝隙的一整块白墙灰。“她”不肯穿尿布,雙脚已经不能下地,用手充满力道地撕扯,尿液横流。只会说客家话了,清濠话则几乎听不懂。说来说去,都是在骂人。尤其是骂母亲和我,在弥留之际,“她”明白我们并非亲人。脸颊降下去,眼珠升起来,没有几天了,继父用西洋参给“她”吊命。最后,像一根抛物线,眼珠慢慢地升到最高点,那根细绳也就断了。母亲盯着墙上抠出来的那个窟窿,她说日后要补起来。
  葬礼上,“她”嫁到清濛之后久未联系的客家亲戚也来了。他们至今还住在土楼里,寒暄之中,照例请我们去玩。老太婆更加年迈的表哥偶然提起,“她”曾经好几年写信回去,说住不惯这里。他看着我们破旧的住所,补充说,幺妹从小住土楼,一整个宗族在一起,可能当年住不惯这种独门独户的公寓。他还说,幺妹年轻的时候除了个子矮小些,长得实在秀气,一双手巧得很,无论是采茶还是卷烟,速度都是最快。
  他伸出手掌,模拟动作,满堂尴尬。又是一个寂寞的老头,众人散去,只留下我和他坐在角落里。
  可是当下我没来由地想起那些葬礼上的细节,想起他们眉眼间的相似。宽广额、浓平眉、内双眼、直而秀挺的鼻子……客家话,若要夸赞一个人的相貌,除了靓,或者正,就是斯文和秀气。继父脸上是清漾与客家相貌的结合,尽管他的斯文和秀气都是虚晃一枪。而第一次见到容声,母亲将他看了又看,就看出了客家人相貌的痕迹。她什么也没有多问,只问了他父母的籍贯。我说他母亲是客家人,母亲就猛地一惊。   她问我,也住土楼吗?我说没有的,他母亲是广东梅县客家。
  她说,哦。
  这个语气词里究竟能够包含多少丰富的含义。可是母亲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越来越惜字如金。几年前,容声第一次提出结婚,母亲没有答应,她说你们其实还小。这来自传统的母亲之口,多少我都感到了一丝震惊。后来,容声提出了同居。我把在上海郊区租住的房子开疆动土,搬进了容声离上班地点更近的一室一厅小公寓。
  第一次开伙做饭,我们俩拥挤在不到三平米的小厨房。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这样的日子,当他给我系上围裙,或是把洗菜盆从这一头端到另一头的时候,中间要绕过的障碍物是我。他从不踮脚,甚至不用碰触我的发梢,像一颗在流水线上运转的陀螺一样流畅。
  “誰让你长得那么矮呢。”
  “你也高不到那里去啊。”
  可是炸茄子的时候,很快遭遇了失败。茄子吸油太多,像梅干菜,扭成了一股苗条的形状。炸茄子的油剩在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容声很吃惊地问我,你要干嘛?
  我说,倒了多可惜。留着炒菜啊。
  他的眉毛跳了一跳,科学上来说,肉眼并不可见。你不知道炸过的油里是有致癌物的吗?他说得比较委婉,一定在脱口而出之前,顾虑到了我的感受。科学家都这么说。
  阔叶树林的浓叶在我们的头顶织网,母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会到立秋。立秋那天,母亲坐飞机来了上海,她没有质问我未婚同居的事情,毕竟节气已过,木已成舟。
  容声问我,你妈妈为什么会是那样子的呢?我说,是什么样子的呢?容声说,她做汤的时候,怎么能直接用大汤勺尝味道呢?她不是应该另拿一个小汤勺吗?还有炒菜的时候也一样,怎么能用锅铲尝味道呢?我说,不仅如此呢,我们每天吃的菜,都是超市九点钟以后的特价菜,你没发现,菜叶都有些黄了吗?
  他说,发现了。他还发现,母亲用一个印着红字的大白瓷缸子,专门用来盛煎炸过的油。
  我说,按照科学家的看法,我们家的人,都已经癌症晚期了。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觉得身上发冷。
  母亲说,这都是些生活琐事,你也不能怪容声。想起来,容声嫌弃我脏,就和当年我们嫌弃老太婆一样。
  我大吃一惊,一样!怎么会一样!“她”是会把自己吃剩的食物,再倒进锅里让别人吃的人。
  母亲说,“她”年轻时节俭惯了。而且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是这样的。或许现在在容声的眼里,我已经是这样的了。
  她看着我,皱起了眉头。奇怪,最近老是想起“她”。
  那时还没有料到,这是幽灵出现之前的征兆。母亲回到清濠后不久,储藏室里的灯泡就开始出现问题。清扫完储藏室的第二天,我陪着母亲去了百货公司,买了全新的墙纸。吃晚饭的时候,母亲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可是晚上睡觉之前,我又试图将母亲拖入回忆之中。母亲问我,你是要写小说吗?你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了?
  我能看得出,她很勉强,背过身去,停顿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她睡着了。二000年,也就是十七年前,她和继父登记结婚,老太婆住着这个房间,客客气气,做事也很有分寸,只不过一切只是刚刚开始。那时,母亲每个月付伙食费,而老太婆坚持要退回,“她”表现得挺大方,看不出过去生活拮据的痕迹,也很热情,似乎性格从没有受到过什么凄厉的摧残。一家人,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那时老太婆的耳朵只聋了一半,说话的声音也还没有那么响亮。时隔多年,细节又开始在水面上探出头。
  “她”什么时候开始吓到你的?
  就是有一天半夜醒过来,发现房门打开了,老太婆站在阴影里,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扮演鬼魂的角色。在冬天,“她”一骨碌地钻出被窝,身着内衣,旋开房门上的圆形扣环,闪身进来,帮继父盖盖被子,再端详一下他熟睡的面容。第一次,母亲吓到几乎失声,而“她”转瞬之间,像一只灵活的驼铃,嗖地一下转身溜走,显示出年轻时采茶身姿如燕的风采。后来,“她”就安静地盯着人看,眼睛很大,然而瞳孔的颜色逐渐淡去,变成一个安静的深坑。有什么东西在母亲心中轰然倒塌了。
  母亲因此落下了心脏的毛病,直到“她”死后才得以好转。“她”死的时候,母亲或许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和今天晚饭时一样。尽管事后证明,一切不过是虚晃一枪。葬礼上,我还记得,我自始至终,都和“她”的表哥坐在一起。那个年迈的表哥,沉溺在过往不知所云的回忆里,我很快发现,他原来是老年痴呆。他拿着一支铅笔在画土楼,“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可是纸上只有一些宛如缠成一条毛绒线的线团。他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虚度了那个下午,和他在一起,毫无交谈。
  后来,我在上海遇到一位长得很像“表哥”的老人。也是老年痴呆,和家人一起坐公交出行。他将容声误认为自己的一位故人,拉着他,一路上不知所云。而容声一直温柔地点头,他的耐心,是细水长流的,那是我爱上他的原因之一。
  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时刻。例如他曾经告诉我,容声这个名字,来自于他出生时家里新购置的一台冰箱。容声冰箱?我们都笑了,笑得有点傻。他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扭过头去。
  在我们一起上过的课堂里,老师说,诗人是童年的未完成。我看了一眼他,他还是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后来有人问他,容声你对爱情的期许是什么呢?他想了想说,生活的出口吧。
  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过什么出口,就向他表白了。我想起母亲反对我们在一起时那种坚决的神情。后来的事情全部像一张混乱的胶片一样着在我的脑海里,要把它一一取出,必须经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像“表哥”那些交缠的毛线。
  现在,这些毛线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和容声提起过“她”,说到继父的时候,也从来只是只言片语。当我试着和他说起“她”的时候,他有点兴奋地说,我能把“她”写进诗歌里吗?我的手凉凉的,立秋一过,冬天到来的时候,体内的湿气又会开始使我手脚冰凉。我说,不行,这个“她”,我是要写进小说里的。   我明白,这些线条汇合在一起,也只不过是一幢能够在旅游广告上看到的圆形土楼。那是“她”整个少女时代居住过的地方。如今,当我凌晨五点半再见到“她”时,我突然好奇起来,过去的“她”是个什么模样?我甚至想让“她”转过头来,看看如今的“她”是否更加苍老?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切感,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也许我后悔了。关于葬礼上的那一个下午,我没有和“表哥”交谈。尽管我并不难过,在当时却毫无心情。他或许死在几个月之后,或许几年之后,尸体从土楼里被抬出来,只留下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线条。关于“她”的过去,我只能去问继父。
  他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十年过去,他酒喝得更多。我没有料想到的是,他也是不愿意回忆的人之一。他说他父亲很早就死了,他母亲一人把兄弟姊妹六人带大,在竹编厂打工,低着头编竹筐,傍晚去菜市场的菜摊买最后的特价菜。他咄咄逼人地问我,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当母亲回忆到“她”死前的那一段生活时,我已经因为工作关系,临时赶回了上海。容声的新诗集吸引了好几个知名评论家的注意,称得上是大获成功。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发布会时的情况,又问候了我们全家人,可是没有提起“她”。我很想对他说,其实我这一次回清濛,“她”才是主角。可是他不会理解的,随着时间推移,他也不会再相信,我能够真真正正地,把“她”写进小说里。
  母亲没有回复我微信,过了很久,她敲进了几个字。“你一笔带过吧,我不想再回忆了。”
  “她”死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里,已经半年没有回过家。寒假回家,“她”离死亡还有两个月。有一次护工不在,我扶着“她”上厕所。起身的时候,失去力气,“她”连同未拉尽的屎尿一起跌倒在我身上。和母亲朝夕相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她”,比以前的“她”更加让我感到恐惧。从前,“她”只是渐渐地开始,不把我和母亲当做是一家人,例如,将祭拜过的蔬果,全部藏进那间屋子里,等到发霉生虫之后,掏出来给女儿吃。或者,炖老鸭汤的时候,一个人守在热锅前面,一边热,一边吃,胃口奇好,能一口气吃下一只鸭子。耳朵完全聋了之后,说话更加大声,几乎是刺耳,每天清晨五点半,在厨房里奏响交响曲。而半夜,又自由出入于母亲和继父的房间,神态安详自若,甚至有些大义凛然。
  没有空间感,“她”不知道私人空间的重要性。十二岁,当我迈入这个家的门槛时,“她”的耳朵只聋了一半。母亲和“她”商量,我是个女孩子,能否与“她”交换,让我住进房间里,“她”大吃一惊。每天晚上,继父为她按摩背部,一圈一圈,红花油慢慢晕开。而“她”毫无避讳,躺在床上,房门大开,风油精浓烈的味道和饭菜混杂在一起,我只觉得自己吃下了一碗薄荷,所以,每天清晨五点半,“她”起身烧水、摘菜、生煤火,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到六点钟的时候,“她”就决心把自己的儿子喊醒,当然了,还有母亲。“她”仿佛又回到了土楼里,在声音逐渐远去的日子里,脑神经浓烈地灼烧起来,“她”必定意气风发、干劲十足。六十年前嫁到清濠,日复一日,“她”写信回家抱怨,独门独户的小院门,连转个身子,也会不小心摩擦到妯娌的衣裙。六十年之后,“她”终于在儿子购买的更狭小的公寓里获得了主权。
  我说,既然“她”是老年痴呆,那“她”可能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土楼吧,就像那个离死期也并不很遥远的年迈表哥,用一只铅笔,画来画去,也只会画土楼而已。
  我说,妈妈,真奇怪,最近我也老是想起“她”。
  我对容声说,我一定会把小说写出来的。他说,嗯?你已经写了很多了。我说,不,这一次我一定会写得很好。可是他没有在听,他开了一瓶红酒,脸颊红通通的,他在亲吻我的耳朵。他的动作,像小猫一样轻盈,即使是在意乱神迷的时刻,他也没有完全失去优雅的体态。这就是我所认识的容声,尽管他一开始只是一台冰箱,可是后来,无论生活富裕与否,他都要求自己活得干净透明,不想要的东西,他不会吸纳进去。我们在一起做梦,很多年了。我和母亲说,我要嫁给容声,他会是一个温柔可爱的丈夫,母亲说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能嫁给他?现在我已经不会这样问了。隐隐约约,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以为它来自我的心脏,那里游离着容声苍白而细长的手指,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像是暴风雨之前水底潜藏的水压。可是,当它露出水面之时,我就看到了“她”。
  准确来说,那也许并不是“她”,而是一个扎着双股羊角的少女。眼睛极大,眼窝深邃,眉形粗而平展,鼻梁俏直,鼻翼宽大。“她”戴上一顶防日晒的草帽,走进露天的厨房,点燃煤球,加进开水,把碧绿的菜叶子,一把一把地洗干净,全部拾辍整齐。然后,“她”扶一扶弯累了的腰,走上三楼。圆环的结构,一层套叠一层,冬暖夏凉,木制的楼梯扶手散发幽香。所有的线条都在汇合,一笔一笔,粗细匀淡衬托出的,是廊檐、庭院、木梯、门窗、婚床、绣鞋……“她”逐间逐户地喊过去,声音并不大,轻盈尖细。
  像一群燕子,打散在清晨的天光里。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继父的父亲,还没有嫁到清濛。还不知道,自己将永远离开土楼,住进公寓。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几年之后就将死去,留下六个孤苦年幼的子女。
  也不知道到自己年老之后,会残破到何种境地。
  容声的双腿岔开了,他像一条鱼,在凉凉的海滩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滩,他可以挣扎或者停下。在丰满的肌肉缝隙里,撕裂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倒三角缝隙。透过去,我看到“她”的脸,千真万确,藏在阴影里,是“她”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意识到,尽管我们赤身裸体,然而终究随时可以清晰分离。热流上冲,气温上升,可是忽然之间,起风了。风探过窗帘,像一双手,拂动墙上的那一串佛珠,它毫无征兆地响起来。这时候,“她”就消失了,有些忌惮,也像突然间受到惊嚇,转身之间,像一只灵活的驼铃,嗖地一下溜走了。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昨晚我又见到“她”了。
  母亲说,哦。
  这是一个陈述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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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从对本体论的质疑、对语义分析方法论的质疑,克兰评判了新批评语言本体工具性功能研究的模式。从愉悦的目的对知识建构目的的置换,克兰以审美效应或者说愉悦效果取代了作品功用性存在的意义,对形式批评重新定位。从本体性与整体性原则的不同,克兰批判了本质性特征的价值判断,将文学批评的实践目的定位在结构组合的整体性原则上。在对新批评之批评与继承的基础上,克兰建构了自己的伦理修辞理论。  关键词:克兰;新
摘要:新文化运动的最大不足在于启蒙不够充分。由于历史性的诸多原因,新文化提倡者带有浓厚的科举心态,缺乏对文化启蒙及其功能的深刻理解,将启蒙当做一种政治手段,让启蒙承担起其力不能及的过分沉重的民族国家的现代性使命。这种非启蒙心态在启蒙内部构成了一种颠覆,使启蒙丧失了其本身所具有的基本价值及功能。  关键词: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非启蒙心态  作者简介:王学谦(1962—),男,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
龙生九种,各各不同!我只有一儿一女,但还是各自不同。哥哥比妹妹大十四个月,对他俩,我无分彼此——同样的爱,同样的教导。然而,哥哥与妹妹的个性各走极端,没有相似之处。  哥哥兴趣广泛,妹妹对任何事都缺少兴趣;哥哥凡学习什么都全力以赴,妹妹不闻不问,“一于少理”——她求学也似乎只是为了“应酬”爸爸;哥哥好奇,有书必读,妹妹呢,不到考试临头,连书也懒得翻一下,课外读物更不用说了。  是的,我很少见到一个
摘 要 在新时代打造创新发展科普之翼的背景下,天津市率先提出了全域科普的理念。经过2年的组织实施,已取得了一定的经验。对天津市开展全域科普的相关文件和实践进行分析,从总体要求和目标、工作任务系统、行动方案系统和实施保障系统四个层次对全域科普的模式和实施路径进行梳理,并对实施全域科普的成效和创新思维方式进行归纳总结,以期为全国逐步推广天津市全域科普的经验提供参考依据。  关键词 全域科普 创新发展
特约主持人:中南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欧阳友权  主持人简介:欧阳友权,男,中南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艺理论、网络文学、新媒体文化研究。国家级教学名师,全国模范教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兼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学科评审组专家,全国网络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基地主任、首席专家,第八届、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3项(其中重
湄洲海边书  晚霞的波涛推着思想的秋天  我必须抓住这如白浪般盛开的花朵  以洪荒之力搏击这隐身的青春杀手  我身上的热血虎虎生猛  如今  一浪推着一浪簇拥的新枝  我必须握着初秋的铁锹和犁耙  重新翻耕被海浪淹没的海边之地  去除海浪生成的泡沬  有谁能告诉我波德莱尔  荒芜的原野  为何能盛开出鲜艳的花朵  时光在晚霞与波涛下吞食庸常的生命  往昔的日子  是海日给它涂上万道金光  那高大的
他  很难说我认识他,但我似乎  确实见过他的姿容  他的衣裳清洁,面目晦暗,神情瘦削  我在梦中摸过他冰凉的双手  我确信我的梦乡有他秘密的花园  很难说我真正了解他  我知道他怀才,不知道他潦倒  我熟悉他的脾气,不知道他的容颜  我理解他的情怀,不知道他的朝代  他曾说我熟读他的诗篇  那么他来自唐朝?  但他又曾说过,他早出生于这个时代一百年  他总在我神情恍惚时来  在我感到真正的痛楚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