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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地方。
有人划着小船，从黎明出发，一直抵达黑夜。他穿过无数黎明和黑夜，从没见过传说中的星河。
有人站在高山之巅，向天空撒开一张大网，他想网住古诗断言的星辰，哪怕一颗、两颗，但是，一无所获。
有人坐着飞船向宇宙飞去，他要亲自去寻找星星。他已经走了一万年，所有等他回来的人都已不在，而他本人也成了传说。
喋血的夕阳落尽后，纳木错湖在闭目养神。
在笼罩天地的深蓝里，一切趋于宁静，因为天地太美，雪山倒显得平淡无奇。它只是兀自端详倒影。云伏在它身上休息，分不清谁是雪，谁是云。
到处蓝得透明，蓝得无邪，这里是宇宙巨大心房的某个角落，安坐其中，空旷寂静。
“你说，我们在哪里？”孟子夜说。
正在摆弄三脚架的孟星野抬了一下头，咕哝出一个词：“天堂。”
子夜的眼睛尽情地吮吸着一切，她觉得瞳孔被这天地间汩汩流淌的深蓝洗净。
星野按下快门。他要在这深蓝的潮水退去之前揽一瓢在怀中，不过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快被它淹没了。
渐渐，夜色越来越浓重，黑夜漫上来了。
“差不多了，收工了。”星野把一些摄影器材收拾起来。
“我想再坐一会儿。”子夜说。
“晚上很冷，早点回去。”星野把背包拉链拉上了。
“让我再坐一会儿吧。”
星野了解姐姐，她很少有什么要求，如果有，那么一定是情之所至。于是，他从包里拽出厚厚的棉大衣，丢给子夜，自己也裹上一件。“那我也陪你坐会儿吧，既然明天就走了，再多看几眼。”
苍穹渐渐被黑暗主宰，雪山的轮廓融化在夜色的背景里。
湖面即将睡去。
过了很久，子夜自言自语道：“太可惜了。”
“什么？”
“这么美的星球，却如此孤独。”
“在宇宙中我们没有朋友。是吧？”星野晓得姐姐的意思，她向来对星空的失落耿耿于怀。
“星辰曾指示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子夜不无伤感地说，“可是现在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和谁都没有约定。”
为了御寒，他们生起一堆火。
“我前段日子在图书馆翻了一本古代小说。”子夜往火堆里拨着木头。
“说什么的。”
“星星做丈夫。”
“哦？说来听听。”
“从前有个女孩，她长得很丑……”
从前有个女孩，她长得很丑，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向她求婚。一天，她独自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到天心的一组星正对着她，像看着她。女孩觉得它很美。她在心里说：“我嫁给你，好吗？”从此，她把猎户座当做自己的丈夫。
“猎户座？”星野望着头顶。头顶空荡荡，没有秘密可寻。
“在远古的神话里它是猎神。”
“然后？”
“然后，她变得幸福。”
她变得幸福，不再那么无助。夜里，只要看见猎户座在那里明亮着，她就觉得安心。
猎户座腰际最明亮的三颗星，闪烁着健朗的光芒，另外四颗星构成大四边形，勾勒出勇者的轮廓。然而，他又不同于人间的猎手，他的神情那样清澈、孤独，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猎物为何。他站在星空之中，如神明居住在他的旷野。她感到他的目光胜过一切语言，召唤她向夜清凉寥廓的深渊坠去，而白天感到的种种委屈、忧伤都变得无足轻重。
她觉得它真美。“你像一座山。”她说。
“一座空中的山。”星野想象着那种场景，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活在星空还没落幕的年代。
她开始觉得自己和这片星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尽管她也说不出究竟为何，但是因为这个秘密，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
“我们从哪里来？”
“是谁，守护宇宙的尽头？”
“在最初的远古，你们曾看到了什么？现在，你们在等待什么？”
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可现在面对星空，她不自觉地发问了。
她看见夜空如清澈的汪洋，风从未知的尽头来，又离她而去，仿佛听见无数星辰在寂静中奏乐，并在寂静中共鸣，且看上去永远年轻。
“当我还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当我从这世界消失的时候，你依然在那里。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记得我吗？也许，还会有别的女孩像我一样爱你，你也会喜欢她吧。”她躺在床上，侧脸望着窗外。
然而他沉静而隽永的目光，让她的忧伤慢慢褪去。“等我老了，我要在半夜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我慢慢融化，消失在你的光里，这样，我至死都和你在一起了。”
这样想着，她不再忧愁，因为自己已有了最好的归宿。
“你会一直这样光明、永久，你一直在。所有的人都仰望你。因为你的光，就是希望。”
“我想娶这个女孩。”星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那些古诗里都说，繁星就像目光，看着我们这片大地。”子夜说。
“如今，再也没有目光。”
“也许，因为我们，曾经遗忘了它们。”
猎户座陪她走过寂寞如诗的岁月，从女孩到女人。
她深爱着她的猎户座丈夫，可她所在的世界却不以为然。人们浑浊的欲望正在淹没天空。在浓烟的上升和霓虹的闪耀中，星空慢慢变得晦暗，像失去法力的精灵的眼睛，越来越迷惘。
女人惶惑了，她向人们大声疾呼，可没有人理会。她散发“救救星空”的传单，人们转身就塞进了垃圾桶；她把所有薪水捐献给环境保护协会，可会长却用它们买了第十辆汽车；最后，她偷偷用被子去堵工厂的烟囱，被当做神经病拖了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熟识的星陆续消亡，像风暴中的船灯渐渐沉没于死海之中。它们都是她的朋友，每一次永别，都在她的心头竖起一座墓碑。 最让她痛苦的是，她发现她的猎户座也开始变得力不从心。尽管它仍夜夜巡行空中的道路，却不再容光焕发，如同得了忧郁症的英雄。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天黑，看看今天的它有没有起色。她的睡眠不再甜蜜安宁，因为他的星光不如以往有力地安抚她对黑暗的恐惧。睡不着的时候，她披衣起坐，为他读诗，盼望那些歌颂星空的字句能带给他力量。当读到高潮迭起的章节，她望着他，眼里流出热的清泪。当她睡着，她梦见自己是手持巨巾的飞鸟，为星空擦去阴霾。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一颗本身不会发光的钻石趋之若鹜，却对夜空中更为璀璨的光芒视而不见；为什么人们总抱怨空虚无聊，却要用更多的霓虹灯光来模糊自己的心愿？是的，人们那么忙，谁也没有精力去管星空——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人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岁月如梭，埋葬了无数星辰的夜空一如既往地观赏着人间的悲喜，却像一张消失了五官的脸，再也看不出表情。与此同时，女人的脸上也越来越空洞了。
很多人觉得她的忧伤是因为太过寂寞，因此总有人劝她找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她总是淡淡谢绝了。她想，有一个天神做丈夫，夫复何求。
为了和爱人在一起，女人背起行囊到空气还不那么污浊的地方住。她不断迁居游历，去海边，去荒漠，去高原，追随她的丈夫。
她的皮肤变得粗糙，身体变得瘦弱，周围的人们对她有各种猜想和误解，但她并不在意。只要看着他，她的目光和心灵就有了休憩的地方。
然而她渐渐老去。
原来是站着看，到坐着看，到最后靠着背看，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把家安在无雪的雪山上，望着天际的猎户座，她幻想自己变成一颗星，被夜空埋葬，去寻找她的那些消失的同伴，而他在世界的尽头，目送她。
他的星列早已残缺，只剩下腰际的三星，它们曾经决定大地上金字塔的方位，此时发出最后的微光，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恨自己太无能了，不能帮助她的爱人和朋友。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一声：“喂——”
她看见那三颗星明灭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她的呼唤。
而紧接着淹没她回声的，是长车队在山下疾驶而过的呼啸，呼啸过后，尾气熏天。
终于有一天，她睁大双眼却再也看不见那熟悉的光。
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口黑暗的井，而通向天堂的路关上了门。她坐不住了，像枯枝一样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呢，我没能消失在你的光里。”
她昏花的双眼注视着猎户座第一次出现的位置，似乎要通过目光，将自己的身体递送到那里。许久，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哼出一首歌，那是她年幼时看过的诗。她一遍遍轻轻哼着，像在哄她的星入眠，也像在哄自己入眠：
在半夜里，
当我还是个孩童，
不大愿意走过教堂的院子，
去牧师父亲的屋里；
星星在太空，
它们的光辉却照得非常美丽；
在半夜里。
湖面迷离，潺缓的水声一遍遍梳理着内心的纹路。
在笼罩天地的深蓝中，孟野想：“如果眼前的大湖倾翻了，能把世界洗干净吗？”
在一场深重劫难之后，重生的人们忏悔并赎罪。他们努力使大自然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但是当空气已然清洁时，晴朗的夜空却再也不见星辰的踪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像我们曾经遗忘它们一样，它们也遗忘了我们？
茫茫的夜空，像巨大的饥饿的空洞，即使尽力呼喊，也无法从宇宙中收获回声。星野觉得自己处身于一片真空之中，无处遁逃。
寒风挟着咸水湖的粗粝拍着两人，已然冷得有些刺骨了。周围一片漆黑，湖水与雪山不知何时已完全融入夜色。
“咱们走吧。”子夜按着酸疼的膝盖站起来，一边熄灭火堆。
“姐！”
在天穹的高处，有七颗明亮的星。四颗亮星组成一个大四边形，中央有三颗排成一列的亮星。它在黑夜中，如同一座灯塔，坐落在风卷云涌的伟岸处，无限平和地望着他们。它的目光，来自不可见的深处。
它是古代英雄的化身。
“猎户座？”两人同时问。
他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任何移动都会惊扰它。
星野不敢去拿相机，他的眼睛盯紧了星星，要把它们烙在自己的心上，怕它下一秒就消失了。
还是子夜突然喊起来：“快拍啊！”
可是没等星野拉开相机包的拉链，它消失了。
好像只是一个梦。
他们想问问纳木错湖，刚才湖心是否留下过猎户座的倒影。
你在天空多高的地方，你在我心底的倒影就有多深。
“你说，那个女孩会不会来过这里？”子夜说。
那天夜里，孟星野做了一个梦：银河般的瀑布从天而降，那里倾泻下无数的繁星。
孟子夜也做了一个梦：猎户座的七颗星变成了泪滴，降落在纳木错湖边，变成一座山。
他们坐火车返程的时候，在掠过的窗外看到一座山，它不同于别的山。它是完全透明的，像眼泪凝成的冰山，在黑暗中坐着。
他们觉得在那座冰山后面，隐藏着无数的星群。
有人划着小船，从黎明出发，一直抵达黑夜。他穿过无数黎明和黑夜，从没见过传说中的星河。
有人站在高山之巅，向天空撒开一张大网，他想网住古诗断言的星辰，哪怕一颗、两颗，但是，一无所获。
有人坐着飞船向宇宙飞去，他要亲自去寻找星星。他已经走了一万年，所有等他回来的人都已不在，而他本人也成了传说。
喋血的夕阳落尽后，纳木错湖在闭目养神。
在笼罩天地的深蓝里，一切趋于宁静，因为天地太美，雪山倒显得平淡无奇。它只是兀自端详倒影。云伏在它身上休息，分不清谁是雪，谁是云。
到处蓝得透明，蓝得无邪，这里是宇宙巨大心房的某个角落，安坐其中，空旷寂静。
“你说，我们在哪里？”孟子夜说。
正在摆弄三脚架的孟星野抬了一下头，咕哝出一个词：“天堂。”
子夜的眼睛尽情地吮吸着一切，她觉得瞳孔被这天地间汩汩流淌的深蓝洗净。
星野按下快门。他要在这深蓝的潮水退去之前揽一瓢在怀中，不过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快被它淹没了。
渐渐，夜色越来越浓重，黑夜漫上来了。
“差不多了，收工了。”星野把一些摄影器材收拾起来。
“我想再坐一会儿。”子夜说。
“晚上很冷，早点回去。”星野把背包拉链拉上了。
“让我再坐一会儿吧。”
星野了解姐姐，她很少有什么要求，如果有，那么一定是情之所至。于是，他从包里拽出厚厚的棉大衣，丢给子夜，自己也裹上一件。“那我也陪你坐会儿吧，既然明天就走了，再多看几眼。”
苍穹渐渐被黑暗主宰，雪山的轮廓融化在夜色的背景里。
湖面即将睡去。
过了很久，子夜自言自语道：“太可惜了。”
“什么？”
“这么美的星球，却如此孤独。”
“在宇宙中我们没有朋友。是吧？”星野晓得姐姐的意思，她向来对星空的失落耿耿于怀。
“星辰曾指示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子夜不无伤感地说，“可是现在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和谁都没有约定。”
为了御寒，他们生起一堆火。
“我前段日子在图书馆翻了一本古代小说。”子夜往火堆里拨着木头。
“说什么的。”
“星星做丈夫。”
“哦？说来听听。”
“从前有个女孩，她长得很丑……”
从前有个女孩，她长得很丑，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向她求婚。一天，她独自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到天心的一组星正对着她，像看着她。女孩觉得它很美。她在心里说：“我嫁给你，好吗？”从此，她把猎户座当做自己的丈夫。
“猎户座？”星野望着头顶。头顶空荡荡，没有秘密可寻。
“在远古的神话里它是猎神。”
“然后？”
“然后，她变得幸福。”
她变得幸福，不再那么无助。夜里，只要看见猎户座在那里明亮着，她就觉得安心。
猎户座腰际最明亮的三颗星，闪烁着健朗的光芒，另外四颗星构成大四边形，勾勒出勇者的轮廓。然而，他又不同于人间的猎手，他的神情那样清澈、孤独，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猎物为何。他站在星空之中，如神明居住在他的旷野。她感到他的目光胜过一切语言，召唤她向夜清凉寥廓的深渊坠去，而白天感到的种种委屈、忧伤都变得无足轻重。
她觉得它真美。“你像一座山。”她说。
“一座空中的山。”星野想象着那种场景，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活在星空还没落幕的年代。
她开始觉得自己和这片星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尽管她也说不出究竟为何，但是因为这个秘密，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
“我们从哪里来？”
“是谁，守护宇宙的尽头？”
“在最初的远古，你们曾看到了什么？现在，你们在等待什么？”
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可现在面对星空，她不自觉地发问了。
她看见夜空如清澈的汪洋，风从未知的尽头来，又离她而去，仿佛听见无数星辰在寂静中奏乐，并在寂静中共鸣，且看上去永远年轻。
“当我还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当我从这世界消失的时候，你依然在那里。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记得我吗？也许，还会有别的女孩像我一样爱你，你也会喜欢她吧。”她躺在床上，侧脸望着窗外。
然而他沉静而隽永的目光，让她的忧伤慢慢褪去。“等我老了，我要在半夜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我慢慢融化，消失在你的光里，这样，我至死都和你在一起了。”
这样想着，她不再忧愁，因为自己已有了最好的归宿。
“你会一直这样光明、永久，你一直在。所有的人都仰望你。因为你的光，就是希望。”
“我想娶这个女孩。”星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那些古诗里都说，繁星就像目光，看着我们这片大地。”子夜说。
“如今，再也没有目光。”
“也许，因为我们，曾经遗忘了它们。”
猎户座陪她走过寂寞如诗的岁月，从女孩到女人。
她深爱着她的猎户座丈夫，可她所在的世界却不以为然。人们浑浊的欲望正在淹没天空。在浓烟的上升和霓虹的闪耀中，星空慢慢变得晦暗，像失去法力的精灵的眼睛，越来越迷惘。
女人惶惑了，她向人们大声疾呼，可没有人理会。她散发“救救星空”的传单，人们转身就塞进了垃圾桶；她把所有薪水捐献给环境保护协会，可会长却用它们买了第十辆汽车；最后，她偷偷用被子去堵工厂的烟囱，被当做神经病拖了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熟识的星陆续消亡，像风暴中的船灯渐渐沉没于死海之中。它们都是她的朋友，每一次永别，都在她的心头竖起一座墓碑。 最让她痛苦的是，她发现她的猎户座也开始变得力不从心。尽管它仍夜夜巡行空中的道路，却不再容光焕发，如同得了忧郁症的英雄。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天黑，看看今天的它有没有起色。她的睡眠不再甜蜜安宁，因为他的星光不如以往有力地安抚她对黑暗的恐惧。睡不着的时候，她披衣起坐，为他读诗，盼望那些歌颂星空的字句能带给他力量。当读到高潮迭起的章节，她望着他，眼里流出热的清泪。当她睡着，她梦见自己是手持巨巾的飞鸟，为星空擦去阴霾。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一颗本身不会发光的钻石趋之若鹜，却对夜空中更为璀璨的光芒视而不见；为什么人们总抱怨空虚无聊，却要用更多的霓虹灯光来模糊自己的心愿？是的，人们那么忙，谁也没有精力去管星空——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人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岁月如梭，埋葬了无数星辰的夜空一如既往地观赏着人间的悲喜，却像一张消失了五官的脸，再也看不出表情。与此同时，女人的脸上也越来越空洞了。
很多人觉得她的忧伤是因为太过寂寞，因此总有人劝她找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她总是淡淡谢绝了。她想，有一个天神做丈夫，夫复何求。
为了和爱人在一起，女人背起行囊到空气还不那么污浊的地方住。她不断迁居游历，去海边，去荒漠，去高原，追随她的丈夫。
她的皮肤变得粗糙，身体变得瘦弱，周围的人们对她有各种猜想和误解，但她并不在意。只要看着他，她的目光和心灵就有了休憩的地方。
然而她渐渐老去。
原来是站着看，到坐着看，到最后靠着背看，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把家安在无雪的雪山上，望着天际的猎户座，她幻想自己变成一颗星，被夜空埋葬，去寻找她的那些消失的同伴，而他在世界的尽头，目送她。
他的星列早已残缺，只剩下腰际的三星，它们曾经决定大地上金字塔的方位，此时发出最后的微光，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恨自己太无能了，不能帮助她的爱人和朋友。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一声：“喂——”
她看见那三颗星明灭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她的呼唤。
而紧接着淹没她回声的，是长车队在山下疾驶而过的呼啸，呼啸过后，尾气熏天。
终于有一天，她睁大双眼却再也看不见那熟悉的光。
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口黑暗的井，而通向天堂的路关上了门。她坐不住了，像枯枝一样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呢，我没能消失在你的光里。”
她昏花的双眼注视着猎户座第一次出现的位置，似乎要通过目光，将自己的身体递送到那里。许久，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哼出一首歌，那是她年幼时看过的诗。她一遍遍轻轻哼着，像在哄她的星入眠，也像在哄自己入眠：
在半夜里，
当我还是个孩童，
不大愿意走过教堂的院子，
去牧师父亲的屋里；
星星在太空，
它们的光辉却照得非常美丽；
在半夜里。
湖面迷离，潺缓的水声一遍遍梳理着内心的纹路。
在笼罩天地的深蓝中，孟野想：“如果眼前的大湖倾翻了，能把世界洗干净吗？”
在一场深重劫难之后，重生的人们忏悔并赎罪。他们努力使大自然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但是当空气已然清洁时，晴朗的夜空却再也不见星辰的踪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像我们曾经遗忘它们一样，它们也遗忘了我们？
茫茫的夜空，像巨大的饥饿的空洞，即使尽力呼喊，也无法从宇宙中收获回声。星野觉得自己处身于一片真空之中，无处遁逃。
寒风挟着咸水湖的粗粝拍着两人，已然冷得有些刺骨了。周围一片漆黑，湖水与雪山不知何时已完全融入夜色。
“咱们走吧。”子夜按着酸疼的膝盖站起来，一边熄灭火堆。
“姐！”
在天穹的高处，有七颗明亮的星。四颗亮星组成一个大四边形，中央有三颗排成一列的亮星。它在黑夜中，如同一座灯塔，坐落在风卷云涌的伟岸处，无限平和地望着他们。它的目光，来自不可见的深处。
它是古代英雄的化身。
“猎户座？”两人同时问。
他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任何移动都会惊扰它。
星野不敢去拿相机，他的眼睛盯紧了星星，要把它们烙在自己的心上，怕它下一秒就消失了。
还是子夜突然喊起来：“快拍啊！”
可是没等星野拉开相机包的拉链，它消失了。
好像只是一个梦。
他们想问问纳木错湖，刚才湖心是否留下过猎户座的倒影。
你在天空多高的地方，你在我心底的倒影就有多深。
“你说，那个女孩会不会来过这里？”子夜说。
那天夜里，孟星野做了一个梦：银河般的瀑布从天而降，那里倾泻下无数的繁星。
孟子夜也做了一个梦：猎户座的七颗星变成了泪滴，降落在纳木错湖边，变成一座山。
他们坐火车返程的时候，在掠过的窗外看到一座山，它不同于别的山。它是完全透明的，像眼泪凝成的冰山，在黑暗中坐着。
他们觉得在那座冰山后面，隐藏着无数的星群。