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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肖恩·斯库利(Sean Scully)来了,他那些“五彩斑斓Excel表格一样”的巨幅画作在中国掀起了抽象主义热。
年近七旬的肖恩,身形魁梧,神情坚毅,颇具明星风范,难怪翻译介绍时竟脱口而出另一个名字——“肖恩·康纳利”。没错,就是好莱坞大片里那个神勇无比、总能成功“越狱”的酷老头。
事实上,这个拎着颜料桶刷画的爱尔兰老头,酷劲一点也不输给那个叱咤影坛的苏格兰老头。当过泥瓦匠、习过拳击和空手道、玩过摇滚开过蓝调俱乐部、终以画画为主业的肖恩,经历颇丰且行旅四方:从伦敦到纽约,从摩洛哥到墨西哥,从欧、非到南、北美洲;这个爱尔兰人和你的交谈友好而开放,从绘画、文学、音乐各方面展开:马蒂斯、透纳、波洛克、罗斯科、乔伊斯、叶芝、贝克特、《走出非洲》、David Bowie、Miles Davis、Bob Dylan,当然,还有他的挚友、U2主唱博诺……
像他的画作一样,肖恩说话节奏平缓,但内里蕴着力量;他绷紧的脸庞偶尔绽出大笑,释出一股诡异的喜感。“我有幅画叫《幸运》,但它看去很不幸,《等待戈多》里有个人物就叫Lucky,但这人一直很倒霉,贝克特有种残酷的幽默感。”
描述令其成名的美国,肖恩不冷不热道:“你知道吗?美国的监禁人口率全球最高,可那是自由的土地,难以想象,全世界的人都竞相‘自由入狱’。”
说说你的抽象艺术吧?
“抽象艺术有种催眠性的魅力,它让我觉得没有包袱,因为我是个很有包袱的人;我创作的是一种奇怪的抽象艺术,因为我很喜欢隐喻,我离不开这个物质性和个性化的社会。每次创作一个新作品就像越狱,但我热爱这种自由感。”
从具象到抽象,从栅格到条纹,在那些既明艳又暗沉、堆积着丰厚记忆的色彩中,肖恩践行着他的艺术“越狱”之旅。“边界是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世界如何划分为不同国家,国家如何划分为不同城市,城市又如何划分为不同街区和建筑?这些都对人际关系产生影响,包括群体和个人。我一直对边界如何凸显、隐藏它们的历史非常感兴趣。如何打破边界限制,这对我来说最关键。很多艺术都被锁定在它所处的时代,但我的作品能够逃脱这个时代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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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3日,筹备了两年的“随心而行:肖恩·斯库利艺术展,1964-2014 伦敦|纽约”中国首展在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拉开序幕。肖恩还是那套“粉刷匠”装扮:士林蓝布衬衣,浅灰色工装裤。从5月至今,我们大约见了5次,他似乎从没换过装扮。
第一次见面,肖恩就聊到对贫穷的深刻记忆。他生于都柏林北部,整座城市最穷困的地方。“我来自底层,都算不上工薪阶层出身,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而我现在差不多都有私人飞机了,人生真是特别奇怪,你永远不知道它将教会你什么。现在我回爱尔兰,住大农场,所有人都来找我,他们像爱戴‘猫王’那样举着酒杯说我有多成功,这可能是种不错的生活,但我对此不感兴趣,这对艺术也不太好。此刻呆在上海就很舒服,没人认识我。”
偌大的展厅正中,堆叠而起一座长15.24米、宽6.1米、高3.66米的大型雕塑,几只黑色集装箱似的空钢壳组成了肖恩的新作《中国堆砌》:“中国现在是世界钢铁首都,因此我制作了它,堆砌起來的箱子,肉体被取走,只剩下一副副骨架;听说在中国黑色代表天堂的颜色,我原打算用中国黑青石来制作这件装置,然而受场地承重所限,最后改用金属材料,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一个‘投机者’。”
与《中国堆砌》形成互文的,是墙上长达8米的横幅画作《夜与日》,黑白灰条纹在铝塑版上交替出现,站在画前,观众能感受到明暗调和的律动,冰冷而温柔。肖恩认为,“黑色”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对我产生深远影响的西班牙绘画中,黑色有种令人折服的美丽:委拉斯开兹、戈雅和毕加索的作品都证明了这点。我童年就熟知的天主教信仰中,人们说信徒每天都想到死亡(黑色),我也是这样,时刻为它在做准备。”
肖恩的祖母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童年时期,他常跟随祖母去做弥撒。当时欧洲还在二战破坏中,临时搭建的教堂,屋顶由倾斜的金属板铺成,一到雨天,雨点砸在金属板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几乎淹没了神父的讲道。在被大片雨点声放大的寂静中,他经历了某种感动,“太美妙了!我对艺术的爱,就源于那时。”
15岁时,肖恩进入工厂当学徒,绘画爱好只在夜校得到满足。念完夜校,他参加了正规考试,政治和艺术史都是A,还有两篇论文得了A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成绩可以上牛津了,但我不想搞学术,一心想成为画家,现在也只想当个画家,从这点来看,我还挺单纯。”
考入纽卡斯尔大学后,他正式开始艺术生涯,“毕业前我的作品就上了电视,《卫报》登了大幅照片,我就这样成名了!毕业后我直接进入当时伦敦最好的画廊,首次个展作品全卖光了,其中5幅还被博物馆永久收藏。所以,我算是一出道就成名了,也不知道默默无闻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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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笔下线条柔和的多彩矩形,常让我想起都柏林乡郊老百姓自己粉刷的一排排朴素小平房,米黄、深棕、粉蓝……它们在爱尔兰诗意氤氲的天空下浮动着。

“伦敦是棕色的,纽约是淡蓝色,巴塞罗那是深红色,慕尼黑是绿的,都柏林则是灰色的,灰色非常美,它很像我们人类的感觉,有种微妙的关系,我很喜欢它给人带来的亲密感和私密度。”
浪游四方,肖恩终以爱尔兰裔为傲,这个名义上的美国人,4岁随全家移居伦敦,成名后旅居纽约、巴塞罗那、慕尼黑三地,但每年都会回到他的家乡都柏林,一座流淌着诗、酒和音乐的城市。 肖恩说,身为爱尔兰人,他对世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源自对家乡重复性节奏的感受。“爱尔兰音乐直击人心,伴着深深的忧郁,它不息的韵律陪着我成长。”
肖恩的母亲曾是名歌手,记忆中,《奔放的旋律》是她最钟爱的歌曲;父亲和祖母对他的影响则更深。“我父亲一辈子靠理发谋生,我祖母是个简单高贵的女人,祖父死后,她独自把全家8个孩子带去伦敦,在那里找了个大房子,租给当地爱尔兰人。祖母每天工作18小时,一周7天,她又洗又熨,养活一大家子。我在她家经常见到那些背井离乡的打工族,到了周末,这些怅惘孤独的人会用酒精麻醉自己,用歌声倾诉思乡之情。动情时,我父亲总爱唱那首《凯瑟琳,我要再把你带回家》,尽管在心底他非常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到家乡爱尔兰了。”
“我很爱我祖母,她是位酒吧歌手,出门前她常问我要什么?我说我想要那些巧克力豆。6岁那年,我常见她从伦敦挤满流离失所的爱尔兰人的‘谷仓’酒吧走来,带着微醺的醉意。她推开前门,边唱边分发巧克力豆,那歌声美极了!”
肖恩把那些饱含灰度的颜色称作“石板”,在画作中,他用“石板”显示时间的痕迹,那些暗淡的色彩,偶尔被突如其来的冲动和狂喜所打断,这或许是受他钟爱的摇滚和节奏布鲁斯激发。十几岁时,他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并担任主唱,还开了一间蓝调俱乐部,“但后来被警察查封了,理由是过分激烈——事实也如此。俱乐部当年非常热闹,经常表演John Lee Hooker那样的音乐,‘嘣嘣嘣嘣’的节奏,听上去棒极了!”
这种激烈的节奏后来在他1990年名为《锤打》的黑白画作中发声,“它与Bob Dylan那首《自由的钟声》有关,里面唱到‘这钟声为那些不愿出卖灵魂的穷画家敲响,为无法自由表达意见的人们敲响’,那是一幅疯狂的三联画。”
大约8年前,肖恩认识了U2乐队主唱博诺,两人的友谊被传为佳话。“我们的相遇其实有点像包办婚姻,都柏林人策划的,那是我的一次展览,博诺走了过来,就坐我旁边,我们聊了几句,很快就喜欢上了对方。他热情、聪明,有教养,懂的比我多,我虽有教授头衔,但不算是受过良好教育。博诺虽然是个摇滚乐手,但很智性,这是我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他是个非常美好的人,在一篇小文中,他称我为‘灵魂的瓦匠’,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评价。”
肖恩有一幅名为《呼吸》的画作,后来成了博诺的收藏。画上有一扇窗户,地平线般的柔和线条,气氛忧愁而浪漫。“我和博诺都对‘呼吸’这一概念很感兴趣,包括它所传达的那种情感。有一天,晴空万里,我在他家里,极目远眺,我看到自己还在襁褓时流经门前的爱尔兰海映入眼帘,耳边响起了博诺的歌声,他为我演唱了《呼吸》的新版本。此时此刻,一切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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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卡斯尔大学求学时,肖恩接受的还是传统的具象绘画教育。在他1967年一幅名为《房间里的人》的画作中,还能明显地看到马蒂斯似的用色和结构。
1969年摩洛哥之行,启发他从具象转向抽象,他发现当地一切景物,从床榻、桌椅到树木、天际线,都是几何图案的,但这又有别于工业生产方式下的标准化图案,摩洛哥织物的条纹图案和色彩給肖恩留下难忘的视觉冲击。“在那里你能体会到狂喜的感觉,但人们又是在缤纷的织物中有条理地制造这种精神体验。伊斯兰教没有神像,人们编织彩色条纹,用抽象建构世界观,这非常动人。”



上世纪70年代,肖恩的创作慢慢转向抽象,他想超越形象限制,“找到一种更加普世化、任何人看到即可理解的语言,抽象画就有这种自然交流的能力”。
1975年,受大西洋彼岸蓬勃兴起的极简派吸引,肖恩选择了当时更活跃、更自由的纽约。进入新环境后,肖恩对周遭变得更敏感,他开始使用工业材质,将层层胶带藏在丙烯涂色中,或用粗鬃毛刷在画布上狠命挥舞。“当时的美国社会非常野蛮、暴力,但这种动荡不安、‘达尔文式你死我活’的状态又非常吸引我,我像矿工般生活,肩负着开采重任。我喜欢用胶带创作,它们让颜料更具条纹感,当我把胶带揭开时,会发出一种黑色的嗡嗡声,就像俳句和禅学经义一样。”
1981年创作6米长的幅作品《后与前》中,肖恩用他独有的条纹语言绘制了纽约摩天大楼挤压在一起的模样。1982年的《黑暗之心》被视作其艺术生涯的转型代表作:这幅画由大小不一的三部分组成,左边黑白横条纹,中间棕黑矩形条块,右面黄黑竖条纹,奇怪的搭配从颜色到比例都不和谐。肖恩解释,那天他走在曼哈顿街头,途经一个邮局后门,看到有人在为邮政车的进出口画方形标示。那些工人显然不是专业画家,画出来的线和块参差不齐,但他仿佛发现了美,立马去买了相同颜色的涂料,回来就创作了这幅作品。“《黑暗之心》是康拉德的一本小说,这幅画的创作跟他有关,他用一种奇特的英语来写作,句尾永远是名词,后来还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小说讲述一个人到了非洲这样一个黑暗、危险的环境,如何慢慢地崩溃。我也想要画出一种黑暗、原始的感觉,在我看来,贫苦工人谱写在林立高楼中的格子结构,才是曼哈顿最浪漫的风景。”
从欧洲抽象先驱蒙德里安到美国的马克·罗斯科,条纹一直是抽象画家偏爱的形式语言,肖恩从这些传统中创造了自己的风格,正如美国哲学家、艺术评论家阿瑟·丹托所说:“他的边线有一种可触之美,这些条纹拥有生动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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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肖恩开始以“光之壁”的概念命名自己的油画作品。该系列中,他为人熟知的线和条变成了由两到四块“砖头”经水平和竖直排列堆积而成的砖砌结构,色块与色块之间留有间隙,整个画面仿佛在呼吸。
肖恩说,游历世界各地后,他创作了《光之壁》系列,这批作品明确指向自然;它们被赋予一种抒情感,例如2011年创作的《光之壁·地中海》:“我试图展现地中海的生命感和热带温度,两道白色条纹,浅色光带代表天空,黄色让人想起沐浴在阳光下的田间玉米的金黄色,这幅画有着具象的浪漫诗意,又不乏严谨。”
肖恩说,孩子们尤其喜欢他的作品,他们觉得那些画作就像拼接在一起的乐高玩具。几年前,65岁高龄的肖恩又喜得贵子Oisin(名字源于诗人叶芝笔下的爱尔兰神话英雄),他如今的时间完全献给了可爱的儿子。
“我曾有过一个儿子,1983年就去世了,这对我是非常惨痛的打击。当时我作品的色调都变暗了,一直持续了三十多年,而且带有一种悲哀的气氛。最近,我的作品中重新出现了绿色,众所周知,绿色代表着美好和希望。”
2007年后,肖恩大多时间在德国慕尼黑生活工作,“我一年中有一部分时间就住在德国的森林里。”生活和情感的变化渗入他的近作中,乡村家园气息逐渐替代了他旧作中的城市序列感,它们被“刷”得更加自由,也更显谦逊平和。
这些年,肖恩还受古希腊多利克式建筑影响,进行了一系列创作。“我觉得自己既是骑手,也是骑手身下的那匹马,我自己都不知会驶向何方。一年前我生了场重病,我的脊背受伤了,当时病得很严重,画画时,我发现垂直的线条从我的作品里消失了,我只能画水平的线条,就像地平线那样,可以说这种线条更谦卑。”
肖恩现在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儿子,每天等儿子放学的时间,他都在画“老狼杰克”的故事,那是他为儿子编绘的童话故事。提及自己最满意的创作,他肆无忌惮地大笑道:“当然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